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吃橘子皮,我喜欢吃橘子。

橘子皮

作者/宁迪


罗星带着镇上的孩子把和他住在一条街上的怪胎打了,还抢了怪胎的小卡车。这不是他第一次带头打人了,罗星的父母十分头痛,他们对于罗星的屡教不改已经感到失望,他们让哥哥罗鹿给他最后一次警告。

罗鹿是父母的骄傲,在本市最好的私立高中读高三,拿全额奖学金,读书不花一分钱。今天是罗鹿去学校的日子,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照例去弟弟的房间度过最后几个小时的假期,顺便向弟弟转达父母的警告。

罗鹿敲门:“罗星,在干吗?”

“我在玩卡车。”房间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怪声。

“我能进来吗?”

没人回答。他推门进去。

罗星坐在一辆绿色的玩具卡车上,那车子大概只有一个小西瓜那么大。

“你会把它坐坏的。”罗鹿告诉弟弟,但他只是两手插兜站在哪里。“卡车是谁的?”

“怪胎的。”罗星没看哥哥,从地上拿起一个橡皮锤子,用力地捶了捶屁股下已经变形的卡车。“我就是要搞坏它。”

“就是那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家伙?”罗鹿知道那个小孩。他想起了有一次他在超市买东西,那个孩子就站在货架摆放巧克力的地方对着空气问:“这个巧克力会不会太苦了?”

“对,就是他。”罗星说,恨恨地擦了一下鼻子。

罗鹿在桌上抽了一张纸,帮弟弟把鼻子擦干净。“你为什么要叫他怪胎呢?”他问。

“那我应该叫他傻子?”罗星说,仍旧愤愤不平。

“你可以叫他的名字。”罗鹿说。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罗星说,“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怪胎。”

罗鹿站在那里没说话,他想说点什么,类似“别说别人坏人”这类的话,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因为他知道弟弟会有什么反应。

“你知道那天他做了什么嘛?”罗星说,从那辆小卡车上下来,手里拿着锤子盯着罗鹿。

“谁。”罗鹿说,“那个,”虽然他不愿意这样说,但是他还是说了,“怪胎?”

“没错。”罗星把手里的橡皮锤子往卡车上一砸——没砸中,他又踢了一脚。“毛毛就是他杀死的。”

罗鹿嘴角试图往上扬,又立刻落了下去,弟弟正斜眼看着他。他耸耸肩,然后尽可能地树立那不存在的兄长的威严:“小孩子不要乱说话,让人家听到了……”

“真是怪胎干的。”罗星急了,“你就信我。”

罗鹿提高音量:“毛毛是出车祸死的,大家都看到了。”

“不是。”罗星嘴里泡沫飙射。“我们知道,毛毛就是被那个怪胎弄死的。”

“你就是撒谎。”罗鹿指着罗星说。

“住嘴。”罗星从床上跳起来,捡起地上的橡皮锤向他丢了过来。“你屁都不懂。”

橡皮锤砸中了罗鹿的脸颊,他本来可以躲开的。他有些恼火,倒不是因为自己挨了这么一下,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弟弟似乎正在脱离控制。罗星还小的时候,他们只顾溺爱他,现在为时已晚?“你别这样,”罗鹿的语气里隐约有了怒气,他把那只橡皮锤捡起来,一屁股坐在书桌上,用锤子慢悠悠地打着自己掌心。“他到底怎么惹你了。”

“他没惹我。”罗星大叫,他被惹毛了。

罗鹿停下手里的动作,从上往下瞅着他:“你最好给我好好说话,你知不知道你最近的态度很恶劣?”他又捶了一下掌心,收回严厉的目光。“昨天爸爸妈妈和我谈了谈你最近的情况,他们对你很不满,他们说要教训你。”他把这话说得尽量不那么令人讨厌。

“哼,”罗星歪着头看着窗外,“他们又不是没有教训过我,我不怕。”

罗鹿很挫败地拍了拍额头,从桌上跳下来,走到罗星身旁跪下,将一只手放在那个有破洞的膝盖上。他示好说:“弟弟,我们不想教训你,尤其是我,你知道我是最喜欢你的了,对吗。”

罗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用右手尾指的指甲盖插到大拇指的指甲盖里面,把里面黑色的泥土挑出来。他这才抬起头:“你们干嘛要教训我,我没做错。”

“没做错?”罗鹿捧着罗星的脸颊,“你这个卡车不是他给你的吧,是你抢来的?”

罗星看了一眼卡车:“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他们都去了。”罗星往后一躺,从床上抓起一个唐老鸭,“胖子抢了他的飞碟,小帅抢了他的篮球,皮皮抢了他的飞机,圆圆抢了他的赖皮狗。”

“什么?”罗鹿难以想象这群孩子竟然这样过分。“你们是到他家里去了吗?”

“没到里面去。”

“没去?”

“就在他家后面,他把玩具都放在地上,我们冲上去就抢。”罗星说得毫无愧疚。

罗鹿抿紧嘴唇,脸上线条变得坚硬,他想这个弟弟或许真的应该教训一下。不过每次当他有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的心底深处就有一个声音跳出来:小孩子不就是这样顽皮吗?他成了人见人怕的孩子王,总比你小时候强,你小时候人见人厌。

“我们不想抢他的东西。”罗星说,坐起来,眼神有些认真了。“我们只想把他赶走。”

“为什么?”罗鹿问,又把手放到弟弟膝盖上,用食指抠裤子上的那个破洞。

“我说了,他杀了毛毛。”

“够了。”罗鹿再也没法遏制自己的怒火:“你别撒谎了行不行?”

“我没撒谎。”罗星争辩,“至少这次没有。”

“毛毛是车撞死的,大家都看到了。”

“他被人推了一把。”罗星说,“我们都看到了。”

“怪胎?”罗鹿问。

“就是他!”罗星一口咬定。

罗鹿失望地叹口气,站起来,“不可能,那么多大人看着呢,也没见警察找他。”弟弟很不高兴地瞪着他,他把语气放柔和:“这样的事情就交给警察好不好,他们会查明真相的,你做好小孩子该做的事情,比如努力……”

“就是他。”罗星跳起来朝罗鹿打了一拳。

罗鹿抓住了那只拳头,有那么一两秒他很想给这个弟弟一巴掌,可是看到弟弟咬牙切齿、眼泛泪光的模样,他忍住了。他只是失望地甩开罗星的手,然后往门口走去,停在房门口。“我听说那个怪胎的数学成绩超过了你,现在他才是全班第一,失去老师的特别关心心里很不爽?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再这样下去不仅会失去老师对你关心,还会失去爸爸妈妈以及我的关心。”罗鹿说完轻轻掩上房门。

罗星房间里传来一声吼叫:“滚开,你们什么都不懂,我才不关心什么数学成绩。”

罗鹿摇了摇头,走到客厅向正在等候的父母汇报了情况。

临出发前,他又去找了弟弟。虽然有些生气,可是他们兄弟俩一向感情好,他不想让弟弟伤心。他去敲门,没人回应,想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打了暗锁。

“是我。”罗鹿对着门板说,“我要去学校了,你不见见我吗?”

“不要。”罗星很坚决地说,“你快去,我不想见你。”

“别生气了好不好。”罗鹿讨好地说,“我下次给你买奥特曼怎么样?你要谁,是迪迦还是赛文。”

“迪迦。”过了一阵子,弟弟说,听语气似乎算是达成了和解。

罗鹿偷笑,“那好吧,这段时间在家好好听话。”

他转身走了几步停下,又折回去试着把门打开,门依旧锁死,他只好放弃。回到客厅,拿了背包和父母道别,赶往车站。

汽车南站离他家距离不远,走路只要十五分钟。他背着背包沿街而行,天气爽朗,偶有暖风吹过。街上的行人看起来都是懒洋洋的,沿街店铺的老板们也把躺椅搬了出来,拿一本书遮住眼睛就呼呼大睡。额头挂着汗珠的孩子们拉开衣襟,不停地横穿马路,妈妈们扯着嗓子呵斥。

一个四五岁孩子在车子猛烈的“哔哔”声中冲过马路来到他的身边,他的母亲紧随其后,“你这个鬼崽崽,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母亲抓住孩子胳膊,朝他的屁股狠狠地拍了几下,那个孩子也不哭,笑嘻嘻地挣开母亲,又冲到了马路的另一头。

罗鹿好笑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在最后一个路口处碰到了红灯。这是小镇上仅有的一个红灯。罗鹿默念着红灯的读数,百无聊赖地扫了扫左右,视线往左边的时候扫到了那个孩子——怪胎。他戴着个哈巴狗帽子,正中间还留着一截红舌头。他脚下踩着一个西瓜皮球,一手叉腰,一手在比划着什么,嘴巴张张合合应该是在和什么人交流。但是小家伙面朝的那一边让墙壁给挡住了。

这时,红灯变绿。罗鹿过马路,在斑马线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家伙踢出去的皮球又被人踢了回来。

他赶到车站,司机正在等他,“今天怎么这么晚,我都要发车了。”

“今天家里有点事情。”罗鹿不好意思地说,找了个座位坐下,谢谢你了。”

司机笑着摆摆手,发动汽车。

罗鹿再次回到小镇已经一个月后,依旧背着背包,背包里除了一些换洗的衣服还多了一个迪迦奥特曼。他兴奋地在街上走着,想着待会弟弟看到迪迦的反应。一路上大家的目光都跟着他移动。这是怎么回事?他搞不懂,加快脚步走到家里。

“罗星。”他冲进客厅大喊,“快出来,迪迦奥特曼要变身了。”

没人回应他,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相互依偎着,对于他的回家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了?”他小声问他们。他们两人肩并肩坐着,看起来很虚弱,眼眶还是红肿的。

“怎么回事。”罗鹿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一只手穿过爸爸的肩膀捏着妈妈的后颈。“你们怎么了,罗星闯了什么大祸?”他小心地问。

“呜呜……”妈妈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爸爸把妈妈搂到自己怀里,拍了拍她的背。罗鹿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究竟怎么了,你们说话啊?”

爸爸把头埋进了妈妈的头发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越哭越大,随后两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罗鹿脑海中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罗星,”他大叫一声跑到了弟弟的房间,房门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房间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罗星要是在房间里就绝不会是这个模样。他站在那里小声地喊:“罗星……”

“罗星他……”爸爸来到他身后,按住他的双肩,尽力压制住自己的呼吸,“罗星他死了。”

罗鹿又跟着呆呆地重复了一遍:“罗星他死了?”他扭开爸爸的双手,垂着头走到罗星的床上坐下,久久不说一句话。爸爸妈妈走到门口,罗鹿突然抬起头,面目扭曲地嘶吼:“你们怎么搞的。”

面对他的指责,爸爸妈妈再次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罗鹿在罗星房间里待到天黑,晚饭的时候,爸爸妈妈给他送来晚饭和一份报纸。他将晚饭甩开,躺在床上回忆着弟弟的模样,可脑子里的记忆都是破碎的,他没法拼凑出弟弟的模样来。他起身拿起那份报纸,报纸上报道了罗星的死:十月二十五日,建新镇发现了坠湖事故,一名七岁孩童死亡,警察排除了他人的可能性。受害人是在湖畔边玩耍不慎坠落。据悉那处湖畔是孩子们经常聚集的地方,但是湖畔周边并没有设置防护网。人们对于政府有关部门的疏忽提出了质疑,并表示对受害人家属表示同情……

罗鹿把报纸揉成一团,往窗外一丢,纸团打在纱窗上弹了回来。他继续躺着,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父亲走了进来,没有和他打招呼,而是坐在床沿边抽烟。不一会儿,母亲也来了,她倚靠着床坐在父亲脚下,把一只手放在父亲的膝盖上。房间里只有一个红点,罗鹿就盯着那个会呼吸的红点。当父亲大口吸烟的时候,他感到整个房间的力量都被父亲吸走了,有好几次他都感到父亲的香烟会燃烧起来,点亮整个房间。可是,并没有。它只是变得亮一点,映射出父亲憔悴的长了胡渣的下巴。

就在这种沉重的氛围中,罗鹿发问了,是一个他自己都没有想过便问出口的问题:“那个孩子在吗?”他顿了一下,“那个怪胎。”

父亲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在。”

“他们打架了吗?”

父亲愣了一下,把烟从嘴上取下来,很快那一点光亮就被黑暗吞没了。“打了,好像是为了那个卡车。当时我们就在那里,我们把他们拉开了,那个怪胎被罗星打了鼻子,还流鼻血了……”

“卡车呢?”罗鹿打断说。

“被罗星丢到河里去了。”爸爸说,口吻沉静,“他就是在丢那个玩意的时候掉下去的。”

“那个怪胎呢。”他立即问,好像马上就能触碰到真相了。

“不是他。”妈妈哽咽着说,“那个孩子当时就站在我身边呢,离得很远,不过。”妈妈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他问。

“我好像听到那个孩子说了一句:去。”妈妈坐到床上,伸手摸到罗鹿的脸颊,“也许是我听错了,这是个意外,我确信。”

“你们就看着他掉下去。”罗鹿把脸扭过去,他认为自己的语气没有责备的意思——或许是有的。

妈妈又发出一阵痛苦的呜咽。

他不再说话了,可他心里的疑虑像是石头一样坚固地抵在他的胸膛。他在黑暗中闭紧了眼睛,把身子蜷缩着,那个瘦瘦小小却又十分吊诡身影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他没法入睡,只是一动不动地掩盖自己情绪,有人为他掖了掖被子,随后他听到门被关上了。

两天后他再次出发去学校,这次他只是站在弟弟的房门前看了看,他不敢进去。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恐怕他一辈子都没法想明白。

本来他打算在家里再待几天,他想陪陪爸爸妈妈,但是他们执意让他去学校。

“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他们是这样告诉他的。

所以他离开家,走到车站,坐在汽车上等待着发车。他心事重重地望着自己经常光顾的那家小超市,尽量让自己不流泪,也不去想弟弟。可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难过,就在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就要失去控制时,他看到怪胎走进了那家小超市。

一瞬间,他不再感到悲伤,内心激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他以为他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可此时他却怨毒地想道:最好这个孩子马上死去。

三分钟后,怪胎走出超市。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戴着哈巴狗帽子,一手拿着巧克力,一手抱着西瓜皮球,一边走一边吃巧克力。有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往左边抬起头,好像在对什么人说些什么。这种怪异的举动让罗鹿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罗鹿脸贴着玻璃窗,满面忧虑望着怪胎的背影:他难道是个傻子吗?

罗鹿走下的车的时候还没有想好自己要干什么。不过他很果断——必须要跟着那个怪胎!不管是打他一顿,还是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甚至是杀了他——如果弟弟的死确实和他有关的话。

怪胎往回走,走上了镇上的大道,过了红绿灯插进了一条小巷子。出了巷子就到了镇子的后面,罗鹿以为他会去镇子后面的树林,这样奇怪的孩子大概就会这样做吧。可是他却往右边走过去,罗鹿恍然大悟:怪胎要去断崖下。那一处本来是个很大的水泽地,后来由于工程建设断了水源,干涸成一片荒地。现在成了孩子们躲避父母监视的乐园。

怪胎果然往那个方向走,中间他停下来回头看了看。罗鹿反应很快,他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怪胎停下来看了几秒钟,继续往前走,似乎没有发现他。

罗鹿远远地跟着他,来到了那处荒地。那里已经有了一群踢球的野孩子。他看到怪胎把巧克力放进口袋,还不放心地拍了拍,然后把西瓜皮球夹在腋下向那群孩子走过去。最后在离那群野孩子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他就那样孤单单地站在那里,可怜地望着他们,头顶上的哈巴狗帽子吐出一条软绵绵的红舌头。

罗鹿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酸楚来,一点点消化掉他心里郁积的仇恨。

终于,那个孤单的影子往前迈出了一步。那一群野孩子也发现了他,有人叫了起来,“他来了,那个怪胎来了。”他们都围了过来,把他围在中间,“你这个怪胎,干吗来这里?你是个杀人凶手。”他们围成一个圈,不停地推搡着怪胎。“你应该被抓起来。”其中有个小孩凶神恶煞地举起拳头朝怪胎砸过去。

罗鹿及时地叫喊起来,“你们干什么,走开。”他奔向他们,孩子们作鸟兽散,其中还有一个在地上跌了一跤,不过很快他就爬了起来追上了伙伴。

“你没事吧。”罗鹿看了看怪胎的脸,鼻子上倒是有一块淤青,不像是刚才受的新伤。他弯腰捡起被打落的哈巴狗帽子,拍了拍灰尘,有些粗鲁地按在那颗长满了乱发的头上。

“你怎么出来了。”怪胎把帽子扶正,“你在那棵树后面藏得挺好,我都没有发现了。”

“那你怎么知道?”罗鹿有些诧异地挠了挠脖子。

怪胎眯着眼睛看着孩子们走远,阳光把他的眼睛照得透亮。“是橘子皮告诉我的。”他不无炫耀地说。

“橘子皮?”罗鹿不解,“谁是橘子皮?”

“橘子皮就是橘子皮去。”怪胎走到自己西瓜皮球旁,轻轻踢了一脚。西瓜皮球慢悠悠地滚进了挖好的坑里。“好耶。”他纵身一跳。

“我们来比赛怎么样?”怪胎提议说,抱着球走到罗鹿身边,“把球踢进那个坑里面。”他把球放到罗鹿脚下。

“好啊。”罗鹿想了想说。他走到西瓜皮球后面,用大拇指瞄了瞄那个坑,大概三米远,一脚踢出去,球快速地滚进了坑里。“怎么样?”他竟有些得意。

“不错,”怪胎把球抱出来,“再来。”他在先前的位置再退后了三米远。“这个距离怎么样。”

罗鹿看了看球,又看了看坑,稀疏的眉毛蜷缩着,“太远了。”

“你不要试试吗?”怪胎穿着宽松的夹克衫,两只手插在屁股后面,两条浓眉聚在一起。罗鹿喜欢那两条眉毛,他自己的眉毛太淡了。

“试试?”罗鹿突然想到: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试试就试试。”他把脚掌横着,好像听说过,用脚掌的内侧踢球会更容易掌握球的方向。他把那只脚抬起来,试着踢了几次,最后又放下了。“输了有什么惩罚?”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而且他觉得这很重要。

怪胎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这还能有什么惩罚,要不我们打赌怎么样。”

“赌什么,我可不会和你赌钱。”

“就赌吃的怎么样。”怪胎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我有巧克力。”

“可以。”

“那你呢,你输了给我什么吃的。”

“我背包里有红牛,还有……”

“就红牛。”怪胎立马说。“我一直想喝那个。”

“你没喝过?”

“我爸爸不让。”怪胎看向别处。“快踢吧。”

罗鹿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这谁能踢进去?他还是踢了出去,踢得很重,西瓜皮球嗖的一下飞偏了十万八千里。他扬了扬手,自嘲地笑了笑。

怪胎笑了。“给我红牛。”

“好,”罗鹿从包里拿出红牛,放到怪胎的手上,却突然收回去,“你还没有踢呢?不然你怎么赢我。”

“这有什么难的。”怪胎跑过去把球抱过来,“看好了。”他一脚踩在西瓜皮球上,两手还是放裤兜里,看起来很酷。风把他的衣摆吹得微微摇曳,还在他们面前舞起了一阵沙尘。他把脚往后举到极限,然后像是个摆锤一样滑下来,皮球“噗”的一声滚了出去。

皮球滚的方向很准确,但是太乏力了。罗鹿目光跟着那个皮球,他希望那个球进去。但是他知道那个球绝对进不了的,它会停在离那个坑大约半米处。果然,那个球在他预测的地方停了下来。罗鹿正想说自己也没输,那个球突然又动了起来,在那个坑的周围磨磨蹭蹭转悠了一圈就掉了进去。

怪胎唇边绽出得意的笑,向罗鹿伸出一只手:“给我。”

罗鹿把红牛递给他,还从背包里拿出奥利奥:“要不要再加点这个。”

“不要这个。”

“免费的。”

“不要。”怪胎果断拒绝,拉开红牛的拉环,仰头喝下一口。“哇塞,这个感觉真爽。”他又喝了一口,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叹息。

“你是怎么做到的。”罗鹿把背包背上,把奥利奥插进背包侧面的口袋。

“我作弊了。”怪胎狡黠一笑。

“什么?”罗鹿听得很清楚,不过他不相信,“你怎么作弊了。”

怪胎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他把红牛喝完,然后把罐子往坑里一丢,没丢中。“是橘子皮。”他哈哈大笑,“我把球踢到那附近,然后橘子皮帮我帮它弄进去。”

“是吗?”罗鹿嘴角拂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看着那个坑,风卷起的沙尘在他眼前飘过。“是风。”他低声说。

罗鹿找了一块绿草丰茂的地方坐下,让怪胎也过来。“橘子皮为什么叫橘子皮?”罗鹿盯着怪胎的眼睛,“是因为他喜欢吃橘子吗?”

“不是。”怪胎说,“是因为他喜欢吃橘子皮,我喜欢吃橘子。”

“怎么会有人喜欢吃橘子皮。”罗鹿笑出声来。

“橘子皮就喜欢吃橘子皮啊。”怪胎理所当然地说。

“他长什么样?”罗鹿望着断崖,橘色的阳光印在崖壁上,断崖下堆积着光洁的石块。他感到自己的心境逐渐平和。

怪胎歪着头,把食指伸到嘴里思考着。“他长了两只角。”

“他是一头牛吗?”

“不是,牛有四条腿,橘子皮只有两条。”

“还有呢。”

“他有两只手,左手有六个手指头,右手只有四个。”

“他的脚也这样吗?”

“不,”怪胎把手指拿出来,“他的两只脚刚好相反。”

“哦,真是奇怪。”他尽可能去相信,“他长什么样?”

怪胎站起来,仰头看了看,仿佛那里真的有什么存在。“我觉得他和我们长得差不多,只是他的脸比我们黄很多。”

“可能是因为吃橘子皮吃多了吧。”

怪胎点点头:“我想是的。”他又坐下,“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橘子皮。”

“还没到橘子出产的季节。”

“所以他的脾气很暴躁。”怪胎看着他的旁边说,还伸出口袋里拿出巧克力递给橘子皮,不过显然橘子皮没有接受。“有人在这里,他就不吃东西。”

“他还喜欢吃巧克力?”罗鹿问,他觉得这个问题会让这个孩子露出破绽。

“不,”怪胎马上回答说,“他不喜欢,只不过这个很苦的巧克力吃起来像是橘子皮。”他又把巧克力放进口袋,用手轻轻拍了拍。

“我能见见他吗?”罗鹿偏头看了看,“他在你旁边坐着吗?”

怪胎伸出一只手,指着罗鹿的身后:“他在看你呢。”

罗鹿表情凝固,慢慢转头,后面空无一人。他又把头转回来盯着草地说:“骗人……”他没能说下去,草地上多了一道淡淡的影子,而且那影子渐渐变得浓郁。他心脏狂跳,猛然回头一看,怪胎站在他身后。

罗鹿呼出一口气:“你把我吓着了。”

怪胎伸出一只手往后抵着,“他刚才要伤害你。”

“你在保护我?”

“没错。”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罗鹿问。

“因为他讨厌你。”

罗鹿眼皮垂下,“是你讨厌我对不对。”

“不对,是橘子皮,我不喜欢的人他讨厌,我喜欢的人他更讨厌。”

“橘子皮。”罗鹿朝怪胎身后喊,“你为什么不出来和我打一架。”

“他打不过你。”

“打不过?”罗鹿在地上拔了一把草,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我以为他很强壮。”

“确实。”怪胎转身看着空气,“不过他现在还太小了,他比我只高了一个头,我想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打赢你了。”

罗鹿看着怪胎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副可怜相。那时候他总是孤单单一个人,跟着那群孩子半天也说不上话,他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搭理他,哪怕是和他碰个肩。有时候他们也和他玩耍,不过那种经历并不愉快。他记得有一次,他作为班长向老师报告了在某节自习课上某些同学的违纪,结果放学后他被他们按在泥坑里,浑身都沾了脏兮兮的泥巴。那时候他也是幻想着有个什么看不见的超人能来帮帮他,把那些家伙全给放倒。

尽管现在他经常安慰自己:我还得感谢他们,正是因为他们的疏离欺凌,才让他更早地将自己的心思放到了学习上。可是,如果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的话,他恐怕还是会选择一个不孤单的童年吧。所以在罗星小的时候,他才会花很多的时间去陪伴他,学习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但小时候心里要是空出了一块,那么有可能一辈子都填不满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怪胎看罗鹿一眼,当罗鹿和他对视的时候,他又立马看向了别处,两只手慢慢地搓着泥。

“我只是顺便路过而已。”

“你撒谎,橘子皮说你撒谎。”

“橘子皮怎么知道我撒谎。”

怪胎抬头看看,过了一会儿说:“他说你鬼鬼祟祟跟在后面,他说你是来报仇的。”

“报什么仇。”

“你是罗星的哥哥,我认识你。”这次怪胎直愣愣地瞅着罗鹿。

“你怎么认识我的。”罗鹿把奥利奥拿出,撕开包装,拿出一个给怪胎。

怪胎犹豫了一下,接过奥利奥往空中一抛,张开嘴,奥利奥落到他的嘴里。“我以前看你和罗星一起逛超市。”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拍了拍胸脯,“罗星也和我们说起过你,他说你成绩很好。”

“你成绩也很好啊。”罗鹿说。“你的数学是全班第一吧。”

“那也是作弊。”怪胎咧嘴笑了笑,“你弟弟的数学成绩比我好,不过他还是赢不了我。我有橘子皮,他可以帮我看答案。”

罗鹿温和地笑笑。

“罗星还说你对他很好,他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怪胎拨弄着脚下的杂草。

“是吗?”罗鹿低下头,眼眶闷闷的酸胀,是那股悲伤涌到了眼睛里。

怪胎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突然望定某一点发呆。过了许久他问,“你很爱你弟弟对吗。”

“对。”罗鹿揩了揩眼泪,声音梗在喉咙里。

怪胎往罗鹿身旁挪了挪,两人肩膀挨着肩膀,罗鹿感到一股温情在心里缓缓波动。罗鹿把手按住怪胎的膝盖上,他忽然有一种愧疚的想法:他觉得有一部分的弟弟附在怪胎身上。

“罗星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对不对?”罗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对。”怪胎与罗鹿对视了一阵子,摇摇头。“不过。”他又加了一句,“好像也有点关系,我和他打架了。”

“不,”罗鹿打断他说,“和你没有关系,他和很多人打过架。”

怪胎撅着上唇,扭头看向侧面,想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罗鹿叹口气,心中的那块沉重的石头土崩瓦解。他觉得轻松了。他揉了揉怪胎的头发: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为自己之前对怪胎产生的仇恨而感到好笑。

“我能说实话吗?”怪胎抬起头,他长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小小年纪已经有了眼袋。

“当然可以。”

“我不喜欢你弟弟,他死了我一点也不难过。”

罗鹿脸色微变,他的内心很矛盾。一方面他理解怪胎,因为他了解弟弟的霸道。可另一方面他感到冒犯,他没法忽视自己对弟弟的偏爱。

“如果他真的是我杀死的,你会为他报仇吗?”怪胎问,脸上挂着孩子才有的天真神态。“就像电视剧里放的那样,以牙还牙,把我丢到湖里淹死。”

罗鹿想象着那副画面,顿觉毛骨悚然,他立马反驳说:“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我是说如果。”怪胎还在问。

罗鹿一声不吭,耷拉着脑袋,望着手背上绽出的青色的静脉,他在地上抓了一把青草,往空中一抛。

“你会那样做对吗?”怪胎若有所思地看着罗鹿。

罗鹿点点头。

“你真是一个好哥哥,不过我不羡慕罗星,我有橘子皮,他不仅是个好哥哥、好朋友还是好爸爸、好妈妈,他是我的超人,时时刻刻都在保护我,可惜他不会飞。”怪胎露齿一笑。

“是啊。”罗鹿心不在焉地回答。

“怎么了?”怪胎看向一旁。“橘子皮叫我过去说话。”

“好啊,我等你。”

怪胎走远了一些,一开始他手里拿着一把青草站在哪里,歪着头仿佛在听橘子皮讲话。后来他似乎提出了反对意见,然后开始了争吵,看得出来吵得很激烈。最后怪胎举起手来,像是认同了橘子皮的意见。罗鹿腮边带着温厚的笑意,他觉得挺有意思的,或许这个孩子长大了可以去做演员。

怪胎大步走回来,他哭了,被夕阳照得通红的脸颊上挂着豆大的泪珠。罗鹿问他:“怎么了?橘子皮和你说什么了。”

“我和他吵了一架。”

“吵什么了?”罗鹿弯下腰,为其擦掉脸上的泪水。

怪胎往后看了看,“他不让我说。”

“那好吧。”罗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怪胎颓然低着头,自顾自地往前走,不时歪头说几句气话。

看来他必须找个医生。罗鹿想着追上怪胎。

怪胎突然停下来望着断崖方向:“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当然可以。”罗鹿欣然答应。“你要我做什么。”

怪胎委屈地嘟着嘴:“我有个玩具被他们抢了。”

“是谁?”我帮你拿回来。”罗鹿抓住怪胎的双臂。

怪胎伸手一指:“他们把玩具放在那个上面了?”

罗鹿回头,怪胎指的是断崖。日暮时分,山崖下的石块上笼罩着可疑的光亮。“在那个上面?”

“对,”怪胎说,“是我的坦克,好几天了,我妈妈不让我去很高的地方,你陪我去吧。”

罗鹿用手遮住阳光,观察着周边的路径,左边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去,也不远。“我帮你去拿,”他对怪胎说,“你确定在上面吗?”

“我……”怪胎往旁边抬起头,“我确定。”

“真的?”

“真的。”

罗鹿往山上跑去,“等我,我马上回来。”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怪胎追上他,拉上他的一只手。

“那我们快一点。”罗鹿加快脚步。怪胎小跑跟着。

他们走得很快,不一会就到了断崖下,顺着小路上山。一路上都能听到枯枝败叶碎裂的声音,罗鹿越走越慢,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下,回头看着怪胎问:“你有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音。”

怪胎回头看了一眼:“是橘子皮,他跟在后面。”

罗鹿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迟疑了片刻后,他放开怪胎的手继续前行,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地纠缠着他。上了断崖,那种不祥的预感就被他暂时抛之脑后,他完全地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落日在天边半隐半现,万道霞光扑面而来,整个小镇都被温暖柔和的光芒笼罩着,通往城里的公路上返程的大巴车慢悠悠地驶进小镇,几个孩子跟在后面欢笑追逐着。

“真漂亮。”他两手叉腰,吐出一口闷气。怪胎没有回应他,尽管没有回头,他还是感觉到那个孩子正在凝望着他。这种凝望像是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脖颈。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在他心里泛滥。“坦克在哪里?我们快找。”他低下头左顾右盼,试图回避那种感觉,突然他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被什么撞了一下,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跌入了乱石之中。

怪胎站在断崖边上,弯着腰,两手按住膝盖往下看:“他死了,不会再找我们报仇了?”

他站直了身子,看着旁边眨了一下眼睛说:“橘子皮,现在你满意了吧。”

“我们回去。”怪胎说。他伸出一只手,好像牵着什么,嘴里碎碎念着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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