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断片儿那晚,我是不是把你给办了?

断片儿之夜

作者/张瀚夫

1.

张略知道自己遇见茬子了。他把等待校对的稿子慢慢往下挪,双眼仿佛一对潜望镜似的探出去,看向工位尽头的主编办公室。马莉正坐在里面,她跷着二郎腿,整个人近大远小地藏在咖啡杯冒出来的白雾后,似乎在筹划着什么新的诡计。

来哈埠日报社入职不到三个月,张略已经数次栽在主编马莉的手里,小到端茶倒水,大到出外采访,马莉总能找到小而化大的方式来捅张略一刀。眼瞅着转正的日期就要到了,张略每天都在马莉的眼皮子底下提心吊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领导,但深知必须要排除万难成功转正,不然父亲又要在自己面前吃速效救心丸了。

昨天回家吃饭,张略委婉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困境。当了一辈子记者的爹在桌边长叹一声,随即夸张地捂住胸口,跟吃糖豆似的往自己嘴里倒速效救心丸。张略本来想说的是:试用期结束,我还是回去画漫画吧,可眼看着自己爹气若游丝了,便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马莉曾是张略的学姐,早两年毕业,年纪轻轻就当了主编。张略在大学就开始画漫画,深爱这一行却没做出什么名堂,被自己父亲逼着来应聘实习记者,见到马莉,还以为学姐能拉自己一把,却没想到被学姐一铁锹打落坑底,接着就一铲一铲地填土,似乎想要活埋了自己。

张略无数次回忆他在大学时是不是跟马莉有什么过节,搜遍了回忆里乌漆嘛黑的角落,却一无所获。两人别说是过节,就是交集都少得可怜。张略想了半天,就只想起一次醉酒的经历——四年前,在马莉毕业的前夕,学生会为她那一届的干部搞了一次聚会,张略作为部员也去了,并喝得断了片儿,当时马莉坐在他对面,两个人还碰了酒杯,觥筹交错间,张略看见马莉哭得梨花带雨,他自己估摸着是要毕业了有些伤感,好像还大着舌头安慰了几句。清晰的记忆止步于此,之后的情节全都弥散在了灰蒙蒙的酒里。

正想着,马莉招呼大家开选题会。张略贴着墙边往会议室走,仿佛编辑部里藏着埋伏。大家到齐了,马莉说:坐,都坐。张略不坐,他倚着会议室的门框,双眼紧紧盯着马莉,似乎在盯着一个爱吃唐僧肉的妖精。马莉也并不在乎张略的眼光,她开始与记者们讨论选题:有一个中年大姐的老公天天泡在某知名洗浴中心,每次都要花费数千块,别问,问就是洗澡搓澡吃果盘,到最后跑运输的车都给卖了,两口子眼瞅着因为洗澡把日子洗黄了。大姐怀疑这家洗浴中心有小姐,就打电话来爆料。作为本市最大的民生媒体,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管。马莉最后总结道,所以我打算进行一系列的跟踪报道,以卧底的方式揭开大哥洗澡上瘾的真相。张略,你今晚先去瞅瞅。

此言一出,与会的其他男记者们纷纷表示:这不好吧,这么艰巨的任务,小略同志恐怕难以完成,而且你看他细皮嫩肉的,进出那种场所,别毁了名声。我这一张老脸,当身先士卒。为了新闻事业,自费加钟也在所不辞。马莉说:就张略去吧,我相信学弟的能力。

张略脑瓜子嗡了一下,他想拒绝,却陷进了马莉好看的眼睛里,最终把不字咽了下去。马莉的眼里有柔弱和坚硬的光。惶然无措的张略则占据了瞳孔中画面的主体。如果不是之前总被马莉在背后捅刀,疼得死去活来,张略还以为她爱上了自己。

 

2.

卧底采访就如张略预料的那样险象环生。

他在午夜时分到达浪淘沙洗浴中心,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急于寻找慰藉的男人,可能是装得太像了,再加上自己唇红齿白的样子,让服务惯了猥琐老男人的小姐们骚动了起来。大家都想为张略服务,还没走到包厢,张略就被扯成了灌满风的帆。推搡间,暗访偷拍的微型摄像机自浴袍中滑落,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正在录影的红色指示灯还在闪烁。小姐们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般地表示录像要加钱,发网上得打码。以为已经暴露的张略松了一口气,说个人收藏,个人收藏。

张略跟同事罗冬说好了,一旦获得证据,他给罗冬发个微信表情,罗冬就给他打电话。这样张略就可以借故脱身。可微信表情包都快发空了,对面的小姐已经宽衣解带,摇晃着满身的欲望朝张略逼近了,罗冬的电话还是没有打过来。张略只能狼狈地迎战,尽可能用自己神圣的新闻道德感压制不断升起的裤裆。就在张略快要无法招架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五六个大盖帽鱼贯而入。接到群众举报,查房。打头的警察说,他瞅瞅半裸的小姐和正在升旗的张略,说:都蹲下吧,手抱头。还录视频呢,小伙子玩得挺野。

张略的手机和摄像机被没收了,记者证和身份证还锁在浪淘沙洗浴中心的更衣柜里,他百口莫辩,在拘留所里蹲了一宿。第二天凌晨,罗冬带着报社开的证明捞出了张略。站在路灯将灭的街头,他瞅着张略嘿嘿笑,说:你在咱单位可出了名了。蓬头垢面的张略说:笑你妈笑,怎么不给我打电话?罗冬说:看到你发来微信我才想起来没存你电话号,我去问主编,主编给的都是错的。

说曹操曹操就发来了微信。张略掏出手机,看到马莉发来一条信息:你怎么样了?张略回:对不起主编,卧底采访失败了,有人举报,我被抓进去了,蹲了一宿。马莉说:我知道,我举报的。这句话后面还跟了个美女抛媚眼的表情。

张略有点懵圈,仔细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整了半天自己又上了马莉的套。他到底怎么招惹了她,让她这么痛恨自己?

 

3.

第二天上班,张略就直奔主编室。他打算跟马莉拼了。却看见主编室里已经站了个男人。马莉脸上有泪,全然没了平时的神气劲儿。张略的戾气被莫名化掉了,他有点怯场,说:主编我一会再来。就想出去,却被叫住。马莉说:你什么事,说话。他要走了。可那个男人显然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尴尬的是,张略也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情可说。他之前在心里构思好的第一句话是:马莉,别他妈蹬鼻子上脸,我是橡皮泥吗你这么捏咕?可现在的气氛,这样一句话显然不合时宜。三个人就这么沉默着,想不到那个男人先说话了,他说:张略?

张略仔细看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50岁左右,留络腮胡子,鼻梁高挺,炯炯的双眼藏在一副玳瑁色的镜框后面。这不是当年系里的王老师吗?张略立刻打了个立正,说:王老师好。王老师笑了,他拍了拍张略的肩膀,说:我还真不知道你也在这上班,好好干,得空咱们一起吃个饭。说完,王老师又回望了马莉一眼,便推门走了。

屋里就剩下马莉和张略了,马莉像是卸下重担似的吁了口气,问张略:你找我啥事?张略已经彻底失去了撕逼的力量,他临时改口说:没事,就问问你昨天洗浴的门票给不给报。马莉说:发票贴报销单给财务。张略说:好嘞。说完就要走。马莉说:对了,你下午跟我出去采个访。

编辑部里这么多人,马莉为什么非要跟我出去采访?张略百思不得其解,综合马莉之前的表现,张略怀疑这不是采访,而是马莉在找机会给他致命一击,让他彻底滚蛋。他能想象自己躺在报纸糊的棺材里,被抬到了报社的楼顶。那里沉在深蓝色的夜幕中,仿佛是一艘正在行驶的大船,然后他就被连人带棺材地扔下了船,砸在云雾构成的海面上,激起了一片哈埠民生报的碎纸花。马莉站在船舷边上,带头鼓起掌来。

罗冬唤醒了正沉浸在自己超现实主义幻想里的张略,吃饭去啊,他说,都中午了。

罗冬是法制版的记者,天天跑案件。他戴啤酒瓶底那么厚的黑框眼镜,后脑勺的头发因为不洗总是支棱着,爱穿蓝色休闲西装和卡其色大裤衩子,再戴个红领结就是名侦探柯南了。张略特意请罗冬吃酸菜汆白肉的砂锅,趁机让他给推理推理,马莉天天这么霍霍自己,到底是因为点啥?罗冬听张略说了那场酒局,推了推眼镜,说:综合所有线索,真相只有一个——你小子当年断片儿之后把主编给办了。

张略把砂锅拉向自己,说:就你这破推理,别吃了。罗冬又把砂锅抢过去,说:你别不信,你说她当年在酒桌上哭了,甭管因为啥哭,伤心了,就要寻找慰藉。你就坐对面,小伙长得不错,安慰了她,两个年轻又压抑的灵魂碰撞在了一起,干柴烈火,烧得啪啪的,结果你提上裤子第二天就不认账了,你说你是断片儿了,主编她能信吗?她只会觉得你是个趁人之危的渣男,毕业了还敢厚着脸皮来她手下做事?她不搞你才怪了。

张略听下来竟然觉得有些道理,他怅然若失,看着罗冬把筷子伸进砂锅,将五花肉从浑白色的汤中夹出,又放在小瓷碟上沾满蒜泥,再送进嘴里。张略也妄图把混乱的记忆从污浊的酒里择清。可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拼图被打散后重来的过程,站在当晚巨大的空缺前,张略发现关键的拼图都已经丢失了,他只能继续向前回溯,妄图找到能够还原记忆的蛛丝马迹。

 

4.

马莉大张略两届,不光学习好,祖上某一辈似乎掺了俄罗斯人的血统,明眸皓齿,漂亮极了,是哈大新闻传播专业远近闻名的女神。如果说当年张略对马莉没有一点非分之想,那也是扯淡。在无数个充斥着呼噜声和脚臭味的男寝之夜,马莉总会出现在张略的梦中,有时是空姐,有时是护士,有时是拿着教鞭的老师,有时是邻家的大姐姐。无论梦中的故事如何发展,梦开始时总是会蹦出黑底红字的FBI WARNING,梦的过程会让身处黑暗的张略看到一丝亮光,梦结束时,张略裆下一热,会再次找到坚持生活的意义。

当时的张略很沮丧,他被身为老记者的父亲逼进了这个专业。路都铺好了,张略被推着往前走,父亲等他斩获普利策奖。日子过得急三火四,他漫画画不下去,经常借酒消愁,疲累又焦虑。在做出彻底的妥协之前,马莉就是张略的生命之光。只不过张略很有自知之明,知道马莉这样的姑娘绝无可能看上自己。他从未主动接近过马莉,只是偶尔会把她漂亮的侧脸画在自己的速写本上。张略觉得这不是喜欢或爱,而是一种单纯的倾慕。直到那次酒局,谦谦让让间,自己正坐在了她的对面,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这么坐着超过30分钟,自己会毫无疑问地沦陷在马莉的眼睛里。结果没等沦陷,他就断片儿了。自此两人又走上岔路,再没相见。

张略越是看清了自己的回忆,就越认为罗冬的推理靠谱。他对于马莉的怨恨消散了,反而觉得对她不起。下午出去采访,坐在马莉开的车上,张略都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两人的眼神偶尔在后视镜里撞在一起,张略就咳嗽一声,把目光移开。

在车上,张略才知道这次采访的目的地就是俩人之前的母校,采访对象是王老师。王老师在张略未毕业时就是校内的传奇人物,据说进过法国外籍军团,在墨西哥打过毒贩,在叙利亚推翻过政权。似乎当初还跟马莉传过绯闻,总之是个狠人,极具采访的价值。上午来报社,估计也是找马莉提前沟通一下采访的相关事宜,可马莉为什么会哭呢?张略隐隐觉得这俩人之间似乎不光有绯闻,更有故事。

张略和马莉把车停在校外的停车场,就往校园里进,却被门卫拦住。我们是哈埠日报的记者,来采访。马莉拿出自己的记者证。门卫正看着,岗亭里的另一个岁数大些的探出头来,说:让他们进吧,以前就是这的学生。马莉感激地朝岗亭里的大爷笑笑,大爷说:我还抓过你俩呢,喝多了翻墙进来的,你这姑娘还把脚崴了。小伙子身体真好,喝成那样了还能背着你跑,我都没追上。

张略一个激灵,还想再跟大爷聊几句,却被马莉拉着往前走。大爷在后头露出了慈父的微笑,说:多好,在一起了。

等见了面,王老师似乎对张略的到来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招呼他们进办公室坐。王老师办公室的墙上贴满了在世界各地拍摄的照片,照片里的主角毫无例外都是他自己。有光膀子跟棕熊肉搏的,有在战场举枪扫射的,有攀登珠峰的,还有潜入深海的。当年张略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就曾感慨一番:这相机质量是真他妈的好。这次的采访就在这面壮观的照片墙前开始了,张略拿着录音设备,马莉提出问题:王老师,听说您作为载荷专家即将登上国际空间站,地球都玩遍了,您做好上天的准备了么?

即便是张略也能看出来,马莉今天的状态不对。在采访过程中,她一直戴着那副茶色的太阳镜。除此之外,她还经常结巴和走神。采访间歇,马莉去上厕所,屋里只剩张略和王老师,张略没话找话地说:我以前就特别崇拜您……王老师却阴狠狠地打断了张略,说:我叫马莉来,你跟来干啥?咋的啊你啥意思啊。

张略懵圈了,他定定地看着王老师,说:我没啥意思啊...王老师再次打断张略,说:你意思可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四年前砸我家窗户的就是你吧。

王老师的话像是子弹一样击中了张略,他追问王老师:您真看见我砸您家窗户了?我当时是不是喝多了?我具体是几月份砸的您家窗户?这回王老师有点懵圈,他并未回答张略的问题,只是总结陈词似的说:小逼崽子,你给我离马莉远点。

张略这才发现当年醉酒断片儿的一夜不仅影响到了马莉和门卫大爷,还影响到了王老师。断片儿所遗留的后果越发的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冷汗像是窸窸窣窣的蚂蚁,顷刻间就爬满了张略的后背。

采访结束了,张略和马莉收拾东西往外走,却被王老师叫住:你们好不容易来了,不聚一下子?王老师话是这么说,眼睛却一直在瞧着马莉。饭店我都订好了,谁也不许走啊。

饭桌上,王老师开了一瓶又一瓶红酒。马莉朝他摆摆手,他却依然把酒倒进了马莉的杯子里。这顿饭吃得惊险异常。马莉滴酒不沾,趁王老师出门接电话,把酒都倒进了张略的杯里,并示意他赶紧喝干净。几轮下来,马莉依旧谈笑风生,张略舌头都大了。王老师夸马莉:酒量见长啊。张略噗嗤笑了。马莉一边猛往张略盘子里夹菜,堵他的嘴,一边说:都是王老师栽培有方。

几瓶红酒喝空了,王老师和张略走路开始画圈了。王老师嚷着:咱,接着,KTV!张略却突然扶墙干呕起来。马莉扶着他,说:我们还要回报社整理素材,咱们下次再约呗。王老师看着呕吐不止的张略,对马莉说:操,完蛋,下次可别带他。

等两个人出了校门,马莉说:别装了。张略半睁开一只眼,瞅着马莉,他问:你怎么知道我装的。马莉说:我还不知道你的酒量,四年前就见识过了。

 

5.

马莉没吃饱,带张略去了四年前毕业聚会的那家小饭馆。饭馆老板是个胖大姐,第一眼就认出了马莉,接着也认出了张略,原本的笑脸一下就消失了。张略看在眼里,认为这也是一个值得追踪的线索。 

马莉点了地三鲜和米饭,张略要了瓶啤酒。马莉不顾形象闷头吃着,饭粒洋洋洒洒跌在了油花花的桌上。她突然抬头对张略说:刚才谢谢你了。要不是你装醉,还得跟他耗。张略说:我可不是为你装的啊,我今天也烦他。

吃完了饭,马莉也要了瓶啤酒。她问:你还有烟吗。张略甩给她一根,又帮她点上。隔着袅袅的烟雾,他觉得这是一个与她聊聊的好机会。借着刚才的酒劲,他问:主编,四年前,我断片儿那晚,我是不是把你给办了?

马莉刚喝的一口啤酒全喷在了张略的脸上,她问:你说什么?

张略抹了把脸,继续说:罗冬那小子给我推理的,说你是因为这个对我怀恨在心,才在报社处处针对我。主编,我今天虽然喝得有点多,但掏心窝子说,我真不记得那天晚上咱俩干啥了,如果真把你给办了,我在这里向你道歉。马莉说:滚你妈的。罗冬的话你也信?他摘了眼镜连自己单位都走不出去。你听他给你推理?张略说:那当年我到底怎么惹你了?马莉说:谁说你惹我了?张略说:那你为什么要针对我?马莉说:我乐意啊。张略说:咱还能好好唠嗑不。马莉说:不能。吃饱了走人,你去把账结了。

嗑被唠死了,张略只能起身去结账,他想起了刚刚进店时老板看自己的眼神,便把半个身子都探过吧台,问老板:大姐,你还认识我不?老板说:你啊,化成灰我都认识。张略说:此话怎讲?老板:在我这闹事的我都记着。本来都喝得好好的,就你耍酒疯,把桌子掀了。张略说:实在对不住,当时喝得太多了。老板说:别拿喝多了当借口,明眼人都知道你是借题发挥,酒啊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你总陷害它,总有一天它会找你补回来。

结完账,张略立在饭馆璀璨的霓虹灯牌旁,又点了一颗烟。他把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在眼前铺开,开始摘取有用的信息去填补断片儿之夜的空白。

张略推测出时间线是这样的:参加聚会——坐在马莉对面——喝醉——掀桌子——跟马莉回学校——翻墙——马莉把脚崴了——自己背着她跑。至于自己在什么时候、以及为了什么砸了王老师家的窗户,张略暂时没有找到相关的线索。但张略知道,这应该与马莉记恨自己的原因有着直接的联系。

因为喝了酒,两人找了代驾。回去的路上,马莉靠着张略睡着了,表情安详,似乎正做着一个美梦。而张略看着车窗外晦暗的街,却觉得自己进入了一场横跨四年的梦魇之中。

 

6.

留给张略的时间不多了。他还没有拼凑出断片儿之夜的全部真相,就没办法改善自己与马莉之间的关系。而报社三个月的试用期已到尽头,马莉手握着一沓实习生的工作考核表,那是生杀大权,也是戒掉张略爹速效救生丸瘾的不二法门。

张略开始拼尽全力工作,民生记者把自己逼成了战地记者。他希望马莉能看到自己的努力,放下当年的芥蒂。可实习期结束前一个礼拜,罗冬就找到张略,说他看见马莉在张略的工作考核表上打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低分。

似乎一切都变得徒劳无功。张略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四年前断片儿的一夜竟然导致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崩溃。他不敢将这样的结果告诉父亲。死都没死明白,他这么跟罗冬说。

罗冬扶了扶眼镜,再次柯南附体般给出了新的推理:主编是不是喜欢你啊?张略说:她喜欢我还这么搞我?罗冬说:打是亲骂是爱,实在不行上脚踹。我觉得是这么回事,王老师喜欢主编,主编喜欢你,牛逼啊张略,我还在跟我的手恋爱,你都三角恋了。

张略白了罗冬一眼,对他这次的推理不屑一顾。但他没有想到,罗冬竟然说对了一部分。

那天下班,张略又看见了王老师,就在报社楼下的停车场。王老师从一辆改装过的红色牧马人里探头向外张望。看见了下班的马莉,就两眼放光。他一边招呼马莉,一边下车朝她走过去,手里还捧着一束玫瑰花。马莉有点局促,抬眼看见了正推着电动车路过停车场的张略,四目相对下,她竟直奔着张略而来,并对王老师说:实话跟您说了吧,我其实正在跟张略交往,已经两年了,证都领了,下个月就办婚礼。

王老师懵了,张略也懵了。马莉淡定地朝王老师笑了一下,驾轻就熟地跨上了张略的电动车后座,说:到时候给您寄请帖。她暗地里狠命掐了张略的胳膊,示意他赶紧走。张略条件反射地拧下了下电动车的握把,两个人歪歪扭扭地驶进了报业大厦下班的车阵之中,独留下王老师和那束玫瑰缓缓凋谢。

车流中,马莉的手还抓在张略的胳膊上,她靠近张略的耳朵说:往前开,别回头。

张略好像中了魔咒,就继续往前开了。马莉也不再说话,后来竟把侧脸贴在了张略的后背上。张略感到惊慌,又有莫名的幸福,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往前骑,沿着车水马龙的友谊路骑到了九站码头,江声阵阵,前方已是高耸的防洪堤,张略怕惊动马莉,轻扳车把转弯,又沿着防汛路一直骑,直到看见了铁路桥。张略觉得自己会这么一直骑下去,直到没电或掉进江里。一个开着助力车的大爷却追上了张略。大爷戴着红袖箍,举着扩音喇叭喊:谁让你骑进来的,靠边停,罚款。

在江边幽幽的霞光里,张略被罚了二百,然后不得不在老大爷正气凛然的注视下推着电动车往九站公园外走。马莉走在他的身旁,张略问她:我啥时候成你未婚夫了。马莉说:拿你挡一下王老师。张略说:他在追你啊。马莉说:废话,那么一大捧玫瑰花。罗冬眼神不好,你眼神也不好啊。张略说:那你喜不喜欢我?马莉愣了一下,马上拔高了嗓门儿,说:臭不要脸呢你,你听谁说的我喜欢你?张略说:你对帮你平事儿的人就这态度啊?马莉说:那你想我什么态度?张略说:欠了我人情还这么横,你就不怕我去找王老师,告诉他咱俩根本没要结婚?

马莉不说话了。

张略说:想不到你也能栽我手里一回,下礼拜我实习期结束,你乖乖把我的考核分数改高。不改,我就让王老师再来追你。

这是下策,但切实有效。马莉似乎真的被张略抓住了把柄,她像要说什么,空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俩人就在这样的沉默中走到了九站公园的出口。张略意识到,这是自己与马莉数次交锋中的第一次胜利,他仿佛将军跨上战马那样骑回电动车上,意气风发地朝马莉挥挥手。而马莉站在公园青绿色大门投下的一片阴影里,仿佛正被看不见的兵包围。

一周后,张略收到了因考核分数过低而转正失败的通知。

 

7.

马莉始终觉得张略是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他还有救。

马莉大三时才第一次见到张略。他大一,下大课,马莉上晚自习,两个人在同一个教室门口擦肩而过。张略没看马莉,跟一群男生嘻嘻哈哈地往外走,马莉为他的背影驻足了片刻,她想那应该就是自己喜欢的男孩的样子。

那个时候,马莉已经跟王老师交往了一年整。地下恋情,瞒着学校和王老师的老婆。这段关系并不光彩,甚至丑陋,但马莉却无法自拔,她完全陷入了王老师的控制之中。就像是地球上某处风景秀丽的秘境,或是某座险峻的高山,王老师发现了马莉,探索并征服了她。这让原本涉世未深的马莉始料未及。她听王老师讲着惊险动人的探险故事,却不知道自己也慢慢成为了他故事里的一个角色。她被王老师身上的某些特质迷得神魂颠倒,等反应过来,已经步入沼泽,艰难跋涉。

在某次学生会举办的活动上,马莉见到了王老师的老婆。她很漂亮,坐在剧场的第一排,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丈夫,满眼的爱意。马莉远远地站着,躲在后台的幕布旁,被头顶的舞台射灯晒得口干舌燥,却泪如雨下。那天她决定跟王老师分手,王老师却不依不饶。他使劲攥着她的手,仿佛一个孩子不想撒开心爱的玩具。

自此,马莉踏上了一条不断挣扎犹豫的道路。她不光主动切断了自己与王老师的联系,也切断了自己与所有人的联系,她成为了别人眼里高冷的女神,却被困在了自己亲手修建的孤堡里。所有围着她转的追求者都无功而返,曾经亲密的朋友也都渐渐离她而去。装他妈什么呢,他们这么说马莉:真以为自己是白莲花呢,还不是跟有妇之夫搞在一起。马莉听到,一般不做反驳,她觉得他们说得都对,但只有一点不对。她并不是在装,而是觉得自己不配。她曾经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需要承担后续的结果。她认为自己再也配不上美好的友情和爱情了。

但有时又不甘心,尤其是当马莉在校园里见到张略的时候。他就像是她的某个愿景,代表了理想中的校园生活。张略叼着烟走过去,就会吸引马莉的注意。但马莉还兜着自己高冷的人设,反应也不好过度,愿景越走越远了,马莉会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把张略的背影记在脑子里,但从不敢奢求追上那个背影,与他并肩而行。

在这期间,王老师依然在联络马莉。他说他要去非洲反盗猎了,他说他要去南极救企鹅了,他说他要去美国跟特朗普吃晚饭了。他说他爱马莉,他要离婚了。

可马莉知道自己并不爱王老师。每每想到这一点,她就对自己的生命深感绝望。

在马莉毕业前夕,从非洲回来的王老师办完了离婚手续。他接下来还要去南极,便在有限的时间里对马莉围追堵截。他说:跟我一起去南极吧,我会在巍峨的冰山下向你求婚。马莉说:胃寒不去。王老师说:你想好了,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让别人得到。马莉说: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怎么说话一股子台词腔呢。王老师说:行,好。马莉说:你真磨唧,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之前只是若隐若现的传闻,临毕业,马莉主动勾引有妇之夫的故事开始变得丰满起来,有质感有细节,有高潮有反转,有的情节连马莉自己都觉得新奇而好看。所有人的眼光都变得不怀好意起来。马莉不知道这是不是王老师所谓不让别人得到她的办法,她原以为自己能够应付这一切,可在学生会组织的毕业聚会上,她还是差点崩溃。因为张略就坐在她的对面。

张略就像是自己意料中的那样礼貌而谦和,他会帮身为学姐的马莉倒酒。桌子上都在抽烟,只有张略会用手扇走马莉眼前的烟雾。他跟马莉碰杯,说自己最大的爱好是画漫画,虽然希望渺茫,却想以此为工作。马莉说:祝你成功。

酒过三巡,大家又开始议论起王老师香艳的婚外情事。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们都有意无意地瞥向马莉。张略开始沉默,闷着头喝酒,不再聊漫画了。马莉知道刚刚触到的美好也渐渐地远离了自己,她在酒精的作用下默默流泪。张略看见了,他猛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咬字不清地对马莉说: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马莉懵了,像是接暗号似的说:刘欢?张略却没回答。他太醉了,一伸手就掀了桌子。马莉吓了一跳,原本还在聊着王老师八卦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看歪倒在地上的桌子,又看了看晃悠悠的张略,似乎在等着他的下一步行动。张略也盯着他们,偏头啐了一口唾沫,拉起马莉的手,说:走。

马莉就这么懵着,被张略拉着走出了饭馆。张略栽愣地走,也拉得马莉深一脚浅一脚。快走到学校了,马莉说:你醉成这样,肯定进不去校门。张略就一把抱过马莉,把她往两米多高的围墙上推。马莉惊叫了一声,引来了一束手电筒的光。门卫的声音响起来:干吗呢?马莉心里一惊,又被张略用蛮力抗在肩上,只能往上爬。翻过了墙头,却因为手臂力量不足,跌落在另一侧的灌木丛里。她崴了脚,疼得嘶了一声,抬头,就看见醉酒的张略仿佛猴子般手脚并用翻过墙,稳稳坠在自己的身旁。

门卫朝这边跑过来了,手电筒的光上下晃动。马莉说:我脚崴了,没法走了。她打算束手就擒,可醉酒的张略却打算负隅顽抗。他仍旧没经过马莉的同意,就把她往自己肩上背。马莉的脚吃痛,只能把双腿缠在张略的腰上,胳膊绕在张略的脖子上。张略像是打了鸡血,朝着主楼拔腿狂奔。马莉紧紧地贴在张略的背上,她闻到了一股廉价洗衣粉的味道,就藏在烟酒的气息下面,比王老师的古龙水更简单,也更温和。

张略像是醉了就能力大无穷的变种人,愣是背着马莉甩开了门卫的追捕。他们躲进了主楼的一间女厕所里,两个人挤进了一个小隔间。马莉还被张略背在背上,四周安静下来,马莉觉得尴尬,她想下来,张略便松开手,两个人像是笨重的陀螺,在一平米的空间里原地转动,最后脸对脸地停住。马莉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张略,突然有些脸红心跳,她发誓如果张略此时亲吻自己,自己会即刻沦陷。可张略却扒拉开马莉的脸,说:起开,我要吐了。

第一次亲密接触就这么狼狈地结束了。马莉一瘸一拐地想要回寝室,却看见张略趴在女厕所的马桶上起不来。马莉只能把他扶起来,说:我给你买瓶水醒醒酒。张略半闭着眼睛,说:要冰的。

两个人坐在学校超市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下晚自习的人隆隆流过。张略掏出一块手帕,包起那瓶冰水,轻轻地敷在了马莉的脚踝上。马莉问:你醒酒了?张略说:没有,我感觉自己现在在做梦。

就在张略的梦中,马莉说了很多的话。她毫不避讳,讲了自己与王老师的关系。讲她的反省和不甘心。张略垂着头,叼着一颗烟,却没有点燃。他仿佛睡着了,可马莉讲到动情,他又突然重重地点头以示回应。张略说:离开他吧。马莉说:可我觉得我没那个力量。张略说:你还有我呢,想离开的时候,就朝天大喊,赐予我力量吧希曼。马莉笑了,说:你是不是串频道了。张略说:我还在这叭叭说你呢,我也没有力量对我爸爸说,我不想做记者,我只想画漫画。说着,张略抽出自己口袋里的钱夹,又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马莉。马莉展开,发现是自己侧脸的速写。画得很好看。马莉看了半天,说:我们做个约定吧。你做我的力量,我也是你的力量。张略似乎没跟上马莉的思路,想了半天,傻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在超市的门口分别,第二天,马莉才知道当晚深夜,家属区里王老师家的窗户被砸了。他家住二楼,一块包着速写画纸的石头击碎了阳台的玻璃。石头裹挟着尖锐的碎片,掉进屋里。速写画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是马莉的力量。

张略断片儿了,他全然忘记了前一晚发生了什么。再见到马莉,只是尴尬地笑笑。就再次从马莉身边走过。马莉有些失落,又觉得庆幸。她宁愿张略只记得自己的美好,而不是那些尴尬的秘密。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王老师在马莉毕业后沉寂了一段时间,马莉私以为,是那块石头吓住了他。马莉找到了开始新生活的动力,她进了哈埠日报社,在两年的时间里坐到了生活版主编的位置。一切都在翻新,直到她在实习生的名单里看到了张略的名字。

张略是被父亲推荐进来的,看样子已经做出了彻底的妥协,在简历中只字未提自己画漫画的经历。他父亲曾是德高望重的记者,马莉自然不敢表示异议,但当年醉酒之夜的约定却如鲠在喉。张略已经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实现了约定,现在轮到马莉了,她并不打算告诉张略当年的事情,只想先将他踢出报社,再让他重回到追逐理想的正路上。

让马莉没想到的是,王老师又联系上了自己。他要上太空了,多家媒体争相报道,他却将独家的机会给了哈埠日报,并点名要马莉来专访自己。马莉听到这个消息,仿佛脚下踩空,跌进了往日的深渊里。

她微微抬起头,将目光略过显示器的边沿,看向工位上的张略,他还在拿着印刷厂的样版校稿。马莉略微安心了,在自己最需要力量的时候,张略就在这里。

 

8.

离职后的第二天,张略来编辑部收拾自己的东西。他跟罗冬告别,罗冬深情地说:中午再一起吃个饭吧,请我吃最后一顿酸菜汆白肉。

往食堂走的路上,张略就看见了马莉和王老师,他们在报社一楼的大厅拉拉扯扯。王老师的嗓门很大,看上去气急败坏。他说:骗谁呢,你现在就把那小子给我叫来,我问问你们到底咋回事。

张略径直走了过去,在王老师看见他之前,马莉先看见了他。张略能看到马莉好看的眼睛里蔓延开了一片绝望。她似乎放弃了挣扎,静静地立在一旁,似乎只等着张略无情的揭露自己假结婚地谎言。

张略甩手就给了王老师一个嘴巴子,说:还骚扰我未婚妻。

这一巴掌不光把王老师打懵了,也让马莉和罗冬目瞪口呆。耳光响亮,大厅里的很多人都看过来。

马莉赶紧圆场,说:不好意思王老师,我未婚夫脾气不太好。王老师捂着脸说:你们真要结婚了?张略说:下礼拜……马莉纠正说:下个月。张略说:下个月。

马莉拉着张略往外走,张略用恶狠狠的目光把王老师钉在原地。罗冬瞅瞅还没缓过神的王老师,问:想吃酸菜汆白肉吗?

天很好,马莉和张略一路走进了阳光里。马莉问:你想起来那晚的事了?张略说:没有,估计这辈子都没戏了。马莉说:搞砸了王老师的采访,我没准也要滚蛋了。张略说: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马莉愣了一下,她想起那晚在酒桌旁,当她哭了,张略说的就是这句歌词。马莉说:我们去喝酒吧,不醉不归。

张略笑了,他看见美和丑的往事跟着夏风,拂过马莉的发梢。他觉得力量在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泛起。有马莉在,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强大过。 

责任编辑:梅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