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别人先动手,否则别惹事儿。

烟鬼

作者/姜泊

我平生见过最瑰奇的表演,是陈深的吹烟术。

一般的抽烟者吹出烟圈已经难得,而陈深通过舌、唇的精微变化,可以吹出高山、庙宇、森林、火车。一回,他吹出一匹奔腾的骏马。还有一回,在我们街上,他冲着一个女孩的背影,吹出一个缓缓回眸的美人。

不上课的时候,我们结伴来到陈深家外,爬上红砖院墙,骑坐着,透过窗户看见陈深在看电视。VCD播放器放的多是邵氏武侠片,有时也会放周润发的枪战片。陈深背对我们坐着,大背头整齐光洁,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一手夹着香烟。快意恩仇的动作片当然吸引我们,但真正让我们忍受烈日或寒风的,是陈深吹出的那些烟雾。每当烟雾成形,我们都会在墙头上发出欢呼声。陈深知道我们的存在,但从不回头,只是望着电视,平静地抽烟。只有在换碟片时,才可能跟我们打下招呼——以指贴眉,利落地一挥。我们仿照他的手势向他致意,总有孩子被同伴捣下墙头。

VCD播放器旁边是一台电话机,白纱布盖着。电话铃声一响,我们都激动起来。陈深靠着墙接电话,听的时间很长,回应的话语很简短,无外是“哦”“好”“知道了”。挂掉电话,从抽屉取出匕首,翻转着,端详两刃,弯腰插进靴筒,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将皮夹克穿上,到院子里发动摩托。我们全都从墙上跳下来,守在大门两边。门开了,摩托车咆哮着,卷起烟尘,扬长而去。我们跟着摩托车奔跑一阵,然后才回来帮陈深把门锁上。

我们那时候唯一的梦想,就是成为陈深的小弟,听他指挥,为他卖命。

镇上的一些中学生和无业青年混在一起,滋生的帮派不下十个。陈深当时已经辍学,跟着堂叔学摩托修理,不属于镇上的任何帮派。他独来独往,却像是拥有一支无形的队伍。他沉默寡言,却时常被请去调停帮派的斗争。有很多次,两帮人马已经在街角推搡起来,陈深只是无意中路过,染着黄毛的混混们纷纷住手,向陈深致意。陈深点上一支烟,望着他们,不说话。混混们指着对方撂几句狠话,就讪讪地散了。

只有一次,我们看见陈深的威信受到挑战。一个戴着十字架吊坠的混混拒绝接受陈深的调解,像只鸡崽一样蹦向陈深,把一截钢筋指到陈深面前。陈深劈手夺过钢筋,丢进臭水沟,反手给了混混一耳光。混混愣了两秒,才扑向陈深,却被陈深掐住脖子,单臂提起来,箍在墙壁上。混混的同伙们开始求情,陈深并不理睬,直到混混脸上涨红,翻起白眼,才一把将混混扔到地面。随后,从靴筒抽出匕首,捡起一块砖头,匕首一挥,将砖头斩为两截,断面平整如镜。混混们目瞪口呆。陈深收起刀,点上一支烟,缓步离去。

关于陈深的那把匕首,我们听到许多传说。有人说宰过日本鬼子,有人说杀过八国联军,还有人说是红花会反清复明的信物,陈家洛曾用它手刃叛徒。有一段时间,我们一致断定陈深就是陈家洛的后代。也有一段时间,我们都相信那把匕首有着神秘的力量,大概是屠龙刀那样的神兵器,或许更加神秘,谁得到它,就能像陈深那样神勇无畏。

陈深的神勇,不止表现在震慑街上的混混们。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镇上疯传南面的山上出现了两条蟒蛇。起初说是碗口粗细,后来传成水桶粗细。起初说是三四米长,后来有人言之凿凿说十来米长。实际上看见蟒蛇的只有一个老头。早春的清晨,老头赶牛上山,那条路他和他的水牛都走了十来年,如今水牛停在山脚,无论老头怎么抽动鞭子,都不肯穿过前方的草丛。一阵薄雾从山腰飘下来,老头听见浪涛的声音,忽见草丛中分开一道沟,闪电般射向远方。老头丢下水牛,以一种不符合老年人的速度,向着镇上冲刺。

那些日子,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无法安然入睡。我们都害怕蟒蛇来到镇上,撞开我们的家门,把我们当做零食吃掉。与此同时,也有些担忧蟒蛇就此走了,镇上愈加寂寞。

终于,陈深登场了,很符合我们的期望与判断。那座山陈深再熟悉不过。每年冬夏,他都会上山打猎。冬天漫山大雪时,他带着猎犬,上山捉野兔野鸡。我和小伙伴们在镇上的广场玩游戏,累了就坐在台阶上,遥望一人一犬两个黑点,移动在洁白壮阔的山腰。我们都不说话,一看就是很久。那是我心中最古早的诗意。夏天草木葱茏时,陈深也会上山,但这时很难打到什么,更像是无目的的漫游。我们跟着陈深上过一次山,夏天。陈深走在前面,吹着口哨,观看四周的草丛与树木,抛起匕首又接住,样子非常享受。横穿一片荆棘丛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被困住,投降般举着双手,哭个不停。陈深折回,把孩子抱出来。那小孩依旧哭,要回家,于是陈深背起他,往山下去。我们非常失望,怨恨那个小孩。路过一片野梨树,陈深上树摘梨子给我们吃。那小孩终于不哭了。那天在山脚下,陈深捉住一条水蛇,生了火,用那把匕首挑着烤。我们都鼓起勇气吃了蛇肉,让自己表现得像个英雄。往镇上走时,我们都很开心,没人再讨厌那个小孩。晚霞铺满乡野,陈深牵着小孩,又吹起了口哨。

关于陈深上山屠蛇的决定,我的小伙伴们给出了充分的阐释。麻虾说陈深是受到古代一个英雄的感召,那位英雄上山射虎、下海擒龙,为民除了大害,陈深就是我们镇上的这号人物。树墩说自从蟒蛇出现后,陈深的那把匕首就无法安分,夜间发出嗡嗡声。树墩抬起一只手,模仿匕首的震颤,仿佛触电一般。而鼻涕泡描述得相当具体,说陈深听到蟒蛇乘着雾出现,不屑地吸了口烟,吐出烟雾说:“哼,你有烟雾,我也有烟雾,我怕你不成?”我讨厌鼻涕泡,我不相信陈深会这么说话,而且陈深抽烟的样子要比他学的帅很多。

一连三天,陈深带着雨布和兽夹上山。兽夹设在老头说的那片草丛,雨布在不远的路上撑起,陈深夜晚睡在里面。那把匕首自然随身携带,还有一把硬弓,陈深请镇上木匠做的,也带了过去。我和小伙伴们每天讨论陈深和巨蟒的决斗,还在学校操场上玩起扮演游戏——一人扮演陈深,六七个人前后搂着扮演巨蟒。然而,三天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第四天是周六,陈深整天守在那里。终于,临近中午的时候,草丛闪过一道缝,兽夹铿然闭合,刺耳的嚎叫声随即响起。陈深握着匕首走去,看见一头半大的野猪。

镇上的人都松了口气,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围着野猪,有些无所适从。危险解除了,虚惊一场,可是该怎么称呼陈深呢?毕竟“打猪英雄”叫起来不太威猛。镇上的屠夫给野猪开出高价,陈深却把野猪送给了曾经的体育老师,那是唯一不把他当作坏学生的老师。

那段时间,我和小伙伴们都想成为陈深那样的英雄。鉴于我们没有陈深那样非凡的武力,只能选择拉帮结派。我们成立了雄鹰帮,但有点名不副实,因为帮里有个女孩。原本我们并不想让甜妞加入,然而,在被别的帮派欺负后,我们认真考虑了甜妞的请求,当时镇上同龄的男孩没人能打得过甜妞。无论如何,甜妞的加入提升了我们雄鹰帮的威势。我们去学校小卖部买纹身贴,雄鹰的纹身贴不够,老板给了个小鸟凑数。让我非常生气的是,所有人(包括甜妞)都贴了雄鹰,那个小鸟贴了在我的手臂。

一天放学,我落了单,曾经干过架的几个小孩围住我,要看我的小鸟。我当然不肯,于是打了起来。他们把我按在地上,撸起我的袖子,让臂上的小鸟露出来,给路过的学生看。我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不争气地哭了。忽然听到有人喝了一声:“滚开!”按压我四肢的手脚立即撤了,孩子们一哄而散。我用手背擦擦眼泪,看见陈深缓步走来。我连忙爬起,低头整理衣服。

陈深拍拍我肩上的灰尘,说:“对方人多时,别对着干,先跑开,一个一个把他们撂倒。”

我低着头,感觉十分羞愧。

“他们为什么打你?”陈深点上一支烟问。

我把事情的经过讲了。陈深淡淡地说:“别惹事儿。”抽一口烟,又说:“除非别人先动手,否则别惹事儿。”

我和陈深一起往回走。那天我爸妈不在家,门锁着,我没有钥匙,于是去了陈深那里。陈深的父母在南方打工,家里就他一人。他问我要不要写作业,我骗他说写完了。他给我一纸箱碟片,打开了电视和VCD播放器。我抱着纸箱翻找,大多数碟片都在墙头上看过了,半天才发现一张陌生的,很像武侠片。我望着炫丽的封面念道:“东西邪毒!”

“是《东邪西毒》,”陈深叼着烟纠正我,“爱情片,你要看吗?”

我失望地看着封面上的剑客:“你喜欢看爱情片?”

“一个朋友送的,快找吧。”

我选了《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墙头上看过几遍,但还是很喜欢。陈深给我开了一罐健力宝,我们坐在沙发上看。令狐冲第一次使出独孤九剑时,陈深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一个近乎真人大小的剑客渐渐成形,在我们面前斜刺一剑,才不甘似的消散。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陈深吹烟,再也没有心情看电影了。

“能教教我吗?”我问陈深。

“小孩子不能抽烟。”陈深望着电视,边抽烟边说。我想他也算不上大人。

“能让他多待一会儿吗?”

“最好别,”陈深摁灭了烟,“万一他不走了怎么办。”

“那怎么可能?”

“只要给他足够的想法,他就可以不走。”

“你是怎么做到的?”

“多练习就行了。”

“打架也是这样吗?”

“打架?”陈深看我一眼,“别老想着打架。”从靴筒里抽出匕首,指着刀面刻的一个字问:“认识吗?”

“武。”我大声回答。

“知道什么是‘武’吗?”

“武功,打架很厉害!”

“不对,”陈深用指尖在‘武’上比划,“这是止,这是戈,止戈为武,练武是为了阻止打架。”

我有些错愕,感觉陈深很深刻,心里更加敬佩了。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陈深收起匕首说。

“什么事儿,说吧!”我猛地来了精神。

“别激动,”陈深拍下我的肩膀,“两天后你来我这儿,如果我不在家,就帮我喂下狗。”

陈深给我两把钥匙,想了想,又说:“如果我一直没回来,你就一直喂下去,电饭煲和米在厨房,一锅米饭可以喂三四天。能办到吗?”

“能!”我挺直身板说。

那天回家,我走路都神气起来。我感觉陈深要去干一件大事,而我非常幸运地参与其中,虽然参与的只是次要环节。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就提出退帮,让我意外的是,小伙伴们并不怎么吃惊。他们在讨论一个新出现的帮派,一个真正的帮派。成员都是城里职高的学生,使用的是真刀子,各乡镇流窜作案,夜晚守在中学附近的路口,抢劫下自习的学生。前晚来我们镇抢劫,打伤了三个抗拒的学生,威胁说谁不服就揍谁,谁反抗就收拾谁。我听着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并没有加入。我脑子里都是陈深交代我喂狗的情景。

第三天,陈深果然不在家。我蒸了一锅米饭,水放多了,像浆糊,那狗看都不看一眼。第四天,陈深依旧没回来,我去看了下狗,浆糊被吃了不少。

消息在第五天传来:陈深在邻镇刺伤两个人,被拘留了。我和小伙伴们没有心情上课,到处打听事情的经过,知道了陈深独闯龙潭,以一敌七,用匕首连伤三人,使劫匪们落荒而逃。

一位教师在宿舍后窗看到了少年们决斗的场面。几乎没有交谈,见面就打了起来,劫匪们仗着人多先动手,但对面的少年后发先至,手中闪出一把刀子,连伤两人。劫匪们都惊了,向后退避。一个劫匪,大概是头领,从后腰取出一把西瓜刀,高举着冲上来。少年快步迎上去,几乎是身贴着身给他一刀,然后迅速弹开。劫匪望着自己的肚子,刀从手中脱落了,捂着肚子跪下来,嚎啕大哭。

一个外出看病的学生看见了劫匪们逃跑的场景。有两个人的手臂鲜血淋漓,有四个人抬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不知活着还是死了,一声不吭,头向后垂着。他们边跑边回头向后看,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追赶他们。学生被吓得不轻,病也不看了,向学校跑去。

而在决斗之前,一个小卖部老板看见少年站在路灯下抽烟。起初老板没太在意,那时候不良少年太多了。然而,不经意的一瞥间,老板发现少年面前多了一个人,一个雾蒙蒙的人,和少年面对面站着,又缓缓散掉了,消失无影。老板惊恐万分,赶忙关了店门。

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陈深还站在原地,身上、手上、刀上都是血,一盒烟抽完了。他没有反抗,顺从地把手伸向手铐。

劫匪中一人伤势严重,若不是抢救及时,很可能丢了性命。陈深的父母从广东赶回,想花钱把事情解决,但没能成功。陈深那时17岁,于是进了少管所。案件在当年很轰动,上了省里的法制节目。电视里,陈深剃了头发,很瘦,穿一件偏大的劳改服,背弓着,头颅低垂,真的像个罪犯。我和小伙伴们看了很震惊,都不忍心再谈论陈深了。

经过这件事,学校、派出所、家长们都警觉起来,镇上从此太平许多,似乎一夕之间所有的帮派都解散了,打架斗殴的事情很少再发生。

大概半年后,我从堂哥那里知道一个细节:陈深同街的一个女孩被职高学生抢劫了。有三四天时间,女孩不说话,也不吃饭,经常没来由地哭泣,父母和同学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问堂哥陈深是不是喜欢那女孩。堂哥给了我一巴掌,说:“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我捂着脑袋,有些恼火。堂哥又说:“陈深经常去她家里租碟片。”

陈深被关了一年,出来后再也不是以前的陈深了。当然,我们镇也不是以前那个风起云涌、英雄辈出的镇了。陈深回家的消息几乎是以耳语传开的。我和小伙伴们还记得他,但我们的兴趣转移到了游戏厅。有时,我们在街上碰到陈深,他还是电视上的那头短发,仿佛永远不会梳大背头了,穿着朴素的衣服,样子倒像一个学生。他低着头走路,我们看到他时,也羞惭地低下头。

陈深的父母都留在家里,在街上开了家粮油店,严格看管自己的儿子。陈深从一个驾驶摩托飞向远方的少年,变成我们镇上的第一个宅男。父母经常把他锁在家里,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一直留着陈深的两把钥匙,只想亲手交给他,告诉他我办到了,把狗喂得很好。

一个周六上午,我来到陈深家外,最后一次翻上那个墙头,望见陈深在看电视。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衣服,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的不是武侠片,而是一个普法节目。整整一个上午,陈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桌上的水没喝一口,普法节目一直在循环播放。

我像个窃贼一样趴在墙头,从未体验过如此漫长的上午。有很多次,我想叫陈深,但话语冲上喉咙,又生生咽了下去。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终于叫了声“深哥”,也可能是在心中叫的,因为陈深根本没反应。我又叫了一声,真实地叫了一声。陈深身子动了动,扭头望向门外。我说,深哥,向后看,我在墙头上。陈深转过身,但我不清楚他是看我,还是看我身后的晴空。他目光僵直,样子有些迷惑。我举起钥匙,原先酝酿的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了。

“深哥,钥匙还给你!”我把钥匙扔到窗台下。陈深依旧望着我,或我身后的某处,毫无反应。

“你多保重!”这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陈深缓缓地回过头,望向电视。

我又看了看陈深的背影,有些模糊的背影,才从墙头上跳下来。往家里走时,我哭了。

岁月像一条不断分叉的河流,将我们带往不同的地方。陈深最终离开了故乡,跟着表兄去东莞学做模具。我的小伙伴们也大多初中毕业就走入社会,散布在东南沿海的工厂。我上了高中,又上了大学,当我开始工作时,他们多已结婚生子。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末尾,智能手机和社交软件的普及让我和曾经的伙伴们又建立了联系。然而,再聊天已不是当年的语境了。

陈深从未与我们任何人建立联系。我通过曾经的伙伴们,才知道他为人笨拙,学不会制模,一直在鞋厂打工,连个小干部也混不到。工厂不景气时,他首先被裁掉,一度找不到工作,在广东各地流浪。伙伴们都能轻松地找女朋友,换女朋友。而他年纪渐长,终于接近一个女孩,却是个小姐,骗光他所有的积蓄,又骗他办信用卡。相亲从未成功过,笑料倒是留下不少,家里准备给他买个缅甸媳妇,他又坚决不同意。2013年,他跟着父亲去了福建,开始在工地干活,那就是他以后的命运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聊到陈深,伙伴们就一个比一个兴奋,一个比一个妙语如珠。我看着滚动的聊天记录,心里疑惑他们是否还记得,曾经我们所有人都渴望追随陈深。

伙伴们最后一次聊到陈深,是在2015年12月。麻虾在群里发了四个字:陈深死了。外加四个逗号。很长时间没人回应,最后也不过是几声叹息。

我那时在上海工作,看到消息的时候正要下班。我要来麻虾的电话,立即拨过去。麻虾有些意外,只说不清楚,不知道,听家里人说的。我打电话回家。母亲说听到了消息,但不清楚具体情况,不过,陈深的母亲哭昏了过去。工位附近的同事纷纷离去,一些区域的灯关了,公司暗了下来。我魂不守舍地整理资料,准备晚上回去加班。就要离开时,母亲打来电话,说陈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被钢筋扎穿了胸膛。我站在窗边,望着浦东璀璨的灯火,感觉十分寒冷,身子在发抖。母亲“喂”了两声,问我能不能听到。我说,能听到。母亲叹了口气,说起陈深的父亲。

陈深的父亲似乎疯掉了,不相信儿子死了,坚持说钢筋扎穿胸膛,冒出的不是血,而是烟。还说他一边从脚手架上下来,一边密切关注着儿子,绝不会看错:儿子没有喊叫一声,仰面朝天,平静地躺着,烟雾从胸口缓缓升起。当他终于下到地面,儿子已全部变成烟,在钢筋、水泥、砖石的丛林中盘旋,仿佛迷路了一般,然后一阵风吹来,消散了……

陈深的父亲没有带回陈深的骨灰,也未给陈深办过葬礼。此后一些年,陈深的父亲行走在街上时,经常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对遇到的人讲述陈深的消散。街邻们出于同情或好奇,默然听着。

而我,在年关返乡,行经镇上的广场时,数次看见南山上的两个黑点,移动在洁白壮阔的世界里,一前一后,时隐时现。

我点上一支烟,如年少时一样,一看就是很久。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