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以为你丢了!”

马累的明日

作者/黄伟康

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搬家到了马尔代夫的首都,马累。

位于南亚的岛国马尔代夫有着“人间天堂”这样让人向往的名字,可是当人类对全球暖化开始感到担忧的时候,这些岛屿被计算出最快一个世纪它们就将被海水逐一吞噬掉。科学家警告称,100年内这里将不再适合人类居住。所以,我所居住的马累是一座正在消失的城市,将来的将来,人间最后的乐园将会消失。

消失,消失掉。

2004年东南亚海啸像一只大手覆盖了马尔代夫在内的印度洋沿岸国家,灾情牵动着全球人民的心,更是袭击了人类的心理防线。马累的岛民更是人心惶惶了。那个时候我还在沙巴读大一,忽然意识到我们的世界到处充满着突发的状况,好比我当初也是被当成突发的结合而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了孤儿。

听收养院的一位爷爷说,北方已经开始积雪的大冬天,我被裹在摇篮里搁在院子门口。当时由募捐而成的收养院在冬日里几乎断粮,我的到来就是一个灾难。过不久,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当时那叫一个糟糕哟。”深深地记得爷爷那句话。

到我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走出冰冷的收养院,被现在这个“爸爸”领养,顺便帮我改了姓,姓马。爸爸带我到一个南方小城镇生活,再后来,家里添了个爸爸亲生的弟弟,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妈妈离婚后就很少回来了。

随着弟弟长大,我和这个家的血液流着流着就开始渐渐疏离。我忘不掉爸爸对弟弟那种有生命的眼神,一对比起来想,骨头都会觉得难受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后的我也常常被一种遗弃感伴随着。我的出生似乎不被这个世界所欢迎——尽管这样想着,也不会去死掉,就是生活没有什么斗志罢了,很奇怪。

马累这个城市非常迷你,人们出行不是骑单车就是走路。房子低矮整洁,街道上没有刻意铺整的柏油路,放眼望去尽是晶亮洁白的白沙路。花园种满了高大挺拔的椰子树还有面包树。

一个人住在南部很小的一个住宅区里,每天起床吃过早餐,骑车去那桑德兰酒店做服务员。服务员的工作无非就是系着围裙端高脚杯,给旅客烤鱿鱼,偶尔还会负责跟不会讲英文的中国旅客交洽。日子过得孤独,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最难受。但也因为过得简单,也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混下去。

只是对于我来这里生活的决定,爸爸似乎不太理解——“干吗去动不动就可能有海啸袭击的地方住?”

很多次他都这样说。

 

记得跟爸爸最后的一次吵架,就是因为我笃定地想要在毕业后搬到马累。记忆里的爸爸还是那副喝醉酒的模样,红着脸梗着脖子,举起筷子使劲地把饭桌的桌面戳得笃笃响。十分粗俗。

“你说因为前途要到国外留学我同意,我以为你毕业就会回来!”

笃——

“可是干吗去随时就有海啸的地方住?会死掉你知道吗!”

笃笃——

“人不能冷血啊,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那年的爸爸已经五十多岁了,看上去非常的糟糕。曾经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爸爸的眼睛还很深邃,做事情气宇轩昂,非常有精神。就在2002年,我读高二的时候,爸爸在工地视察被掉落的一捆钢筋砸到了左腿,成为了瘸子。

成为瘸子后的爸爸仿佛一下子就不年轻了,无论怎么看,身上的帅气都被那条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左腿所覆盖。从此以后,爸爸喜欢上了喝酒,小喝点脸颊会红起来,坐在饭桌前傻笑,还有点矜持。一旦喝上瘾了就不管不顾,大吼大叫,着实把我们吓得够呛。那时弟弟准备升初中,不明来由就拔张的自尊心使得他连学校的家长会都邀请叔叔代替爸爸去,怕同学说起爸爸是个瘸子。

“我不是孩子了,我也有尊严。”弟弟说这句话在我眼里非常矫情和好笑,可是它的宣战人是正在发脾气的爸爸,爸爸顿时像个漏气的气球,软了。可能是幻觉,那段时间我看到爸爸的左腿仿佛更瘸了。

那个时候,我早已经搬到学校里住了,只是半个月回趟家吃个饭。我让自己忙碌于学习和兼职,向老师询问所有出国留学的事宜。而就是在每一次回家的时候,目睹了爸爸渐渐堕落的模样。

这次回家他只是喝酒,下次回家他已经开始满脸胡渣地摔着酒瓶,再下次回家的时候,爸爸看上去就像是一坨泥浆,可以随便软趴趴地瘫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爸爸变得邋遢、大嗓门、执拗还有慵懒。

“有海啸也没问题,死掉就死掉吧。”这种话还是没有说出口,看着反对我定居海外的爸爸,一番争吵后我把语气冷下来,“我不会死的,爸,你喝多了。”

“你口中喊着爸爸,其实根本是没有感情地叫着吧。比如,像演员叫爸爸。”他一只手撑着脸,肩膀上披着的外套看着快要滑下去,歪歪地斜了一边。他看上去像要睡着了,眼皮疲倦地撑着。

我打了个冷战,压抑住不安的情绪说:“爸你醉了。”

“要不然我跟你一起去,我要住到马累……”

“说什么话呢……爸……爸爸?”

我端详爸爸,他的嘴巴紧紧地抿着,身上躁动的气息缓慢地冷了下来。他真的闭上眼睛,就那样浅浅地睡着了。

 

在马累住了一个月后,一个周末的夜晚,外面下起了暴雨。

出门到便利商店买牛奶时,在回家的路上我撞见了一只猫咪。我左手抱着一箱牛奶,站在街道的这边仔细瞧它。它贴在地上,颈脖处正在流血,血的颜色被街道上的雨水冲淡,却更大范围地蔓延开来。我以为它死了,却瞧见它一副认真想要活下去的模样,撑着身板蹭啊蹭的,终于,看见我了。它奄奄一息,冲着我使劲却又微弱地叫着。

“咪咪。”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它,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箱子拆开了,再把牛奶一瓶一瓶地摆在地上,走过去抱起那只猫咪,把它放在箱子里。

我抱着箱子来到了布鲁斯先生的宠物店,急切地敲响了他紧闭的店门。最终布鲁斯先生在看完伤势时冲我说了一句话:“估计被碾到脖子了,声带可能受损,以后痊愈了发声会有点奇怪。”

会变声吗。

我看着那只弱小的动物,想着一只小猫咪的叫声如果会变得很粗犷就觉得好笑。

不过,从此我便养了一只流浪猫咪。因为期盼它长得健康,起名叫大胖。

大胖的到来,似乎暂时缓解了我这个单身汉的孤寂。尔后的几天,大胖还是暂时安处在宠物店里,我会在下班后去看它。大胖的脖子包扎着消炎药,脑袋被捆着的纱布往上撑得动弹不得,十分好笑。一个星期后,就正式把大胖接回家了。

大胖非常黏人,走进厨房它就会在你拖鞋旁边蹭,从厕所里打开门会发现它端坐在地上高高地抬着头等你出来,夜晚会趴在我盘着的大腿上睡觉。“大胖你怎么像只缺爱的狗,你不用抓老鼠吗,你是只猫!”大胖只是看我一眼磨磨耳朵,然后又不动了。

一天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上班前看见大胖趴在窗台上可怜兮兮地凝视着屋子外的你,还有下班打开门时大胖矫健地朝自己跃过来。

“病快点好起来,就能说话了。”竟然也渐渐地,像在养一个孩子。

 

直到过后有一天,隔壁的亚历山大老先生敲响了我的房门。

亚历山大老先生今年七十多岁了,是我的邻居。有过几次交谈,为我送过几份亲自烤就的面包。为人友善,还很喜欢打高尔夫球,看上去是个非常健朗的人。

老先生也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马累,老伴已经去世,有两个孩子住在其他岛屿上很少会来看望他。于是他也养了一只猫,叫玛丽。今天,他就是为了玛丽来找我的。他说,他的儿子跟女儿因为生意的一些事情吵得不可开交,他得离开马累几天,希望我帮忙照顾玛丽。

“Please take good care of the pet cat for me!”临走前,老先生给了我个微笑,嘱咐道。

我接过玛丽,朝他点头称是,大胖马上从屋子里跑过来蹭我的拖鞋。

玛丽是只波斯猫,长得一副女王的样子,非常温文尔雅。我躺在沙发上把玛丽放下来,玛丽与大胖这只流浪猫愣愣地对视着,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不得不说,玛丽看上去真的非常娇贵,毛发蓬松雪白,眼球里的月牙瞳孔长得漂亮。“看来得好好照顾它,因为是亚历山大的宠物,”我在心里这样想着。

大胖毕竟是自己的猫咪,做错事惩罚它也仍然会是一只粘人精。而照顾玛丽真的是心有戚戚然,总害怕照顾不周。“大胖,你是男生,”我摸着它的头,一边把它从睡觉的软毯抱出来,“所以给玛丽住吧。”

大胖被我从它的专属地赶出来,蹲在地上郁闷地看着我。我仔细瞧它才察觉,大胖的伤口似乎就快要完全痊愈了。

可是三天过去了,亚历山大老先生还是没有来接玛丽。到了第四天的时候,马累开始狂风暴雨。这次的天空是彻底地暗青下来了,岛上的海风疯狂地卷起来——

2010年的印尼海啸就是在那个时候来了。

 

印度尼西亚的明打威群岛附近海域发生地震再次引起海啸,所幸的是马累所受影响并不大,只是下了几天的大暴雨。那几天,城市时不时断电,信号出现错乱。

暴雨过后的早晨,街道上散落许多溃败的树枝树叶,有点狼藉。出门准备买点东西的时候,我察看到邻居家阁楼的窗户是开着的,不禁想:“亚历山大回来了?”

我抱过玛丽,走过去敲门,并没有人回应。绕过屋子到厨房的后窗户往里察看,瞬间便瞪大了眼睛,发现老先生倒在了厨房桌子旁边。我使劲拍打窗户,举起地上的盆栽把玻璃砸烂了爬进去。

“Alexander?”我使劲摇晃他,玛丽跳在了他的肚子上。我察觉什么似的突然停下了动作,愣了几秒后,用微颤的手指缓缓地凑在了他的鼻孔处……一股恐惧感像电流般袭击了我的身体,我打着冷战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亚历山大老先生死了。

亚历山大为什么就死了!

我几乎是要哭出来地拨打了警察局的号码,失魂落魄。待到警察局的检验官们把亚历山大抬出去的时候,我在自家的门口抱着玛丽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亚历山大就这样孤零零地放在一个支架上跟物品一样被搬走了。

在录完口供的路上,丧失气力的我满脑子想起的都是检验官的话。他冷冷地说:“感谢通知,我们已经联系了他的亲属。亚历山大老人已经死去很多天了,心脏病发。”

我的脚步非常沮丧,我感到难受。亚历山大好好健朗的一个人为什么突然死了。他不是去找家人了吗。玛丽,玛丽怎么办呢。

我莫名心灰意冷起来,回到家打开门,似乎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的生活。沙发上凌乱地扔满了衣服,餐桌上摊满的餐具还没有清洗,电视里的新闻台还在无声地播报着灾情,茶几上的手机没电几天了都从来没有充电。是这样没目的的,感觉什么都不在乎的生活状态。

可是,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我把手机插上电,看见玛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地在窝里睡觉,大胖走过来停在我脚边盯着我。我拿着猫粮蹲下去……“会不会跟亚历山大老先生一样呢,没人理睬,死去几天也没人发现,”我喂给大胖猫粮,“孤独死。”

大胖顿了顿,抬起头,痊愈的喉咙发声了。浑重的一声猫叫——

“你。”

“什么?”

“你!”

我的脸刷地红起来,拍打大胖的脑袋:“笨蛋!笨蛋!”

莫名地,就被洪水般的悲伤所笼罩。

就在这个时候,刚充上电的手机突然急躁地响了起来。寂静的房间被瞬间爆发的声音充斥着。我惩罚大胖,收起猫粮,手机刚接通便是压抑的哭腔和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你还认得我这个爸爸吗你!作孽!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死了狗崽子!住在什么鬼地方住在什么鬼地方!”

……

话筒里再传来的,是爸爸的哭声。

 

第一次见到爸爸哭的样子,也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吧。

那一年是我人生的分界点,在此之前,我所拥有的世界只是收养院的几面墙还有门前的一条河流。住在一个晦暗的毛坯房里,天花板上有一小块玻璃让阳光照进来,每天睁开眼醒来就盯着头顶的那个方块孔发呆。每天看着其他孩子在院子里的树下玩弹珠,从夏天玩到冬天。院子里不是孩子就是老人,大家只会方言不会讲普通话。

收养院的爷爷说,爸爸一眼看上我,这是缘分。哭闹的我不肯跟爸爸走,爸爸拽着我上了车,一路对着鼻涕横流的我说:“我是你爸爸哦我是你爸爸。”

爸爸把我从贫瘠的土地带到了一个小城镇,我才知道世界原来还长着另外一张光鲜的脸。街道上的店铺有挂着霓虹的牌子,有人围在水果摊前挑水果,烧烤摊正在冒着烟雾。穿梭在路上的摩托车和自行车朝我们按喇叭,我就躲在爸爸的身后,惊讶地看着那一切。忘记哭了。

爸爸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最后到了家。

开始有人让你坐在桌子前一起吃饭,给我摆筷子。开始有人给我慢慢地洗个干净澡。也开始夹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睡觉,最后在妈妈讲述的童话里睡着。

简单的,其他人都觉得习以为常的这些对待,却是我的新世界。

除夕夜的时候,爸爸带我到街上买气球。就在爸爸付钱的空当,我被人口贩子拎着蹿进了人群。后来的记忆是,被警察带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家里挤满了邻居还有亲戚。在街上跟贩子纠缠的爸爸磕破了脸,被亲戚们围着数落,一脸愧疚得好像写着“我已经努力了”。他憋屈着脸,没有说话,就在见到我的时候,爸爸朝我扑过来紧抱着,就在众人面前瞬间哭了起来。

“爸爸以为你丢了!”

我被愣愣地揣在怀里,爸爸的胡渣就贴在我的脸上,耳朵里都是他浑重黏糊的哭腔。

 

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哭过。跟妈妈离婚的时候没有哭,成为瘸子的时候没有哭,直到弟弟死了爸爸还是没有哭。

爸爸只是张着口摸着弟弟的脸,哀号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那已经是我大一时的事了,就是2004那一年东南亚海啸爆发期间,弟弟从凌晨的网吧里出来遭遇抢劫,被捅死了。或许就是如此,没有联系的两件事情摆在一起,就成了记忆的缺口。爸爸对海啸有阴影,海啸这个词一提起就会顺带想起家人的死。是个永远不会结痂的伤口。

弟弟的出生是家里的惊喜,妈妈终于怀上了孩子并且顺产。从此跟爸爸黏得更近的是弟弟了,所有的关注都投在了弟弟身上。起先爸爸跟我说当哥哥要懂事,懂得让好吃的好玩的给渐渐长大的弟弟,听起来感觉自己也是个英雄,并且非常乐意去疼爱弟弟。后来慢慢听到邻居的同学传出我是被爸爸领养来的,并且接受这个事实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爸爸疼爱弟弟的画面全部锁在了我的眼睛里,每一分一毫都被我捕捉在心底。从此,就不是英雄了,变成被怜悯的丑角——原来不是让自己成为骄傲的小大人,而其实是不被关心。

直到高中时,爸爸变成瘸子家境不太好那一段时间,我想要报考美术专业,机会却被弟弟就读私立学校的动机霸占了。一心想要走画家路的我因为“美术专业花销太高,弟弟准备上重点私立初中”再次让步,梦想破灭,心灰意冷。

爸爸大概想要顺从弟弟来换回自尊。

“哥哥,学美术没前途的。我以后发财了给我打工。”已经作出让步后,在房间里弟弟的语气竟是轻蔑,便第一次跟他打起来。爸爸推开门,弟弟便扯着喉咙喊着“哥哥先打我”,当时气盛的爸爸二话不说手掌便扇在我的脸上。

现在想起来,我拼命赚钱背英语留学,就是为了离开这个家吧。那个时候已经很少能再想起家的温情,离开家的决心已经被爸爸的手掌扇出来了。我不是亲生的,这是最好的理由。

我不喜欢弟弟,也不至于让弟弟在这个世界消失。我赶回来的那晚,爸爸一瘸一瘸地拐到医院,带我去见弟弟。他长期拐着腿,背已经有点驼了,身形枯槁,头发和脸都没有打理干净。我站在他的旁边,他那粗糙的手搭在弟弟的脸上抚摸着,张大着口,然后哀号他的名字……

爸爸没有哭,可是我却挪到他的身后默默地流了泪。那种血液分离了的感觉就像我离开了这个家,所以我哭,但不能让爸爸知道。

 

“马累,你是想报复你爸爸吧?”

跟爸爸接通电话后不久,叔叔向我控诉起来,“为什么没有给家里回电话?”

“手机没有电,海啸的地方离这里可远着呀。”

“你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吧?你爸怎么知道离得远不远?他这些天都没有睡觉,抱着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停下来……我说,马累,你们都缺乏交流,你是不是在报复你爸爸?”

“没有。”我顿了顿。

“你死了你爸爸怎么办?”

“那只是因为……弟弟死了!弟弟死了所以才会把所有的寄托放在我身上,才怕老无所依!才会觉得没有我了怎么办!”

我红着脸提高声贝,话筒里却只有叔叔粗重的喘气声,良久,才听见他说:“是这样的想法吗?”

“嗯。”

“不应该吗?我觉得合情合理。”——

啪嗒一声,叔叔把电话挂断了。可是不到一分钟,爸爸的电话又打了过来。爸爸说,当时心急如焚,已经买了到马累的机票,退不去了。他想要来看我,如果不能住下来,就当来马累旅游。

就算对于爸爸的到来有点为难,但是想想也好久没有跟爸爸见面了,也就没有再作抵抗。

像爸爸说的一样,就当带他来马累旅游吧。

 

还记得那一天,我去机场接爸爸,大老远看到他在出检口捣鼓半天,连感应门都不知道怎么出来。

“马累!快来!”他的大嗓门引来众人注视。

“跟进安检一个道理呀?”我语气有一点指责,帮他拧起包。不料爸爸竟有点神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在飞机里还不会弄前面的那个桌子咧,还好有人帮忙。”

我对爸爸略带炫耀的语气感到诧异,这才仔细地端详起他。深邃的眼睛变得有点浑浊,胡子是剃好来的,可是衣服是他一直压在箱底偶尔出席亲戚活动才会穿的老式中山装,已然非常老旧。人好像矮了点,皮肤黝黑,这样的爸爸在机场里显得非常土气。

爸爸已经老了。这样的想法在心里升起后,陡然用微微变得柔软的眼神看爸爸,用轻松的语气调侃:“爸爸,不会穿点好看的衣服来呀?一起去买吧这几天?”

“衣服能穿就行了。”爸爸看上去很开心,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四处张望,拍了下脑袋:“啊,我下车的时候有个小行李被人牵走了!”

我像被打了一记闷棍。

“你怎么这么不走心!”我又不耐烦起来,撇下爸爸去跟警察沟通,最终肯定只能是一场空。“走吧。”我走在前面,爸爸有点委屈地跟着。偶尔回头看见他一拐一拐的模样,只想快点离开。

马累的机场在机场岛,要到马累就得坐船。我带爸爸上了船后,开始扯些家常,可是聊着聊着看见他脸色铁青,不料,爸爸当即呕吐了起来,直接吐在了船上。根本不知道爸爸会晕船,周遭的旅客都在诧异地看着我们。

“你怎么不说!”我咬着牙叹气,慌乱地找塑料袋和纸巾递过去。

“我……我怕你麻烦,以为忍一下就到了,我……”他一边吐一边说着。

“不要说了!”我气急败坏,连忙在外国人的面前把秽物清理干净。

这才完全地意识到,为什么要同意爸爸来呢。这里是马累,不是中国,爸爸也不会英语,或许很多事情都得一直跟着我——

糟糕透了。

直到进了家门,爸爸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所带来的麻烦,还有点歪斜地躺在沙发上,对着向我奔跑过来的大胖絮絮叨叨:“干吗养猫?我最讨厌猫了!在老家这种猫很不吉利。”

我没有跟他搭话,以为这样就能结束话题。不料他走去上厕所的空当,经过房间看见玛丽又用大嗓门突然喊了起来:“怎么又有一只!”

或许,跟已经有过几年留学生活的我对比,爸爸跟其他许许多多人一样,对国外的环境有着非常大的不适应。但是,他的这些不习惯何尝不是也让我感到无所适从呢。

爸爸来的第二天晚上就忍不住吵着要喝酒和吃米饭,可是在马累是禁止喝酒的。他行走不方便,可是马累的出租车确实是比较少。那个时候的爸爸就无休止地唠叨起来,嘟囔着原来国外都交通不便,国内胳膊一挥什么的士摩托都求着自己上。

一说,就能说上好半天。

他不会英语,可是走到哪都揪着我的胳膊问“上面写的是什么?”“这是家什么店?”“这是哪条街?为什么我看地图上面没有标示!”很长一段时间,耳朵被爸爸满满的喋喋不休充斥着。

有时候真的让人哭笑不得,爸爸会在极其普通的大街上拉着陌生人跟他一起合影,感觉跟外国人拍照很稀奇似的。殊不知,或许对于外国人来说,这不是一件有礼貌的事。可是他却跟我胸有成竹地说哪个友好的“黄毛佬”向他比大拇指,在夸我们中国人热情。

他在哪个场所都会莫名就突然提高嗓门说话,引来旁人的眼光,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他在街上走路的时候好像故意把脚步放大似的,让人家都注意到他那条不怎么漂亮的瘸腿,这让我感到很没面子。

他在商场买东西,会一直强求我去跟人家拿赠品,一边说着在老家这样的牙膏都会送杯子,这让我感到心烦。

是这样邋遢更甚、大嗓门更甚、执拗更甚的爸爸。

终于有一次,我们在广场上逛街,爸爸说累了。我好不容易买到了国内的山核桃给他,然后让他在原地等我,我去趟厕所。等到回到广场我就愣住了,爸爸摊着报纸就坐在地上嗑核桃,而且错坐在广场潜在的乞讨区。他懒洋洋地坐在报纸上晒太阳,一边剥壳,瘸着的腿就晾在一边。有个绅士走过去朝爸爸跟前放了个硬币之后,我的脸瞬间就腾烧起来……

我沉不住气了,走过去就朝他一声怒吼:“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丢人!”

“没有椅子坐,我那条腿又不好!”

“不是这个!”

“那又是哪里不对了!”

是的,又是哪里不对呢。我只能无所适从地劝他跟我走,而不是再跟他争执给他灌输他听不懂的狗屁礼节。

“走吧!”我气汹汹地说,走在前面。

“我想回家了。”

“什么?”我回过头看爸爸,他停在原地,有点无助的样子,手里还拿着给我剥好的山核桃。

这一次,爸爸的嗓门很小。

“我说,我想回家了。”

 

爸爸临走前的夜晚,马累下雨了。

那晚我下班迟,洗漱完毕就入睡了。爸爸说自己想要喝一点酒,还仍在客厅里看电视。马累的海风有时候特别大,睡到半夜的时候,被窗户噼里啪啦的声响吵醒,我起来关窗。当听到房间外啪啪啪的声音时,我疑虑地开门,看到爸爸睡在了厕所门前。

爸爸脸颊红着,估计是喝醉了,堵在了厕所门前。他睡着睡着挪动了身体倒下来,身后依着的门板就被风吹动撞击墙壁,啪啪。“又喝成烂泥了!”我叹口气,到厕所里关上窗户,然后把爸爸背回床。

第二天,爸爸就回家了。

与爸爸在一起的糟糕旅行也算是结束了。看吧,果然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还是一个人住着好。

我如释重负地回到家,做饭看电视,然后在夜晚叔叔电话说,爸爸也平安回国了,他们正在小喝几杯吃着小菜。就在通话的时候,房间里传来尖锐的猫叫声。

我搁下话筒跑到房间里,看见大胖跟玛丽咬起来了,马上把它们扯开。算是打架吗,我把大胖放在跟前,让它蹲着。

“为什么打架!”我细细地盯着它,看见它直勾勾地望着我,隔了很久……突然叫起来:“你!”

大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你!你你你!”

我愣了下。我,我吗?大胖再次叫起来,可是我却傻住了。

我像是被叫醒般才想起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只流浪猫身上。除了伤口痊愈,没有长胖,现在还睡在了铁皮上……

“我……跟爸爸一样吗?”我抚摸大胖的头,陷入沉默。

尽管是猫咪,也能懂那种心情吗。但就我自己而言,同样是喜欢着的一只猫咪,只是因为习惯了它所以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关注它,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呢。

我思考良久,想起刚才电话说到一半,这才走过去拿起话筒,不料叔叔还没有把电话挂断。话筒里有着小摩擦的声音,传来的是爸爸的笑声。正准备按断的时候,听到叔叔开口了。

“马累好玩吗?”

“当然,岛名也叫马累,所以一去到岛上就感到特别亲切!”

“马累有带你好好玩吧?”

“对我可好了,带我去好多地方。但是我连窗户的螺旋开口都不会,你知道吗,国外的东西真稀奇!窗户不关,房门就噼啪响,马累当时又在睡觉,简直是太为难人!”

“哈哈,那最后怎么办!”

“怕吵到马累,我堵着房门睡着了!”

“真是怂。我说你们干吗不相依为命一起过,马累也是从小性格古怪啊。”

“马累从小乖,从来都不用担心他,只有弟弟让人操透心。话说回来,在国外牵着马累的衣角跟在他后面什么都不用愁地走着,那感觉真棒!”

……

我慢慢地放下话筒,然后挂断了电话。

深呼一口气,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拿出一罐可乐,拧开。拉环滑掉了,再拧,又滑掉了。我使劲用手指勾在拉环上,用尽了力气扯开,想着爸爸最后的那句话,汽水冒出来的瞬间……

便哭出来了。

我知道爸爸说的那种感觉,我记得那种感觉,那年我五岁。

我从收养院被爸爸抱上了卡车准备带回城镇,我一边哭一边晕车地呕吐着,爸爸拿纸巾帮我疼惜地擦着脸说“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我只会说方言不会说普通话,一路对着爸爸唧唧歪歪,爸爸耐心地跟我说“那是面包店那是自行车我是爸爸”。我在公共场合突然就大哭起来,引来别人的频频侧目,爸爸使尽全身气力哄我“不哭爸爸给你买甜的吃”。我到一个新的世界我什么都不会,可是我有耐心地爱我的爸爸。

无论什么时候,我跟在爸爸的身后,拉着他的衣角,什么都不用想地跟他走。因为爸爸是我的信心。

我记得那种感觉呀。

“……爸!”

打给爸爸的手机接通后,压抑住了哭腔,听爸爸说了声,喂,马累。

生活总有让人心灰意冷的时候,让人血液冷却的时候,也总有一些时候身体也会渐渐变暖起来,因为想起家。

“喂?马累?……你在哭?”

一味地认为自己应该被保护被关心的我,总是为所欲为地伤害着自己的家人。却没想过,父母有一天长着长着就长成了孩子。我们是他们的信心。

“过来马累住。”

“啊?”

每个家都有难念的经,但是还好不是等到无法挽救的时候才明白养育之恩不能忘。

“我说,爸爸,过来马累一起住。”

这次轮到我,像找到归属感般,在电话这头嚎啕大哭起来。

 

2010年印尼海啸后,马累岛上的房子都建筑得更牢固了。为了防止自然灾害袭击,人们在地基时期就给房子加了好多固定材料,使得房子的底料更坚固。

似乎跟人们一样,也懂得了很多事情都要先打好地基,我的房子重新改造装修后,爸爸就正式住了进来,跟我生活在一起。连同我跟爸爸之间的地基。

还是养了两只猫咪,一只叫玛丽,一只叫大胖,都给它们各自按好了舒适柔软的宠物屋。

每天太阳升起会有阳光照进屋子,爸爸会去煮粥,我的面包机会在叮的一声过后弹上来两片面包。

或许有一天,我跟爸爸会搬回到中国,过上曾经熟悉的日子。我会娶个不怎么漂亮的妻子,生个孩子,然后一家人住在一起。

马累的明日在很久很久很久后,还是会消失。

而我的明日呢……

却在眼底一点一点地浮现起来了。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