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一起穿墙而过吧。

大变活人

作者/兔草

1.

银色怪兽张开血盆大口,缓缓吐出一名跛足老者,老者扬起拐杖,自我们中间拨开了一条路,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这就是你变的魔术?

是啊,黎北说,你不记得了吗?之前进去的是个护士,现在出来的是个老人,这说明,在短暂的几分钟内,我完成了一场伟大的魔术。我看了一眼黎北说,这只是一部升降电梯,并不是魔术道具,你骗骗乡下人就算了,休想骗我。

你居然知道这是电梯?

会有人不知道这是电梯?

黎北讲,来这家医院之前,他从未见过此等机器。小时候,他一直随爷爷奶奶住在农村,后来,其父母来城市务工,他也就跟着来了,居住在平房里,在一个子弟小学念书,学校也很老旧,修建于六十年代,没有电梯,厕所是那种老式样的,上面是高盖顶,下面就是一个一个错开的坑,夏天来临时,气味熏人。黎北说着,把手伸向电梯按钮,按亮了向上的灯。一边按,他一边说,真好玩,真的,全自动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爬,之前跟着人扛货,爬楼梯,来回了十遍,人都散架了。 

过一阵子,你就会习惯了。我拍拍黎北的肩膀,示意他扶我回病房。所有事情都是如此,起初新鲜、有趣,过了一阵,不断的重复堆叠为一种难耐的记忆,人在这种过程里开始感到衰老。在这家医院的经历就是如此——刚来时,虽然手臂骨折,苦不堪言,但想起一个学期不用去学校,我便觉得轻松,然而在病榻上躺了数周,每日看日升日落,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地方,自己只是一只被困住的老鼠,那看似得来的清闲实则是一种时间的惩罚,而更可怖的是,在医院里,我第一次直面了痛苦与死亡。

黎北的母亲在呻吟。

这是黎北母亲接受手术的第三天,照理说,疼痛应该渐渐消失了,可他的母亲依旧浸泡在痛苦中。我绕过去,坐回自己的病床,对黎北说,到底什么时候会好呢?黎北没有回答,从床头果篮里找出一只苹果,用水盆里的水冲了一下,开始低头削苹果。许是削得多了,黎北的记忆越来越精湛,居然逐渐掌握了不把皮修断的优越刀工。

“吃吗?”黎北把苹果递给我说:“你要珍惜,等我妈出院了,就没人天天给你削苹果了。”

外科刚消毒过,病房内弥漫一股八四消毒水的味道,在这种环境里,人的嗅觉被消毒水的味道强制占领,不可能产生什么食欲。我把黎北手中的苹果接过来,放到床头的水果盘里说:“待会儿再吃吧。”

这是一间外科病房,六人间,我这边三个床位,对面三个床位,因这家医院是交通定点医院,所以收容的病人多为交通事故病人,我便是其中之一。我是病房里伤得最轻的那个,仅仅是左边大臂骨折而已,而其他人的情况就比较严重,轻则脚骨错位,重则需要截肢。黎北的母亲,情况介于中间,虽伤得不重,但因为脚踝里的骨头都碎了,手术十分复杂,稍有不慎,还会留下后遗症。在医院里待久了,人会天然变成另一种人,无论你怎么看待自己,你的身份始终是个病患,而其余的人就分成了医护人员和患者家属。整间病房里,我年纪最小,因长时间无法上学,也见不到同龄人,卧床时间太久,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者,心里便不自觉亲近起来,我就因为这样,和黎北成了好朋友。

虽仅为手臂骨折,但因医院的治疗水平有限,我还是卧床休养了数月,这导致我在下床时,小腿肌肉已经全部萎缩,根本无法站立。那时,父亲刚经商不久,常出差,照顾我的任务全部落到了母亲身上。因我无法自由活动,需要人喂食、端便,叫护士,所以母亲的工作异常繁重。久而久之,母亲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见我数月没有下床,下床居然开始站立不稳,要重新学习走路时,母亲的情绪近乎崩溃。

“我来当你的拐杖吧......”黎北主动要求搀扶我,我也乐得如此,很快让他搭着我的肩膀走路,这场景,让人想起电视里的两人三足游戏。听说这个游戏,是对游戏参与者默契度的考验,毋庸置疑,我和黎北默契度近乎满分。在黎北的陪伴下,我恢复得很快。父亲得知此事后,在出差途中,买了一套魔术礼盒,作为礼物,送给了黎北。我和黎北把礼盒放到椅子上,一起拆起来,拆完后,发现里面有数十种魔术道具还有魔术教学书籍。这些新奇又略带神秘感的物件让我匮乏苍白的医院生活终于有了一些色彩,我和黎北约定,一个人学一部分,半个月后,变给外科病房的人看。因手臂尚未恢复,我选择了一些易掌握的小道具魔术,而黎北则拿走了卡牌和一些需要精妙手法的高难度道具。

约定的展示日转瞬即至,我打算表演一个变毛绒球的小魔术,就是将三颗毛绒球塞进一个小手提箱道具里,通过道具的抽动,毛绒球就会藏进暗格中,观赏者便会误以为球变不见了。黎北准备的魔术比我的复杂许多,而道具则异常简单,是一副扑克牌,扑克牌魔术千变万化,在变之前,还会将卡牌交到观众手里,进行查验。

“你抽一张,记在心里,不要告诉任何人。”黎北把卡片递给我,笑得灿烂,两个酒窝像装了蜜糖。

就在我们玩得正尽兴时,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男人闯进病房,一把抓起黎北手里的牌,朝空中一撒,撒得满地都是。“小崽子,你妈呢?”

黎北来不及拾掇散落一地的纸牌,很快就紧张地跑到他母亲病床前,用羸弱的身体护住了身后的人。“你别乱来。”

病房里的氛围一直安静平和,病友们没事就谈天说笑,或者打牌为乐,从未见过此等景象,在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时,那男人已经脱了脚下的拖鞋,操起来,朝黎北的脸袭去,狠狠扇了三下。病房里人不少,见这架势,很快把那男人给制住,那男人不服气,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老子家务事,你们这些闲人,少管。”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黎北的父亲,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人。男人被制服后,不敢再动粗,但嘴里的脏话,一句也没有停过,我听下来,其实意思很简单,他没有钱,要来找黎北的母亲要钱,而且他深信,这个房间里所有人的医药费都由肇事司机买单,在医药费外,司机还会对伤者赔偿一部分钱,而他想要的正是那笔钱。

“我们没钱。”黎北低声说。

我感觉黎北已经快要哭了,但可能是少年的敏感和自尊作祟,他一直在拼命忍自己的眼泪。

病房里的骚动很快引起了医院保安的注意,保安很快把黎北的父亲带走了,说如果他再闹,就要把他带到警察局去。等病房内终于再次安静下来后,黎北开始蹲下身,自己收拾散落一地的纸牌,而病房里的其他人则开始大声议论,那些话看似是关心,其实只是一种虚伪的同情和真正的八卦。在这些对话里,我终于听到,黎北的父亲多年来不学无术,吃喝嫖赌,还喜欢打骂他和他母亲。

“你爸一直这样吗?”

黎北点了点头。

“我原先以为我爸这种天天不归家的甩手掌柜叫不负责任,没想到还有你爸这种喜欢打老婆孩子的。”

黎北沉默了,这沉默一直持续到深夜,他不同我交谈,也不同病房里其他人交谈,只是一颗接一颗,仿佛机器人般,削着手中的苹果。黎北的母亲睡着了,鼾声如雷,我们觉得吵闹,但又不敢说什么。黎北的母亲已经有几天几夜没合眼了,现下能睡着,是件好事。

夜里,病房的灯关闭了,月光翻过窗户,照进来,一地银白,我睡不着,扯黎北的衣角,让他带我出去玩。黎北的“床”只是一张简陋的躺椅,由铁架和一张绿色帆布构成,那床很小,就摆在我和黎北母亲的病床之间。见我这样不安分,黎北掀开被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说:明天就带你出去玩,你今晚先好好休息。

黎北最终还是违诺了。

后面的几日,他总忙里忙外,脚不沾地,好像在做什么要紧的事,我开口问他,他便摇头说没什么,让我不要担心。而这种第六感终于在某日化作了现实。一个傍晚,母亲刚陪我从花园里散步上来,我就撞见黎北推着他妈妈,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儿?”

我走出电梯,黎北步入了电梯,没有回答我。

那次错身而过后的十多年间,我没再见过黎北。他离开后的第三个月,我也终于痊愈出院,再度回到了熟悉的校园之中。有关黎北母子消失的原因,病房里众说纷纭,有人说,黎北是为了逃避他的父亲,害怕其再来闹事;有的说是因为黎北家交不起医药费了,不得不回家休养;还有人说,很显然,两种原因兼而有之,可怜黎北这个孩子这么懂事,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毁了。

2.

再次见到黎北,是在某一年的年末,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做品牌策划,本想施展拳脚,但现实却正面痛击了我。年末时,领导说要开年会,让我想点新奇有趣的节目,可我的脑子里空空如也,根本想不出任何点子。也就是在这时,有人告诉我,现在晚会上流行魔术,观赏性、互动性俱佳,让我找个魔术师来救场。

为了对那位花名为J的魔术师表示尊敬,我特意按照约定时间,提前了五分钟,站在电梯门口等他。等了大约十分钟,J终于出现,看起来个子不高,不过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J就是黎北。因人是朋友帮忙联系的,而他又使用了化名,导致我事先完全不知情。见到黎北后,我又惊又喜,还来不及告诉他到底要表演什么,就先叙起了旧。黎北讲,家里没钱,他初中毕业后就没念书了,一开始,跟着他舅舅打工,东奔西跑,就这样晃荡了三年,做的那些工作都是重复劳动,体力活,非常辛苦,也赚不到什么钱,时间一久,他就有些怠惰,舅舅见他这样,也不为难,索性就让他自己找点想做的。我说,那你后来做什么去了呢?黎北喝了口水,继续说,那个时候年纪小,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方向,就是喜欢打游戏,于是在电脑城帮人卖电脑,就这样,又混了好几年。

“那你怎么会变成魔术师的呢?”我问。

“四年前,我妈去世了,我爸也早就不知所终,我成了一个孤儿,所以打算做点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有天,我在家里收拾我妈的遗物,不知道怎么从柜子里翻出你爸送我那个魔术道具盒。我这才想起来,当时我妈怕耽误我学习,把这个魔术道具盒藏了起来。又拿到那个礼盒,我很兴奋,照着说明书玩了一天一夜,后来我想,要不我干脆去当个魔术师吧......”

再度和黎北联系上,感觉过往的回忆再度清晰起来,我好像有许多话想跟他说。那一阵,我们以商讨年会节目为名,频繁见面。每次见面,黎北都会变不同的小魔术,逗我开心。在那些庸俗的、琐碎的生活间隙,那些不断浮出的小惊喜就像天上的流星,哪怕你明白它最终要逝去,只能闪烁一瞬,还是会不自觉被其吸引,目炫神迷。

那次年会举办得异常成功,黎北的魔术引得全场叫声连连。表演结束后,领导请黎北坐在了我那桌,说方便我们两个人聊天。年会这种场所,敬酒的人太多,我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只记得年会结束时,我已经喝得醉醺醺了,根本没有什么走路的力气。黎北扶着我说:“我送你回家吧?”黎北的手很温暖,像一根拐杖,我朦胧中又想起在医院的日子,他也是这样搀扶着我,在医院走廊里笑笑闹闹,还被护士阿姨警告,让我们安静点儿。

我们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关系。黎北很温柔,像一头谦顺的小兽,在我这座久无人烟的雨林中游走,他的手异常的柔软,在每一次触碰时都会绅士地问,没有伤到你吧?这话仿佛将我抛掷到了另一时空中。是不是所有魔术师都这样呢?他们擅长利用一切道具来蛊惑人心,可以说世间一切的甜言蜜语,他们就是完美人格的模板,所以他们所做的一切也只是表演而已?

我推开了黎北,在缠绵正浓时......

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想抽根烟,我把烟递给黎北,问他抽不抽,他说不了,你也最好少抽点,听说抽多了,容易引发癌症。我笑着说,都多少年了,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还一副大哥哥的腔调,你现在可不是我的哥哥。见我这样巧舌如簧,黎北也就不再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遥控器问我,可不可以调到一个频道。那频道我从未见过,全部都是魔术表演。

“你后来为什么没再和我联系过呢?”我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黎北穿好衣服,坐直身体说:“我给你写过信,在初一的时候,寄到你的小学,连续寄了三封,全部石沉大海。当时班上流行把信纸叠成爱心的形状,我手工方面很笨,找女同学学了很久才学会。我把给你的每一张信纸,都叠成了爱心,就想着,是把自己的心送出去了,你肯定会回复我,结果.......得来的只有失望。”

黎北给我寄过信吗?我猛然想起,那时母亲担心我再度发生交通意外,总是会来接我放学,难道是她拿走了?难怪她那时总跟我说,你长大了,一定要找个比你年长的,会赚钱的男人,贫贱夫妻百事哀,千万不要跟没有钱的男人走到一起。我那时不懂母亲为何和年幼的我突然说起这样的怪话,还以为她是对父亲不满,现在看来,事情的真相或许与黎北的信有关。

“信里都写了什么呢?”

“其实也没写什么,就是说对你有好感,想找你出来玩......”

断断续续地,又和黎北聊了很久,然后不知不觉地,枕着黎北的手臂睡着了。梦中,我再度回到那间医院,我依旧躺在那张病床上,而这次受伤的部位由手臂转移到了腿部。我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小腿已经被截肢了,我哭着盖上被子,对黎北说,怎么办?我再也走不出去了。黎北走过来,扶起我,说背我出去。可黎北话音未落,窗外就燃起了大火,火光冲天,人们四散逃离,我大喊着,爸爸,妈妈,护士,可是无人应答,只有黎北带着我,冲了出去......

醒来时,屋子里一片漆黑,唯床头点了一盏小灯,我问黎北几点了,黎北说都快中午了。我这才意识到,窗帘的存在隔绝了光线,让我无法辨明到底是什么时间。因为前一天夜里喝了酒,头还有些晕,胃里感觉也塞满了东西,食不下咽,尽管黎北给我做了晚餐,可我还是没有任何胃口。

“要不要玩一个魔术?”黎北说。

“什么魔术?”

“你去柜子里,关上柜门。”

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按照黎北的指示,爬进衣柜,蜷缩起四肢。衣柜空间密闭,我的脑袋又昏昏沉沉,刹那之间,那些记忆如汹涌海浪再度淹没了我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岛屿。我想起来,上一次,待在衣柜里,还是在前男友家中——我们因为一件小事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在争吵升级后便开始摔东西,杯、碗、碟,我摔自己眼前能看到的一切。摔得累了,前男友突然像一头老鹰,猛地冲过来,捉住我的手腕,将我朝卧室里带,带到了一个衣柜面前。他说,进去。我脑子里嗡嗡作响,也反抗不过眼前这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于是被关入衣柜之中。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和我开一个玩笑,但黑暗压缩了我感知时间的能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感觉自己在衣柜里成了一个被人遗弃的洋娃娃。我开始哭、喊、求饶,甚至想起电影中,被关入棺材中被活埋的人,在突然清醒的刹那,用手在棺材内壁划出一道道的血痕。放我出去,我大吼。可无论我怎么喊叫,前男友还是不闻不问。在某个瞬间,我甚至幻听,听到了关门的声音,我怀疑前男友是想把我关在衣柜之中,活活耗死。我想起了许多事——故乡、亲人、朋友,我开始喊,妈妈,救我。可是没有人听到,没有人理会我的呼喊。在绝望中,男人的脚步又近了,他凑近衣柜说,下次还敢不敢对我发火?我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只是不停求饶....... 

放我出去,我大吼。 

黎北很快打开了柜子,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的头发,问我怎么了?我脸上满是泪,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拼命哭。 

我终究还是没敢将前男友的事情告诉黎北,只是扯了个理由说自己最近精神压力太大,做了噩梦。黎北抱着我说,没事的,人都会做噩梦,以后我会跟你一起面对。那之后不久,黎北搬来和我同住,虽然现实中,我们做着男女朋友会做的一切事情,但实际上,我并没有答应他做我的男友,为此,黎北每天都会变一个小型魔术讨我欢心,有时是突然落到手中的红色玫瑰,有时是从天而降的礼盒,有时是不知从哪儿变出的奶茶。总之,那一阵,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与释然。 

可事情最终开始朝最恶劣的方向发展了。在黎北搬来我这里的第二个月,那个男人再次出现了,他鬼魅般地出现在了我寓所楼下,用车灯晃我的眼睛。为了逃避他,我早就换了住址,也把所有认识他的人全部屏蔽了,可为什么,他还是像猫追逐老鼠不放手,一直跟到了这里? 

骚扰我的男人叫叶开,是我前男友。大学时,我和叶开同校,刚认识,他就开始拼命追我,叶开家里有钱,总是给我买昂贵的礼物,一开始,我并不接受,但久而久之,小城市女孩内心的虚荣心开始作祟,我也逐渐喜欢上了叶开。他高大,幽默,风趣,似乎满足理想男友的一切条件,我们很快就谈起了恋爱,在校园中开始形影不离。叶开和我,是典型的两个世界的人。我生于普通工人家庭,从小被教育要好好念书,否则长大了要出去扫大街,而叶开呢,似乎从来没有为学业烦恼过,反正他的父亲总能用钱为他铺出一条路。按理说,叶开本来应该在高中毕业后出国留学的,他父亲早已准备好了留学的大笔资金,但叶开的英语实在是太烂了,所以没有出去。大学毕业后,叶开又花了八十万,拍他的毕业电影短片,真是拍得太恶心了,让人觉得在侮辱电影这门艺术,而我呢,虽然心里有很多想法,可是并没有资金来实现。那时有人对我说,只要我和叶开结婚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留在大城市,说不定在结婚之后也会有闲钱拿出来拍电影。我当时倒也的确做过这样的美梦,可后来,这一切都被叶开给碾碎了。在交往了大概一年后,我逐渐发现叶开这个有人暴力倾向,他平时看起来温和有礼,风度翩翩,但私下若是说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或者不按照他的意愿办事,他就会大发雷霆,轻则辱骂,重则拳打脚踢。我被他打过两次后,有了分手的打算,但叶开威胁我,如果敢和他分手,就杀了我,让我死无全尸。 

“我要把你的裸照发到网上去。”

 一条匿名短信出现在了我手机上。看到这几个字,我惊得说不出话,我知道,这一定是叶开发的,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黎北也看到了这条信息,看完后,久久没有言语。 

还没等我想出解决手段,那张照片已被叶开上传到社交网络,转瞬之间,学校的论坛、公司的群,所有人都开始议论......我看着那张照片,陷入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起初是愤怒,而后是恐惧,中间又混杂着后悔。我盯着那张照片,捉虫般不停看,里面女人的脸的确是我的脸,脖子以下一丝不挂,而最可怖的地方在于,女人的身体用绳子给捆住了,活像一只待食的螃蟹。 

“这是你吗?” 

我不知道,说真的,我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我,更不记得叶开究竟是在何种场合,哪个时间拍下来这张博足眼球的照片。记忆在瞬间,扭曲、变形,直至最终,我打开记忆之匣,竟无法辨认哪一分钟是真,哪一分钟是假。我当然希望这张照片是合成之作,里面那具身体并不属于我,可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辩解,总会有人认为那是我的身体。念书时,我颇喜欢看今敏导演的作品,其中,有一部《未麻的部屋》,未麻在舞台上被侵犯、被监视、被凌辱,未麻仿佛附在了我的身体之上.......又或者,这一切的确是真的,毕竟叶开之前的确构思过一部电影短片,讲到女性被绑架之事,因找不到女演员,他提出让我出演,一开始,我拒绝了,可他说,作为他的女友,难道这个小忙都不能帮么?那天喝了一点酒,然后他让我脱下了一部分衣物,接着,他拿起一些红色的绳子,走到了我的身旁,命令我将脖子伸进去。要伸进去吗?我犹豫了一下,那种求生的本能迫使我远离绳子,但叶开说,不怕,不怕,没有事的。在酒精的作用下,我逐渐麻木,而后,便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那酒中或许有麻药的成分。 

黎北让我赶紧去报警,可我知道,这一切是徒劳的,纵然法律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制裁叶开,但流出去的照片已将我束于耻辱柱之上。失眠再一次擒住了我的喉咙,我失去了吼叫的勇气。夜里,在半梦半醒之中,我又走上了发生车祸的那条斑马线,我记得很清楚,我依照学校里所教,在行人绿灯亮起时,沿着斑马线过马路,而那辆车却突然冲了过来,挂住我的书包带,将我掀倒,并拖行数米。车祸后的数年,我总反复地回想,究竟在哪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没有遵守交通规则吗?是我不该过马路吗?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我辞了职,将自己关在家中,只要拉上窗帘,便分不清白天与黑夜。这是一个信息过于发达的社会,我们每一步微小的行为都被“记录在案”,很难想象,到底要怎么彻底解决这件事对人的影响。每隔一阵,我都会不自觉去网上看他人对这件事的评价,我发现好几个人都用到了一个词——“活该”,他们认为是我不懂保护自己,才让叶开有了可乘之机,更甚者,在学校的论坛上,有人说,我是主动对叶开献媚,一切都是我主动的....... 

黎北每天都来找我,但我从来不让他进门,他知道我食不下咽,所以每天都过来给我送吃的。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厌烦了,打开房门,对着他吼:“你要是真的会变魔术,就把他变没了!”黎北见我情绪激动,将我涌入怀中,刹那间,连日来的委屈化作了泪水,我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怎么办呢?黎北。我该怎么办呢?哭得累了,黎北将我扶到沙发上,对我说,小时候,他常看武侠小说,有的大侠遇到事后就会远离江湖,去山林中归隐一阵,他说,要不然,就找个地方,散散心,等事情平息了再说吧。黎北讲,前几天,他看了一部电影,是文艺片,他看不懂,但里面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会遗忘,会过去。”

3.

 黎北带着我,到了一座远方小城,这里人烟稀少,游客也不多,但山清、水秀,倒真是个避世的好地方。进入村镇时,我还是不敢看旁人的眼,为了不让任何人认出我,我在自己脸上罩了口罩和棉纱,若有人问起,我就说自己是皮肤过敏了。

 “这里叫什么名字?”我问黎北。

 “这个地方的名字很复杂,我记不住,也写不出来。前几年走南闯北学艺的时候,曾经在这里落脚,很喜欢这儿的景色,所以就想着什么时候再来一趟。”

 我们在一间依山而建的民宿里住了下来,看老板的样子,似乎与外界接触不多,我渐渐放下了戒备之心,摘下了脸上的“易容”装备,但也仅限于在客栈之中,出门的时候,我还是会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一个容易在日光下融化的鬼魂。 

这里什么都好,只是稍显无聊,白天时,我和黎北喜欢去一条河边散步。那条河,河水清澈,常能见鱼儿在里面游动,但没有钓鱼的人。有时候,我和黎北会比那种幼稚的扔石子游戏,看谁掷得远,激起的水花涟漪大......在这种反复机械的行动中,我忽然想到自己之前的生活,那生活好像是一股水流,将原本的我推得越来越远,终至失去航向。我们通常会玩到黄昏,等待日落,看着夕阳散尽余晖,天色由浅变暗。过去在城市之中,极难找到这般属于自己与大自然的微妙时刻,而现在,一切都好像恩赐一般。

在这里呆到第二个星期时,镇上来了一个流动马戏团,说是有美女蛇和大变活人的表演,我从未见过这种架势,就问黎北,都这个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活动?黎北说,这片土地这么大,有的人过着白酒喝不完要倒进下水道的生活,有的人过着衣不蔽体、吃不饱饭的生活,你要怎么说呢?互联网让这两类人站在了同一个容器里,他们之间互相无法理解,就像你和我,或许也不能达成全然的理解。

 我一直觉得自己自出生起就携带有一部字典,父母已替我写好了各种名词解释,并不允许我进行私人的探索。从小到大,母亲对我的教育就是,一定要找个经济条件好,家境好的男人,这样就能少吃点苦头。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处心积虑想通过婚恋进行所谓的二次投胎,就这样,一步步走入了叶开这种人的陷阱之中。从外部条件来看,他无可挑剔,但他的内里已经全然腐烂掉了。现在,我试图进行人生的二次撰写,可过去的一切编制成了耻辱印章,盖满全身,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让人发现我其实也是个腐烂不堪的人。

“接下来,要表演的是,大变活人!”报幕员不标准的普通话一下将我拉回了现实,我看到扮演美女蛇的女演员走到了舞台中央,在她身边,一个穿着不合身西服的中年男人戴着一顶明显不适合他的高顶礼帽。如往常一般,魔术师将帽子摘下,从中变出了一只白色兔子,然后放兔子进入观众席,吸引注意,接着,舞台上出现了浓烟制造的雾。美女在雾中步入一个黑色的大盒子里,魔术师把盒子旋转了四次,给观众展示,又拿出一柄长刀,从盒子中央贯穿进去。观众席中随之发出惊叫,所有人的视线被紧紧吸引,又等了几分钟,魔术师再次打开了黑色盒子,里面已经是空无一物。 

人去了哪儿? 

那一分钟,魔法击中了我,我多想把叶开塞进那黑色的盒子中,让他从此消失,我抓住黎北的胳膊问,这个魔术,你会吗?黎北说,这个魔术并不难,只是需要道具和障眼法而已。普通玩法就是将人藏在暗格中,再搭配帘子、木板等轻型道具,你待会儿注意看,模特还会被变出来的。魔术师会找点办法让观众转移视线,然后模特趁此机会再潜入箱子里。你看见魔术师的动作那么夸张,其实只是想麻痹你们的注意力而已。 

之后的节目,我完全没兴趣看,只等着全部演出结束,让黎北带我去看“大变活人”的道具,到马戏团休息的帐篷口时,黎北示意我在外等待,然后他独自走了进去。一开始,帐篷里全无动静,一片死寂,又过了几分钟,里面响起摔砸声,黎北被推出了帐篷,跌坐在地。我把黎北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尘,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没什么, 只是很抱歉,马戏团今夜就要离开,所以不能看道具了。 

夜晚,我和黎北一直站在马路边,等到马戏团收拾了家当,开着车离去,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黎北说:“我也曾是他们中一员。” 

不想回民宿休息,我提议去河边,黎北点了点头。沿路没什么路灯,我点了支烟,当灯火。到河边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目,能听到河水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却觉得是久违的安宁。黎北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打算开口说有关马戏团的事情。他说,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他当时刚开始学魔术,到处拜师学艺,寻访民间高人,偶然间,就进入了这么一个马戏团,做魔术师。有一次,他们也在一个镇子里表演,来了个女孩,年纪不大,看起来十几岁,穿得衣服破破烂烂的,但长得很漂亮,明眸皓齿,梳着两只麻花辫。表演结束后,人群散尽,女孩忽然走到他面前问:哥哥,你能把我变没了吗?黎北摇摇头回答她说,妹妹,魔术是魔术,魔术不是真的。女孩仰头,闪着大眼睛说,那什么是真的呢?拗不过她,黎北没有办法,向她坦白了一切,说这个魔术是通过道具实现的,还把那个大坑给女孩看。女孩说,哦,明白了。黎北以为,明白了就是明白了,结果那女孩又说了一句摸不着脑袋的话——“我这阵子总做梦,梦和你刚才那个魔术一样。梦里,我也是魔术师,我就想着,要么,我把我自己变没了,要么,我就把这个世界给变没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黎北说,那之后不久,他去了别的地方,但中途又回了这镇子一次,他还跟人打听那女孩的事,结果有人告诉她,女孩几个月前自己挖了一个很深的坑,然后跳了进去,就在里面不吃不喝,死掉了。 

那女孩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黎北完全不清楚,只觉得这一切过分荒诞,无法解释,那之后,他便退出了流动马戏团,开始做魔术揭秘的工作,这招致了同行的不满。黎北说,他觉得世上最快乐的事情不是在华丽的舞台上表演魔术,而是在街头表演魔术,给一切人表演,可能对方是个盲人,根本看不见他表演的什么,但那种感觉,是快乐的。

“我们该回去了。”黎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我的意思是,回到现实之中。”

4.

黎北的决定并非突然,早在决定回来之前,他已经给我做过测试。我才想起来,那天他为何要带我去一个尚未搭建好的破房子前——他指着那破败木屋说,我有办法把这个房子修好,要是你可以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就好了。看着那泛着泥土腥气的砖瓦,我瑟缩了,退后了一步,自小生活在城市之中,并不能真的适应乡村生活,我原来的字典是想尽一切办法留在北京,住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寓所里,业余就出去看看话剧和展览,而黎北给我指出的一切,并不能让我接受。 

那好吧,黎北松开了我的手。 

裸照的事情并未完全平息,叶开对我展开了新一轮的纠缠,黎北照例陪着我,嘘寒问暖,但我已经油盐不进,陷入了深层抑郁之中,我对黎北讲:“你要有本事的话,就把叶开这个人给我变没了.......” 

原本只是赌气的话语,但落到黎北耳中,则变成了另一件事。某天夜晚,黎北久久未归,等我意识到出事时,才发现黎北因为伤人,已经被抓了起来,而他伤害的对象,正是叶开。叶开伤得并不重,只是失去了一颗门牙,眼睛肿了而已,但黎北则因为蓄意伤人,被戴上了手铐。我看着黎北,陷入了深层的内疚之中。 

“我不是要你去伤害别人.......” 

“可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黎北低着头,目光闪烁。

这时,我才想起,在漫长的时间轨道里,黎北究竟生活在怎样一个环境之中——那里充满了暴力与羞辱,而矮小如他,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他只能一遍遍地看着母亲被父亲痛揍,却无力抵挡这一切,当他终于成长为一个成年人后,在那些噩梦醒来的瞬间,他还是会抱着我说他害怕,害怕那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吧?”黎北说:“有天夜晚,在河边,我跟你说了一个故事,你说你不信,但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真的。”

我把手缩回来了一些,再次从记忆抽屉中翻出黎北说的那件事。黎北母亲出院后,成了瘸子,无法再承受过重劳动力的工作,于是在一位熟人的亲戚介绍下,进入了一家私营的化工小厂,做简单的机械操作工作,以此养家糊口。有一天,黎北放学了,照例等着母亲下班,可左等右等,却等来了噩耗。工厂的人讲,出了事故,是意外,让黎北节哀顺变。黎北问,我妈人在哪儿?在哪家医院?工厂的人摇摇头说,人没了,不在医院。黎北说,人没了是什么意思,连尸体也没有吗?工厂的人说,是的,就是一个瞬间,化学气体喷涌出来,人就消失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无法消化黎北告诉我的这一切,某天下午,我正在喝着咖啡看新闻,突然,看到一条视频,视频里,那个穿着防护服的工人跨入了一个化学气体口,在瞬间,人就没了。若非这个视频的出现,我肯定会长久地认为黎北在说谎。然而那个视频像确凿的证据,让我意识到这种事的确存在。

黎北母亲去世后,又过了一阵,黎北的父亲忽然上门要钱,说是索要工厂的赔偿,黎北告诉他的父亲,是私人工厂,没多少赔偿,已经全部买了魔术道具,花光了,黎北的父亲很生气,把他痛揍了一顿。在被揍到眼睛浮肿朦胧的间隙,黎北说,他看到了一个场景。在那个场景里,他和他的父亲漫步在江边,两个人手上都拿着酒瓶,一边走,一边喝,醉醺醺的。路走到一半,他们发现了一个破旧的集装箱。于是黎北指着那个箱子问:敢爬进去吗?黎北的父亲喝光最后一口酒,将瓶子就地一扔,爬了进去,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接着,黎北使出浑身力气,将箱子合上,然后以铁链子捆住,推入了江水之中……

“其实,我也知道,你对我,感恩多于感情,我没有更多的可以给你,打他一顿,也算给你解气吧。我会一点魔术,但魔术在这个世界不顶用。”

黎北因为蓄意伤人,在里面关了一阵,放出来后,见过我一面,说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我说好,我也要去另一个城市,去一个没那么多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离开北京后,我辗转了多个城市,总是在这个地方待一阵,就马不停蹄去另一个地方,生怕被人认出来自己是谁,中途,我去做了一个微整手术,终于在自己的脸上覆盖了一张全新的面具。我不太与人深度交往,也没再交过男朋友。在流浪的间隙中,我还偶尔听到叶开的消息,听说他交了新的女友,还订婚了。人们似乎淡忘了一切,唯有种在我身上的伤结成疤,永难痊愈。

我没有再听到过有关黎北的消息,正如他之前多次说过的那番话——“这世上,有两种人会大变活人,前者可以把别人变没了。后者,只能把自己变没了。”

黎北消失后的世界,显得无趣、肮脏,过于现实。每个周末,我都会推掉聚会,去酒吧里喝酒。有一天夜晚,那间酒吧里爵士乐的声音忽然停止,响起了一片喝彩声,在朦胧中,我看到一个穿绛紫色魔术斗篷,戴黑色礼帽的人出现在了舞台中央,主持人说:“接下来,我们有请魔术师给大家带来精彩表演......”我不记得那魔术师究竟表演了几个魔术,只记得人群散尽后,那戴着半张面具的魔术师走到了我的身边,伸出手对我说:“让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我点点头,那魔术师就抓着我的手,开始奔跑。我们穿过酒吧后巷斑斓的长街,穿过人群喧嚣的场所,穿过城市钢筋水泥的骨骼,穿过一切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在快要精疲力竭时,我们停在了一堵又厚又高的墙壁前面,从侧面看,这墙壁仿佛是生长在中空地带的,有好多层,不断延展,直至远方。魔术师松开我的手,做了个示意,好像在说,让我们一起穿墙而过吧,我再一次缩回手,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对庞大的世界缩回了手。魔术师见我这样,笑了笑,摘下帽子,对我鞠躬,然后撩开斗篷,在我面前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那一堵又一堵的墙,消失在了街角深处。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