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成年人的世界总是保持着极大的好奇。

恋曲1980

作者/丫头的徐先生

认识彭忠志时,我11岁,他大概是20岁,或许不止。

我们家住在北门三岔路,粮仓附近。那时农业税还没有取消,每年十月左右,农民们赶着马车,开着拖拉机来上粮,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除此之外便格外冷清。粮仓一个职工将以前的工会活动室改成了棋牌室。附近闲散人员聚此打麻将扑金花。我爸是常客。

很无聊的时候,我就去找我爸,在后面观战,很快我就对麻将棋牌了然于心,我爸通常会给我两块钱,打发我离开。

知道彭忠志,是在麻将桌上,李叔说,那个小伙子补习了几年都没考上。有人说,不是这块料。有人说,书读多了也没意思,成书呆子。李叔说,我那里考取几个重点大学哦,他住我那里就对了。

李叔家在院子里单独起了间小平房,彭忠志租住在那里。本来我与他毫无交集,但我还是很好奇,高考对他,以及对以后的我意味着什么呢?是什么支撑着他一年又一年地补习了?

有一天我去李叔家玩,我朝彭忠志的小屋里张望,看到彭忠志坐在书桌旁看书。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木讷,埋下头没理我。我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因为我马上要成为一个中学生了,我想我们应该会有些共同的语言,我想了解他,带着尊敬或是好奇。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我,那是一张大人的脸,头发梳成中分,略长,应该是经常这样梳的,嘴唇上是青葱的胡须,眼神随和,腼腆,穿一件衬衫,手腕上戴一块表。

李叔出门看到我,对彭忠志说,小彭啊,这个小朋友想跟你学习一下。

彭忠志起身开了门,朝我们笑了笑。李叔对我说,进去嘛。我们进了屋,屋里逼仄,闷热,有股汗味和煤油味,桌上的书厚厚一摞,被子叠成豆腐块,物品摆放整齐有序。

李叔说了两句就出门了。彭忠志笑呵呵地对我说,你坐吧。我坐在他的床上,他问我,你读初中没?我说,马上就上初中了。他点点头,没再说话。我问他,高中难不难?他笑了笑,挠挠头说,难。我说,你想考什么大学了?他说,还不确定,都可以。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我好奇地拿着他桌上的书看了看,笔记工整,字迹清秀。我问他,唯物论是什么意思?他像背书一样回答,世界的本质是物质,先有物质后有意识,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物质决定意识,意识是物质的反映。这要求我们想问题办事情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使主观符合客观。

我听得云里雾里,就这样和他认识了。

有时我去他那里,他正在吃饭,煤油炉冒出温顺的火苗,锅里煮着白菜豆腐或是酸菜豆米,他招呼我吃饭,我总是说我吃过,在一旁看他吃,伙食寒碜,他吸溜鼻涕,吃得津津有味。有时他蹲在地上,用粉笔头写出密密麻麻的数学符号和公式,我问他为什么要在地上演算?他说,省点稿纸。他数学能考130分,但英语只能靠运气。他说学英语就像鹦鹉学舌,非常别扭。

他好像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我能感到,对于我的拜访,他是欢迎的。我给他说,我在棋牌室里亲眼看见一个瘸子出老千,但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给他说,街机游戏《恐龙快打》里的角度和技巧。给他说,录像厅里有个斜眼的人,每场都在,感觉他总是在用眼睛盯着你,实际上他却在看屏幕。我们也聊电影,周星驰,林正英等,似乎他都看过,我们对电影里的某个场景记忆犹新,反复回味,津津乐道。他面带微笑,听得入迷,时而他又表现出成年人的成熟和内敛。但这些,我都觉察得到。

我有时也会把作业带到他那儿去做,对于那些难解的数学题,他拿过草稿纸,用钢笔写出一两个公式,很快就能解出来。然后再一步步地教我,我说,我没学过这个公式,他说,没事,那我再用其他解法。

我爸会多给我零花钱作为我去那儿学习的奖励,有时我会买两根雪糕,他推辞不过,我们坐在屋子里吃起来,窗外的天空湛蓝如洗,蝉声聒噪,梧桐树叶绿得发亮,被风吹得哗哗响。1999年的夏天就这样到来。

我对成年人的世界总是保持着极大的好奇。我发现了彭忠志的秘密是有天晚上,他出去上厕所,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他书桌的抽屉,里面有一个铁皮的盒子,我忍不住打开,里面是一张张折叠好的信纸,我抽出一封打开,看到一排排整齐的字。那是他写给一个女孩的情书:

张琼,这是我爱着你的第173个夜晚,对于我来说,爱情是多么奢侈的事。

去年我又落榜,实在无言面对江东父老,我本打算外出打工,但得知你也没有去成想去的大学,我又重拾信心,走进补习班的教室,我不敢看你的眼睛,甚至不敢和你多说一句话。前两天,你问我一个数学题,你知道吗,我拿着笔给你讲解时,我的手都是抖的。

我们一起努力吧,在这如火如荼的盛夏,祝福我们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听到他哼着小曲走近,我赶紧折叠好,物归原处,合上抽屉,假装在书桌上翻书。

有一天,我突然问他,你谈恋爱没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问这些问题?我说,这很正常啊,我们班都有人谈恋爱了。他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娃娃太早熟了。

我又问他到底谈没谈?他想了想说,没有谈。我说,那你有喜欢的人吗?他有些警惕地看了看我,说,我不需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我有些得意然地说,你就别装了吧,喜欢一个人没错,如火如荼的盛夏,我们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他的脸一下子沉下来,问,你是不是翻我抽屉了。我说,没有啊。他说,你不是一个诚实的人。我感觉自己做错了事,羞愧得说不出话。

他没再追问,坐在凳子上,背对着我,显然是生气了。我想解释什么,但又说不出话,只好打了个招呼,自觉无趣地走了。

有天下午,我和一个小伙伴刚卖完废铁,俩人手里各持一块五毛钱,洋洋得意地走在大街上。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迎面走来,将我们挟进了一条巷子,我望着一张张凶恶的脸,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慌,生硬地将口水往肚里吞。我看到了手上提着白菜的彭忠志走过来,在他发现我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慌。他径直走了过来,三个少年看着他,他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走开了。

胆小懦弱的彭忠志,我并不生他的气,我果断把钱奉上,但我的小伙伴不依,三个少年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要给他点教训,我在旁边劝导,一个人叫我闭嘴,我就不敢说话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有人喊一声“在搞哪样?”,我看到李叔大步走了过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三个少年打量着他。李叔是道上人,有很多朋友和兄弟。“把钱还给他。”李叔指着一个少年说,那少年愣得说不出话,李叔叔呵斥:“搞快点!”那少年还了我的钱。“滚!”李叔叔吼了一声,三个少年狼狈地走了。

我们走出巷子,看到彭忠志远远地站在街对面,他看到我们,招呼也没打就走了。我知道,是彭忠志告诉了李叔。

有天,我朝彭忠志的屋里张望,一个女孩坐在书桌旁,彭忠志倚在一边,手上拿着钢笔,像是在给女孩讲解题目,表情温柔,眼里有光。

直觉告诉我,女孩是他信里的张琼,我突然为彭忠志感到高兴,起码他此刻是幸福的,我也真心祝福他拥有爱情,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彭忠志看到我,愣了愣,但他没有理睬,又埋下头,我灰溜溜地走了,他还在生我气。

放假了,小学生涯结束,那天我们在操场上照了毕业照,班主任开了个班会,做最后的告别,同学们轮流发言,说了很多很有感触的话。轮到我了,我说,在这如火如荼的盛夏,祝福我们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有个同学唱起了动画片《西游记》片尾曲:白龙马,蹄儿朝西,驮着唐三藏跟着仨徒弟,西天取经上大路,一走就是几万里……

大家一起合唱,班主任坐在讲台上抹眼泪,后来很多同学都忍不住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就此作别”的滋味,这是童年的最后一个暑假,过后我们再也不会聚在一起迎接新学期的到来,我变得很伤感。

夏天突然变得漫长而无趣,我觉得我应该得到彭忠志的原谅,但我又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对我来说,他是平凡生活里的精神榜样,让我感到踏实和心安,而被一个成年人当成朋友,这让我感到喜悦和体面。有天我遇到一个难解的题,我鼓足勇气敲响了他的门,他开门见是我,没说话,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个题不会做,他迟疑一下说,进来吧。

我进屋,还是那股熟悉的汗味和煤油味。我把题目拿给他看,他拿出草稿纸,发现钢笔没有墨了,拧开墨水瓶,钢笔吸饱了墨水,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团沾有墨渍的卫生纸擦了擦笔头,摊开草稿,开始演算起来,不一会儿,他停笔,把草稿纸推过来说,出来了,多边形内角和学过没?我说,没有,他说,你先看看,我一会儿给你说。

我拿过草稿看起来,他点了一支烟。我说,你抽烟了?他说,嗯,缓解一下压力。我看到他吸烟时表情严谨而认真,把烟雾从口中缓缓吐出来,表情又十分满足而放松。

我还是放不下脸给他道歉,但我发誓再也不会做偷看别人隐私这样的傻事。

我们的关系和好如初,我会请他吃雪糕,凉粉。像是在弥补自己的过错,有时他出门,也会买两根雪糕或两碗凉粉,作为偿还。

我第二次见到张琼,是一天晚上,我在那里做数学题,张琼突然到来,彭忠志立马起身,他的喜悦和不安感染了我。

她穿一套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马尾,白色凉鞋,不算漂亮,但温柔,恬静,身材婀娜。她说,这么晚会不会打扰你。彭忠志说,当然不会。

彭忠志介绍,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徐城。张琼朝我笑了笑,像一缕阳光,一阵清风,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这是我见过最迷人的笑。他又对我说,这是我同学,张琼。

张琼说,你们等我一会儿,她出门买了三支雪糕回来,我们每人一支,各自吮吸,微微笑着,享受这简单而满足的甜蜜。

我爸给我买了一台随身听,这是我这个夏天收到最好的礼物。在体育场旁边的音像店,一盒磁带的封面上,一个卷发戴墨镜的人吸引了我,我果断买下这盒叫《之乎者也》的磁带。

我从未发现这样嗓音的人也能唱歌,而且能把歌唱进心里,这让我兴奋不已。

1999年的高考是7月7日,还有半个月,彭忠志就会走进考场。我迫不及待把随身听带去和彭忠志分享,他合上书,奢侈地点燃一支烟,如释重负,气定神闲。仿佛对高考早已胸有成竹。

听得尽兴时,彭忠志会摇头晃脑,用手打拍子,忍不住跟着唱,但他始终把声音压在喉咙里,不敢大声唱出来。

我说,就放你这儿吧,我想听的时候就过来,他有些欣喜,但又立马拒绝,我说没事的,我知道我这样做会让他高兴,我想去讨好他。

后面我又见过一次张琼,她和彭忠志在西门河畔散步,像一对情侣。我只是远远看着他们,躲开了,我为他们感到高兴,但我又感到隐隐的失落,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到二十岁,像彭忠志一样可以离开故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追逐自己的爱情。

我没想过,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张琼,好几天,彭忠志的屋子一直没亮灯,我感到有些不安。后来我去找他,他神色黯然,回避着我的目光,随身听里传出罗大佑的歌声,我问他怎么了,他背对着我,说,没怎么。

屋子里闷热,像是要下雨,李叔家里传来了吵架声,紧接着又是碗碟摔碎声,女人哭闹声。李叔在和他老婆吵架。为了避免尴尬,我们没有开门。

不一会儿,雷声大作,大雨如注,彭忠志关上了窗户,我听到罗大佑正在唱一首温柔的歌。

他突然伏案痛哭,声嘶力竭,如丧考妣。

我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拿起他的一支烟点燃,苦涩的烟雾吸进喉咙,呛得我十分难受。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他含混不清地说,我失去了她。

1999年的夏天,我始终记得那么几件事,我爸突然卖了大货车,把头发梳得铮亮,在棋牌室里度过漫长的一天。棋牌室里的一个赌徒,用一张50元的假钞,买了一个农民扛在肩上的木床,得意洋洋,又害怕那个农民找上门来而躲躲藏藏。楼下拉板车的龙师傅,用板车把大肚子的婆娘送进县医院,一对龙凤胎呱呱落地。他们一家四口挤在一个单间里,我时常听到婴儿半夜的啼哭,但我并不觉得吵闹。

最后一个礼拜,彭忠志不再去学校,在家里也很少复习,他时常在床上躺一天,有天他邀我去看录像。我说,会不会影响你高考?他说,不会,所有的知识点都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就像吃饱了一样,再吃就要吐了。

在录像厅,我们遇见了我给他说起的“斜眼”,他果然是每一场都不落下。他坐在我们旁边,身板直挺挺的,眼光落在我们身上,让人很不自在,但实际上他在看着屏幕。

老片《天若有情》,刘德华和吴倩莲主演,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彭忠志和斜眼一样,看得极其认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熏得我睁不开眼。片尾曲响起的时候,我看到彭忠志的脸上挂着两行泪,他狼狈地用手擦了擦,起身说,走。

我和他走了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左右了,他去小卖部买了两瓶瀑布啤酒。

我们坐在灯光球场的台阶上,他说,张琼被她爸接回老家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有天她在我那里学习,她突然不舒服,我送她去医院,医生说,她流产了。

我的手忍不住哆嗦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说,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男朋友早跑了,联系不上,我没钱交住院费,一分钱都没有,我没办法……她爸从乡下赶来,一句话都没说,第二天就把她接回家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说,我知道。

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自己,我举着啤酒大口往肚子里灌,头顶星河璀璨,我仿佛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沮丧,失落以及被撕裂的痛楚在心里发酵,愈演愈烈,某种美好的破碎,某种信念的倒塌,像一架飞机坠落,粉身碎骨,像一头蓝鲸搁浅,死于非命。

他说,是我害了她。我说,不是。他说,是。

我说,你的想法违背了唯物论,没有实事求是,是她男朋友害了她。

他说,和唯物论没关系,我只知道我爱她。

彭忠志的爸爸从乡下赶来,捉了两只鸡,一只给房东李叔,一只给他加强营养。他爸穿着皮鞋,的确良衬衫里是一件褪色的背心,这一定是他久违的体面装扮,他坐在门口抽了两支烟,递给彭忠志二十块钱,说了声,走了。转身就走了。

1999年7月5日,高考前两天,彭忠志对我说,对不起,随身听被偷了。

我懵了,问,怎么会被偷了?他说,窗户没关死,被人从外面拿走了。我回过神来问,那怎么办?他说,我现在也没办法,我给李叔说了,他说他托人给我找一下。我问,那能找回来吗?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想着怎么回去给我爸交代,但我完全忽略了彭忠志的忐忑不安。他又说,如果找不回来,我也会赔给你的。

我没说话。他看我不是很放心的样子,取下手腕上的表说,你先拿着,我一定会还你的。我有点诧异,赶忙拒绝,他说,你拿着。他把手表塞到我手上,走了。

我拿着这块汗淋淋的表回到了家,晚上我爸回来。我把事情告诉了我爸,我爸听后问我,你觉得他会不会骗你?我想了想说,不会。他说,那就好,把表还给人家,高考要用表。我解释说,我没打算要,我是怕不好给你交代。我爸说,不用交代,我重新给你买一个。

我兴冲冲地把手表还了回去,告诉他我爸不会追究这个事,会再给我买一个,我本来也没打算要你的表。

他如释重负,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手表。我说,祝你高考成功,你一定会有个好的前程。

他说,谢谢你,你也会有一个好的前程。

几天后,我去找他,他坐在门口抽烟,剪了个平头,胡子也刮干净了,显得很精神。他说,我要回去了。我说,你考得怎么样,他笑了笑说,就那样呗。我又问,你觉得能考上不?他说,录取通知书没拿到手,说什么都是假的。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自信。他又说,那个随身听没找回来,但我答应一定会还给你的。我说,真的不用还了,我们是朋友对不对?他说,对,是朋友。

彭忠志开始收拾行李,结算房租水电,李叔免了他这个月的水电费,他又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李叔说,小彭,明天再走也不迟,吃个饭,我来安排。

李叔杀了鸡,买了菜,邀我和彭忠志吃饭。席间,李叔敬了他一杯酒,祝他能考上理想的大学。他回敬一杯,感谢李叔对他的照顾。李叔提起酒杯说,我很抱歉没有找回随身听,但每件物品,每个人冥冥中自有定数,早晚都会消失,我们毫无办法。

我觉得李叔一定是个坚定的唯物论者。

彭忠志第二天坐上小巴车离开了县城,本来我说好要送他一程,他说不用了,还会再见面的。第二天一早,我赶到他的出租屋,已是人去楼空。过了两天,小屋的墙上贴着一张纸,单间出租。

就这样,我一直没有再见彭忠志。

差不多两个月后,我快开学了,在三岔路口我遇到了彭忠志,又黑又瘦,头发也长了。他笑盈盈地望着我,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蓝色文件包,像是一直在那里等我。我说,你去哪里?他说,去马场坪学补胎,挣点生活费,我赶紧问,你考上没有?他没说话,从文件袋里拿出了录取通知书,我小心翼翼打开,我看到一所赫赫有名的大学的名字,像自己中榜一样喜悦。他又拿出一个包装盒,把一个崭新的随身听递给我。我说,不用了,都说不用了。他说,我有钱的,你不拿着我心里不踏实。我只好接过。

他买了两瓶可乐,我们在小卖部门口的柳树下乘凉,我问,张琼怎么样?他沉默了一会儿,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柳条有气无力地招摇,风并没有吹散身体的烦闷,云朵矮矮地挂在天上,像揣着厚厚的心事。

彭忠志考上大学的消息不翼而飞,李叔最是得意,逢人便夸自家屋基好。麻将馆里的争论终于达成一致,天不负,苦心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夏天好像是一夜间就离我们而去的。我被分到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初中,终于成了一名中学生,新鲜而刺激的生活冲淡了夏天结束时的伤感。

有时我想,李叔的出租屋还会住着另一个准备高考的学子,夏天依然还会到来,而关于彭忠志后来的事,人们只是偶尔在茶余饭后说起,但终究会被慢慢遗忘。

有人说,彭忠志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过着体面的生活,也有人说,他没有去大学,而是在大学报到的前两天,和一个姓张的女子私奔了,至今音讯不明。
我带着浪漫的色彩去相信,他们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隐名埋姓,或是离群索居开始新的生活,如果今天我们相见,他一定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性格温和,笑盈盈地看着我,只是我再没见过彭忠志。

1999年的夏天,城北粮仓附近的居民秩序井然,不慌不忙地活着。我对几件事记忆犹新,当然,包括彭忠志说,他失去了她,也包括那一年,我们走出了彼此的生活。

我还记得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埋头痛哭,罗大佑唱着:

 

你曾经对我说

你永远爱着我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

但永远是什么

姑娘你别哭泣

我俩还在一起

今天的欢乐

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

……

1999年的夏天一去不返,但那些闪耀过的青春永不褪色,我相信他俩还在一起,至今没有分离。

责任编辑:梅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