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不出声,也流不出泪。但是我还可以做梦。

双生

作者/董浩东

“妈妈,你怎么了?”

四岁的女儿摇着我的胳膊,被右臂撑着的脑袋忽然失去了支点。头往下一栽,我从浅睡中惊醒了。

“没事儿,”我扶额说道,眼前朦胧一片,灯光有些刺眼,女儿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内衣,“你咋不去睡啊,天这么冷。”

“我睡醒了,天也亮了。”女儿回答。

眼睛好像恢复了视力,我按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摸到了桌子上的手机:七点半了。看了一眼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丈夫,我叹了口气,说:“快去穿衣服,别冻着了。妈去给你做早饭。”

女儿点点头,去穿衣服了。她一向很听我话。推开屋门,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颤,又关上了门。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转头问道:“妈刚才说梦话了吗?”

“嗯,说了,说的东西我听不懂。”

我松了口气,推门出去了,进厨房时还在想昨晚的事:老公天一黑就出去了,说是要和伙计们聚餐。到了十二点还没回来,我打他手机也没人应。一点多的时候,有人打电话让我去接他,说是没喝晕,但走路不稳。我披了一件厚外套出门,去到村北的那家饭店,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回了家。到家时女儿已经睡了。他一进门就吐。我先扶他躺在床上,然后拿了扫帚拖把开始打扫。

我边打扫边说:“你以后能不能少喝点?”

他本来瘫在床上精神很差,一听我这话忽然来劲了:“不能!”

“小点声,妞妞都睡了。”

“那又咋了,你要求咋这么多?”

“我这要求还多?你看你整天没个人样,下次再喝成这样,让你那群狐朋狗友送你回家吧……”

“给你脸了是吧!”

他忽然直起身,挥手,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我的左半边脸上。左耳马上开始嗡嗡响,那清脆的“啪”的一声,是右耳听到的。

我不是第一次被他打耳光,但这次下手好像特别重。打得我往右退了两步才站稳,脸上火辣辣地疼,就是伤口抹了辣椒油那种感觉。脖子像是要被扯断了一样,手脚也不听使唤,只是不停地抖动。一瞬间,我的头和身体似乎要分离了。

 

头的梦境

作为整日悬在一米五高空的最重要的生物器官,我充满了自豪。高处是支配者的专属位置,下面的躯体必须按照我发送的神经信号行动。而我?我没有主人,我就是自己的主人。兴之所至,随脑所欲。

我一向对身体的悲惨遭遇不屑一顾。小臂上的淤青、大腿上的红印和肚皮下面肝和胃所受到的痛击——这些我都能看到或感觉到,可那又关我何事?我是人类智慧的源泉和载体,与身体上那些“下等器官”从来都不在一个世界:我的眼睛清澈如水,是通往心灵——哦不——通往脑海的窗户;我耳朵内部的线条弯弯绕绕曲曲折折,呈现出一种迷人的几何构图;我面颊的肌肤也比身上要白,恶心的黑色素根本影响不到我的美丽;我的头发如同黑色的瀑布,唯一的缺点就是它太长了,垂到了腰间,不得不和身体打交道,所以我后来听从那个男人的建议,把头发剪短到脖颈处;当然,我最自豪的还是我的大脑,每一片褶皱都闪耀着知识的光辉。

但是那一巴掌却实实在在地打到了我脸上,大脑一瞬间宕机了。此时身体的反应值得赞许:它在没有我指挥的情况下,右退两步稳住了身形,使我不至于一头载到屋里的淡蓝色地板砖上。那之后,我指挥手臂捂着脸坐下来。面前的男人还在骂骂咧咧,我沉默地听着他嘴里蹦出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话语。过了一会儿 ,他躺下了,鼾声渐起。而我也很累,没来得及关灯,就进入了休眠状态。

左脑休眠后,右脑便开始了它的发挥。一连串光怪陆离的场景轮流浮现:先是一个婴儿大声哭泣,我伸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忽然,他的头变成了一个木质的大车轮,场景拉远——原来正在进行盛大的花车游行,花车上的人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古老的歌,他们的衣着服饰也和古装剧里的演员无异;花车又倏而消失不见,一团黑气从原地冒出来,幻化成一个长着獠牙的巨大面孔,我倒不是很害怕,因为他那龇牙咧嘴的表情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魔鬼的面孔逐渐缩小,獠牙也消失了,变成了一张人脸。我忽然尖叫,是那个男人的脸!右手边出现了一把长长的刀,像是过年杀猪的那种很重的砍刀。我曾见过这个男人拿着一把这样的刀走进猪圈,在猪的脖子上割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洞,黑色的血喷涌而出。我很害怕,用尽平生所有气力,挥刀往那张脸上砍,砍死你,砍死你!

那张脸被我砍得血肉模糊,忽然,我的手一抖,刀掉在地上不见了,我赶忙蹲下来四处摸索寻刀。那张脸趁机靠近我,张开大嘴,一口咬了下去。梦的最后,我看到的是一张狰狞的、皮肉一层层绽开的、层层之间渗出血的可怖的脸。

 

身的烦恼

做饭并不是我喜欢的活动,因为右手握着的菜刀很容易切到左手指,实非我愿。可是,我也没什么“愿”好讲。我的一切行为,都是肩上的那颗头在指挥。切菜切到手指这种事,按理说,是头脑操作失误。可它的失误,却非要我来承担后果,于是我的愤懑开始不断滋长。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后来就很少出现切到手指头这种事了。现在我甚至可以把土豆丝切得像牙签一样细。而且,随着烹饪技艺愈发纯熟,有时就算没有头脑指挥,我也可以凭借肢体惯性做出一桌丰盛的佳肴。

现在,我又要去做饭了。迈步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洗菜。触到水的一刹那,我打了个哆嗦。

“怎么了,快点做饭啊,都七点多了。”头抱怨道。

我甩干手上的水,回答道:“水太凉了,你没感觉到吗?做完早饭手会被冻坏的。”

“我不管,我命令你现在开始做饭。”

“就不做,有本事你自己来啊,你可以用嘴咬着刀,看能把菜切成什么样。”

我和头开始怄气,站在炉灶前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一只小手握住了我的大拇指,这只手皮肤光滑,一触碰到我就忍不住轻轻地捏它,捏起来很软,像吸满水的海绵,只不过和我的手一样,冷冰冰的。凭借熟悉的触感,我知道女儿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了。

“妈妈。我饿了。”头脑把女儿的声波信号传达给我,我知道它是故意的。但这声呼唤确实触动了我心里某些柔软的地方。我松开女儿的手,继续洗菜,虽然冬日的早晨还是很冷,昨晚锅底没沥干的水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但是把葱花撒进热油里时,弥漫的香味还是让我从心底生出几分对自己厨艺的自豪。

 

头的叹息

我对时间的流逝非常敏感,因为我各方面的知觉都是最丰富的。我可以看着太阳的方位和门口那棵枣树影子的长短判断一天的时刻;我也可以指挥身体,漫步到田野上,凭借种植农作物的种类判断春秋季节;最不济,我还可以直接开口问别人现在是什么时间,忠实的耳朵会如数记录对方给我的回复。现下冬天已经过去,尽管门口的枣树还是光秃秃的一棵,但田垄上的杂草早已绿油油的一片,势头比沉睡了一个冬季的小麦还要旺。吃完早饭,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真的非常惬意。我忍不住对那个男人感叹道:“春天真的来了呀!”

其时是上午九点,他酒足饭饱,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报国际新闻。他听了我这句感慨,目光也并未从电视里的爆炸场面离开。半晌,嘴里才蹦出三个字:“神经病。”

这个回答在我意料之中,我也并不生气。关于春天的感慨,多数时候都是自言自语,只不过他今天很不凑巧地听到了我的感慨。

我指挥身体背着喷雾水箱出门去了,毕竟春天来了,田间杂草和害虫也都苏醒了。农田离我家很近,只有几十步,但身体似乎走了很久。因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在别人面前发出这种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感慨呢?这样的话语,放在脑子里就好了呀。如果说出口来,不管是那个男人,还是别的什么人听到了,应该都会觉得莫名奇妙吧,好像也就女儿不会嘲笑我“神经病”,但那是因为她太小,她要是长大了,很可能也会对这样的感慨嗤之以鼻。所以,我为什么要说出口呢?难道我还对别人有所期待吗?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

终于走到了田野上。我指挥右手握着喷雾杆,对着绿油油的小麦喷洒配好的农药。农药的气味有点刺鼻。细小的水珠落到小麦长长的叶子上。我很快就累了,身体也对我提出了抗议,因为胸口和背上都出汗了,汗水渗透了最内一层穿的棉质内衣,皮肤产生一种黏糊糊的感觉。这感觉传到了我的神经中枢,让我觉得有些恶心。

于是我命令手臂脱下背上的水箱,又下令让双腿走到田边的小路上,坐下来休息。也许是喷洒的水雾还没有散尽,这时,我注意到,阳光经过空气中无数细小水珠的折射,呈现出一道小小的七彩斑斓的拱形桥。

“彩虹!”我惊喜地叫道。这次没有人听到,因为空旷的田野上除了我再无其他人。

“阿嚏!”农药残余的气味还是非常刺鼻,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彩虹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快乐也没有了。这声喷嚏更像是一声被缩短了的、急促的叹息。

 

身的受难

白天的劳作让我非常疲倦。晚上六点的时候,我和头达成了协议,决定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于是我拖着沉重的双腿、肩上背着更加沉重的空水箱一步一步挪动着回了家。

晚饭比较简单,我只烧了一锅粥,炒了一个青椒鸡蛋。这个过程中,头脑似乎在休眠,因为我一直都没有收到上面的信号,往常做饭的时候,它总会急不可耐地指挥我,说我这里切菜刀法不对,那里火候不好。今天显得特别沉默,估计它也很累,因为额头出的汗并不比身上的少。

所以我根据往常的经验和惯性做了这顿晚饭。端着菜进屋里时,那个男人应该还在看电视,耳朵模仿主持人半死不活的语调给我同步转播电视内容。我听出来了,这次是新闻联播。我坐下来招呼女儿开始吃饭。大脑也终于苏醒了。

“饭做好了?”那个男人起身问道。

“嗯。”头说,它没有抬头,“自己去盛吧,我忙了一天,很累。”

男人齿缝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切”,随后去厨房了。

晚饭吃得很慢,我其实不太想吃,虽然肚里空空,但白天农药的味道让我有些反胃。头也是一样的感觉,我用调羹盛了粥递到嘴前,它小口吸溜着。那个男人明显对今晚的饭菜不满意,他拿着筷子在粥里搅拌一通,又伸到盘子里夹菜,可他又不吃菜,扒拉来扒拉去。

吃完已经八点多了,我去洗了个热水澡。回来哄女儿睡觉。我和头都很喜欢女儿,尽管已经很累了,我们还是通力合作,给女儿唱了一首摇篮曲,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给她盖好被子后,我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拨弄她长长的眼睫毛。女儿抿抿嘴,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我开始铺床,准备睡觉。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腰,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拼命想挣脱。

“别动,”那个男人在耳边说,炽热的气息烘得脖子很痒,“老婆,我今晚没有吃好,你得补偿我。”

“我累了。”头轻声回答道。从声音可以听出来它确实很累。

但男人就像没有听见似的,他的右手开始不断向上游移,拂过我的肋骨,到达我的乳头,忽然,他狠狠地一把抓住了整个乳房。我很疼,头也是同样的感觉,它喊出“啊”的一声。

“你喊什么喊?怎么,不愿意?”

“对,我不愿意。”头冷漠地说,我也很配合地使劲掰开男人的手。

男人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我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他。头继续冷漠地说:“我今天很累,不像你那样在家悠闲了一整天,所以,赶快睡觉吧。”

男人笑了笑,忽然猛推我的双肩,我被推倒在还没铺好的床上。肩胛骨被按得生疼。他压在我身上,我用尽全力也推不动他。他腾出一只手,扯掉了我洗完澡后披上的一件单衣,又伸到我背后,开始解胸罩扣子。

我陷入了深深的悲哀,头也是,它的眼泪奔涌着夺眶而出。我想要呼喊,可我只是一具没有自主意识、听人指挥的躯体,我听不到声响,也发不出声音;我只能感觉到一具浑身燥热的躯体紧压在身上,我动弹不得。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给肩上的头脑。有独立意识的头脑也想要呼喊,可它的嘴被另一只手捂得严严实实。

我的右手掐住了那个男人大腿上的一块肉,指甲深深地嵌了进去。他好像受不住,蓦地起身,我的肚子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臭娘们儿,老子这是看得起你,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啊?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他怒吼道。说完又压到了我身上,这次我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头的分离

伴随着他最后一声粗重的喘息,我终于迎来了解放。他很快就睡着了,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耷拉下来,另一只胳膊还搭在我的胸口。于是身体向我提出了强烈的抗议。过了好久,我才指挥身体拿开他的手,独自走进浴室。水开得很大,掩盖了我和身体的说话声。

“头,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心甘情愿听从你的指令吗?”身体说。

“不知道,为什么呢?”

“因为我自己,什么都不懂,我看不见也听不见,我只能靠触觉去感受周围的一切。而你,你什么都有,什么都知道。从小时候起,你告诉我彩虹有多漂亮,春天有多温暖,布谷鸟的叫声有多好听。你把你眼睛里看到的和耳朵里听到的所有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告诉了我。起初我也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毕竟,没有见过彩虹,只是听你说,怎么可能体会到她的美丽呢?但是根据你的描述,我自己逐渐建立了一个世界。每当你告诉我一件新事物,我就把它添加到我创造的世界里。就像你经常说的集邮活动那样,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我对于真实世界的美好幻想。我曾经以为,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毕竟,你所看到听到学到的,不仅仅是美丽的风景,还有我闻所未闻的知识、经验和智慧。所以我愿意与你同行,愿意听从你的指令。你休眠的时候,我只能凭借风来判断方向,正如你凭借光来照亮前进的道路一样。换句话说,你就是指引我的风。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你或许真的什么都懂,但你并非无所不能。那个混蛋带给我们的所有不幸:谩骂、殴打、强奸与剥削——都是你当初错误选择的后果。而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傻愣着跟随你,你让我干吗我就干吗。我真蠢。”

“你以为发生这种事我就会好受吗?我刚才差点被他闷死!”我说。

“可是你努力反抗了吗,你甚至都不敢咬他一口,你在顾虑什么?也对啊,反正打人不打脸,没有打到你,你大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就算上次打到了你的脸,你不还是像个没事人那样吗?只敢在梦里狂喊着‘砍死他砍死他’,你梦到了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放屁!”我开始恐慌了。

“可能在你看来,我就只是个听从你吩咐的躯壳而已,你是最高级的碳基生物的核心,你有理由藐视其他生物,甚至也可以藐视和你同为一体的……”

“你闭嘴!”我命令道,它果然闭嘴了,这个身体果然还是受我控制的,“你既然这么鄙视我,鄙视我这个愚蠢的大脑,那我们还是分开了比较好。”

“求之不得。”

洗完澡我去另一个房间睡了。

 

那次争吵过后,我没有主动和身体说过话。一切都是例行公事,我们还是默契配合,完成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务。虽然我们都无比热切地渴望分离,但这个愿望恐怕永远无法实现。

和那个混蛋的相处也是这样,我不主动招惹他,他一般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从那之后我就和他分房睡了。但是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像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因为我出门时都能感到街坊四邻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还是经常晚上出去喝酒,有时夜不归宿。渐渐地,我觉得这个家少了他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没了他,我和女儿会过得更舒服。现在仔细想想那天晚上和身体的对话,我不得不承认,它在某些方面的洞见并不弱于我,也许它真的不止是一些“下等器官”的集合体。

夏天很快就到了。田野里的小麦一片金黄,被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风一吹,麦穗便随风摇摆,宛如一片片金黄色的波浪。看来这几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作为头脑,我的的优势在于,不仅能指挥自己的身体,同样也可以用语言和手势去指挥别人。我指引收割机开到自家的地里,把丰收的作物“扫荡”干净,再运到村北路边我们家的粮仓。几天工夫,附近的小麦就全部收割完了。于是我准备着手购入粮食,需求方已经联系好了,是城里一家经常与我们合作的面粉厂。

商定的是在下午四点半他们开车来运粮食。大卡车准时出现。车很大也很高,他们架起了运输带。把一袋袋小麦放上去,像工厂流水线的商品一样,缓缓上升、前进,最后送进卡车里。

我的身体站在运输带下面。我仰望着巨大的机器,惊叹于人类头脑的伟大创造——当然,也少不了勤劳双手的努力。五点钟的太阳还是高悬在西天,把天边的云彩烧得通红。对着天空看久了,我的眼睛逐渐模糊。于是低下头,指挥手臂开始揉眼。揉眼的感觉非常美妙,从小时候学会眼保健操开始我就特别喜欢揉眼。此时眼前一片混沌,像梦一样。耳边的风和人们的呼喊又让你觉得并非梦境。现在,还多了机器“咔咔”响的声音。

“快跑!快闪开!”风中传来急切的呼喊。

我抬头,西天高悬着的太阳已经变成了和云彩一样的血红色。周围响起一片绝望的尖叫。断裂的传送带直直地砸了下来,我忽然意识到这条传送带居然这么宽,足足有一米五,和我的头所处的高度相当。血红的太阳又闪了一下,但在这最后一闪的同时,它变成了碎片,然后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身的掩埋

传送带砸下来的时候,头脑并没有命令我躲开,可能是事发过于突然,它来不及反应,而我全然不知危险的来临。我在传送带砸到头上之后才收到它的神经信号。传送带并不是垂直地砸到了头上,它偏左一点,所以头的左半部分当场就被巨大的传送带从脖子上硬生生“刮”了下来,随之被“刮”下来的,还有我的左臂。那感觉很疼,超越了此前我所有关于疼痛的感知经验。所以在此我也无法具体描述。

剩下右侧一半的头,还长在脖子上,右眼也还完好地保存在半张脸上。接下来它向我传达的视觉信号,忠实记录了头最后的时刻:

左侧的头脱离身体之后,跟随地心引力掉落在地上,并没有像女儿玩的皮球那样高高弹起,因为传送带也随之砸在了左头上,消灭了它获得自由后去往大千世界的最后一丝希望。右头猜想,左脑的头骨大约是被砸碎了,由于传送带太宽,看不清下面的左头是什么状态,只见流出了一摊黏稠的灰白色和红色的混合液体,想来那大概就是脑浆。可以想见,肩上仅存的右头也流出了相似的液体,不然我脖子、肩头、胸口和后背上这些黏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右头的意识也就多存在了一两秒,很快我就收不到任何从上面传来的神经信号了。没有了头脑的指挥,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摆脱头脑的束缚本来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我曾无数次设想过这个场景:没有头脑,我只剩下触觉可以依靠,我将随着风前行;若没有风,我便是自己的风。我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它见过的地方我也要去,它听过的音乐我也要听,他没见过没听过没学过的事物,我也会去一一见识。

然而我现在心中充满了恐慌,我开始犹豫了。我害怕我去不了自己从未见识过的真实世界,我害怕自己就算去了日思夜想的那个世界也依旧格格不入。我害怕失去了头脑这个趾高气扬但又博学多才的朋友后,自己是否会陷入无可排遣的孤独。

于是,怀着这样的忐忑的心情,我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可是,仅仅迈出一步之后,我就失去了平衡,无可避免地倒在了被太阳烤得炙热的柏油路上。我努力想要重新站起来,可我失去了左臂,我只能用右手拼命拍打着地面,我只能抬起大腿,用脚掌拼命摩擦地面。我开始后悔今天穿了一双底板光滑的鞋。我的恐慌更甚,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把身体的血液通过动脉静脉输送到全身各处。可它们忽然发现了出口,如同被关押已久已的笼中鸟那般,血液从脖子、从左肩、从右脑处喷涌而出。我感觉到我的生命在不断流失。

有人把我抱了起来,他戴着手套。不过凭借对力度的感知,我认出了,他就是那个混蛋,那个我的头脑做梦时都想砍死的混蛋。他今天应该在家照看女儿——噢,我又想起了可爱的女儿,想起她那一双柔软的小手。

我感觉身体在下沉,小腿触到了粗糙的纺织物,哈哈哈,是装粮食用的编织袋。他把我放了进去,然后,应该是又叫了一个人,他们抬起装着我的袋子,往前走着。那个混蛋抬的是我的脚,可能他怕颈动脉的血溅到他脸上。最后,他们停步了。我感觉到他们四只手一起用力,我被抛出去了。

身体重重地落到地上,四周都是杂草和秸秆。我应该身处田地和公路之间的沟里。过了很久很久,天气也不那么热了,一阵凉风拂来,应该到晚上了。我想,这时候西天的太阳或许已经变成了月亮。可月光是没有温度的,我感觉不到。我曾听头脑说过,月亮圆的时候,就像厨房里的瓷盘那么大,也就是说有我的两只手那么大。我抬起手想比划一下月亮的形状,才发觉左手已经没了。我开始怀念起肩上那个最亲密的朋友,它现在只剩一半,而且早已永久地沉睡。我哭不出声,也流不出泪。但是我还可以做梦,梦里的我随心所欲,可以变成拥有独立思想的头脑,甚至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我就怀着这样的期盼进入了梦乡。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