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猫知面不知心。

猫知道一切

作者/木泽

1

第一次遇到大黄是在万平口附近的渔村里,它正蹲在胡同拐角绿色的垃圾桶上面啃食着游客丢掉的半包鱿鱼丝。巷子里有一盏年久失修的路灯,只能在周围笼一层光亮。所以当我们路过它时,它猛地抬起头,把我俩都吓了一跳。江洋揽住我的肩膀,把我往旁边拉了一下。大黄的脖子压了下去,低着头,抬着如鬼火一般的眼睛盯着我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大概是在警告我们这是它的地盘。

猫在万平口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个范围通常以某个拐角的垃圾桶为中心,垃圾桶是它们维持生存和延续血脉的根本,倘若哪只猫敢贸然越界,必定会迎来一场激烈的打斗。小渔村的夜里,时常会传来被海风刮来的猫咪因为抢夺地盘而发出的嘶吼声。我在半睡中经常被这叫声吵醒,江洋睡得沉,从来没听到过半夜猫叫。

你太敏感了,他总这么说。

面前的这只大黄看着很面生,脸上还有几道伤疤。江洋告诉过我,猫打架的时候都是脸对脸式的撕咬,倘若哪只猫用屁股对着人家的脸,那就证明它从心里就已经㞞了。原本这个垃圾桶属于一只彪悍的奶牛猫,那只奶牛嘴上一撮黑色的毛,我偷偷称它希特勒。希特勒今天不见了,这只大黄霸占了它的地盘。不知道昨夜的哪声猫叫属于希特勒,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见到它。

其实,我并不是那种会给猫咪喂食的爱猫人士,反而还有一点怕猫,每次我偶遇流浪猫时,都只是匆匆瞥一眼就赶紧加快脚步走掉。刚来万平口的时候我还害怕它们会突然跳到我身上,因为它们个个身手矫健、肌肉发达。但这是我在万平口待的第二年,已经见过太多猫在这里讨生计了,我慢慢摸索出了它们猫界的法则,它们不需要我的爱心,只要我不半夜突然站到它的身后和它抢地盘,那我们之间就永远都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关系。

江洋突然发了火,弯腰抄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大黄尖着嗓子嚎叫了一声,跳到垃圾桶下,开始低吼哈气。江洋还要上前,被我拉住了。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半小时前他刚跟他妈通完电话。那会我躲在墙角的水井旁乘凉,刻意不让自己听到他们家人之间的对话。他挂了电话后说,我要去冲个澡。他收拾了下洗漱用品,就要往外走。我们这个巷子里有好几家公共浴池,大敞间,有凉席和躺椅,一晚上五块钱,男女都能躺在那里乘凉或者干些别的什么。

我也去。我起身拿起洗漱包。他有点诧异,你不是不喜欢去那儿吗?

今天想去。

他没多说什么,看得出来他和他妈聊得并不好。

最后江洋骂了句本地的脏话,被我拽走了。

江洋先进去冲凉了,我找了个双人空位坐下,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大叔摇着蒲扇在灯下走来走去。万平口的夏天闷热潮湿,丝毫没有北方炎夏的干灼感,跟以前我在南方艺校读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江洋湿着头发走过来说,你还去不去?我拿起包进了浴室。

女浴室只有一个矮胖的阿姨在淋浴,她的皮肤像岛上所有人那样,黑黝黝的,脸上是被海风吹得一条一条灰色的纹路。我想用不了几年我也会变成这样,万平口是个极容易同化人的地方,我觉得我已经快要适应这里了。

我俩躺在凉椅上,江洋玩着手机。

你妈怎么说?我问。

操他妈的,一会儿回去记得提醒我弄死那只野猫。

骂两句得了,干吗那么大火气。

一只傻猫,又听不懂我在骂它,太便宜它了。

那你妈到底怎么说的?

 

2

我妈答应了,找个时间就可以去看房子,不过预算比你想的要低,我妈想让咱俩一起还贷款。江洋似乎不太满意,我下意识地理解成江洋不想让我背上贷款。

两年前,我还用心地规划着一个人的生活,江洋的突然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他说我们俩应该有个家,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他的真心,所以毕业仿佛就是一个节点,毕业之后,我就会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那很好啊,我说。你妈也要留一点钱养老,她们那个年纪的人,身边没有男人,总要存一些钱才会有安全感。我安慰着江洋,至少我们有了套房子,家才算完整了。

万平口这两年在网上突然火了起来,冬夏都会有人来打卡拍照,那片免费的观景台开始对外地人收费,房价也开始有要暴涨的苗头。去年我跟江洋妈妈提过,要赶紧买房,再过几年想买也买不起了。那时我在我们的同学群里看到一个同学发了消息,他在当地的房管局上班。江洋妈妈瞥了我一眼,啧啧道,那你挺能的,还有当官的同学,怎么看上江洋这个二流子的?

房子很快就定了下来,是我之前在网上看了很久的一套小三居,二十楼,三面都能看到海面与天空交接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海天一线,海天交界处并不是完全交融在一起的,远处有一条明显的黑线,黑线后面是无尽的黑暗。那晚,我梦到天空和海面尽头的那条黑线,它快速旋转、放大成一个黑洞,海水无声而汹涌地涌入到那个黑洞里。我想挣扎着起来,却发现那个黑洞就在我的手掌,海水源源不断地涌到我的手心里,水从我的毛孔渗透出来。我惊叫了一声坐起来,一只猫猛地跳出门去。我的手掌湿了一片,腥臭得像垃圾桶里腐烂的海鱼。

江洋转了个身,又睡去了。

我看了眼手机,已经六点了。今天江洋的妈妈涟漪要来,我起身去海边买刚出港的螃蟹。路过胡同的垃圾桶时,那只大黄还在,只是奇怪地将半个身子藏到了垃圾桶里,嘴里叼着半条腐烂的海鱼。等我买好螃蟹回家时,涟漪和江洋刚好从门口走出来。

涟漪一把抓住我的手,走走走,大清早的跑哪里去了?我都和人约好时间了。

我看着江洋,希望他能告诉我要去干吗,但江洋眼睛看向别处,没有看我。直到公证处的人在我面前摊开两张协议时我才知道,涟漪要让我签一份婚前财产证明,证明我们即将要一起还贷的房子属于江洋的婚前财产。我看着江洋,他利索地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我和江洋并排坐在公证处的桌子前,还没结婚,却像是一对即将要签署离婚协议的人。

从公证处出来,我给徐湘打了个电话,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你在干吗?

写剧本啊,有事吗?

我坐在万平口最知名的海崖上,这里是海面滑翔的起跳点,距离海面只有五米。崖下是蔚蓝的海面,海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海崖,如果从这里跳下去的话,大概率是不会被淹死的,但是会造成全身性的骨折。

你在写什么剧本啊?

还是那些,一个农村扶贫的电视剧,还有一个爱情的软科幻大电影。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我要去睡一会儿……

我晚上到南京。我在她没挂电话之前说。

她那边顿了有三秒钟,你把车次发给我,到了我去接你,说完她挂了电话。

涟漪冷冷地看着我收拾东西,她向来不喜欢我,总觉得我和江洋成不了。我把东西收拾完,给江洋发了个短信说,我走了。他没有回。涟漪一直倚在院子的门上,直到我拉着行李箱要开门,她突然激动地咒骂起我来。或许她心里是盼望我能妥协,签了那个婚前财产协议,给汪家生一堆孩子,和他一起还完房贷,然后在人老珠黄、身无分文的时候被江洋一脚踹出汪家。她显然没料到我当场就把公证书一撕两半,这让她在公证处朋友的面前颜面尽失。

我推开她,她趔趄了一下,坐到地上。我本想回骂她一顿,但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本被判处终身监禁的囚犯,意外得到特赦一般。我拉着箱子匆匆走了,还带走了早上买的那提螃蟹。

路过垃圾桶的时候,大黄仍在垃圾桶边吃着什么,它的嘴里永远都会有食物,像饕餮一般充满着对食物的欲望。它看到我停了下来,警觉地停下了咀嚼食物的动作,立起了耳朵。奇怪的是它的精神比前几日萎靡了不少,一只瘦弱的狸花闻到了腐烂的鱼味跑了过来,大黄哀声一叫,嘴里叼着半条鱼一瘸一颠地跑走了。大黄的腿断了一条,我猜那是江洋干的。

我把螃蟹扔到了垃圾桶里,那个不知道最终会属于哪只猫的房子。

 

3

徐湘是我的同门师姐,只是比我大很多。上学那会儿,我在某个综艺频道做实习编剧,负责了一档相亲节目的故事编写。她是节目的总编剧,所有嘉宾的生活背景以及要与谁牵手成功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台上伶牙俐齿、光鲜亮丽的嘉宾们没有一个能逃脱得了她的摆弄。后来实习结束,徐湘请我们几个实习生去喝酒唱歌,另外几个女生见徐湘喝酒的架势就㞞了,待了一小会儿就各自找借口走了。

她给我调了一杯长岛冰茶推到我面前,问我,你呢,你男朋友不等你回家吃饭睡觉?

我没喝过洋酒,想尝尝。不知怎么,我觉得可以跟相亲节目的总编剧聊一聊感情上的事情。那时我和江洋感情尚好,我答应了他毕业就跟他回他的家乡砾州,虽然心里还是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放得下南京。

但我俩谁都没有主动挑起话题,她一直闷闷地喝酒,点歌器因为没有点歌开始随机播放着歌曲,所以那晚我俩谁都没怎么说话。最后临走时,她说,酒量不错,下次再约。之后我又在台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不过我没等到徐湘再和我约酒,因为没过多久她就辞职了。一起实习的小姐妹问我那天晚上我俩发生了什么,我回了个问号。她回了一条,听说湘姐是蕾丝哎!语气惊奇。

和副导一起吃饭,聊起徐湘,副导说她有一个孩子,只不过后来得了产后抑郁,主动放弃了孩子的抚养权跟老公离了婚。后来我离开了台里,就和那些人再无联系。这个城市里的人太多了,根本认识不过来,而且,我已经答应江洋一毕业就和他一起回砾州的万平口,他说在万平口的海边安家,每天都能伴着海浪和海鸟叫声入眠。

再次遇到徐湘,是我快要毕业的时候,身边的人普遍找到了年薪很高的工作,我也有些动摇了。江洋特别生气,以为我本就不愿跟他回砾州。我和江洋吵完架拖着箱子跑了出来,我没地方可去,只好顺着西康路一直往里走。巷子里面的小路非常奇怪,以一个石磨盘为中心分出了八条小路,中间连接的多边形其实就是个八卦。每条小路前都有一根水泥柱,像是一个知天命的法阵。我稀里糊涂地走进八卦里面,离我最近的一个水泥柱上贴着一条租房信息。我走得累极了,索性坐下拨通了广告上的电话。是个女房东,她有些气喘,说自己刚出门,要我晚点再打给她,说着挂了电话。迎面我看到徐湘拿着电话走过来。我喊,湘姐?

原来那条租房信息就是徐湘贴的。

徐湘看着我,摇了摇头,帮我拉起行李回了她的房子。

我本来要去……算了,等下次吧。她似乎着急出去,但我看得出来她只是不得不去。

这是一间在七楼的“老破小”,没有电梯,我俩到家时累得气喘吁吁。

我本来要把房子卖掉的,但是买家临时反悔了。徐湘点了根烟。你这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我突然不想和江洋回砾州了,结婚、生孩子,也不是说不好,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一旦回去,就没有可能性了。

我和徐湘瘫坐在地板上,冰箱里还有酒,两个单身的女人就着孤独醉了一场。只是喝酒的时候,我或许欺骗了徐湘,我告诉她以后我也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因为徐湘跟我提过,在这个城市有很多坚持单身生活的人,他们有统一的小群,叫单身者互助联盟。

我再醒来时,徐湘已经走了,外面漆黑一片,只有窗边沙沙的风声和时不时传来的猫叫声。不知道是酒的原因还是什么,我发现这栋空荡荡的房间现在彻底暂时属于我了,门厅、洗手间、阳台,最重要的是卧室,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不穿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甚至可能会养一只狗或者猫。小时候我曾带一只流浪猫回家,它脏兮兮的,眼神里全是千百年来被人驯化成的祈求。但我家很小,只有不到二十平,我和妈妈的床挤在角落里,里面搭了三个纸箱子,把一张单人床改装成了双人床,一直到我上大学,我都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

那能算一个完整的家吗?小时候我经常会思考这个问题,一直到我上大学。

大学的时候是八人间的上下铺,好在可以在床上安装床帘,那几平方的床是独属于我的空间。读研后拿到第一笔奖学金的时候,我终于能在外面租一个小房间了,我在租房网上选了一套小一居,带我看房的就是江洋,他是那家租房中介公司的员工。他帮我完成了整个搬家工作,然后成了我男朋友,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所以迄今为止,我还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空间。

如果没发生那件事情的话,我想我应该不会妥协,随江洋回万平口。如果那样的话,我也应该是单身互助小组的元老级人物了。

那件事发生在我住进徐湘房子的第二天晚上。凌晨十一点多,窗外突然下起了雨,在雨声和酒精的催眠下我很快睡着了,梦中是小时候父母吵架的模样。我看到父亲的眼睛绿油油的,像一只饿猫,朝我扑来。我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醒来,但卧室的角落,那双明亮的猫眼依旧在那儿。我慌忙开灯,那猫哀叫了几声。灯亮之后我清楚地看到了猫的样子,是一只三花,它面色哀伤,腿上似乎有血迹。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捡到又被妈妈扔掉的那只流浪猫。我还记得它被扔出去时,哀伤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直到我跟它说,你走吧,你留下只会更加不幸,它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我翻身下去,想抚摸安慰一下它。没想到它低俯下身往后退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该如何与猫相处,只是一味地将自己所谓的同情心施加到它的身上。我不记得那一瞬间是如何发生的,根本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完成了起跳挠我,然后迅速从七楼的窗户跳出去的一系列动作,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右胳膊上出现了一条十几厘米的抓痕,血慢慢顺着胳膊淌了下来,滴到裤子上。之后的一切我都记不太清了,像是在梦中发生的。后来江洋跟我说,我打电话给他,等他赶到时,我已经哭得没力气了。

狂犬蛋白一千二,狂犬疫苗八十,但要打五针,你这个情况,我建议打蛋白,野猫,主动攻击人,伤口还这么深。不打蛋白不敢保证,毕竟狂犬病死亡率百分之百,谁都不能给你担保的。医生看似把选择权让给了我们,实际上如果最后我们选了疫苗,至少要心惊胆战好几个月。我看了一眼江洋,他果断说,打蛋白。打完针他搂着我走出医院,那一瞬间我感觉两个人在一块也不全是徐湘嘴里那么不堪的生活。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月,江洋租的房子没到期,我们俩也就各自住着,偶尔他会来几次。徐湘其间来过几次,都是找我出去喝酒、逛街,有时候和其他一些独居者聊天,互相推送工作邀约。他们有些是表面有男女朋友,工作体面的公务员,有些是功成名就的企业老板,更多的是像徐湘这种大龄斜杠青年,走在大街上,没有人能看出他们是坚定的独居者。据说中国已经有超过五千万的空巢青年,走在大街上,你压根不知道到底是你和他们不同还是他们和你不同。

徐湘没有发现江洋仍跟我在一起的痕迹。我的心中生出了一点小小的、阴暗的背叛感,有些愧疚,但又有些令人兴奋的快感,我像潜伏在这个城市单身互助小组的特务,窥探着这些独居人的生活。

 

4

毕业前几天无事可做,徐湘带着酒来我这儿。又下雨了,南京这座城市六月份总会突然就下起雨来,有时候下一会儿,有时候会淅淅沥沥下一整天。那几天我接了一个小活,要帮人写《八月:奥色治郡》的评论。外面下着大雨,我俩拉着窗帘边看电影边喝酒。

那栋年久的旧公寓里,维奥利特·威斯顿苍老的身躯盛着生活留给她的千疮百孔,她悲哀地看着关系层层嵌套互相扼喉的儿女。徐湘说,你能想象到自己几世同堂的样子吗?每个生命都是带着天生被赋予的罪过降世。这时白墙上的投影突然扭曲了一下,梅丽尔·斯特里普的脸只剩了半边,江洋毫无征兆地打开了门,我惊恐地看了江洋一眼,低头不去看徐湘,不知道她什么表情,但她很利索地收拾东西走了,直到我离开南京前,我都再没见过她。

坐在去南京的高铁上,两年前那种窥探别人隐秘的兴奋感在胸腔慢慢发酵成浓郁的愧疚与耻辱感。砾州到南京四个小时的车程,我想起了那只让我和江洋重归于好的野猫。它此刻可能拄着一条瘸腿和其他的猫抢夺着食物,以它的战斗力,我想它不会太吃亏。有可能它早就因为伤口感染而死去。但无论如何,它赋予我生活方向的意义远比它能够想象的要多很多。我猜它什么都不知道,这更加让人沮丧,它无心地就让一颗本应该在宇宙中横行的小星球被另一颗质量更大的星球牵引住了。

动车到站时,我打开手机,江洋的短信进来了。他说,你去哪儿了,我觉得和我妈还有得谈。

我拉着行李箱往站外走,抬头看到了徐湘,她穿着一身布衣,趿着拖鞋倚在南京南站的出站口,我抬手删掉了江洋的短信,迎了上去。

她开车来的,我有些拘谨地把自己的箱子抬进后备厢。坐在副驾上,我看着徐湘,她似乎更寡淡了。车子在应天大街高架上行驶时,灯带一条条闪在车窗上。徐湘说,回来就回来呗,干吗还找我。

我觉得我欠你一个道歉。徐湘笑了一下,让我给你当司机,算你的道歉了?

本来还带了一兜螃蟹的,半路扔给野猫吃了。

这次要待多久,一天,还是半天?

这次不回去了。你那个房子还在吗?能不能再租给我,我先付你一年的房租,提前退租不用你退钱的那种。

第二天,我被徐湘的电话吵醒,要我陪她去一趟江宁。

她把车停在一所私立的幼儿园外面,环境优美,戒备森严,只能从郁郁葱葱的爬墙虎叶子罅隙中看到里面偶尔闪过的那些糖果色衣服的影子。徐湘从后座取过一个豪华包装的蜡笔盒递给我说,你帮我交给诺诺。自己却没下车。

我在门卫处填表,班主任一个人出来了,我转身,徐湘开着车拐到了旁边的路口。

班主任说,今天是你来的呀。对徐湘不下车的事情她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放心领着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人进了幼儿园。

我哑然,只好笑着回答是,您就是诺诺的班主任吧,听徐湘姐说您特别年轻。脱口而出的竟是中年妇女味道的客套。

诺诺在操场上滑轮滑。我俩站在操场边,诺诺班主任指着一群小朋友给我看。其实以前我从没见过诺诺,也不知道她的样子,只是顺着她的话说,是吧。

是吧,是一个语焉不详的词语,生活在砾州港口边的人都这么说,今天没风,是吧,顶好的天,是吧。是吧上口,又是个万能句,无论听到的是红事还是白事,吃没吃饭还是打没打渔都能在后面接一个是吧,我很快就习惯了这个句式,砾州的语言文化恐怖地用一种本应该家乡才有的浸染力改变了我的语言习惯。

班主任举着手大声喊——张诺,声音出乎我意料的大,大到旁边围观轮滑的小朋友们跟着嘻嘻哈哈地叫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朝着滑过来的一群孩子喊:张诺——张诺——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小女孩从人群中滑出来,冷静地坐在地上,脱下轮滑鞋,归置整齐后,才冷冷地走过来。

我这才看清楚诺诺的脸,除了她身上那种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清冷感,居然没有一点像徐湘的地方。

诺诺,你就是诺诺吧,我是……

你就……是爸爸说的……会送我礼物的小仙女吧。

我愕然,我想张诺已经六岁了,说话应该不至于这么磕磕绊绊吧?

这……这是送给你的。我一时无措,蹲下身将手上的礼物递给诺诺。

诺诺颦着眉头接过,我看她表情还以为没见到妈妈闹情绪了,没想到她小心地把书包打开,用奶音认真地说,那我……也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她展开一张蜡笔画,上面画着一只橘猫,怀里还有三四只颜色不同的小奶猫。

幼儿园前面树林里的那只小猫咪生了一窝小猫咪。诺诺吃力地、像读绕口令一般说。我把它们画了下来,送给你,小仙女姐姐。我赶紧把画卷了起来,走出幼儿园,进了拐角徐湘的车里。

你女儿给你的。我把画奉上。

没吓到吧?徐湘展开诺诺画的蜡笔画问我。

诺诺她……

是,自闭症。

自闭症应该要送特殊学校吧,在这里没问题吗?

她爸爸安排的,家长那边还好都比较好说话,每年多给学校送一些赞助费,在这里跟了两年了。这里什么都有,餐厅、游戏区、操场、各种课程老师,这个学校的校长还专门请了一个特殊教育的老师,专门给像诺诺这样孩子上课培训。

自闭症的孩子会知道自己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吗?

徐湘没有说话,一脚油门下去,我们准备回家了。


5

回了西康路胡同里徐湘的那个七楼的小房子。

昨天因为到得太晚,我扔下行李就昏昏睡去,第二天刚醒就被徐湘拖着去了江宁。和徐湘从江宁回来,我才发现房子的模样和以前一模一样。

我问,这栋房子很贵吧?

徐湘说,还行,七年前不算贵。那会儿我还在上学,从学校捡了一只黑猫,那只黑猫浑身是伤,大概是抢夺地盘时没打过其他的猫吧。房东不喜欢它,当着它的面要我把黑猫扔掉,我自然不肯。没过多久,合租的男孩告诉我,房东把房子挂在了中介网上,要卖掉房子。那时候我刚读研,写了两个电视剧刚发了一笔稿费,大概也是年轻,意气地去中介那里签了合同。直到要办理过户,房东才知道是我买了她的房子,过后还向我道歉,说自己儿子正准备考博,算命先生说要往北走,南方有乌云。那天见到黑猫,心里嘀咕着,这可不就是乌云吗?为了孩子考博,万事都得小心着。

我打开冰箱,果然有酒。取出两个杯子,徐湘打开了投影仪。

去年的《八月:奥色治郡》还没有看完……徐湘揶揄我。

别别,看个别的吧。对了,后来那只黑猫呢?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看着电影,一边闲聊着。

不得不说,面前放的是一部极其乏味的电影,以至于即便我走神了,或者突然被徐湘的讲述吸引,再重新接上时都不会特别遗憾刚才错过了什么。于佩尔扮演了一个失去母亲,又被丈夫和孩子抛弃的大学哲学系女教授,与自己的学生极其有分寸地探讨人生,非常中产而平庸。

黑猫后来生病了,多年的野外生活让它的肾和心脏都不太正常。医生说它差不多有七岁了,作为一只流浪猫,它也算高龄了。那次从医院回来后他就不再进食,猫粮已经嚼不动了,我给他换了羊奶粉和幼猫奶糕,再用针管一点一点注射到它的嘴里。那时候我已经怀上了诺诺,每天要写剧本到凌晨两三点钟,隔四个小时还要给黑猫喂一次药。我前夫跟我商量,要不把黑猫送走吧,你太辛苦了。

他就是这么个人,嘴上说着体谅我很辛苦,却宁愿躺着玩手机也不愿替我分担一点。

猫就是猫嘛,哪有你肚子里我们的孩子金贵。

他说得太大声了,我心虚地看了一眼黑猫,恰好黑猫也病恹恹地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低下了头。

你闭嘴,我当时应该是让他闭嘴了。

不会是黑猫听懂了你前夫的话,某天自己悄悄走了吧?

徐湘摇摇头,不,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第二天,我写剧本到凌晨四点,为了清醒,我去了次卧打开了窗户点了根烟,黑猫竟迅速地掠过我,从七楼窗户跳下。那会儿我吓呆了,反应过来后,才去把我前夫叫醒下楼找它。黑猫虽然没摔死,但是断了两条腿,而且连羊奶也不喝了。

你是说,黑猫想自杀?这也太扯了吧,它又听不懂人话。

为什么我们会觉得猫什么都不知道呢?它们每天要假寐20个小时,耳朵有32块肌肉,这个家里所有的信息它都了然于心。我知道,猫都知道,他们懂我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然后根据我们的行为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留在这个家里。

黑猫很快就去世了,生诺诺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黑猫,如果没有怀上诺诺的话,黑猫是不是可以多活几年呢?生完孩子,没过多久我就受不了了,我听不得诺诺的嗷嚎大哭,她的哭声像一个满是钢针的头盔一样箍住了我的头。我不得不离开他们。

我对不起黑猫,也对不起诺诺,所以我不想去见她,其实她除了爸爸也认不得其他人。

我给徐湘倒满了酒。别想了,世界上就亲人关系不好处理,没办法处理。

外面下起了雨,雨越来越大,开始有雨水从窗户缝隙渗透进来。

那天晚上也是下着雨,一只怀孕的三花从窗户跳了进来,把我挠伤了,是江洋接我去医院的。那时候我知道他是纯粹喜欢我的。

现在为什么回来呢?

我趴在七楼的阳台窗户往下看,至少有两只猫曾经从这里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黑猫瘸了,三花那时我无心顾及。楼下的绿化带里有几只野猫躲在树下避雨,不知道它们知不知道那只三花的结局。江洋的短信又进来了,我把手机卡抠出来掰成了两半。我想起徐湘说的话,猫很难喂熟,即便你一日三餐伺候得它好好的,只要它想离开家,随时都会走,哪怕是从七楼跳下。就像你一样,来去毫无挂恋,放下也可以如此决绝。

就像大黄或者黑猫和三花,在事实面前太清楚自己能否守住自己的垃圾桶,能否成为某个家庭的一分子,一旦得出否定的结论,便会决绝地离开。我把窗子打开,雨水洒进小半个屋里。我希望那只三花能够知道,我想让它留下来,毕竟人都会有失算的时候,何况一只猫呢?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