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颜
作者/顾连川
那具一丝不挂的道具模特跑过的时候,吴久正站在临街的阳台抽烟,烟气本无温度,但每次都让他有冬暖夏凉的错觉。
时间是半夜两点,世界陷入深度睡眠,有梦的人和无梦的人不分阶级,将夜晚按照时区自东向西延伸过去。
就是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个商场橱窗里逃出来的模特,风一样掠过街道,没有了平日搭配的衣服,光秃秃的塑料道具显得尤为惨白,在月光映照下,像一只长了四肢的蚕蛹。
它一声不吭,动作矫健,似乎在参加一场旷日持久的午夜马拉松,诡异的景象让吴久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喂,外面有具模特在跑。”
“应该又是哪个倒霉鬼被抢了吧。”
女友一语惊醒梦中人,可不就是一个失去了所有器官的人吗?
人类可以替换身上所有东西,你买下心仪的部位,摘掉不满意的地方,“啪”,安装上去,就成了全新的自己,人就像乐高一样,或者,像拼图,积木,全身上下都是可拆卸的零件。
吴久工作以来换掉了鼻子和眼睛。女友换掉了胸,眼睛,牙齿和嘴唇。在这方面,女人总是比男人要来得狂热。
她趴在床上,后天买来的身材曲线玲珑,增一分则胖减一分则瘦。“拿来主义”在这个时代是最高信条,健身房和美容院纷纷倒闭,女人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刷着最新上架的身体零件广告,继续为资本家贡献钞票。
“林清也上架新产品了!”
林清是最近大火的女明星,男女老少通吃,属于她的一千个哈姆雷特各有各的乐趣,互不侵犯。
吴久好奇地凑过去,正好看到展露完美笑容的林清,她站在鲜艳的特效场景里,用夸张的手势比划自己的眼睛,却一点也不令人反感。一看就是注定一帆风顺的人生。
“林清同款双眸,让你不再惧怕黑暗。”广告词简短,直接,廉价。
“你不是已经有那谁谁的眼睛了吗?”
“她都已经过时了,而且我这个买了好久,也该换新的了。”
这个过时的“她”是前两年最红的女明星,当时跟最大的身体零件公司“Body”签约合作,生产了大量自己的同款五官和内脏,一下子大街上多了无数个她的复制品。
明星同款,一向是最受欢迎的,一次性买齐同一位明星的所有零件,还有套餐价,更为划算,我上班的大楼里就有2个萧远,6个ZS和5个CX。
没那么多钱或者想雨露均沾的,就只购买一部分。萧远的嘴巴,ZS的小腿,CX的胸,大家像在玩某款大型网络游戏,在捏脸环节迟迟不肯离去,百分之8取自这里,百分之10取自那里,像通力合作的跨国产品,又像明星们的混血私生子。
吴久原本只想换掉鼻子,因为零件虽好,价格也颇为不菲,一个星期不吃不喝也只够换一个耳垂的钱。没错,黑心商家把本该一体出售的耳朵拆分为好几种,赚几道钱,耳廓耳垂外耳,不知道今后会不会连鼓膜也拿出来单独售卖。
无奈女友一再要求,终于在落叶纷纷死亡的秋天,在她的陪同下,吴久去现场买了今年最火的男明星萧远的眼睛,并按下更换密码当场换上,女友喜不自胜,踮起脚尖在吴久的眼角亲了一口。
环顾四周,和她一样的女生比比皆是,她们在男友全新的嘴唇,脖子,睫毛上落下唇印,但是吴久知道,她们亲的不是眼前的男友,而是萧远。
可她们大部分的嘴唇也并不属于自己,薄的如刀锋,厚的如五花肉,所以,彼此彼此吧。
旧眼睛被女友丢到垃圾箱,吴久恋恋不舍不断回头,都说身体毛发受之父母,可想到这两年父母也用棺材本换上了全新的大腿和乳房,一个告别老寒腿,一个告别乳腺癌,吴久也就释怀了。
那个垃圾桶里面装的废弃物想必足够拼装出一个全新的完整的人。吴久这么想道。
萧远的眼睛花掉了他们两个月的工资,吴久心痛不已,恨不得再更换一副铁石心肠,女友却不以为然,接下来30天两人只能吃泡面度日这件事并不能影响她的心情,既然女友的心情不受影响,那么吴久也就接受了。
女友下班后的娱乐活动成了观摩吴久的眼睛,准确地说,是萧远的眼睛。
“笑一个。”
吴久就笑,眼睛弯了起来,女友心动的样子像初入爱河的少女。
“难受。”
于是吴久又像一只刚看完《演员的自我修养》的马戏团猴子一样表演难受,女友随即心碎了起来,于是他只好默默调整了一下难受的程度。
通常在表演完眼睛的不同形态后,他们就会做爱,女友趴在吴久身上用手臂盖住他的脸,只露出眼睛,她不关灯,直盯着吴久,像捕获猎物的食肉动物。
吴久的手搭在她的屁股上,那是她为数不多没来得及更换的地方。与其他部位相比,它那么的不完美,不光滑也不具备弹性,但它可以让吴久触摸到最初的女友。
每个夜晚,这座城市都有无数明星A的嘴唇亲吻明星B的嘴唇,明星C的舌头轻咬明星D的耳垂。ABCD有可能都是男人,也有可能都是女人。
他们都在和幻想中的那个人做爱,既虚妄又圆满。
“你说,那些被抢了器官的人怎么办?”吴久和女友赤裸着躺在床上,激情褪去,某种不真实的忧愁席卷而来。并非因为所谓的贤者时间,何况,贤者没有性生活。
“要么就花钱再买,要么就只能继续这么赤裸裸地活着,没有零件代替,就这么等着生命耗尽。”
吴久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不就是抢劫犯抢了小偷的东西吗?”
“小偷?”
“我们使用别人的器官,不就是小偷?”
女友把吴久的头扳过来,正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才更有资格使用它们,我们付出心血和金钱,千挑万选,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器皿,虔诚地排列组合,努力让它们呈现出最美的样子,这是艺术啊!”
“照你这么说,我们是艺术家?”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的。”
吴久不知道这些女友从哪里听来的传销术语,或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自我催眠,她说这些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教徒,至于是邪教还是正经宗教,两者之间的界限本来也并不明显。总之她这么说,吴久就这么信了。
一向如此,女友这么说,他就这么信。
“我想换一副锁骨。”
吴久转过头,女友正在摩挲自己的脖颈,那里一片平坦,确实没有泾渭可言。吴久怀念上古时期,那个时候女人说要锁骨,就只是单纯地想吃鸭锁骨。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等我换了锁骨,整个人都会不一样。”
吴久无言以对。他记得,女友每次买新的部位的时候都会这样说。每个部位都至关重要,都能让人焕然一新。
这项运动是没有尽头的,有了漂亮的锁骨,就需要同等价值的脖子去搭配,有了脖子,接下来就需要肩胛骨,下颚,臂膀,手指,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人都被某种蝴蝶效应诅咒。
说诅咒也许不恰当,按照女友的说法,关于美的事情,怎么会跟贬义词扯上关系呢?
“我变美,也是为了你。”
“我不希望你是为了我,说白了,你不应该为了任何人,你做出改变只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你自己。”拒绝女友为自己改变,吴久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不想承担任何形式的牺牲,“为了你”这句话太恐怖,售后问题会让他喘不过气。
“那当然,起码有一半是为了我自己。”
“不,必须百分之百,全部,Whole。这是原则性问题,历史上,女人已经为男人经受了太多酷刑,三寸金莲,胸衣,高跟鞋,这都是男权社会下的产物。”
“百分之五十一如何,这个占有率足够我拥有决策权。”
吴久宠溺地拍拍她的头:“你倒是告诉我你怎么能得出这么精确的数字?”
“因为是我的身体,所以我当然可以了如指掌。”
吴久点点头。
“那我今年圣诞节的礼物就要锁骨。”
吴久叹了口气,还是点点头。
“那你想要谁的锁骨?”
“不一定得是谁的,明星款太贵了,我就淘普通款好了。”
大海捞针,就是形容这个了。
千千万万不同大小,不同弧度的组件如同字母、数字和符号,要把它们挑选出来组成密码,解开谜题。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锁骨,和胸,和眼睛,和腰,和牙齿。所以能够解开心中那扇对于美的定义之门的密码,有且仅有一组。
吴久就亲眼见过女友为了买到合心意的鼻子,足足挑了四个小时,要经过镜子,光线和男友的三重认可,更要通过自己的终极审核。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每副鼻子安装上去,像是正在进行某项危险实验的科学家。
可怕的是,女友整个过程中都呈现出幸福的姿态。
“我觉得都差不多。”
“差太多了。”
“我觉得每个都挺合适的。”
“我要的不是合适。”
“那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
吴久的确觉得每副鼻子都一样。事实上,女友每次更新身上的部位,吴久都会这样质疑,就像他始终分不清口红色号的区别一样。
曙红,蕉红,月季红;艳红,猩红,象牙红。
绯夜魅惑,摩登葡醉,烈火迷情,嫉色绯红。
像某种流传已久的诗歌和咒语,一点也不能错,错了就满盘皆输,跟完美失之交臂。
这项事业当然不容易,可有时候过程的艰辛也能让人获得满足。
最终女友还是没有换到满意的鼻子,吴久刮了刮她本就精致小巧的鼻子,表达出“就这样也挺好”的意思。老实说,当初让吴久注意到女友的,就是这副鼻子,它像罗丹和米开朗琪罗精雕细琢上去的雕塑,一下子就在吴久内心的博物馆里成了镇馆之宝。吴久为没有更换掉它而暗自庆幸。
女友睡去的时候,吴久又想到那具“模特”,即使被抢走所有器官,人类的身体也足够支撑他们短暂地存活一段时间,他们说不出话,闻不到味道,甚至没有心脏可以跳动,似乎人类进化成这么坚韧不拔的样子,就是为了能够购买零件来替换自己。
会不会终有一天,出现一位王者,他/她振臂一呼,于是四海归心,60亿人踏破商家门槛,集体变成了她/他,人类新的子嗣自动继承父母的样子,像某种病毒蔓延到世界各个角落,延续上百年岁月。
人类从此以号码分辨。
编号89757,编号223,编号2046。
后来,吴久陪女友去见她的闺蜜,闺蜜的新男友跟吴久握手,两个男人握手的力道拿捏精准,如同国家领导人会晤。
“眼睛很漂亮。”
看着对面男友的同款眼睛,吴久回答:“你的也是。”
夸赞只是为了换回等额的夸赞,并不需要其他答复。
吴久百无聊赖,环顾四周,孔武有力的男人身边站着丰乳肥臀的女人,闭月羞花的女人身边站着风度翩翩的男人,四个形容词不足以形容大厅来来往往的人群,人类无限趋近于完美,世界和平,真是可喜可贺。
饭后惯例,四人去逛“Body”线下店,每家“Body”都占据商场四分之一的面积,牢牢把控着人流量。最可怕的是某位大热明星的上架或者某位明星死去,最新款和纪念款需要熬夜排队,人们支起帐篷,煮上泡面,仿佛世纪末的狂欢。再后来珍稀零件改为摇号购买,这种盛况才成为历史,摇一次号赚一次钱,商家消灭黄牛,饥饿营销;人民抢到爆款,广而告之。
大家都是赢家。
陈列柜里的零件琳琅满目,门店像一家大型屠宰场,分门别类放好了所有器官。
女生走进游乐园一般挑选起来,其间不断摘下身上的器官,试戴陈列柜里的商品,按密码声滴滴滴响起,跟大厅里四面八方同样的声音汇合,成为某种冲锋号。
闺蜜的男友用手肘撞撞吴久,努了努嘴示意到另一头的男士区。
“我过去看看。”
女友没有搭理吴久,她既亢奋又懊恼地对闺蜜说:“你觉得是不是我今天衣服没穿对,所以这个下巴戴上去才不好看?”
“没那回事,你今天穿得很好看。”吴久出于习惯性求生欲,贴近女友身旁接了一句,可女友仍旧没听到,马屁消失在人声鼎沸中,一丝味道都没留下。
男人们耸耸肩,到一边的男士区去了。
“这才是我们该逛的地方。”
吴久抬起头,并没有看到奶茶,手办和鞋子。
“你说这些?”吴久指着一排排肱二头肌,腹肌和胸肌发问。
“你看这个怎么样?”闺蜜男友装上一副宛如发酵过头的面包一样的肱二头肌,只装了一边的他看上去像一个没做好婚前检查生下来的畸形宝宝。
吴久当然没说出口,他害怕那一身腱子肉的威力。“我不是很喜欢这种。”
“为什么,男人不就应该用上这种零件吗?”
“为什么男人就必须有肌肉?”
“因为男人啊,我是说,我们可是男人。”
“这不就跟说女人就必须得生孩子,富人就得捐钱一样吗?”吴久实在不理解男人和肌肉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莫不是法律上有所规定?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吴久眼神真挚,谈话只好戛然而止。
回到女生那里,同样一片寂静。
“怎么了?”
“我好喜欢这个虎牙。”
“那就买呗。”吴久迅速瞟了一眼上面标签的价格。
“跟我的五官不搭!我现在的布置是成熟路线!”
听她的口气,像是在描述客厅家具的摆放一样。
“那你呢宝贝?我觉得虎牙挺适合你。”闺蜜的男友询问道。
“不要,你前女友就是一对虎牙,我才不要跟她一样。”闺蜜冷冰冰地回答。
四个人都陷入沉默,那对虎牙像上古留下的动物尸身,冻在冰川里,无人问津。
这股沉默一直跟随吴久和女友回到家里,持续到半夜,像一团只在他们头顶上空出现的乌云,只有雷电,没有雨点。“今日情侣天气,阴,忌交流。”
吴久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但不论因为什么,让她酝酿完毕后主动说出,总好过现在冲上去送死。
“她男朋友的前女友有一对虎牙。”女友终于开口,她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像刚刚签订了割地协议的慈禧。
不知道的人听了这话还以为是什么狗血又纠结的肥皂剧情。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就从没建议过我买什么样子的零件?”
“我为什么要建议?”
“男人多少都会在女人身上找过去女朋友的影子。”
“用来弥补?”
“怀念?缅怀?差不多这意思吧。”
吴久深吸一口气:“我说过你没有必要为了任何人改变,你只用为了你自己而活。”
“真心话?”
“真心。”
女友一副狐疑的样子。
吴久叹口气,按下胸口的密码,把心脏掏了出来,像医生捧出生产顺利的婴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颗心脏,型号Z-067,保质期还有5年7个月,2010天,它鲜活,蓬勃,心跳清白,正值壮年,我以它起誓,绝无虚假。”
女友把Z-067塞回它该待的地方,虽然不痛,但放回去的一刻还是让吴久打了个冷战,像囫囵吞下一大口冰淇淋。
可以不断更换器官的人类,其实已经等同于告别死亡。如果人类足够有钱,想必连医院都能统统关闭,医生护士集体下岗,奔赴身体零件公司求职。
吴久总是为伟大的地球母亲担忧,那副场景如同噩梦一样经常造访他的睡眠。
“地球会不会终有一天掉下去?”
“掉哪里?”女友正把她的所有零件摆在太阳底下晾晒,消毒,除菌。
“我们告别了疾病和衰老,人口不断上涨,60亿会变成600亿,接下来变成6000亿,塞满地球的每个角落,地球会不会有一天不堪重负,一直往下掉?掉出银河系,掉到宇宙深处。”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真的?”
“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紧紧抱住我。”
“为什么?”
“地球下落,我又这么轻,我怕我会因为失重掉出地球,所以你一定要把我看好。”
吴久想了想她向上飞走,飘出大气层的画面,严肃地点点头。他走过去把女友重重地搂在怀里,似乎地球已经开始下坠。
此刻,他们的拥抱离6000亿人口很远,离地球坠落很远,末日遥遥无期,爱情足够对抗所有重力。
圣诞夜,吴久不负所望地买回了女友想要的锁骨型号,郑重其事地将它戴上。
女友用手指在上面来回触碰,像优雅的芭蕾舞者。
吴久站在身后,看着镜中的女友,他不得不承认,这副锁骨纤细狭长,几乎要振翅飞走。骨窝深邃,倒入美酒,可饮一夜。从下颚出发,经由颈部到肩,最终抵达锁骨,宛如一趟壮阔优美的旅行。
女友拿出礼物给吴久,不出意外,还是萧远的零件。
“那你怎么就不问问我需要什么?”
“不用问,这是最适合你的东西,我的眼光不会错。”
“该死的脑残粉。”吴久在心里骂道。
吴久用萧远的手指触摸女友的脸庞,女友握住这双手,指引它们光顾自己每一寸肌肤。灯光熄灭,在黑暗中,指纹并未迷路。
吴久觉得自己像一具提线木偶。
女友很快就没有再为换不起零件而忧伤,月抛,年抛,十年抛这种选择也不再成为困扰的因素。她的公司成功上市,手上的原始股像爆米花一样迅速膨胀。
那家公司的业务同样也和身体零件有关,专门制作欧美人种的五官,并买下外国明星的零件版权,满足人们走向国际的虚荣心。成本虽高,定价更高,所以短时间内就市值翻番。
实际上,几乎百分之八十公司的业务都和身体零件有关,这些公司的员工拿到工资又会投入到浩瀚的零件市场中,为自己添砖加瓦,像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圆圆圈圈圆圆,周而复始,形成永动。
再后来,女友成为了360度无死角的女人。
皮肤白皙,放置在海边,可代替灯塔引领迷路的船只;
双腿修长,堪比霓虹灯到月球的距离,38万公里遥不可及;
胸脯饱满,经肋骨爬上乳房等同于攀爬一座完整的珠穆朗玛峰;
腰肢柔软,春风停驻在此,人类可以于此处睡上数十场懒觉。
更为夸张的是,女友终于实现当初的心愿,购置了不同风格的五官,优雅,甜美,妩媚,森系,北欧性冷淡,都市女强人。她沉浸在一场场盛大的角色扮演中,努力去迎合每副面孔。吴久永远不知道回到家中,面对的会是哪种女人,他像是一个皇帝,坐拥着后宫三千佳丽。
“这样不好吗?”女友听到吴久这么形容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说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因为贪心啊。”
“贪心?”
“贪心不是人类活下去最大的动力吗?不管是愿望还是欲望,不管是大是小,都是因为贪心,人类就是试图区分得太明白才会活得这么辛苦。”
吴久一瞬间以为女友换上了尼采,康德,叔本华们的零件,并且还是吸毒上瘾的那种哲学家。
虽然不是拥有了完美的组件就能变成同样不俗的人,但好歹硬件摆在那里,远远一看就足够唬人,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概就是如此。女友穿梭于不同风格的身体,把神情和动作都调试得刚刚好,这才是最让吴久佩服和害怕的地方。
吴久喜欢去女友公司开的专门陈列逝去明星器官的博物馆。
他常常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他想象用他们的眼睛观望这个世界,用他们的鼻子呼吸这个世界,用他们的大脑思考这个世界。这种幻想让他心安。
过去,人们展览恐龙的骨架和鲸鱼的生殖器,如今他们的眼睛如同手术刀,剖开了被展览者的身体,玻璃罩是它们新的器皿,底下的解说卡片则是它们的福尔马林。
一切都欣欣向荣,按部就班。
直到那场死亡。
明星萧远,被爆料此前一直用作卖点的“纯天然”是不实消息。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后天购买拼凑而来,一时间,信仰崩塌。
人们谴责明星和商家,要求退换零件,各方道歉声不绝于耳,躲避数月的萧远本人终于在一个清晨,站在建筑的最高点,砸了下去。
他把所有的器官都摘除,抱了满满一箱,随着身体坠落,零件们洋洋洒洒像下起一场大雨,铺满了地面。所有的零件都不再跳动,只有那颗心脏在一旁,像被扔上岸的鱼,不断挣扎着。
他的死亡只是沦为一次次谈资,他的零件也纷纷下架,铁打的粉丝流水的明星,换个偶像,一早醒来仍然天下太平。
只有一个人,女友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喜欢不应以死亡作结,放弃等于背叛。吴久惊讶于她的痴情,说出这句话的女友配上当天凌厉的五官,一派肃杀。
女友加速了对吴久的“转换”,她不知从哪里带回来萧远的零件,眼神里满是期待,吴久为了平复女友的心情,只好一一装上。
吴久像不断进化的新物种,女友则是他的造物主。
属于萧远的头发在女友手中凌乱,胸膛是战鼓,诞下另一个男人的汗水,声音从腹腔上升借由气管和舌头吐露,嗓音陌生。他的汗毛,指纹,皮肤都不再熟悉,他像是躲藏在一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躯体后面,审视着一切。
这个人,并不叫吴久。
吴久漠然地看着那个男人将并不属于他的生殖器放入女友的身体里,他的血液和基因在女友的体内埋下种子,然后长出花朵。
吴久没有快感,也没有愤怒,他只是注视这个过程,听着女友在那一刻颤抖地念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是一具器皿。
旧的一年即将结束,成千上万的市民迎接新年,跟广告牌和大银幕上的明星同样完美又易碎。与他们相隔甚远的地方,有可能是森林,也有可能是荒野,草原或者沙漠,拒绝更换身体的人们逃到这里,抑或是被赶来这里,静静地等待死亡,旧历与他们无关,新年对他们来说也毫无意义。
丑陋,衰老,和死亡必须从城市里被放逐,像排除洁净血液里的病毒。
吴久在人群中穿梭,他刚从女友那个觥筹交错的宴会上跑出来,冷空气让他清醒。
他受够了要从每个人的胸牌上去辨认谁是谁。每个人都会变,昨天和今天不一样,今天又和明天不一样,事实上人体内的细胞每分每秒都在分裂,这意味着你永远不可能见到一模一样的对方。整个世界都像一场变装秀,迟早有一天连记忆都能够被替换。
吴久同样还受够了这种场合下无数的酒,仿佛在这里,酒才是硬通货,疲于奔命的饮酒者沾染酒精的味道,和铜臭味一样难以抹除。
“酒当然有好处。”女友曾经理直气壮地反驳过。
“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到处呕吐,有什么好处?”
“所有人都有权利寻找各种自我麻痹的途径,酒无疑是最直接有效,成本又最低的一种,人生就是苦难的集大成,我们能做的是从身体乃至精神上让它们变得迟钝一些,再迟钝一些,迟钝到肉眼不可见。”
“那我还是选择甜食。”
所以,吴久在这个名流丛生的晚宴上,掏出手机点起了奶茶,备注:“全糖,去冰,谢谢。”
当半个小时后吴久旁若无人地喝着黑糖波波鲜奶时,他的画风就变得尤为古怪。他靠在吧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宛若女主人一样的女友周旋在人群中。流光飞雪,顾盼生辉这些平日里虚幻的词语用在此时毫不做作。
她今天的样子非常适合这种场合,当然,挪到颁奖典礼,电影红毯,政治谈判也同样适用。
兴许是感受到他的眼神,女友回头寻找视线来源。正吞下一大口珍珠的吴久跟端着酒杯的女友就这样对视了。
吴久的样子可与天真挂钩,女友的神情也跟失望无限接近。吴久的胃里突然翻滚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奶茶和酒产生了化学反应,他把奶茶丢进垃圾桶,推开众人冲了出去。
他觉得世界迟早会在某个节点突然爆炸,没有暗流涌动,也没有循序渐进,生硬得像任何故事和人生的转折点。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真的觉得身边的人变成了同一副面孔,《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在真实发生,他一直都认为这部电影是恐怖片,恐怖得就像他妈的这个现实世界。
人们开始倒计时,庆祝又一场循环。
5,4,3,2,1。新年快乐!
吴久吐了一地,人们像是在为他的呕吐欢呼。世界并没有爆炸,只有吴久弄脏了这个世界。
吴久狠狠地吐,也狠狠地弄脏这个世界。
回到家里,吴久重重栽进沙发,像一颗被地球引力勾引的小行星。女友回家,脱掉高跟鞋,喝得微醺的她笑容妩媚,俯身下来,凝视着吴久,窗外的烟花恰好在此时点亮女友的脸庞。
“你是谁啊?”
女友不回答,凑近吴久,吴久闻到她呼吸里的酒气,轻巧地躲开了她。女友坐到他身边,头仰在靠背上,头发洋洋洒洒地铺开,像一场黑色的小型烟花。女友慵懒地说“怎么?不喜欢今天的风格吗?你说,我可以换你想要的。”
“打住。”
“已经是全新的一年了,可惜地球没有坠落,幸好地球没有坠落。”
吴久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心话,是“可惜”还是“幸好”。
“喂,你是不是那种人?”女友又开口说话,她换了个坐姿,手肘撑在沙发靠背,斜过身子对着吴久,画面暧昧得像有一位大牌摄影师和昂贵相机躲在暗处。她嘴角上扬,带着调笑的口吻。
“哪种?”
“坐在车上的时候,会隐隐希望车永远不要停下来。”
“有。”
“真可怜。”
“巧了,我也觉得你可怜。”吴久被女友惹恼了,在说出口之前他并不觉得女友可怜,但是话音刚落,他简直觉得她可怜得像一条丧家犬。
“我知道你经常去博物馆,你是不是觉得旧时光就比未来要高贵?”
“你想说我活在过去?”
“不,你只是无处可去,但是用念旧当挡箭牌能让你站在制高点对所有人指手画脚。”
“我从来没有指手画脚过,何况,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为了你换上萧远的所有器官,我倒想问问你你图什么?图一个幻象,一个图腾?”
“你从来没有拒绝过。”
“我这么做是为了你。”
真是可怕,曾经不让对方为了自己而活的吴久成了附属品,而批判吴久活在过去的女友则真正地活在过去。他们有多大声,就有多讨厌自己。
“你不想要,就应该反抗,好歹做点什么。”
“我如果说想要你有个酒窝,可以吗?”
“这跟酒窝有什么关系?”女友茫然地问道。
“我就是要说酒窝。”
“你前女友有酒窝?”
“不是。”
“你初恋有酒窝?”
“不是!我他妈就是喜欢酒窝!我看到酒窝就欲罢不能,它是雪中送炭的炭,锦上添花的花!即使我这么喜欢酒窝,但是我有没有哪怕一次提出来,让你买一个?”
女友眼神空洞地盯着吴久发火,在她的印象里,吴久就没有发过脾气,只有依靠沉默度过这段怒火,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沉默是从未说出口的酒窝。
“可,我没有一套是适合装酒窝的。”
“操!”吴久的脏话融化在窗外的烟花声中,只有夸张的口型留了下来。
“那你知不知道,你那么喜欢的我的鼻子也是我买的?想当初我真是花了一天时间买到的呢。你又知不知道,在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其实我就已经换过不少零件了?你所爱上的我的样子,同样不真实。”
吴久不知道她这个时候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激怒他?还是失望之后的摊牌?
“那我也一个字一个字跟你说清楚,我不喜欢萧远,他代言的东西都是垃圾,他的演技也是垃圾,他的人生更是垃圾。”
“这些话伤不了我。”女友的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撒泼打滚的熊孩子。“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你根本不适合拥有他的一切东西。”
“我能问你一句,你躲在这些面具后面开心吗?”
“不要用你那可怜的尊严揣测别人,切换任何一种样貌,都是我的人生,美的丑的,黑的白的,都是我的选择,我喜欢站在‘他们’后面,使用‘他们’的人生去度过每段时间。而萧远,他是我这万千选择里,最中意的样子。”
“所以,我是你的玩具。”
女友慷慨激昂后,重新审视着吴久,眼神慢慢柔软下来,那跟歉疚无关。
“乖,”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只要你把最后一个装上,我们永远都是最接近爱情的人。”
盒子里是一颗心脏,只是它跳动得并无气力,反而还有些衰弱。
“这是?”
“萧远的心脏,他真正的心,最初的那颗,他没有换过心脏。”
吴久看着女友,女友看着吴久。一颗颗烟花爆炸的间隙无比安静,只有那颗原装的心脏的跳动声幸存下来,像一个单调的时钟,驱赶着时间行走。
吴久觉得真正的她站在数万光年之外。
“你疯了?”
“所以?”
“我不愿意。”
“如果没有今天这场争吵,你也会说不愿意吗?”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让事态堕落到这步田地的契机,那个转折和征兆似乎从未出现过,吴久苦苦在脑海里搜索,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该死的脑残粉。”
女友长舒一口气,声音澄澈轻快。“好了,睡觉吧。”
“就这样?”
“好了,睡觉吧。”女友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分手,没有耳光,也不用砸点什么?”
“我们都是成年人,成年人该有自己的方式。”
吴久讨厌这种说辞,什么是成年人?什么是成年人该有的人生?人们总是被限定在某种特有的身份里,像是某种强制性的心理暗示,更多的,是某种借口和妥协。
但,她这么说,吴久也就这么信了。
吴久这天非常困,困意像巨大的海浪袭来,一下子就把他包裹了。
他做了一个梦,他明白自己正在梦中。他看到女友装上了萧远的所有器官,那些零件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更像是她的孩子,从她子宫里诞生的婴儿。她把它们一个个装进自己的身体,最后像虔诚的信徒一样捧起那颗虚弱的心脏,那颗圣经一样的心在半空中逗留良久,终于填补了最后的空白。
她在表演萧远的各种神情和姿态,那个男人的叹气,蹙眉,微笑;挥手,拥抱,跳跃;呵斥,安慰,情话。吴久不知道她到底实验了多少种样子,他只知道,她不是在复制那个男人,而是在成为那个男人。
只有她,才是最适合变成萧远的人。
吴久醒过来的时候,他意识到已经是凌晨,之所以用“意识”这个词,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眼睛。他全身上下所有的零件都没有了,那个梦不只是梦而已,她输入密码,拿走了所有的零件,并装在了自己身上。
吴久想骂人,他想用最脏最恶毒的词语去骂她。
可惜他没有嘴,也没有舌头,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阳光之后是月光,今天的接任者是明天,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终于,吴久还是站了起来,他开始奔跑,没有目的地,没有计时器,他只是一味地往前跑。
没有任何器官的吴久只是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他感到自己无比轻盈,随时都要升空。他产生了幻觉,他已经在床上等候了数百年,地球的人口早已来到6000亿,开始绝望地往下坠落,他即将飘走,抵达没有空气的大气层外。
但吴久还是在跑,像是要赶去和千千万万跟他一样空空荡荡的身躯汇合,像是正在参加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
他一声不吭,动作矫健,像一只长出了四肢的蚕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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