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趟,闪耀过。

金鱼花火

作者/耀一

将次先生(①)很久前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有趣的日本姑娘,叫Q子,之所以介绍我们认识,是因为Q子也是个爱捡故事的人,她说,想要做个专捡故事的旅人,去捡遍世界各地的故事和大家分享。

我最近和Q子聊天,聊到了疫情对生活的影响,她提到了疫情耽误的花火大会。这是Q子每年最盼望的活动之一。无论她多忙,也一定会空出时间来参加,哪怕不在日本,也会专程赶回去。

几年前花火大会前夜,Q子在镰仓的一家小酒馆与朋友聚会时,老板大叔说了一个关于金鱼花火的传说故事,如同他自酿的酒,令Q子久久无法忘怀。这次整理稿件时,Q子再次把这个故事翻了出来,并分享给我。Q子说,今年这样特殊的情况之下,重温这个传说别有一番感慨在心。Q子还说,借这个故事,祝看故事的人们安康,同时,她还有个很大的贪愿,就藏了在故事里。

十月(神无月),寒露。

晨钟暮鼓,白昼将尽。

夕阳半倚着山头,目送倦鸟归巢。

小律京双手合十闭目端坐着,落日的余晖从窗外落进来,刚巧半披在小律京身上,像是件薄如蝉翼的袈裟,庄严中带着些温和。

四周一片寂静,房中香火的烟雾绕着小律京打了几个盘旋,然后渐渐散开,消失,其间夹杂着轻飘飘的看起来似有似无的微尘。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些急促,在门口停了下来,换成了怯怯且带着些哭腔的声音。

“师父,打扰了……”

小律京默默念完最后一句经文,对着佛龛恭敬躬身后起身睁开眼,理了理僧衣,不紧不慢地打开门。念空站在门口,红着眼。

“你这是怎么了?”

小律京蹲下身,一手搭在念空的肩膀上,一手抹去他眼角挂着的即将滑落的泪珠。

念空一下扑在小律京怀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小律京没有完全听清,只大概知道好像是寂内海长老要他离开悬叶寺。

等念空哭够了,小律京擦去他脸上的泪涕,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站起来身来,拉着他的手说,“走吧。去见长老。”

“师父,你真的会走吗?”

“也许吧。”

“那我们还能再见吗?”

“走啦。”小律京微笑着牵着念空的手。

“能不能走慢点。”念空的手稍稍往后拉了一下。

“早点分开就会早点相遇呀。”

小律京拉着一脸不情愿的念空走出门,表情平和,步伐不紧不慢。

禅房的门渐渐关上,不知道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多久后会消失于门外铺着暮色的长廊尽头。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弟子就不必离开了。”盘坐在蒲团上的小律京说。

门外的念空默默双手合十,一脸高兴坏了的表情。之后又继续贴着房门偷听,他怕寂内海长老会坚持自己的决定。

“现在的安谷幸三郎可是大名了呀。以他的性格,有仇必报是一定的了。”寂内海长老微微摇头。

“师父您看这里。”

小律京指向佛台上正燃着的香火。与之前在禅房里一样的景象,香火的烟雾袅袅,在空中渐渐散开,消失,其间夹杂着轻飘飘的看起来似有似无的微尘。

“若将香火比做是佛门修行的话,那这些微尘便是世间的人事。所以您看,佛门本就存在于世间,分脱不开的,哪有真正的所谓清净呢?那些不闻不问的清净,只不过是用来逃避现实的借口而已。正如我当年那样。其实呀,人生在世,很多人很多事是躲不开,也不用躲的。该来的坦然接受就好了。世间万事,没有无端端的开始,更没有无端端的结束。”

听完小律京的话,寂内海长老闭目点了点头,说,“难得你看得这么透彻,由你吧。”

门外传来念空欢呼的声音,跟着房门被撞开,念空跌坐在地上,尴尬地摸了摸头。

小律京微笑着问,“痛不痛?”

念空满脸笑意摇了摇头。

寂内海长老也笑着摇了摇头。

小律京上前扶起念空,替他掸了掸身上的尘,之后两人对寂内海长老行礼,离开。而寂内海长老的笑容慢慢随着香火的烟雾一同散去,他心里到底还是在担心安谷幸三郎会报复小律京。毕竟这位如今名声显赫的大名十年前差点就被小律京杀了。

寂内海长老走到窗前看向远方,月朗星稀,一片平和。他双手合十,祈愿这样的时光可以长久些长久些,再长久些。

“其实我早就知道师父不会走。”被窝里的念空双手枕在头下说。

小律京笑了笑,“那么……下午的哭鼻子鬼又是谁呢?”

念空坐起身来说,“今天日运是先负呀。安谷大人要全寺去给他母亲祈福祝寿的消息是午后传来的,是吉时哎。对了,说起来,师父和安谷大人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快睡吧,早课不要再打瞌睡啦。”小律京让念空躺下,帮他盖好被子。

窗突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念空皱了下眉,疑惑的表情中夹杂着些惊恐。

小律京轻轻拍了拍念空的肩膀以作安抚,然后披上僧衣来到窗前。

推开窗,月半隐于云间,有风拂过。

“原来是风在敲打窗户呀。”念空舒了口气说。

小律京背对着念空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这是往事在轻叩心扉呀。

风停,云开,月朦胧。往事如故友从远方来相聚,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十年前。

八月(叶月),处暑。

下羽城火光冲天,夜成了狰狞的昼。

整座城尸横遍野,厮杀声与哀嚎声交错盘旋于空中,一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图。

小律京双手紧紧握着刀柄,破败不堪的盔甲早就失去了防护的作用,血污掩盖了它原本的光泽,也掩盖了小律京原本的样貌,怒目圆睁的他看起来像是地狱来的恶修罗,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骑在马上如巨塔一般的安谷幸三郎。

安谷左手紧紧攥着缰绳,右手抬起长枪指向小律京,嘴角上扬冷笑了一下,然后突然拉下脸大叫了一声“驾”,向小律京冲来。急促的马蹄声里隐约可以听到三个字:纳命来!

小律京双手把刀柄握得更紧,右脚慢慢往后用力撑住地面,身体微微向下躬,他在等,等安谷到达攻击范围,一跃而起,同归于尽。

对于小律京来说,生在这样的乱世,每天从噩梦中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乡,活着比死去更痛苦。魂归故里也许才是最大的解脱。

当安谷的马头离小律京还有一个人的距离时,小律京右脚用力冲向前,借着面前一个高达膝盖的土堆一跃而起,对准了安谷的头劈了下去。

一根流矢呼啸着刺进小律京的左肩,强大的冲击力使得半空中的小律京向后摔去,刀尖从安谷的脸上划过,他大叫一声摔下马,而小律京也几乎同时落在地上,往后滚出了好远。

安谷双手捂着脸哀嚎着,血从指缝间流出,猩红刺目。

小律京想要强撑着站起身来,可身体似乎已经不听使唤了。

“平澈君!带着我的那一份回到人间,好好活下去吧!”身为同伴的相田半部骑着马赶来,一个翻身下马,之后把小律京放在马上,用刀背用力拍了下马屁股。

小律京无力地趴在马背上,耳边只有风的呼啸声。就这样颠簸着渐渐迷糊了视线。

再次醒来的时候,小律京发现自己躺在野地里,战马已经不知去向,四周一片死寂。要不是看见夜幕中如钩银月,还真难分辨这里到底是人世还是阴间。

小律京踉跄着来到一条河边,无力地跪下后捧起河水喝了几口,清甜清凉的味道顺着喉咙蔓延全身,的确是人间没错。

“金鱼?!”

小律京无意瞥见岸边有一尾金鱼正在挣扎。

小律京上前捧起金鱼,说,“金鱼呀,请带着我那份好好活下去吧。”

小律京说完把金鱼放回河里,然后就地盘腿坐下,拔出腰间的短刀,咬在嘴里,开始脱盔甲,准备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噗通。”

小律京抬头看向河里,是刚刚的金鱼从河中跃起又落回的声音。

借着月光看去,小律京看见金鱼在河中转着圈游,看起来不舍得离开的样子。

“你是不希望我就这么结束生命吗?”小律京对金鱼说。

金鱼自然是没办法说话的,但它再次用跳跃的方式回答了小律京。

小律京看见金鱼奋力跃起后落入河中溅起的水花,一瞬间年少时的回忆涌上心头。

小律京双手撑地对着金鱼俯身跪拜,之后起身向山野深处走去。

彼时小律京还不知道,这山野尽头有他之后十几载的归宿,一座名叫悬叶寺的庙宇。

夜幕低垂,安谷的府邸灯火通明,随处可见带“寿”字与仙鹤图案的红灯笼。

悬叶寺僧众坐在院落里,正在一起念诵祈福安康的经文。

安谷幸三郎和母亲菊千代老夫人、夫人纱崎坐在廊下正中的位置。

老夫人面容慈祥,闭着双眼双手合十,诚心诚意感恩着佛祖。

安谷戴着黑色独目眼罩,眼罩上是安谷家的家纹,一把唐伞。寓意人丁兴旺,风雨不惧。另一只眼睛则死死盯着小律京,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小律京的脸,甚至常常在梦里重现小律京腾空砍下来时的情景。

“我经历过大小数十场战役,那个家伙凶恶的样子像是在我脑中生了根一样无法剔除!”安谷曾这样形容记忆中的小律京。

现在看见小律京,安谷还会隐约感觉到空空的眼窝里犹如刀尖划过般刺痛着回忆。又恨又怕。

祈福祝寿结束后,按照约定,所有僧人都可以领取福袋,里面装着上等的大米、素食和酬金。

当轮到小律京领取时,安谷拿着福袋出现在他的面前。

小律京双手合十,面不改色。

“这位师父看起来有些面熟呀。”

小律京淡淡一笑,没有回答。答案是明摆着的。

安谷凑近小律京的耳朵说,“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相田半部的人?”

“大人有话请直说,小僧听着。”

“十年前,他和另一个叫做小律京平澈的家伙做搭档受雇于叛军想要杀了我,不过好在老天保佑,我只失了只眼,相田半部那个家伙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说到这里,安谷停顿了一下,故意放慢了语调说,“他被我挖去双眼,割掉舌头挂在旗杆上暴晒了三天,之后砍去四肢,扔进马厩里被活活踩死了。呵呵……死无全尸的人,想必是无法再投胎做人了吧。”

“大人错了。”小律京依旧表情平静。反倒是安谷愣住了。

小律京指着心口说,“半部他还活着。大人不必再说了,小僧惜命。”

安谷直起身来看着小律京,他不敢相信当年如同恶修罗一般的小律京竟然说出这样怯懦的话。

其实在安谷靠近小律京说话时,小律京就知道安谷在找借口杀了他。

第一,小律京当年打听过相田半部的消息,他当时的确是被挖去了双眼,但之后便夺刀自尽了。所以安谷故意那么说,明显是为了刺激他。

第二,安谷微微俯身,将腰间短刀完全暴露在小律京面前。对于一个武将出身的人来说,这是足以致命的愚蠢行为。所以再次证明,安谷就是为了等小律京因愤怒而夺刀,这样既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抓起来处死。而不会被人说心胸狭窄,公报私仇了。

“你这个懦夫,冷血的家伙。”安谷冷冷地说。

“背负着挚友的委托,带着他人的份额继续活命,是绝对不可以自我的。”

“呵。”安谷冷笑,“说得真是好听呀。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小僧问心无愧。”

“哦,这么说来,师父倒是好修为呀。”

“大人谬赞了,小僧还有贪念未消。”

“钱?权?美色的话,我倒是不相信。”

“祈愿世间再无战事,天下太平。”

“好!两个月后的花火祭,你若能做到让金鱼与花火同时同地出现,我,安谷幸三郎对着明月起誓,只守不战。”

小律京眼睛里却闪过一次光亮,问,“大人的意思可是不用火药让花火出现?”

“正是。”

念空悄悄问寂内海长老,“长老,为什么师父这么说?”

寂内海长老回答道,“因为金鱼对声音可是很敏感的,有花火的地方,金鱼自然会躲开。你回想一下,往年花火大会的时候,那些捞金鱼的摊位,是不是都设在远离中心的入口附近?想要花火与金鱼同时同地出现……”寂内海长老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念空恍然大悟。

寂内海长老又说,“而且,制造花火所需的火药因为频发战事,一直由官方管制的,花火也是由特别指定的花火研制局制造,普通人未经允许是不能私做花火的,否则以叛乱罪论处。必死无疑。”

念空着急地看向小律京,不由得为他担心起来。

小律京却表情平和地抬头看着夜空。此时的银月半满,月尾无钩,有些像当年若夏胸前的那块勾玉。

小律京笑了笑,喃喃自语,“那些未曾回答的问题,终会被再次提起,只是换了时间,空间和人。是怎么也无法躲开的。这也许就是人生残酷又或者说是有趣的地方吧。”

时光之轮倒转三十年。

六月(水无月),夏至。

“喂”。

小律京睁开眼,倒置着的若夏的脸,笑眯眯地出现在他眼前,还有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物件在他眼前来回晃动着。

小律京坐起身,若夏也坐在他身旁,小律京这才看清之前晃动着的是块红色勾玉,像一尾金鱼。

若夏取下勾玉,交到小律京手里说,“给。”

“这应该是上品勾玉吧?”小律京摩挲着温润的勾玉说,“以前听母亲说过,上品勾玉是可以辟邪除魔的。”

“嗯嗯。”若夏点了点头问,“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呢?”

小律京摇了摇头,把勾玉还给了若夏。

若夏接过勾玉,拉着小律京的手起身说,“来!”

小律京跟着若夏跑到河边,若夏将手里的勾玉奋力丢进河里。

“喂!”小律京惊呼。

若夏却满脸笑意看着勾玉落入河中,跟着一尾金鱼从水中跃起,落下,水花四溅,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如白日花火。

小律京面带惊讶,嘴巴张得足足能塞进一个豆包。

若夏微笑着对着金鱼念了些什么后,金鱼游向岸边,猛地一下跃向若夏,若夏伸手接住,金鱼变回了勾玉。

“这是怎么回事?”小律京问。

“悄悄告诉你哦,勾玉其实就是我们人类魂灵的样子。而我们的魂灵遇到了适合的环境,就会变成相应的动物,那就是我们的本性。就好像我的本性,是一尾金鱼。若有一天我死了,就变成金鱼。”

“哎!这么神奇吗?这么说的话,好想知道我的本性是什么动物呀。”小律京有些期待地说。

“这个简单呀。我看看哦……”若夏四下看了看,突然眼睛一亮说,“哎!这个!”

若夏边说边跑向一边,弯腰捡起一块勾玉形状的石块。

“你看这个。”若夏举起石块给小律京看。

“什么嘛!这根本就是个普通的石块呀。”小律京失望地说。

“男女不同呀,男子的勾玉大多以石块为主。你想,怎么会这么巧有这样形状的石块在你身边呀?这可是神启呀。”

看着若夏一本正经的样子,小律京有些相信了,毕竟若夏家本身就是有灵能一族。

若夏把石块交到小律京手里,说,“男山女水,你就不用把勾玉往水里丢了,丢向山林试试看吧。”

小律京接过石块,粗糙的手感与若夏的勾玉简直天壤之别,不过细想之下,倒是很合自己贫苦村童的身份。小律京拿着石块转身走到山林边,双手合十把石块夹在掌中,虔诚地说着什么。

若夏在一边笑着说,“快扔啦,干嘛像个小和尚一样哈。”

小律京撇了撇嘴,用力把石块掷向山林里,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没想到,山林里传来一声野猪的低吼。

小律京一脸惊愕。

若夏拉着小律京的手说,“快跑啦!”

两人手拉着手风一样沿着河岸跑了一阵,直到确认没有野猪追上来,才停了下,双双躺倒在草地上,大口喘气。

“我……我的本性……尽然是……”

“果然是猪。哈哈哈哈!傻瓜!”

“所以,你……你刚才……是骗我的?”小律京起身气鼓鼓地看向大笑的若夏。

“对呀。哈哈哈。不过也是巧了,你随手能砸中野猪。我原以为会是鸟之类什么的。”若夏也坐起身来,笑着敲了下小律京的头。

“话说,我真要是野猪的话,也很好啦,吃吃睡睡,无拘无束的,不用受人间的苦。”小律京随手拔了根草叼在嘴里,看向河面。

清风中不知是谁在吟诵绯句:将蝉鸣撒遍河岸,望粼粼波光,是少年满腹心事。

“你真的要走了?”若夏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了下来。远处有乌云缓缓飘来。

小律京点了点头。

因为家里欠了债务的关系,小律京仅仅靠做工不知何时才能还清。不久前村里来了几个穿官服的男人,说要召一批男孩入童军营,作为储备军,每个月会有颇高的俸禄交到其家人手中。等到成为正式军后参战,无论死伤,会有更高的抚慰金。一时间,村里很多人家签署了入军契,用孩子换日子。彼时大家都不知道,这几个人是人贩子,带走的孩子要么卖作苦力,要么送去一些暗杀组织培养成杀手或死士。小律京因为比同龄的孩子壮实又灵活,就被送去培养成了死士。

“为什么要打仗?”若夏说。

小律京沉默不语,纯真的人怎么可能了解野心家的心思。

“万一我战死了也好,不用再吃苦了。那时,如果你再遇到野猪,试试叫我名字看看,哈哈。”小律京故作轻松地说。

这次轮到若夏沉默了。

“啊,对了!话说,刚才你的勾玉变成金鱼后,溅起的水花好像花火呀。好好看!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金鱼花火。”小律京看向若夏,却发现她已经眼含泪花。

“花火明明这么美好,为什么要拿去做残忍的事呢?”若夏强忍着眼泪,乌云已悄悄铺满天空。

“作战用的不是花火啦,是火药。”小律京想要守护住若夏心中的美好,可话听起来却像是抓错了重点。

“你会好好地回来,对吧?我们会再见,对吧?”若夏看向小律京问。

小律京沉默了,他是不善于承诺的孩子,没有把握的事他从不开口。

“世间一定有不用火药的花火,就像我们的金鱼花火。对吧?到那时,世间再无战事,天下太平。对吧?”

若夏不是爱纠缠的女孩子,她知道小律京的性格,她只是说完自己要说的,就转身跑开了。她不想站着等小律京回应,她不想给他压迫感。

天降大雨,雨点一颗颗用力砸进小律京的心里,他望向若夏的背影,心里满怀内疚,他猜她现在一定是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夜空静默,小律京站在河边,望着水面氤氲。

河不是故乡的河,而小律京也不再是当年的稚气少年。

小律京离开前曾去找过若夏,他不是去回答之前的问题,只是想要和若夏好好告别,想要日后回忆起来的,依然是若夏如花笑靥。

时逢梅雨季,那天却是难得的晴天。天空如蓝色的丝缎,绣着白色的薄云。

若夏和小律京在河岸边的大树下并排坐着,身披斑驳树影。微风吹过时,树影轻轻摇曳,像河面泛起的涟漪。

“平澈。”若夏很久没这样叫小律京了,他们聊天通常都是直接开始话题的。

“怎么了?”

“如果你不回来的话,我会去找你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去哪里,你怎么找?”

“我可以变金鱼呀,除非你去的地方没有水。”若夏说得轻描淡写。

“啊?不可以!”这次小律京的反应倒是很快,“我会努力活着的。你也是。”

“还有,你的名字,无论怎样都不要改呀。这样的话,我才能找到你。”若夏并没有回复,只管说自己的。

“哎?为什么要改名字?”

“听说上了战场的人,为了不让敌人的鬼魂复仇,都会戴上面具,起另外一个名字。”

“哦……哎呀!我都说了,我们都要努力地活着。”小律京今天格外的清醒,思路没有被若夏牵着走。他只想要好好地告别,好好地记住若夏。

“说到活着的话,平澈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呢?”若夏看向小律京。

小律京虽然没有说话,红着的脸已然是最好的回答。

若夏微笑着看向河面说,“你猜,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小律京摇了摇头。

“世间再无战事,天下太平。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人世间的种种美好。对吧?”

若夏说完再次看向小律京,笑靥如花。

小律京看着若夏,偷偷地心里把眼前的这一幕用力地画了一遍又一遍。

河面上氤氲的薄雾渐渐散去,看起来就和小律京逃出生天的那晚一样。

那夜当小律京看见金鱼时,封印多年的记忆被唤醒,他猜这金鱼会不会是若夏?

但他也怕,怕这金鱼就是若夏。他很久没这么怕过了。当年被作为死士手培养,因为坚持用本名,被倒吊在悬崖上惩罚,险些摔死,他都没这么怕过;一个时辰前差点被安谷活捉,他也没这么怕过。可现在他却觉得寒意顺着背脊爬满全身,连牙齿都忍不住颤动。

当看见月光下,金鱼奋力跃起后落入河中溅起的水花时,小律京心如刀绞。他认得出那是金鱼花火。

之后小律京在悬叶寺养伤,其间拜托寺中僧人去老家打听若夏的情况,得知若夏已于几年前抱憾病故。万念俱灰的小律京枯坐一夜后,决定入佛门,因为他答应过若夏,要努力地活下去。他要用余生去努力完成若夏的心愿。剃度前,他对寂内海长老提出唯一的请求,保留俗家姓名。

河水微微起了些涟漪,将小律京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小律京稍稍往前走了两步,在最接近河水的地方,低低说了声,“若夏?”

一尾金鱼从水中跃起,落下,小律京心中泪花四溅。

一炷香的时间后,小律京回到房里发现念空竟然醒着。

“吵着你了?”小律京问。

“不是。是刚刚发生了怪事。”念空答。

“哦?什么怪事?你可受了什么伤害?”

念空摇头答,“倒不是什么魔物。只是屋里刚刚不知道为什么漏水了。有几滴还落在了弟子脸上。弟子醒来查看,外面并没有下雨,而身边也并没有水迹,摸了摸脸,也是干的,可弟子明明听到也感觉到了。”

“几时的事?”

“大约一炷香之前吧。弟子就睡意全无了,想着等师父您回来解惑。”

小律京笑了笑,摸了摸念空的头说,“没事,睡吧,是你入梦未深的幻觉而已。”

念空低低应了一声,重新躺下,闭上眼酝酿睡意。

小律京帮念空掖好被角后,起身吹灭了蜡烛,一切归于平静。

是夜,花火祭,皎洁的月光铺满河面,静静的月影如同沉入水中的玉璧。

河岸左侧设了着华丽的帷帐,四周火烛通明,安谷和母亲菊千代老夫人端坐正中,夫人纱崎因为有孕在身而未能前来。安谷找了当地有名的画师,以备不时之需,他想倘若小律京真能兑现承诺,也好记录下这罕见的奇观,带回去和妻子分享。

河岸正中的位置搭设着露台,露台下围坐着悬叶寺的僧众,小律京穿着一身白色僧衣,身披月光盘坐在露台正中,双手合十于胸前,闭目轻诵着什么。

一阵微风拂过,小律京的僧衣像是被谁轻轻拉扯了一下,河面上隐隐泛起涟漪,正好在月影的位置。

小律京睁开眼,面带微笑,起身,走到露台最边缘处,看向月影。

“啊!月亮变成太阳了!”骑在父亲脖子上的惠子用手里的拨浪鼓高叫着指向河面。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纷纷开始往前拥去。

“你们慢点呀我说。”被人群推动的野口婆婆着急地把鹤头拐杖搂在怀里,这是丈夫过世前亲手为她制作的,寓意长命百岁,如今在野口婆婆心中,这拐杖比命更重要。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安谷一下来了精神,猛地站起身来走到帷帐边,看向河中。只见月影渐渐变成了橙红色,像初晨红日。

“小律京这个妖僧!”安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来有“千里眼”之称的瞭望长佐藤,让他看看这水中红日到底是什么?

“大人,是金鱼。成群的金鱼。”佐藤回报。

“金鱼?!”

“大人您看。”佐藤指向河面。月影已经恢复了原样,河中央却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金鱼。准确地说,是鱼群组成了金鱼的轮廓。

露台上,小律京张开双臂,低垂的长袖随风摆动,如萦绕的烟雾般轻柔。四周的众人屏声静气,只听见水中鱼群游动而发出的潺潺声,有种奇妙的节奏感。小律京和着这韵律开始唱起祈愿平安的和赞。他低沉而平稳的声音犹如雾气般氤氲开来,从河面到岸边,整个空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庄严和温柔包裹着。人群中的信众们和露台下的僧众们也开始跟着和唱起来,就连菊千代老夫人也跟着双手合十,闭目低吟。

也许是受了氛围的影响,又或者是顾及到母亲的态度,此刻的安谷表情已从惊讶转为思索,他看小律京的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一丝期待。瞭望长又在安谷耳边,带着略有些惊叹的语气说,“大人您看,唐伞!”

安谷再次看向河面,鱼群分组组成的一把把小小的唐伞家纹浮现在河面上,一开一合像是水母般在水中游弋,慢慢地小唐伞汇聚在一起,组成了一把巨大的唐伞,缓缓转动着,映着岸上火光,像一朵盛开的血色樱花。片刻后,唐伞又如樱花凋零般渐渐散开,流淌向河岸,勾勒出了岸上众人的朦胧倒影。

众人好奇地低头看去,这倒影也跟着人动,可又不完全是岸上人的姿态:瘸腿的矢部看见了自己蹦跳的样子;孤儿平泽看见爸爸妈妈牵着自己手的样子;野口婆婆看见自己和丈夫在田间背靠背聊天的样子……大家此刻都明白过来,这倒影投射出的,正是自己心中最美好的期盼。

此时的安谷也同样低头看向河中自己的倒影,他看见自己怀着抱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夫人纱崎倚在她的肩头,母亲坐在他们前面,一家人其乐融融。谁能想到当年的魔王,如今的内心会如此渴望平凡。其实自从成就大名以来,安谷常被被噩梦惊醒,他自知杀孽深重,也早已厌倦了杀戮,曾多次悄悄在母亲的佛堂里许愿,愿以自己的寿命,换家人余生平安。

突然,所有的倒影再次渐渐散开、变化成了一团团浓烈的火焰,把所有的种种美好幻象付之一炬后,鱼群全部消失于河面,空留一片寂寥的藏蓝色。安谷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期盼被战火毁于一旦,内心升起一团难以名状的无奈和愤恨。

此时,小律京的和赞也吟诵完毕,对着河面俯身跪拜,就如他逃出生天那夜一样的姿势。他大声说,“祈愿世间再无战事,天下太平”!众人一起高声呼应。与此同时,消失的鱼群再次组成大鱼,从河面下奋力跃起,落下,水花高高溅起,错落有致地落下,映着月光与火光交融而成的色调,犹如漫天璀璨的花火。众人惊呼:金鱼花火!是金鱼花火啊!

不知是谁带头高唱了一句“花火啊是神明的眼睛,闪烁着幸福的光……”,众人便跟着和唱起这首欢庆的歌谣,男女老少们载歌载舞,火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那些发自内心的笑容,已经被压抑了很久很久。人群中唯有小律京在哭,借着这响彻云霄的欢乐谣俯首失声痛哭,将压抑已久的内疚、思念与悲伤统统化成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从看见唐伞化作血色樱花,之后又片片凋零开始,小律京嘴角已经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他听说过血色樱花的花语:在期盼中诀别。当他看见自己面前的倒影,是当年的自己和若夏牵手奔跑的样子时,当年不曾说出口的话,如银针一般狠狠扎进心中。这份痛只能用泪水来冲淡了。

小律京身前的金鱼花火继续璀璨的绽放着。安谷家记录的画师惊讶地发现,从侧面看金鱼花火,隐约可见一个少女的轮廓。

有快马赶到,是安谷家的仆人,他给安谷带来喜讯,安谷夫人纱崎刚刚安产了一双儿女。安谷内心惊呼,简直是神启!是佛祖显灵应了自己的愿望!

安谷赶紧命人牵来快马,匆匆辞别母亲后翻身而上,向着家的方向疾驰而去。此刻安谷的脑中依旧回想着倒影的幻象,想到了甜如蜜的幻象被战火摧毁的瞬间。虽然此刻安谷耳朵里满是欢声笑语,可眼眶还是不自觉地湿润了。他怕,怕幻象成真,他必须为此做点什么。

次日午后,小律京收到安谷的一封书信,大意是愿兑现诺言,从此只守不战。安谷还在信中强调,他有千万条理由推翻当日的承诺,百姓的生死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他这么做只是为刚出生的孩子们积攒福报。

小律京合上信笑而不语,抬头看窗外,万里晴空。

三年后,十一月(霜月),立冬。

寒意铺满了悬叶寺,从挂霜枯枝蔓延到小律京的心中。

夺城之战开始于三个月前,安谷亲自挂帅抵抗了一个月后,自知不敌对方势力,就带着一队精锐护着家眷趁着夜色弃城而逃,留下的一些老弱残兵只撑了不到三天的抵抗就被全部剿杀。之后便是屠城。又是一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图。

此时,小律京在自己的禅房里,坐在桌前,用黄色的线往黑色的僧衣上绣名字,都是罹难于战事的百姓的名字。念空曾问过小律京,为什么要把罹难者们的名字绣在僧衣上,小律京说,“我所见过的每个人,都是如花火般的存在。哪怕是转瞬即逝,也在这人世间掷地有声地来过。不该被忘记呀”。另外,小律京身后还有一个刚搭建不久的置物架,架子上摆着的是罹难者们的遗物,有很多都是破损后被修补的,譬如一只曾被刺穿鼓身的拨浪鼓;譬如一根曾断成两截的鹤头拐杖。

是夜。小律京穿着绣着罹难者名字的僧衣,双手合十站在院中,身边围着一圈僧众,他们面前堆积着罹难者们的遗物,念空在一边举着火把。

小律京微微闭目,念空用火把点燃遗物。小律京带着僧众开始念诵超度经文。火光带着罹难者们的苦难投映向夜空,呈现出哀怨的深紫色,久久不散。

超度仪式完成后。小律京背着行囊来到寂内海长老的房内辞别。

“你几时回?”寂内海长老早已看穿小律京的心思,并不强做挽留。

“战事不止,弟子不回。”

“这可是入无边苦海呀。”

“弟子愿躬身为镜,将火光的暖意折返于这苦难的人间。正如当日的金鱼花火般,愿祈天下太平。”

寂内海长老微微点头,说,“那就多多保重吧。”

小律京双手合十对着寂内海长老行礼,“师父也请多多保重。”

小律京背着行囊,沿着当年上山的路在林间穿行,这些年的回忆在脑中慢慢浮现出来,他暗自感慨,路还是同样的路,可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小律京正想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身后的低矮丛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潜行。

还没等小律京细想,一个顶着月光的光溜溜的小脑袋从低矮丛后面钻了出来,嘴里还不停地“噗噗噗”吐口水,看样子是被叶子扎了嘴。

“念空?”

“嘿嘿,师父。”念空笑嘻嘻地挠了挠头,抖了下肩膀上被枝叶挤歪的行囊。

“你怎么跟来了?”

“师父你说的呀。”

“我?”

“你说早点分开就早点相遇呀。现在我们这不就是相遇了吗?”念空笑着说。

“回去吧。”小律京上前掸了掸念空身上的落叶说。

“不!弟子就要跟着师父一起。”

“师父这可是入无边苦海呀。”

“不能和师父在一起才是苦海无边。”

小律京差点笑出声来,微微点头,牵起念空的手说,“走啦。”

师徒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遥比当年两人走在长廊中的样子,如今的念空已经长高了不少,只比小律京矮了半头。

就这样,小律京带着念空,一路向南,沿途只要经过战乱之地,就修建义冢,为罹难于战事的亡者们超度,僧衣绣满了一件又一件。而关于小律京的传说,也渐渐被传开,大家都说下羽城的悬叶寺出了个如佛祖再世的“金鱼法师”,为天下太平而奔走于人世间,他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用俗家姓名的僧人。

世事无常,时局并不会因为善良人的愿望而变动,战火一刻未停,涂炭人间六十年才仅仅是乱世序幕而已。

六十年后的立秋。

有人在日暮时的京都大安寺的禅亭里见过金鱼法师。

他双手合十闭目端坐着,落日的余晖被亭柱遮挡了一部分,刚巧半披在金鱼法师身上,像一尾满身闪耀着花火的金鱼,那些花火正是僧衣上面的黄色的罹难者们的名字。这倒刚好印证了他当年所说的那句,“我所见过的每个人,都是如花火般的存在。哪怕是转瞬即逝,也在这人世间掷地有声地来过。不该被忘记呀”。

有个跟随母亲到寺里祈愿的孩子,好奇金鱼法师僧衣上的名字都是些什么人。母亲告诉了孩子这些名字的由来,孩子便好奇又认真地默念起这些名字:中村谷司、渡口庆望、平仓重、寺内纪子……小律京平澈。


①:将次先生是我曾参加的一个比赛的评委,因此而成了忘年交。他也曾分享给我一个故事,具体内容请点击相关阅读《将次先生的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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