成年人的字典里哪有容易二字。

杯莫停

作者/耶律律

1

我裤子还没解开,就触发红外机关,蹲便池哗哗冲水,意思像说它先尿为敬。等待片刻,把尿线对准黑眼,抬眸紧紧头皮,用力睁开眼睑,发现墙上瓷片线条工整,证明我还没醉。

餐厅卫生间男女通用,大门半敞着,人进人出,合页不时发出惨叫。我绕过两摊呕吐物去洗手,洗手液瓶挺上档次,就是掺水太多,挤三次洗三次,手指一搓还是油。镜子里,浪浪背对我坐着,又趁机偷看骰子,脖子粗粗地缩成一团,肩膀微微抖动,好像在奸笑。真是纳闷,半年不见,他还是这副德行。

冬冬坐他对面,举着雪碧说,浪哥,凌晨一点了,你俩少喝点,他倒了还好,你要是倒了,我俩加一块都扶不动。浪浪说,贤弟放心,愚兄心里有数,我去青岛半年,就两件事,上班挣钱,下班喝酒,他要是倒了我背,你负责开车,拉咱回家。

浪浪龇着牙,把一整串烤牛肉撸进嘴里,一侧脸蛋鼓包,另一侧蠕动,鬓角肌肉明暗交替,苍劲有力。嘴角两道黑印,动起来活像猫胡子。我绕到冬冬身后,让他去我的座位,浪浪急忙瞧一眼筛盅,端起酒杯望着我。我说,自觉啊,罚三个。浪浪说,你不是爱喝酒吗,我琢磨让你多喝点。

摇骰子这事,我还真没对手,除非口渴,不然没人赢得了。冬冬交换碗筷,把红色筛盅递给我。盖碗比碗托厚实,明显不是一套,骰子两大三小,貌似来自五湖四海。油乎乎的手指,还留有水渍,摸了摸筛盅,更加油腻。人年纪越大,越喜欢纯净,可年纪越大,越觉得自个油腻。这过程不可逆。

2

浪浪趁着我找纸擦盖碗,快速倒酒自罚,每一杯只倒六七分满,其余全是沫子。情场有情场规矩,酒场有酒场做派,我最反感算计,浪浪算来算去,三杯下肚,不还是吃罚酒。我看他面露难色,举起酒杯说,来,陪你一个。冬冬见我来势汹汹,立刻放下手机,伸手按我胳膊说,差不多了,再喝醉了。

冬冬比我和浪浪小3岁,算是小兄弟,我们仨合租在805,他俩睡一张床,对比阅历,他是纯净的。三个月前,他看到一个零首付购车广告,没过几天,开回一辆哈弗H1。这车空间不大,胃口不小,一礼拜加一次油,还得抄近路,省着开。冬冬平常话少,平静如水,一旦握住方向盘,就看得出年轻气盛。手动挡开城市道路,好比小学毕业读博士,一步一个坎,他总是脚尖刹车,脚跟油门,不费油才怪。年龄最小,最先买车,但冬冬却不胜酒力,一口啤酒就脸红,至今没有女朋友。浪浪不在这半年,每次喝酒,都是他陪着。我喝醉了,滔滔不绝讲故事,他只说一句,然后呢。

然后呢,接着喝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端起一次性塑料杯,拨开冬冬,迎着浪浪酒杯碰去。杯子太满,洒出不少,流到手上,一股清凉,冲淡许多油腻感。冰镇啤酒,五块一瓶,装进瓶子晶莹剔透,喝进肚子消愁解忧。整个世界浸泡在淡黄色液体中,缓慢发酵,变形扭曲,伴随一股股清香,足以洗涤人生种种油腻。

我说,举了。咣咣连碰两个,浪浪倒酒太慢,跟不上节奏,扭头看着冬冬,想转移话题,说,冬冬你提车,车船税多少。我说,举,别停。冬冬说,哥,嫂子说喝酒可以,喝醉不行。我说,举,别停。浪浪说,是不是还为为招聘那事,我都说了,那是公司规定。

喝酒分为前后期,前期涨肚打嗝,稍有抗拒,后期酒路通畅,百般求醉。据说,有点身份的人,讲究微醺,纯属扯淡。如果打人不打脸,为什么要打人,如果喝酒不喝醉,为什么要喝酒,一个道理,醉翁之意不在酒。浪浪提起招聘,我就来气,懒得跟他碰,我自己举了。先举一个,点根烟,再举俩。

浪浪说,HR说了,45岁以上坚决不招,如果招进来身体出问题,后果自负。冬冬说,别为这事争竞,我就随口一问。浪浪说,我就一店长,不想找麻烦,大叔大妈招进来,万一哪天犯心脏病,挂了,我还干不干。冬冬端起雪碧,猛喝一口,举手大喊老板,再来一瓶。浪浪说得有道理,他马上三十,干了六年才升店长,房子没买,对象没找,老爸在新疆干工地,老妈两腿风湿,在家务农,他不敢有任何闪失。

3

浪浪明显占理,而我又有尿意。上一泡尿之前,我说浪浪很傻,但没想到具体哪里傻,现在我想到了。我说,你爸你妈十五年前多大。浪浪啃着鸡翅,骨头和肉在嘴角快速剥离,两只胖手染得通红。他抓起纸擦手,纸屑红一块白一块,粘在手上,撕不下来,只能靠搓。他说,我知道你想说啥,我爸那时候下岗了,我妈说得对,我只能赢不能输。

四个雪碧罐子,摆在冬冬眼前,为了陪我们,他又开一瓶。烤肉鸡翅扇贝,浪浪统统一扫而光,桌上只剩两根虎皮辣子,和一大盘烤韭菜。冬冬扔掉空烟盒,拆开一包利群,抽出三根,叼在嘴里,一口气点着,递给我和浪浪。他问,浪哥去青岛海鲜吃腻了吧,还想吃啥,麻辣白菜,酸辣豆芽,花毛一体,要不要整一套?浪浪点点头,举起酒杯对我晃一下,一饮而尽,说,那年镇里酒厂改制,文化不够的全回家,近一千人,一人一千,都打发了。我也不含糊,举一个,听他说。

浪浪扯张纸,深吸一口气,噗一声,差点把脑浆擤出来。他说,我爸那年去新疆,一待十几年,一年回来一次,一晃,我跟我妹都毕业这么多年了,回头想,感觉没一起生活过。浪浪不太会吸烟,叼在嘴里熏眼睛,拿在手上不会抖,躲在烟雾背后,看上去特别扭。我说,如果找工作的是你爸,你招吗。浪浪吸一口烟,在嘴里打个转,眯着眼吐出来,简直浪费。他说,这事不能假设,喝你的酒。我说,那我问你,十五年之后你多大。浪浪说,四十五。我说,等你四十五,那帮小屁孩不要你,你还活不活。浪浪说,管好你自己得了,想想十五年后谁要你。

4

咣当一声,浪浪一起身,凳子飞出一米远。众人投来目光,我脊背一阵发热,只好喝酒压惊。趁着服务员扶凳子,我又三个酒下肚。紧紧头皮,眼前清晰无比,假花假草沿着墙壁生发,长出新枝嫩芽,其他桌的客人,个个容光焕发,像开了美颜一样。我原本可以做个诗人,后来有了手机,但凡美好的事物,拍下来录下来,总比咏叹显得真实。后来她给我买了个手机,我才发现,不写诗反而更快乐。每天拿着手机,去拍火锅,拍烤串,往微博上一发,就有老板给钱,说我拍得美,一看就想吃。

人们不喜欢诗,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懒惰,懒得去问诗人为什么。一个人懒惰是毛病,一群人懒惰是潮流。在一个懒惰潮流里,诗人就像神经病,应该被关进康复中心,像治疗精神分裂那样,把他的诗人人格变成奴仆,无条件臣服于主体人格。

浪浪去卫生间,迟迟不回来,估计是吐了。他下午刚下飞机,还不习惯地面的引力情况,喝吐很正常。冬冬低头玩手机,忽然一激灵,把手机塞给我,说,嫂子。我接起视频,信号不好,她在屏幕里不动弹,眼睛溜圆,眉毛浓重,像书法笔勾过,头发包着毛巾,应该刚洗完澡。我们本打算前年年底结婚,后来她调去上海,上司说待两年。我们一起毕业,一起奋斗,婚姻相比事业,微不足道。三十多岁结婚,倒也没啥,可我妈跟她妈日子不好过,逢人就说头发愁白了,死活不承认那是自然规律。

我猜,我的主体人格不胜酒力,诗人人格却千杯不倒,于是每次喝酒,诗人才得以释放。她不喜欢我喝酒,归根结底,不喜欢我写诗。前段时间,她说上海搞垃圾分类,楼下大妈每天问:你是什么垃圾?我是诗人,比垃圾强点,但也是废物,百无一用,清高无能。

最近到处建5G基站,搞得4G信号很差,时常只有3G。据说5G装好,鞋带和螺丝钉也能互联,鞋带自己打结,螺丝自动钻眼。冬冬挂掉视频,到前台找人连无线网,回来时已经接通。他说,浪浪今天刚回来,让我明天陪他去提车。她说,浪浪也要买车了吗,太好了,等我回来,让他接驾。冬冬说,好像交女朋友了,女朋友说去她家开车有面子。她说,我天,啥女人。我接过手机问她说,我是什么垃圾。她说,你是扣肉,我是梅菜,咱俩是厨余垃圾。

我做扣肉/扣住梅菜/扣住你手。

多么朴素的诗句,情窦初开,用它换得一吻,洞房花烛,用它掀开盖头,大梦初醒,用它与君作别。脚趾抽搐,说明梦要醒了,拿起纸笔,匆匆写下号码,塞进她手里,转身一瞬,泪洒两行。我在梦里,写过无数次电话号码,每写一次,分别一个姑娘,号码相同,姑娘不同。

5

第二天中午,我醒了,酒还没醒。烟感在顶棚上,随着呼吸,均匀闪烁。我挣扎起身,天旋地转,嘴里发苦。床单上许多脚印,白色运动鞋像占卜撒下的甲骨,随意散落在地上,鞋带仿佛上吊绳,显然还没互联。光脚下地,喝光一大杯凉水,转遍房间,浪浪冬冬都不在。手机上13个视频未接,全是喝酒时她打的,一大早又发来信息。她说,要不给你买辆车吧,为了戒酒。

为戒酒买辆车,这事她还真干得出来。18年端午节那天,重庆来了两个客户,想在地铁报站上产品广告,老板让我全权接待。接待,说白了就是预支回扣,公司固有一套流程,中午吃泡馍,下午逛兵马俑,傍晚看长恨歌,晚上烤肉啤酒,酒足饭饱,再上KTV嚎两嗓子。喝酒难免宿醉,不省人事,不接电话,不知死活。那晚我夜不归宿,她忍无可忍,去公司帮我把老板炒了。一个月一万二,不是开玩笑的数目,但她不在乎,只说了句,不喝酒干啥都行,不挣钱我养你。

大学毕业,我进了家广告传媒,公司三十来号人,在西安规模不算小,老板是甘肃人,能喝能侃。大小生意他都经手,其实主要是喝酒,喝高了,带客户去嫖娼,嫖一两次,生意准成。我能喝酒,又会写诗,带出去有面子,格外受他器重。三四年工夫,我成了头牌策划,从接待到结案样样精通,业内也算小有名气。虽然被人叫这总那总很神气,可吹破天,还是乙方。作为陪喝陪聊赔笑的催巴,嫖娼这种事,从来轮不到我,好酒倒喝了不少。

6

重庆那两个小伙,一个矮胖,留着背头,显得脸特别大,另一个瘦高,眼睛红肿,受不了北方干燥,嘴角生了疮。晚上零点左右到KTV,我安排他们坐下,问喝什么,两人说喝香槟,庆祝合作成功。香槟、酒具、果盘上齐,香烟一根接一根点着,此时我早已喝得腿脚发软,上厕所要等很久才尿得出来。心想差不多了,趁机摊牌,确认合作费用。我说,二位哥哥,干了这杯,今晚不醉不归,明天我把合同送过去。瘦子嘴疼,没说话,胖子挑动眉毛,凑过来轻轻碰杯,趴在我耳边说,这边有小妹没得。我说,有得,有得。

放下酒杯,我让服务员把张倩叫来,张倩人没露面,先给我打电话,我说,安排几个姑娘,陪我俩哥唱个歌。张倩说,好。刚挂上电话,包厢门一开,走来一串姑娘,浓妆艳裹,脚踩高跟,扭扭捏捏站成一排。她们面对沙发,像看嫖客似的盯着我们仨,其中有两三个跟我对视,纷纷勾魂一笑。我端起酒杯,屁股挪到侧面沙发坐下,伸手把姑娘们划拉一遍,扭头说,二位哥哥,有请。

二人左瞧右看,上打量下盘算,这时张倩在身后拍我,拉我到包厢卫生间。她说,之前没说你要来,点陪唱想起我了。她一只手撑墙,另一手叉腰,把我圈在墙上,一身黑色职业装,头发倒背着,额头又宽又亮,看上去气场十足。会所女公关都这样,装强硬表示跟人不熟,装能喝代表客户不好惹,装醉说明她喜欢你。我不想装醉,我是真醉了,脖子一松劲,一头扎进她怀里,仿佛躺在盛夏夜晚的马路上,平坦又温暖。夜空很亮,星星洒洒,偶尔有雨滴飘落,落上额头,微风一吹,顺着头发缓缓滚落。渐渐觉得身体失去重力,轻轻升起,越来越高,越来越自如。地面传来歌声,李丽芬唱的,爱江山更爱美人,但我始终睁不开眼,只能听。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呐/西边黄河流;

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八仙倒,四季财,将进酒,杯莫停。李白酒量确实大,终南山风更大,好像装了鼓风机。睁开眼,只觉得头皮发紧,眼睛干得厉害,应该是喝酒太多,脱水了。屋里很暗,我翻个身,看见张倩在吹头发,背对我,只穿着内裤和吊带,头发随风抖动,热气扑过来特难闻。我问,几点了。她没回答,从镜子里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她翻身上床,骑在我身上。我头疼,没心思动弹,她干得很吃力,发梢在我脸上刷来刷去,弄得人想打喷嚏。我说,差不多得了,难受。她说,我还没玩够呢。说完,她抓来枕头,蒙在我脸上,扭动越来越重,疯狂而享受。她见不得我龇牙咧嘴,也克制自己,不发出叫声,但喘气越来越粗重。

完事她去冲了下,换上内衣,坐在床另一头,点根烟,歪着脑袋端详我。我说,得走了,今天签合同。她提了提内衣,把海绵放正,望着我说,它要是再长大点就好了。灰色窗帘缝隙里,穿过一束光,正好洒在她脸上,脸蛋仿佛溪流中的鹅卵石,滑如琉璃。我忽然想不起来,怎么跟她认识,又怎么跟她上了床。她说,她的应该比较大吧。我说,你挺好的。她说,要不你搬来跟我住,或者咱们租个大房子。我说,我打算订婚了。我只顾穿衣服,不敢看她,但能感觉到她眼含泪水,正死死盯着我,如同放大镜烧蚂蚁,烧得我心脏生疼。

从张倩那出来,已是晚高峰,直接坐公交车回家。手机二维码正在取代公交卡,我还没学会怎么用,公交卡又不知跑哪去了,后面大爷等着上车,时不时发出啧啧两声,显得很不耐烦。我举起手机,问司机怎么弄,司机说,先上车,上来慢慢弄。说完他着急出站,一脚油门,踩得我手忙脚乱,直打趔趄。每到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张倩,她不知道我是诗人,可她从不吝啬帮我代酒。她看不惯我赔笑陪喝,但每次醉如烂泥,只有她把我收拾出人样,带我回家。

到家才知道,她已经帮我辞了工作。外卖在茶几上,没开袋,旁边有个信封,是她向老板争取的失业金,一个月工资。洗澡的时候,我渴得厉害,喝了不少淋浴水。换好衣服到客厅,她窝在沙发里回邮件,让我先吃饭。她问,昨晚睡哪了。我说,会所员工宿舍,脚臭味熏了一晚上。其实她不知道,我出轨了,而且不止这一次。出轨,并不能形容这件事,我压根没有轨道,所有出路,都是逃跑的结果。

7

从家里逃出来第一年,大学宿舍,脚臭味太浓重,不敢见火星子,怕闪爆。撑过第一学期,秋天我在校外租了间民房,喝酒写诗,夜夜笙歌。没钱买家具,用喝空的酒瓶装箱,垒成桌椅板凳。她那时留着长发,每天和不同姐妹来我房子喝酒,男男女女,青春涌动。谁跟谁成双成对,只看一个指标,酒量。中秋节晚上,其他人早已七荤八素,我俩一人喝光一箱青岛,意犹未尽。她说,商店关门了,咱去天台吹吹风吧。我说,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好。

到了天台才发觉,大雨瓢泼,狂风正劲,远处一片废墟里,塔吊层层叠叠,星星点点,打算把瓦砾捏合成高楼;身旁灌木环绕,树叶啪啪作响,被雨水打穿,散落在一地淤泥里。我们淋着雨,站在天台边缘,互相看着,傻笑然后哭泣,嘴角发咸,尝不出眼泪还是雨水。我说,秋缩冬藏,春芽夏茂,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她说,不难想象,物老为妖,人老成精。那之前,我没喝醉过,也不知道酒的魔力。那之后,我明白人没有年轮,却企图用爱情捆住时光。

我们订婚不久,她准备去上海。出发前一天去吃烤肉,她喊来浪浪,和一个刚上班不久的小伙子,是冬冬。他们仨一个单位,浪浪是她徒弟,之前吃过几次饭,半生不熟,冬冬腼腆,挺有眼色。我照旧点菜,一把烤肉,一把烤筋,一条烤鱼,一盘凉菜,一盘花生毛豆,啤酒随便上。她介绍完冬冬,像安排后事一样,滔滔不绝说道,明天我只带当季衣服,剩下的你回头帮我邮寄,洗面奶洗发水沐浴露都留给你,我过去买新的……我说,钱够吗,那边花销大,能带的都带上。

我给冬冬一根烟,给浪浪他拒绝了,点着火端起酒杯,准备走一个。冬冬说,哥,我不会喝。浪浪说,喝喝喝,见你十次,八次喝醉。一个不吸烟,一个不喝酒,真是扫兴。她看我脸色不好,端起酒杯跟我碰,喝完又怂恿这哥俩搬来跟我住,房租平摊。她怕我喝醉没人管。浪浪说,我跟你住能省一千,也省得你媳妇走了你寂寞。冬冬没说话,一看就知道,刚出学校,穷鬼一个。

我租的房子两千一个月,他俩来住,能省不少,可问题是,这俩兄弟跟我明显不是一路人。真后悔告诉张倩订婚的事,不然可以跟她住。虽然有婚约在身,但还是忍不住想念她。欲望对婚姻的保障,就像白领吃油泼面,一滴油溅在胸膛上,便要上蹿下跳、咒爹骂娘。我放不下她,也放不下张倩,这不矛盾,但说出来,就会有矛盾。

8

浪浪提了一台吉利帝豪,最高配,7挡双离合,比普通三厢车长半米多,停车费劲。我吸取教训,看车特意关注尺寸,短了无所谓,长了坚决不买。浪浪提车第二个礼拜,就急着见丈母娘,为此特意买了一箱假茅台,去回民街订了些腊牛羊肉。

周六一大早,客厅里塑料袋滋滋啦啦,响个不停,我拿被子蒙头,结果睡意全无,只觉得口干眼涩。走出卧室喝水,看见浪浪穿得板正,粉色衬衫配西裤,皮鞋刚上过油,西装摆在沙发上,还没摘吊牌。我说,这么着急当新郎官。浪浪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箱,抬头说,来帮忙,我爸妈快到了,得去接。我说,才谈多久,爸妈也去。浪浪说,快一年了,帮我扶着。两瓶茅台,两条芙蓉王,两盒蓝山,两盒铁观音,拆掉包装行李箱也不一定塞得下。我说,你太二了,都是双份。浪浪说,我们那边有讲究,烟酒糖茶一式两份,出双入对。我说,去青岛还是光棍,咋一回来要结婚了。浪浪说,去之前就聊半年了,没给你们说,到青岛才确定关系,她还过去玩了两个月,我不是发朋友圈了。我说,你发一群人在海边,谁知道你谈对象了,都以为是同事。

冬冬走出房门,抄起一条芙蓉王,假装拆包装,把浪浪吓个够呛。浪浪说,赶紧找个女朋友,浪哥先去打头阵,回来给你传授经验。冬冬叼着烟,笑吟吟说,你拿这么多烟,老丈人得抽到啥时候。我说,冬冬今天陪我去看车吧,你嫂子快回来了,咱得抓紧。他点点头,蹲下来拿起礼品,挨个端详一遍,然后拎着新西装套在身上显摆,像个唱大戏的。浪浪说,别给我弄皱了,去把吊牌剪掉,你俩赶紧洗脸,帮我把这些搬到车上。

帝豪和哈弗H1相隔不远,都停在道边,哈弗旁边还停着一辆高尔夫,车上没人,开不出来。放好行李,冬冬查看一圈,说,完了,那货车上没电话。我说,打114挪车,要不直接拍给西安交警。浪浪说,拍给交警罚人家100块,挣钱不容易,算了。冬冬说,举报不好,我打114吧,咱等一会。浪浪急着上车,打着火,摇下玻璃对我说,提车钱不够打招呼,信用卡还能给你刷点。我说,好,路上慢点开。

冬冬发我一根烟,迎风点着,我们蹲在路牙子上等人挪车,感觉每过一个人,都像车主。差不多第四根烟的当口,一个壮小伙从侧边吸着烟走来,朝我们瞥一眼,坐进主驾驶,重重关上车门,仿佛一肚子怨气。汽车打火,一脚油门,黑烟直冒,整条街炸开了锅。我心想,速度一般,肠胃挺好,噪音这么大的车,放音乐都听不见,买它干啥。

9

去三桥车城路上,我说,刚才就应该举报,那孙子把车改成那样,不差一百块钱。冬冬一顿操作猛如虎,稳稳停在红灯停车线上,摇下玻璃点烟。他说,一百块钱小事,我给他都行,主要我不想举报人,这样不好。我说,你看他那德行,以后楼下碰上,再停双排,我举报。

冬冬起步直接塞二挡,深踩一脚差点踹进油箱,我在副驾觉得推背感十足。他说,我妈生我是二胎,当时乡里查得严,我爸把我妈送到姑姑家,姑姑姑父把她安顿在山庄果园里,元旦快生的时候,正赶上果园卸苹果,有个工人是我们村的,下工前还关照温饱,第二天就来一伙人去果园把人接走了,另一边一堆人去我家,把粮仓拉个精光。我说,后来呢。冬冬说,按说要引产,但马上快生了,他们怕出人命,只好拉粮拉家具,罚八千。我说,是卸苹果那人举报的。冬冬说,那人前些年在城里打零工,从工地架板上掉下来,半身不遂,家里不给治,没多久死了。我说,报应,这就是报应。冬冬说,高空作业,没系保险绳,也没买保险,挺惨的。

我说,真羡慕你们,我们家就我一个,小时候爸妈去上班,把我锁家里,性格孤僻,从那时候就注定了。他说,我姐比我大五岁,没啥话说,我哥初二那年没了,咱俩差不多。我说,那年生你们是双胞胎。他点点头说,我哥初中跟我不在一个班,他身体好,校运会跑八百一千拿了双冠军,我们班大个子不服气,晚上非要约着去喝酒,一大帮人灌他,我哥喝了三瓶白酒,拉到半路就没气了。我点燃两根烟,递给他说,所以你不喝酒,因为你哥。冬冬说,我就是我哥,我活两条命。

冬冬虽然不喝酒,但只要我想抽烟,随时有伴。尤其半夜失眠,一人一根烟,一人一个故事,无法改变却无比满足。他说他姐姐远嫁,所以他不出远门,他说他姑父果园遇上雹灾,白费一年心血。冬冬个子不高,还瘦,手和脚却长得很大,据说手脚大的人长寿,他说他活两条命,我信。

10

看车,选车,试驾,我和冬冬跑了四趟,第五趟铁了心提车,好赶在她回来时去接机。提车当天,我们打车去车城,下午开着新车接她,之后约浪浪一起吃火锅。落座点菜,她在一旁打电话给浪浪说,把你女朋友带上,都要结婚了,我给你把把关。冬冬说,你们先坐,我去接个人。我叼着烟问,谁啊。她说,你傻呀,肯定女朋友呗。冬冬扔下烟盒,从桌上捡起车钥匙,给我比划一下。

冬冬刚出门,就看见浪浪冲进来,风尘仆仆,先找厕所。我和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什么情况。我说,咋就他一个。她说,浪浪咋瘦成这样了。我天天跟他在一块,看不出胖瘦,好像一直也没瘦过,只知道他最近早出晚归,没见过活人。我伸手叫服务员说,一打啤酒。她瞪圆眼睛盯着我,眸子里燃起一团火焰,随时能喷出来,把我烧焦。我说,买车这么大个事,庆祝一下不过分。她说,最后一顿,忘了买车为啥。我说,行,好,没问题。

浪浪落座,我递过酒杯,倒上酒才发觉,他比之前黑了不少,两只胳膊,还有后脖子的肥肉,统统黑得发亮。我说,渴了吧,来,举一个,涮涮嘴。她说,浪浪,你瘦多了。说实话,人在职场呆久了,除了夸人瘦,基本不会套近乎,听上去假惺惺,特没劲。她问,你媳妇呢,咋没带来。浪浪昂头干杯,用下巴指指我,问道,烟呢,来一根。

不惧烟酒,必有心事,我给他点上烟,接着再举两个。还是海底捞上档次,喝啤酒就得用扎杯,看上去晶莹剔透,喝下去清爽畅快,三大杯落肚,饱嗝连连,甭管是谁,都得把心里话吐出来。

浪浪说,送她房子了,不想理她。她说,听说叔叔阿姨去提亲了,不是挺好吗。浪浪说,她妈要十万块钱彩礼,一分不能不少,结婚前必须在西安把房买了。我说,有没有好消息。浪浪说,她妈说三金不用买,好消息是她听她妈的。我说,他爸啥态度。浪浪说,他爸耳背,我们说啥,他都说好。我说,真他妈好。

我只管倒酒喝酒,浪浪说说停停,几度哽咽。买房首付五十万,彩礼十万,结婚摆酒又十万,不是小数目。浪浪妈在谈判桌上当场落泪,回程路上,天阴下雨,她风湿又犯了,疼得走不动路,浪浪爸特地从新疆赶回来,十八万工程款拖了一年,还得回去追债。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喜欢的,砸锅卖铁也得满足,浪浪是个好孩子,从女孩家回来,就注册成专车司机,一天掰成两半挣钱,准备买房。

她用冰峰干杯,陪浪浪举了一个,我再给添上,顺便问一声冬冬,他回信说马上到。我说,既然要买房,分手得了,做个渣浪,多好。浪浪说,我妈也这么劝我,我说妈你想想,如果跟她分手,再谈一个,人家也要房,咱咋办。她说,浪浪你别听他瞎说,要不叫来坐一下,我们跟她聊聊,你得知道她真实想法。浪浪听了她的话,低头发完消息,把手机摊在桌上,点根烟跟我说,来,举了,别停。滴哒滴,电报铃响,女孩回消息说,除了买房,其他事甭跟我提。滴哒滴,又一条,你爸妈这么多年干啥吃的,连婚房都买不起。

浪浪嘴里噙着一大片藤椒牛肉,斜眼看消息,瞬间眼眶红肿,咳嗽不止。冬冬刚好穿过邻桌,伸手拍打浪浪脊背,问道,咦,浪哥咋吐血了。浪浪拨开他,扔掉手里半根烟,咳出一口浓痰,吐上去熄灭。冬冬说,嫂子,给你介绍,这是张倩,我女朋友,我嫂子,我哥,这是浪哥。她热情招呼,挽着张倩,换到另一侧并排坐下,说,好漂亮呀,个子高,还这么瘦,好有气质,你在哪上班呀。张倩说,我在4S店卖车。

11

浪浪擦擦眼泪,擤了把鼻涕,叫人送几只热毛巾。我说,别急,拿俩扎杯,还有酒。酒杯拿来,我摆在张倩和冬冬面前,歪着头给他们倒满。啤酒花像蘑菇云一样升腾,杯子怎么也倒不满,直到它溢出来,淹没桌子。那一瞬间,扎杯好像大号蜡烛,燃到悲伤处,不忍落泪。

冬冬说,哥,我不能喝,你知道的。我说,今,我戒酒纪念,必须喝。冬冬连连摆手说,我真不能喝,晚上有事。她说,冬冬一会还得开车呢,你好好的。我说,啥样是好好的。张倩接过酒瓶,用筷子把酒花赶进茶杯,一边添酒一边说道,冬冬不喝,我替他喝。她说,他一喝酒就这德行,你别理他,咱俩喝冰峰。

浪浪也打算帮冬冬说话,这时来了通电话,他说,还有两个人,多等半小时不行……等你也行,加五十,我不搬行李,行李多吗……加三十,行,明天下午四点半,好。他挂上电话,偷偷一笑,很难为情,接着举起杯子找我碰。我说,冬冬举杯子。张倩把冬冬酒杯挪到她面前,举起一杯,咣咣下肚,再举一杯,用手背擦嘴说道,来,举了,别停。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曾有无数问题,想求一个答案,最后听到的,只有失望。失望多了,汇成河流,流进裤裆,一开始水流潺潺,渐渐地云奔潮涌,最终倾泻于断崖,形成瀑布。我褪去衣服,纵身一跃,扎进酒海,游上一泳。身体下沉,灵魂飞升,眼前一片浑浊,似海草似迷雾。极目远眺,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夜幕里飘荡。月影朦胧,明日大风。

责任编辑:疯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