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想吃的日子

作者/苏方

念念给我寄点心来,就今天,中午一说,下午就送到了。以为是一只小蛋糕,送货的师傅也说是蛋糕,然而拆开一大包,许多样:切片的黄油蛋糕,灯下漾着汪汪的光;切片巧克力蛋糕,手心颠一颠,一片就沉甸甸;两种曲奇饼干,一种脆,一种酥,酥的碰到舌头就化开,溶成奶糊;一只圆铁盒子,装满巧克力果仁脆片,薄薄的,深棕色,像一片片岩浆凝结,捻起就吃,香甜惊心,浑圆的饱满的香,伶俐的雪白的甜,回头看它长相,严肃漠然的,怎样也不像如此丰饶热情。我一面嚼,一面说给念念:不能再吃了,放冰箱,现在就去放冰箱。

念念说:双鱼座生日快乐。

我只顾吃,恬不知耻。

 

我从小不嗜甜的,这几年生病后,变了习惯,总在夜里吃甜,像老鼠浸油罐。也劝人去吃,朋友们,新老朋友们,别哭了,把酸鼻子憋住,把去死的愿望搁一搁,舔一舔奶油雪糕,化在舌头上,淌进肚子里,吃巧克力浆,吃草莓蛋糕,吃鲜果酱,吃一身拿破仑,吃奶油,吃冰凉的大泡芙,新出炉的热蛋挞,喝甜牛奶,放半碗糖,怎样死也是死了,不如甜死,万一甜得好,也许晚点死。或是笑着死。

这一个月,哪怕受禁限,我的甜没断——士力架,一根一根吞。一千克一袋装,吃掉三袋,六斤。直冲脑门的甜腻,我没命地吃。每天上秤看:白吃了,没有一斤长在我身上。

 

一个月以前,我开始自己做饭吃。可惜只有一技:煮。煮面,煮馄饨,煮菜煮罐头。吃到今天已经麻木,像慢性服毒。实际这城市还在转,想吃什么,大可走出门去买。三百米外金鼎轩还开着,门口检过体温,便好进店堂食。可我不行。我想象我坐在金亮亮大堂,吃一笼虾饺,要哭。

生病以来,几年了,最先亡的是欲望。欲望里,最先短的是食欲。不想吃了,一口也不想,想到吃就恶心,真吃一口就要吐。一天过一天,肉身乏下去,精神脆下去,里外散了黄儿。挂水也累,大夫开了补液盐,口服,病还未治,别先饿死。

由此续上了,我的命,直到一天春风起,闻见风里腥甜气,心下一动:想吃羊肉。那一刻是创世纪,墓穴里复生。之后日子里,再有好坏波动,心里有底。想吃让人像个人,再高贵的野心,比不过想吃。

 

大约十天前,我在朋友家吃了饭,在我眼皮底下做出来的饭。厨房里的油烟气,我有几年没闻过,真香真热烈,人间的生机就在这儿。酸菜炒粉丝,缠着焦脆的干腊肠,我吃掉大半盘。饭后捧一碗汤圆酒酿,卧一只清白水蛋,热乎乎,暖沉沉,喝掉一碗,所有的重都轻了,心神浮漾在暖泉里,只想睡,撇开日夜,无梦地睡。

 

再小时候,吃饭没有这么难。在我们胡同,我是远近闻名的馋。夏夜里,晚饭后,我妈带我去串门儿,姐妹间说着话,我便潜入人家厨房,将盖帘儿底下一盘饺子打扫一干净。白天爸妈都上班,将我寄放在邻居,邻居婆婆炸一盆小黄鱼,一家人吃上几天的配菜,我一顿嚼光,晚上回家就吐了,吐到半夜里,捧着肚皮,哭哭唧唧。我爸把我裹进小被子,背在肩头上,贪黑奔医院。路上我说爸,爸,我爸说干什么,还吐吗?我说爸,我想吃个糖葫芦。

 

年节假日,就去爷奶家。寒暑假日子长,我爷给我炸虾片。最初只有黄虾片,生时是透明的,像塑料玻璃,下油滋啦啦起来,厚起来,膨出油泡泡,泛出金黄色。出锅要等,等油滴筛漏干净,等虾片不烫嘴。我爷卷根烟,嘬着,笑呵呵看我等。我奶看着锅,心疼:半锅油。

谁都知道我爷疼我,疼就疼在嘴上。我叔我姑心里有数,谁想讨好我爷,谁就给我做一盘锅包肉。平时吃炖菜,下锅前我爷先去,水煮两块瘦猪肉,煮好在碗里,炖菜时再下锅。炖好菜上桌,我爷先找那两块肉,夹我碗里,谁也不许动,是我的。

 

爷奶家还有一道好菜,猪肉烧土豆,没救了。六七岁时候,天下我还是大王,想吃就能吃上。现在这世道。

再说,我们家可不吃那种小条小片儿的猪肉,回锅肉那种体量,我们看来是肉沫子。我奶家烧土豆的猪肉,是半掌大的长方块儿,一锅七八块儿。先煮香了,再拿酱油烧,再之后怎样做的就不知道了。烧好端出来,肉是肉色,土豆是土豆色,可不是一团黑。土豆也是大块儿,但一夹就松,松也不是散——外层不化泥,芯儿也不泛生,要不愿意下口咬,拿勺儿一碾就齐。

上桌我先夹猪肉两块儿,藏在碗底下,米饭盖盖好,再夹一块儿,混入群众,就菜细嚼慢咽。群众眼睛还是雪亮的,笑话我护食。我还就护了!否则怎么茁壮成长。美中不足是该菜,收汤收得克制,不能舀汤拌饭吃。你乍一看盘底是有一层汁儿,但那是骗人的,汁儿都匀在肉块儿土豆块儿上。等一筷子一筷子夹光,盘底儿一滴不剩。我干过一次舔盘子的事儿,我爷看上瘾了,一到吃差不多就瞟我:唉呀,不想刷碗啊......我心领神会,抓起盘子就舔。当时身形酷似一只活泼的小猪,全家都为此欣慰,只我二叔目光长远:可怎么整,嫁不出去了。

 

今天想我爷,想吃食,想起那些想吃的日子。我爷走掉了,可是多少朋友惦记我,把我喂饱,寄我甜和香。我爷看见了,也会从前一样,笑呵呵看着:吃吧吃吧。然而今时吃,不同旧日畅了。我的体重掉到底,停下来,淤在深土中。甜味生起柔情,柔情里是涩苦和钝痛。我想起年轻的还做学生的张爱玲,聒噪病人终于死掉那一夜,她抱着肥白的牛奶瓶,穿过一双双渴羡的眼睛。那之后她写: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烫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

我打开冰箱,拣出一捧甜饼干,就着温茶吃下去。

 

“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责任编辑:张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