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小城市,我不会来几次,小城市的故事,黑夜里最相思。

阴翳的北部湾中路

作者/大文渣夜未眠

月亮圆得让人想狼嚎。我站在天台的最高处,张开双臂将身体悬空探出,任由咸腥冰凉的海风拂过身体,想象自己在北冰洋的泰坦尼克号上。我没有嗷嗷一声,主要是不想这种傻缺的行为被看到。突然一阵消防车的灾鸣打扰了这阵阒静。我循声望去,发现南部有个老小区火光滔天,好像是我刚谈下独家的那套房子所在的小区。我居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此刻有人在受灾,有人在做爱。我祈祷用在做爱的人的早泄换受灾处人畜平安。

太损了。我真是。

我打电话给CC姐,她在铃声即将咽气的时候才接的,她说她在洗澡。

我说还有青梅酒吗?她说有得是,但是别空手来,姐饿了。我们员工宿舍楼下就是夜市摊,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都开始随地小便了。我点了一份沙虫粥、一打生蚝、一手鱿鱼、两条秋刀鱼和一手菜花。骑车飞过空荡的隧道一般的北部湾中路,来到财富新都,我到CC家的时候门是开着的,进去看到她又在看村上春树的书。我说你也是够痴迷的。她说聊以自慰罢了。

我说让你保持房子的舒适整洁不是不让你做饭。她说大半夜跑过来就为了看我有没有在这房子里胡来。我说当然不是。是寝室那大哥今天带女友过来住,这会儿可能在翻云覆雨,我不好回去,所以可能要在你这里借宿一晚上。室友最近经常如此,未提出抗议,是因为过几天女友也来找我,也许也会去我寝室住一晚上,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果然你们做销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行行行,醉了就什么都顺其自然了,倒酒倒酒。她一语双关地说。我赞同她的话,因为我们认识的日子屈指可数,便让我借宿闺中,不是酩酊大醉就是疯了。

CC姐大我两三岁,相识是因为她租的这间小复式要卖,我跟她房东谈了将近半个月的独家,价格压到了市场价以下三成,随时可以交保证金签独家委托书。我企盼着靠这套独家咸鱼翻身,顺便大赚一笔。

但凡有租客在住的急售笋盘,必须要跟租客打点好关系,否则我们三不五时地带人去看房有可能让租客很不爽,做出不利于成交的行为。遇到那种“极品”租客会让人欲哭无泪。一旦委托期结束房子还未售出,公司是要赔业主三倍保证金的,所以委托期间租客最大。谁谈的独家由谁来打点租客,这是共识。

房子在公寓一楼僻静的角落,窗外树木繁茂,采光很弱,不怎么晒得到太阳,走近时能明显感受到一股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阴冷。我见到CC姐的时候,着实吓了一大跳,皮肤白得像个贞子!就连头发都是浅灰色的。她穿着背心在窗帘下面,头发盖着脸捣鼓什么东西。这诡异的情形让我脊脖发凉,颤抖的双手把拎去的半袋橘子撒落一地。

不过很快我便鄙视自己方才的反应,在看到她的脸时觉得是人是鬼已经无所谓了。我跟她聊了聊房东要卖房的事情,她有些惊讶,但表示配合,不会刁难。这让我松了口气,她看起来不像是趁火打劫的人。

房子从录入房源系统到被我封盘谈独家只过了四个小时,也就是说没多少同事知道它的情况,这段时间基本只有我在跟房东和CC姐交涉,为了连肉带汤独吞,其他同事想去看房时我都谎以“租客难把握”为由拒绝。

CC姐性格直爽,快人快语,常年在家埋头做她的金丝沙画,她说准确来说是景泰蓝掐丝珐琅画。我随时去都不打扰。为了把房子的价格杀至最低点,我每天都会去房子里打电话给业主,直播挑毛病。当然不明说是我挑,撒谎说带了个准客户来,提着钱来看房的,但是毛病太多,不过要是价格能低到多少多少,也算瑕不掩瑜。

她说喜欢听我怎么忽悠业主,有时还主动扮演我的“搭档”,大声学我挑房子朝向跟采光的毛病。但是她常常被自己的话引得前仰后合,甚至捧腹大笑,让我的底气大打折扣。她说简直活久见,乍看我一表人才,没想到还真是一“婊”人才。边说边用手在空中写女旁。

你以为那句“做销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是说说而已吗?我说。

我三天两头这样诈他,对真心想卖房的他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的房子真不值那个价。这是我谈独家的惯用伎俩,而且屡试不爽。不过这种技巧谁都会,区别在于是谁能准确地认出恳切把房子套现的人。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业主时他询问了我一个问题,婚前全款购买的房子现在出售需要配偶签字吗?如果要的话就不卖了,因为他老婆不知道这个房子的存在,也不能让她知道。我说不需要的。这房子留着就是隐患,我想,就你了,封盘谈独家。

 

我们整整喝了三壶青梅酒,已经有些熏了,不过离醉还很远。烧烤都吃完了,就只剩下半条秋刀鱼。CC说她不喜欢吃刺多的鱼,叫我吃了,不能浪费。我说我撑得慌,吃不下了。她说是不是嫌上面有她口水。这话把我拉回了我和女友刚交往的记忆中,当时女友也这么跟我说的,是不是嫌她吃剩的玉米上有她口水?当时我一把把她拽到怀里,像给虹吸管引流一样狠狠地一嘴嘬下去。

我盯着CC薄薄的粉唇吃完那半条秋刀鱼的。然后碰了一下杯,我发现我的杯子又碰高了,我总是没法时刻注意自己的杯子有没有低于对方的杯子一点,有时候就是这么积极地随手一碰,就比别人的高出半个杯子还不觉得酿了大错。我就是这样把总经理的赏识碰没的。CC说,奶奶的,职场规矩就是多,还好我能靠掐丝养活自己。我说自在。

CC的阁楼上挂着好几幅她完成的景泰蓝掐丝珐琅画,非常精美夺目,我最喜欢那幅画着一个女孩背身拉弓射日的画,有股强大的力量在暗流涌动。后来我才发现,画中女孩在看着自己的影子,而影子在作挣扎状。

我说这么好的画干嘛藏在阁楼上,看房人不一定上去看,应该摆在客厅墙上,这样看房的人一进来看到这些画顿生好感,房子的附加值就显现出来了。她说卖的是房子又不是她。

没人知道这跟不跟房子一起卖,而且好感在潜移默化间能影响人的判断。

——你是说你在利用我咯。

——大约是吧。

——臭弟弟,我都这么帮你了,你还利用我。

——我们可以互相利用的,资源共享嘛。

CC姐是个骚气侧漏的人,这是我内心对她的真实看法。当然不是因为总穿得少。那天业主的价格已经低到预期,并且稳定,我没有急于签下独家委托书,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孤注一掷地把自己一个盯(除了她没谁了)了很久的客户约出来,看那套便宜得可怜的房。我去得有点早,把屋里能发光的都打开了,不过有些欲盖弥彰。她没有在掐丝作画,而是在抱着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看,不时发出邪恶的笑声,还有诸如“我去,佩服”的词语,弄得一旁的我相当尴尬。她伸头出来问我有没有看过。我说没有。她说这段好刺激,你要不要看看。我说拉倒吧你。

看我无处安放的样子,于是她拿出一瓶青梅酒。陪我喝好吧?我一个人喝不完开了浪费。我说好,反正带看完也下班了。我们边喝边等。

客户是个四十来岁的职场女强人,本来眼巴巴地等她还个价,谁知只简单转了一圈就走了,嫌光线不够。气得我送都没送。你猜这个年纪的女人买这样的单身公寓做什么?偷欢用的!CC自问自答。我说不好说,不过我知道这套房子没租给你之前就是用来干这个的,没跟你说是怕你膈应。我说想不想听业主又为什么要急着卖房子,很刺激哟。她说滚。

我坐她沙发上,把酒喝完,她继续看书,然后是一段可爱的沉默。我要走时,她突然放下书两眼挑衅地对我说,喂,人才,你打不打飞机?我说滚。夺门而出。她的话还在身后继续追:你打飞机时能不能想想我,哈哈哈……一次就好……哈哈……奇葩。

 

在她叫我打飞机时想她的第二天我没去她那里。晚上她主动联系我:今天怎么没来?我说在谈另一个房东独家。她叫我帮她租房。我说房东赶你走了?她说倒不是,她是明哲保身,“我不走,新房东也会赶我走,偷欢的房子哪还能租给别人”。我说不是所有要买这个公寓的人都要用来干这个的,这是学区房,也有买来陪读的。

陪读还不是要赶我走?你别废话,就当我不想住这了,不是说资源共享吗。

我说那你有什么要求。

——北部湾中路边上的,单间或者一居室,最好一楼,和这里一样阳光遮蔽。

符合这些要求的太少,这路段就这一爿单身公寓。我说大姐,你还嫌你不够白?这么躲着太阳,有时候真想拖你出去曝晒一顿,再这样下去你都要变透明了。她舒了一口长气,像是在抽烟:我这个人吧属蝙蝠的,天生见不得太阳。

我说扯淡,蝙蝠哪里白?

她说得白化病的蝙蝠,一见太阳皮肤就出现红斑、水疱,瘙痒,痛苦难受……

我愣了半天,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笑道,别紧张,不会传染,也不是癌症,就是浑身哪哪都白,体内少中合成黑色素的东西,好比不能光合作用的植物,还有白天视力差点,其他没什么,甚至结婚生子也不是不行。嘻嘻。

她越显得轻松越让我有种负罪感,因为房子卖出后她大概率会被赶出去,极少人会买单身公寓来出租。我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假装不知道,而且根据租房合同,房东违约她也会得到合理赔偿。我解释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混血啥的。她说,你倒是挺会推理。

 

喝酒的时候我们鲜有交流,总在维持一种可爱的沉默。喝完后为了不让沉默变成尴尬,我不得不找些话来跟她聊,关于房子的事情早就扒光了,所以我只好跟她聊我和一个叫振华的男生彻夜长谈的事情。CC像听书一样一语不发。

我说谈不上相见恨晚,但是我们初次见面,便如此:光着膀子,穿着四角裤趿拉着人字拖,在月华下晒完衣服,一起吹着黏腻的海风,不时发出拍死蚊子的“啪”声。在这样的意境中,我们从深夜侃到破晓,侃了好一座大山。足以说倾盖如故。

振华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员工,我的初心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主动跟新面孔攀谈,是为了消弭他在陌生环境的窘迫感。大约在一年前,我也是如此自告奋勇地冲当理想主义的炮灰。我从山旮旯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海边城市,原计划继续南下去南海当水手——网上招水手的工资高得让人垂涎欲滴——不过迫于盘缠不够,到北海就“搁浅”了。

当我在宿舍看到振华,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同龄少年的处境,因为我俨然看到了去年的我:少不更事、灰头土脸、手足无措、坛坛罐罐。我知道这不可能是他的目的地。当年我到北海时,身上还有百来块钱,竟然觉得还挺多,于是找了家旅社下榻。然后在横平竖直的道路上几乎一路小跑。走到头就是海,我想。

终于在尽头走了一段下坡路后,沙滩和海浪逐浪排开,我兴奋地尥蹶子一样跑到沙滩上,再跑到浪里,高呼:南海,我来啦!

随后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傻逼,这是北部湾!

我跟振华说这段的时候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振华也跟着笑弯了腰,像一对犯傻的共犯。

振华跟我一样,是偷跑出来的。他说辍学后他的父母一直想让他在家开农机过活。他说他十三岁就会开“手扶”,现在还会开叉车、钩机,技术很了得。但是他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就想出来闯一闯,万一有更美好的可能呢?即使失败了,再回去开农机也不迟,你说是吧?

我赞同他的说法。但我是万万不希望自己失败,必须像个骑士一样要么带着荣耀凯旋,要么荣耀自己回去,否则一切看起来就太蠢了。

从海边回旅社身上就三十块钱,饥肠辘辘的时候,我被两个外地女人拦住了,说她们手机钱包丢了,借我要钱吃饭住宿,家人在拿钱赶来的路上,到时候十倍奉还我。声情并茂。说着拿笔作势要记我手机号。

现在看来这种骗局犹如明抢,那时却信以为真。我说正好我也饿了,走吧我请你们搓一顿,三十块钱也够了。然后她们就支支吾吾地说现在不饿,主要是想借钱买明天的早餐。真是搞笑,我自己下一顿还没谱儿呢。于是我就扭头走开,不想再理她们,但是她们穷追不舍,在我耳边求个不停,我嫌烦,就把二十块给他们了。那时觉得上当了也无所谓,十块三十块没啥区别,我倒是想过万一是个真,二百块钱不要白不要。呵呵。

我拿剩余的十块钱去吃了碗猪脚粉,汤喝得一干二净,路过这家贴着“招聘”的中介公司,不假思索地进去。我说现在只要能发大财,我什么都可以做。经理姓翟,人很好,第二天就安排我搬进宿舍,还借了我一千块钱。说到这振华非常羡慕,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这也许就是我现在还在这里的原因,我说。后来我在公司全体会议上听说,翟经理家里曾经出了重大变故,变得一贫如洗,所以他需要很多钱,但不能偷不能抢,总经理面试他的时候,对他说,你来对地方了,这里就是你改天逆命东山再起飞黄腾达的福地。翟经理首鼠两端,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下去,因为他现在吃饭的钱都没有。总经理二话不说就借了一千块钱给他。

翟经理果然众望所归,第一个月就卖了将近二十套房,拿下了销售冠军。真正的“十倍奉还”了总经理的好意。借给我钱,可能翟经理是想把公司的这种优良传统“薪火相传”吧,他说他见过很多年轻人把这里当做收容所,过渡期一过就拍屁股走人,但是看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的确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却可惜我也不是“千里马”,我辜负了他的厚望。

何出此言?CC突然问。

实不相瞒,入职这么久,我还没开过单,没卖出去过任何一套房,更别提翟经理期望的销售冠亚军了,实在是丢人。不过,这也怪不得我们啊,问题不在于能力,问题在于我们太小了。换做是你,你会放心把置业大事交托给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吗?还是外地的,不是闹呢吗?在他们看来这个年纪的人全都是“愣头青”,所以哪怕我带他们看的房再满意,也会转头去找别的成熟一点的中介下定金。这种事情碰到过几次之后,我就心灰意冷,放弃卖房了。

CC难以置信,一套都没卖过,怎么混到现在的?

我说谈独家啊。这事好就好在不需要抛头露面,打打电话说说故事就能把合同签了,业主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你是个“愣头青”。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就看会不会玩弄技巧,目的把业主的价格压得远低于市场价,然后签独家委托书,卖出去后赚取的差价拿来分红,房源10%、钥匙5%、出售55%、独家20%,剩余10%是公司的。

那也可以啊,三万的差价你也得六千了。CC说。

我说没错儿,所以我和振华说如果明天的路你不知道往哪儿走,就留下来试试,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开口便是,我可以教你怎么谈独家,别看我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骗起业主来可是相当狡猾。

深有体会。CC郑重其事说。

我说工作以来才发现很多事情跟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那些“真善美”只不过是存在于想象,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绝对的原则,因为我们总能想出打破原则的富丽堂皇之理由,比如“咎不在‘相’,而在‘一’”。我已经忘记我是原本就不讨厌欺骗自己的人,还是自己也开始欺骗后便觉得她们也不那么讨厌了。

……,CC说。

置业顾问,也就是房产中介,这个工作员工流动性很大,像往满了的杯里倒水,不断有人进来不断有人离开。振华就是刚加人又溢出的人。前天我们还在公司宿舍楼的天台上推心置腹,今天他就不知所终了。

CC用纤瘦的手杵着酡红的脸说,感觉像《一代宗师》里的台词:我昨天遇到一个人,感觉他非常有意思,印象深刻。但后来就再也碰不上了,人生就是这样。

我说不是的……我借了他五百块钱。

哈哈,你小子挺仗义,仗义得有点十三点。

这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切勿交浅言深!我说。

我们算交浅言深吗?CC问我。我说阿伯射路里(Absolutely),绝对算。那你真是个吃多少堑都不长一智的人,滥情。我说不是的,你千万别把我想成那种人,我是……主雅客来勤,我形容不到点上,差不多这个意思。您真逗,还能这样夸自己?谈话气氛越来越尴尬,我们索性继续保持那种可爱的沉默。各自想象着某种美好,心照不宣。

 

大约凌晨六点的时候,窗外下起了雨,CC不知不觉贴着我坐,她的皮肤像清冽的溪水划过手臂。冷就把空调关了吧,我说。她打了个有点假的哈欠,兀自上床睡觉。我也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但是几乎没有睡着,先是梦魇了两次。梦到自己去当了席尔瓦诺的水手,我们在北哨兵岛被一群原始人绑在木桩上动弹不得。然后简短地做了个梦,梦到日环食了,旁边是CC姐。我问她是什么挡住了太阳,是月亮还是火星?CC手里拿着根线,抬头说是气球。

后来我便莫名其妙醒了。回想梦里的气球,只要够大也不失为一种方法。不过一缕晨曦穿过窗帘撇在墙上让我打消这种念头。我不知道阁楼上的CC醒没醒,没有告别就出门了。先回宿舍拿工作簿,敲门等了十分钟室友才开门,他的被单下裹着一个丰腴的身子。

通勤的必经之路是北部湾中路,这是一条辅路大小的主路,两边的榕树枝繁叶茂,树冠重叠交错,形成一拱隧道一样的幽径,即使在阳光盛大的夏日,这里也只是光斑闪烁,清风习习,完全没有海边城市的蒸箱溽热的感觉。我很喜欢到这里偷懒,在别人都头顶烈日中着暑带客户看房时,没客户的我就到这路边隐蔽的一家新华书店抱着书看。一看就看到晚上,再回公司打电话复盘,如果有合适谈独家的房源,便计划好第二天谈独家的工作。倘若没有,喊完泯灭个性的早会口号或者跳完尊严沦丧的抓钱舞,就继续去书店蹭书读。

我从未曾想过这条路还具有一种非凡的意义,它将绝大部分灼人的日光阻绝在外,成为一个人的生活直径,避阳幽港。有时我会有种错觉,我和CC是在书店里认识的,她把自己裹得像个穆斯林,露出浅色的瞳孔对我说这段好刺激,你要不要看看。

今天又晴得出奇,台风只带来了一阵小雨便挥师南下了。我买了两条小黄鱼和一碗粥给CC带去,计划等下开完早会带她去看套房。一个意大利船长的房。刚到财富新都,翟经理一通火急火燎的电话打来,叫我不要去门店了,直接去南边我谈下独家的那套房子里,昨夜火灾烧的就是这套房。我大脑嗡嗡作响。

房子烧得黢黑一片,门和窗都烧成炭了。不幸中的万幸是,还好是顶楼,没有祸及邻居。独家委托期的房子万一有任何事故闪失,全由我们公司负责的。我想想就后怕,面对这废墟一般的房子,心里估算着自己要赔多少钱。翟经理却表情轻松,幸灾乐祸的样子,他说可能是同事带客户看房时客户将烟头扔进垃圾桶里引起的火灾。

这套房子因为是很老的房子了,不好卖,所以委托期长达两个月。房东是个姓王的河北老人,彬彬有礼的知识分子,朋友圈全是对时事理性中肯的评论,偶尔还写诗,从不煽情。我说服他的理由是房子太老了家具都旧得不能用了,空置在这里物业费都累计欠了六千多了,低价卖了算了。他在价格上没坚持多久就被我谈下来了。我们通过传真签的委托书。他说他想清楚了,余生估计也不会再来北海生活,留着是累赘。他还特地感谢我为帮他卖房所做的努力。

现在我觉得特别惭愧,我连卫生都没有好好打扫过。翟经理说别太担心,这房子绝对能卖出去。我说谁要这几面烧焦的墙?他说你打电话给家政公司,让他们来粉刷一下,门窗全部拆了,当清水房卖,房子底价加两千到三千这样,公司垫付粉刷的钱,卖掉后再还给公司。

我说万一卖不掉怎么办?他反问我相不相信他的判断?房子卖的不是户型和老旧,是路段,你以为买房像买水果一样挑鲜嫩多汁的?我无法从他的话里得到安慰,我更希望他说卖不掉也不要你赔。并且我愧疚地想,王叔数度央求我能不能把委托价再加个一两千都被我无情拒绝,现在他的房子烧成炭了,再贵个两三千依然不愁卖不掉。

顾虑太多,就是你卖不掉房的原因,经理说,和你一样稚气却每月卖出几套房的人有得是。

财富新都的那套房子怎么样了?翟经理问我,刚开始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低价签下来吗?谈独家时限是一星期,你连续用我工号延期两次了,再谈不下来你让我跟公司怎么交代?我说再给我几天时间。翟经理说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是我发现最近用我的工号有些肆无忌惮,封盘谈独家只有经理工号有权限,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滥禁房源,我发现最近你没有跟我报备又私自封了一套房源,业主还是个外国人!这些天别的门店同事问我进度我都一头雾水,我都不大清楚外国业主卖房的具体流程,你就去谈,就算谈下来了那复杂的手续你能办妥吗?

我脑子里一时盘根错节,不知如何应对。翟经理说,你连续两个月业绩不达标了,这个月再不达标就要被劝离了,我知道你压力大,但是没有压力也就没有动力,当然我可以和领导说情,再给你些机会,但是这段时间你的表现让我很失望。

翟经理这么说时,我的心像被扎了一下。不是因为被劝离,而是因为辜负了他的期望。人这种生物并不自行其是,多数时的努力还是为了达到别人对自己的期望。如果期望破灭,简直如丧考妣。我想说我压力并不大,就是突然觉得我谈独家都是在乘人之危,这样做太不地道了。早不良心发现晚不良心发现偏偏在这个时候,CC住所的业主现在同意绝对低的价格签一周的独家委托,我却犹豫了。

以前我从来不去想别人抛售不动产,背后所怀揣的心酸,肆意把价格大刀阔斧砍到极致,再加价几万出售仍然炙手可热。相信存在的即是合理的。而我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像翟经理一样,路边买碗糖水,即使把“9”开头的密码误输入金额,仍能支付成功。我仿佛又到了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而且是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指示灯在告诉我该往哪边通行,但是我希望等一等,等另一个方向亮绿灯。那里绿树成荫。

CC的房东又打电话给我,应该是想让我把委托书传真给他,我挂掉了。这是个危险行为,可能导致他直接去找别的中介公司谈独家合作,这样我就前功尽弃了。

我带CC去看了意大利船长的房子,就在财富新都的第四层,她跟我一样很喜欢那个只有二十来平米的一居室,厨卫独立,还带有小阳台,空间紧凑不多不少。我们对着一个精致的帆船模型啧啧称奇。房子的主人签证到期,刚回意大利了,我说服他把备用钥匙交给我,以便有买家想看房时方便。对于一个外国人愿意把钥匙交给一个仅见过两次面的中介员,对我来说是莫大的信任。我一时无法解释这种信任的成因。

我带CC去看不是因为房子要租,而是想跟她聊聊席尔瓦诺这个人,也就是意大利船长。

他是个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但是依旧风流快活。他根本不会中文,而且英文水平跟我比半斤八两。我们谈论房子时根本无法谈论过户步骤和税种,因为对这些术语一窍不通。我只知道他卖房的原因是签证问题,他很喜欢中国,尤其是中国的YOUNG LADY,但无法取得中国的永久居住权,每年都得为了签证飞回意大利一趟。起初来中国是为了娶一个中国女人作为妻子,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取得中国公民资格。但是后来他不仅发现中国“绿卡”获取异常困难,就连中国YOUNG LADY也不愿意嫁给他,他说她们跟他交往都是为了他的钱。我笑着说:Is there a young Italian girl who will marry you?他无话可说地摇头。

这不就是老不正经吗,“老不正经”英文怎么说?CC说。我说也许浪漫主义就是这样,他跟我说他过去当了几十年的船长,去过很多个国家,非常有钱,也非常孤独,哪怕客死他乡也不想孤独终老。我问他他的妻子呢,本以为他会说她得癌去世了啥的,“I AM SO SORRY”都准备好了,谁知道他说他杀了她,我都愣了,然后说他真会开玩笑。

你确定他不是说真的吗?CC说。我说不确定,他说他的孩子跟他决裂了,没有人管他。那就对了嘛,说不定他在海上航行的日子里她老婆绿了他,他发现后就把她杀了。CC推理道。我不置可否。你知道我跟他谈独家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他已经了无牵挂了,拥有了疯狂的前提条件,我在想跟他成为朋友并让他招我做水手再次扬帆出海环游世界一回的可能性。

CC说,你真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啊。

我说我无心也无力利用他,我只是在思考这种可能性,我当然知道微乎其微,不会去烧香拜佛,但是仍然愿意去设想,去假设我们已经出海会是个怎么样的遭遇等等,这是一种对行为无能的精神补偿。

她说你这么说我倒是很赞同,就像我也想过永远住着我那套房子而不用交房租的可能性。我说是这样的,不仅如此,我还想过,因为他是外籍人士,房产交易手续比较复杂,如果我在他耳边多嘴几句:卖个房那么麻烦干脆送给我好了,反正你那么有钱,带不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别牵挂。说不定他嫌烦就真的送给我了,就像我嫌烦把二十块钱丢给骗子一样。

CC坏笑说那你有没有想过跟我有关的可能性?说没有是骗人的,我说。

——少废话,快说,是哪种可能性?不会是觊觎我的那幅画吧。

——我说你现在送给我我都不要,以前觉得很有感染力的一幅画,现在觉得背景太悲怆了,不忍卒看。

——别转移话题,直接说是啥可能性。

我们在北部湾中路买房结婚的可能性。我说。

哎呦我去~……你这话直接让老姐老泪纵横啊,非常感动!但是话说,你到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啊?如果到了我们可以先领证嘛,买房的事慢慢努力。CC前半句真挚后半句玩笑地说。

还差三年。至于感动,是彼此的,青梅酒着实好喝。

 

女友来时天气晴空万里,她却非要去摩肩接踵的银滩看一看。我说除了人还有啥可看的。她说海天一色。天上有两条飞机尾迹相交在一起画了个大叉。我想在这个大叉下面和她接吻。但她的忸怩作态令我兴趣全无。没有飞机尾迹的万里晴空应该更好看吧,可惜我从来没见过。

我们要在路边买两个椰子,老板娘说20一个,我刚想理论,老板就说10块一个。然后他向老板娘示意我穿着本地公司制服,说我不是游客。

婊子养的,竟然想宰我。我说。

然后女友瞪着大眼珠子对我说,你竟然说脏话,你以前从来不说脏话。

我说是吗,那说明我比你更早会运用粗口。

我绝对永远不说粗口!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说你是说你绝对他妈的永远他妈的不说他妈的粗口吗?我以为这是个冷笑话,但是她生气了。然后是一段胶着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她,她说休学期马上结束了,决定好了没有,是回去继续念书还是留下继续卖房?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便补充道,如果继续卖房,那咱们就此别过吧,以后也别再找我了。我不清楚这算不算势利眼?我说我当然想回去啊,但是还差一单才凑够学费,凑不够学费我回去也没用,我又不会开“手扶”。我说。

她说什么“手扶”。我说没什么。

她说你还在跟叔叔赌气呢?叔叔不让你读大学有他的理由啊,你想想你的成绩,偏科那么严重,高考能考个二本吗?本身家境就贫寒,供你读几年大学出来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家里还揭得开锅吗?所以你认为他们小看你,你应该用这一年去恶补功课考一个漂亮的高考分数,而不是不辞而别孑然一身出来闯社会证明你有能耐。

我说我没有赌气,我理解他,也不是认为他们小看我,我只是想给他们惊喜。惊喜就是时隔一年我突然就发大财了,他们的负担突然一去不复返了。你不觉得你很傻很天真吗?女友说。

我说是的,现在看来很蠢。

那就回去,忘掉这段冲动的经历,忘掉脏话,安心读完高中,争取考个好分。上不上大学到时再说。这一年你就当旅行来了,毕竟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她说。

的确,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关于这点我倒有所感悟,就是人和人旅行的交通工具有所不同,有的坐飞机有的坐火车有的开汽车,而我是骑摩托,我比别人更需要注意的是压好人生的每一道弯。我现在面前就有一道急弯,布满石子,我小心翼翼,不想在这痛跌一跤。我说你有没有见过白色的蝙蝠?

她说这世界上哪有白色的蝙蝠?

我说我就见过。这件事本身就够难忘的,并且不会使你步履艰难,那我为什么要忘掉它呢?

晚上我支走了室友大哥,但是女友却不愿意在我寝室过夜。也不让我跟她去住旅馆,她说把这事先放一放,高考完再说。我不得不回寝室对着天花板打飞机,满脑子想的却是CC。

王叔的房子果然卖掉了,不过成交价格只比底价高了五千,减轻了我的罪恶感。当天我向翟经理提出辞职,他很意外,说我这个月业绩达标了,不用辞职了。我说不是的,是我休学期满了,要回去复读,很感激这段时间他的提挈。

他说那财富新都那套房子呢,现在谈到什么价格了。我说房东不卖了。突然不缺钱了,就。

席尔瓦诺发邮件问我有没有人去看房,满不满意。我说很遗憾,尚未有人看房。我把他的钥匙放在他家,然后锁上了门。接着就去找CC告别。唯一一次见她没有穿制服。她说陪她喝青梅酒好不好,还是那套,她一人喝不完一瓶,开了浪费。我说悉听尊便。

她说怎么不谈独家了,不要管她,她死不了,大不了她把它买下来得了,房东是她熟人,钱可以先欠着,反正租金都欠了好几年了,不差那二十几万。我说我去,怎么不早说,白瞎我担忧你被迫离开北部湾中路被晒成丑八怪了。

她说你把问题都想得太严重了,白化病就是那么回事,视力差点,防晒做好,随便到康庄大道上走马观花。人看到的世界取决于他内心希望看到的,你觉得我离不开北部湾中路,完全是你内心对于我的潜意识,北部湾中路之所以阴翳,是你的内心阴翳,别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条树太久没得到修剪的路。

我知道她又在故作轻松。我说那你应该知道“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你喜欢用反话和玩笑伪装自己的本意,这是失望成疾的表现。我还没学会像你一样很好地隐藏自己的喜悲,所以我卷带着对你的崇拜,此外着迷之处就是你如此热爱生活,仿佛它值得你去热爱。

她说你和这房子的主人一样,花言巧语。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对这些我完全没有抵抗力,何况本身我就是个被人隔空打量的异类。我死心塌地跟他同居一年多才发现,他早已经有了家庭,孩子都满岁了。起初撕心裂肺,后来觉得毫无必要,不过是一种概率极低的可能性落空了而已。坦白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像蒸发了一样。我没有搬走不是想纠缠,而是我不知道去哪儿,同时觉得这里挺好的,阳光稀薄,人间佳境。再者,他也从未让我离开。

跟他交流以来感觉确实是个富有魅力的人,除了渣,心眼并不坏。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他是个正科级公务员,妻子是个富商的女儿。他如此大方得体,不知是否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我说。

那我岂不是可以死乞白赖地一直住着不走了。CC笑着说。

我说是的,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如果他不想被举报的话,你大可安心再住一段时间。

你太坏了,竟然威胁人家。

分别时我们拥抱了很久,久到麻木。CC还是要把女孩射日那幅画送给我,我说这种画市场价是多少?我想出门就把它变卖。她说相识一场的酒钱。但是我也不知道这酒多少钱啊。下次想喝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她说。

在离开北海的动车上,我嘴边情不自禁地重复哼出一句不认识歌名的歌词,我想了半天到底在哪儿听过这首歌,原来是之前送女友去车站的时候她在我耳边唱的:

……这样的小城市,我不会来几次,小城市的故事,黑夜里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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