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能折腾了,捆起来算了。”

梦里大雪重回

作者/李濛

梦里下起了大雪,公园很空,漫天漫地白得刺眼。王祎坐在秋千上,那个男人站在身后,帮她推秋千。一下,两下,三下。越推越快,越推越高。她感到失重的惶恐,惊叫起来,秋千仍然高高地荡起。她飞了出去,身体像被什么吸走。男人的脸越来越远,最后融化在冰天雪地中。

王祎从梦中醒来,喉咙干哑,下床去喝水。窗外一片漆黑,路灯也熄了,北风擦过地面,发出瑟瑟声响。这个东北边陲小镇,拥有漫长的冬夜。刚过下午五点,商店关门,黑夜铺展开来。街道归于沉寂,仿佛一块被清理干净的棋盘。

几声哭号撕开了这片寂静。一位灰发老人捶打着大门,咣咣,我要回家,咣咣咣,放我回家。那哭声悲切凄厉,像刀片刮过玻璃,刮擦着耳膜。这人是老张,来老人院已经一年了。去年家中燃气爆炸,三十平米的老房子被炸烂,老婆和儿子当场丧生。老张捡回一条命,却变得疯癫起来,常常光着脚,在零下几十度的室外跑来跑去。民政部门派人把他接到这里,但老张执意要回家。他一有机会就逃出去,每次没跑远,又被追了回来。王祎听别人描述过那个“家”,四壁焦黑,房顶都被掀飞了。屋内没有取暖设备,杯子里的水都结了冰。

王祎走出宿舍,护工们的房间也渐次亮起了灯。大家七手八脚按住老张,喂了他一些药,等他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把他哄回了床上。“太能折腾了,捆起来算了。”有人打着哈欠提议道。“他也不是一直这样,不犯病的时候还挺安静。”另一个人说。

这是镇上的社会福利中心,由民政部门主管,专门收养当地的“三无”老人。很多老人被送来时,都表现出强烈的抵触。有人说这是阴谋,那些穿制服的就是要把六十岁以上的人扔到山里喂狼。有人说是他们前脚被关进老人院,后脚就有人霸占他们的房子,尽管那房子已与窝棚无异。还有人担心走了以后儿女回来会找不到他,但事实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儿女出现过。工作人员起初好言相劝,劝不动。眼看着冬天就要到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只好用点强制手段,先捉了过来。

宿舍的灯又一盏一盏地灭了下去。老人院复归寂静。王祎睡不着了,拿了本书,轻手轻脚地往广播室走去。乘电梯上楼,右转,穿过长长的走廊,抵达建筑的一角。在这方隐蔽的空间内,听不到老人们的嘶叫,听不到护工们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她可以安静地看书,或者发呆,任由心里的念头飞云逝电般来来去去。

走廊上飘来一阵烟味儿。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倚在窗边,茂密的银发闪着微光。不用问,就知道是他。王祎低声道:“你不该抽烟的。”那人朝她走来,拐杖落在地上,发出笃笃响声,“哎呀,你别那么刻板嘛。”

刘仕之七十多了,看起来却像五十,虽然瘸了一条腿,生活尚能自理。他坚持自己吃饭,自己去厕所,极少让护工帮忙。每天早上查房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床铺得平平整整,一头银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护工们都很喜欢他,他思维敏捷,爱和人说笑,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尿裤子。但有时护工也被他气得哭笑不得,他眼明手快,常趁人不备偷了钥匙,帮一些想出去玩的老人“越狱”,条件是那些人回来要给他带两包烟。

王祎抵达的那天,主任带着她参观老人院。正午刚过,吃过午饭的人们,聚在休息室打发时间。一位瘦长的老人背对门口站着,身穿老式格子西装,旧皮鞋布满褶皱,却擦得干净。室内充盈着阳光,他的银发晶晶闪烁,像夏天湖面上的微波。王祎想起了一个词:老克勒。

穿西装的老人正在朗诵一首雪莱的诗,声音温雅,松弛有度,轻易调动起人心里最感性细腻的部分。坐在一旁的老人们,有的摆弄手指,有的已经睡着了。朗诵者丝毫不受影响,沉浸在诗歌的音韵里。诵读完毕,他回过身,摘下毛毡帽,对着王祎微微点头,“这么漂亮的姑娘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王祎有点局促。主任笑道:“你别介意,老刘一直这么老不正经。他可是这里的才子,会写诗呢。”

夜静得发冷。即使在暖烘烘的室内,也能感受到外面的地冻天寒。这种寒冷是固态的,高密度的,看得见摸得着。这座小镇位于中国的偏远之处。老人院则位于小镇的偏远之处,它被寒冷包裹着,像一枚被遗忘在地壳里的琥珀。王祎向刘仕之讨了一根烟。刘仕之说:“你还是学生,不该抽烟。”王祎说:“你别那么刻板嘛。”两个人笑了起来,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刘仕之静静地抽完,叹了口气,“你是外地人,又是大学生,却跑到这里来,不合逻辑啊。”

 

王祎觉得自己应该是与众不同的。这个学校太烂了,尤其播音主持专业,分数低,学费高,聚集了一群家境殷实又不爱读书的学生。学习的人敷衍,教书的也敷衍,很多老师上课时低着头,把课件从头念到尾,下课铃一响,如得特赦,迅速收起东西走人。王祎锁紧眉头,想听清老师的讲解,后排却总是传来摔扑克牌的声音。她在教材上划下重点,下笔用力,几乎勾破纸张。心中暗暗决定,要拼命努力,洗刷高考失利的耻辱。之后几个学期,她每堂课都坐在第一排,脊背挺得直直的,笔记抄得工整。

那个夏天,蝉声单调,风扇孜孜不倦地转着。炎热的午后令人困倦。书上的文字变成了跳动的抽象符号。王祎感到眼皮发沉,思绪四散。她最喜欢广播制作课了。教授四十岁,儒雅斯文,声音很轻很柔。和教授交谈的感觉,像被猫尾巴搔过脚踝,或春天躺在湿软的草地上。教授一边讲课一边走动,右手不自觉地搭在了王祎的课桌上。那是一双好看的手,修长干净,蓝色的血管若有若无。指甲上浅浅的健康圈,像覆了雪的小山。那只手伸出食指,落在王祎的本子上,轻轻点了几下。王祎抬头,教授眯起的笑眼里,有细细碎碎的光。再低头,陡然清醒,脸红到了耳根。昏昏欲睡时,她无意识地在笔记上写下教授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笔画粘连在一起。

后来在教授的办公室,那双手伸进她的衬衫时,她浑身通电般战栗,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害怕。教授撩起她的头发,亲吻她的耳朵。她的后背抵住墙壁,凉凉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不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唯独记得后背上冰凉的触感。

她不知道他是否已婚,也从不去问。她试图把道德和原则都放置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再封存起来。而她自己是客观的,干净的,只属于爱情的。她总是期待见到教授,见到了心里又发慌。直到发现教授和几个女学生都有类似关系时,她终于明白,她的感受,她的情爱,都是幻象,仿佛手中捧着一个气泡,轻轻一晃,就碎掉了。她想过把这些事公开,教授以毕业证威胁她,又温言软语,说可以帮她进入省广播台工作。后来教授流泪了,抱着她薄薄的肩膀,求她原谅。寒假,室友都离开了。她没回家,躲在宿舍哭了两天,晨昏颠倒。室友发来消息,说刚进入老家的福利院当志愿者,为期一个月,有了这段经历,申请出国时可以加分,问王祎要不要来。那是一个东北边陲小镇,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它的名字。王祎在百度上搜索,跳出来的风景照银装素裹,雪厚及膝。她没怎么思考,就订了火车票。遥远的距离,冰冷的空气,或许能帮助她与现实暂时疏离。

老年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尤其这么多老人聚在一起时,那种衰朽的气味就更加明显,像腐败的水果,像被水泡过的软木。室友待了一个星期就离开了,说气氛压抑,再待下去要疯掉。王祎也有些后悔,她才二十出头,是新鲜美好的,却要时时面对一些不体面。一天早上她去给卧床的老婆婆送餐,一推门就闻到一股馊臭。她扶老人坐起。老婆婆眼角冒出泪来,死死抓住被角。她掀开棉被,老人躺在一摊排泄物上,瘫痪的双腿,仿佛扎在床上的根须。王祎感到胃痉挛了一下,丢下餐盘,冲到厕所呕吐起来。之后又遇到过几次同样的情况,她才变得从容。走廊贴着标语:“每个人都会老,善待老人就是善待自己。”她每次看到时,都会想起那位瘫痪的婆婆,心中愧疚,要是当时表现得没那么过激就好了。

刘仕之身上没有那种气味。他穿着讲究,棉布衬衫,羊毛大衣,口袋里永远叠着方方正正的手帕。王祎收了脏衣服去洗时,刘仕之万般嘱咐,哪些不能用洗衣粉,哪些务必要套上洗护袋。衣服很旧了,内衬有轻微磨损,但面料和做工又十分精细,像旧时候老裁缝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这衣服手感真好,是你的孩子买给你的吗?”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恐怕触及了别人的伤心事。刘仕之淡淡地说:“不是,都是我自己的。”王祎不便再问,转移了话题。

后来听主任聊起,刘仕之出身大户人家,估计年轻时有点风流,要不怎么会一直没结婚呢。东北解放后,土地改革,刘家一夜间没了财产,留给刘仕之的只剩几套衣服。家道中落,父母病逝,想结婚也结不成了,没人会把女儿嫁给成分不好的人。为了生活,他卖过力气。但毕竟曾是公子哥儿,哪受得了别人使唤,难免言语上和人有冲撞。这不,文革时被打断了一条腿,体力活也干不成了,浑浑噩噩地活了很多年,是个可怜的人。幸好现在政策好,政府管他们,建了这个地方……

王祎望向窗外。刘仕之正倚在树上抽烟,阳光斜照,窄窄的影子投在地上。今年气候反常,一场雪都不曾下过。小镇灰蒙蒙的,像褪了色。树木在萧索中沉睡,枯枝斜斜地伸出去,仿佛一把锋利的刀。

 

广播室建立的初衷是叫大家起床、吃饭,但用了几次后就搁置了。有些人耳聋,听不到广播,有些人听到了装作没听见。王祎一直希望毕业后成为一名电台主播。做电台比做电视好,不用露脸,她作为纯粹的声音存在,用电波对接全世界。她和主任提过,她是学播音的,想把老人院的广播室再利用起来,或许能增添些余兴节目。主任说如果她喜欢,可以随便用,但估计没什么人听。

调音台蒙了灰尘。电脑还能用,但启动起来要花时间。柜里只有一张CD,是邓丽君精选。她构思着可以制作一个怎样的节目,让护工和老人高兴高兴,思考了一会,喉咙却突然哽住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这些都是他教给她的。他是个好老师,待人谦和,理论讲得深入浅出,但一个好老师怎么会做出那些事情呢?她又想起了那天,后背上冰凉的感觉。她提前触碰到了这世界上,怎么讲也讲不清楚的东西。她仿佛被困在斗室,四面的墙壁向内移动,挤压她,碾碎她,最后连渣都不剩。整张CD放完了,她擦干眼泪,走出广播室。

刘仕之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期待,“你要成为广播站站长了?”王祎说只是测试一下,没想好要播什么,估计也没什么人听。刘仕之说,他一直很喜欢听广播,什么都听,尤其是直播,可以给主播发短信。这边刚发完,那边就念了出来,好像有个朋友就坐在旁边跟你谈心似的。可惜他的半导体去年坏掉了,托人出去买,商店的人说现在都用电脑和手机,半导体这个东西不好找了。他想买一部能听广播的手机,可惜太贵,没有那么多钱。

室内温暖而干燥,王祎的头发被静电吸住,脸颊发痒。她心里一动,说你不是喜欢读诗吗,以后我就在广播里念诗给你们听。想了一下又说,你的声音也不错,要不我们一起吧。

广播站就这样成立了。起先也没有什么节目规划,刘仕之从房间拿了几本诗集,两个人就搭档着朗读。雪莱的,狄金森的,华兹华斯的……书很旧了,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版本。刘仕之翻开一页,只看了眼开头,就丢开书本,流畅地诵读下去。这里的设备都是别处淘汰下来的,有嘶嘶杂音,却意外地与刘仕之的声音相和。王祎侧头看他,仿佛在看一部老译制电影,黑白画面上,有细腻的噪点在闪动。

她起初以为没人会对他们的广播感兴趣。广播站就像一个玩具,哄着刘仕之高兴,也给自己找点事打发时间。一次播音时,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条。她展开,是另一位志愿者写的,说志愿者期满,一会儿就要赶去车站,临走时写了一些心里话,希望广播站帮忙播出来。王祎趴在窗边向下望,志愿者正提着行李箱站在大门口,一辆出租车正从远处驶来。北风强劲,志愿者的围巾被吹到了身后。

从这以后,人们似乎发现了新媒介,每次广播时,门缝都吐出各式各样的纸条。主任会写一些健康养护方面的知识,希望引起老人们注意。食堂大师傅的纸条沾着油污,说现在不是饥荒年代,请大家不要偷藏食物。老张的室友控诉,老张一入夜就哭,实在睡不好,要求换一个房间。还有男护工向女护工表白的。广播站成了中转站,那些平日里不便明说的话,那些幽微暧昧的感受,在纸条上尘埃落定,再经过广播的过滤,变得易于启齿起来。

刘仕之说,大家对广播站热情高涨,他也想投稿了。王祎问他想投什么。刘仕之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封皮上有茶渍,纸张都卷了边。王祎翻开,整本都写满了,字迹潇洒飘逸。写的是诗,不是老干部风格的打油诗,是现代诗。页脚标注了页码,前面有目录,记录了每一首诗的位置。王祎问:“这都是你写的吗?”刘仕之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他说老人院的生活太单调,他就读诗打发时间,那几本书都翻烂了,就试着自己写,也不知道写得好不好。

王祎过去并不关心诗歌,也不知道那么多诗人的名字。刘仕之令她惊喜,但这惊喜的后面弥漫着浓郁的悲哀。这么聪明敏锐的人,不该落到这种下场的。一个人的一生中,埋藏了多少机关,你不小心启动其中一个,命运就分了叉,分支上再分叉,最后迷失在无穷尽的岔道里。

她感到自己正在与眼前的老人建立起一种柔韧的联系。这种联系是在学校时不曾有过的。他们互相关心,互相欣赏,好奇对方身上的故事,却又保持距离,不去刺探。老人院的时间是缓慢的,但和刘仕之在一起,时间又飞驰而过。人衰老的过程,就是不断丢弃尊严的过程。而刘仕之,拼命维护着自己的完整与体面。

王祎调整好话筒的位置,随机翻到一页,缓慢读起来,音色低沉,如同念咒。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只剩下声音,在空气中漂浮。

“死亡的台风刮过 / 我们是被风扫荡的杂草 / 我的拐杖,砸烂城市的橱窗 / 玻璃飞溅 / 如同自由的水花。”


大厅里传来一阵骚动。两个保安,一个托住头,一个抓住脚,把老张抬进了房间。老张丢了一只鞋子,鼻涕冻在脸上,稀疏的头发上结了霜。他喊着儿子的名字,双手于空中乱抓,在保安的手背上挠出了几道血痕。保安身后,跟着两个垂头丧气的老人,应该是溜出去玩,被保安一并带了回来。

主任找到刘仕之时,刘仕之正躲在房间里抽烟。主任抢过他嘴里的半截烟,打开窗丢了出去,烟头在空中划出一条灰线。“老刘,老张出去是不是你给开的门?”刘仕之不置可否,想再掏一根烟,烟盒已经空了。“你放别人出去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老张脑袋有问题,对他心软就是害了他。一旦出事,上头不会找你,但是会找我的麻烦!”刘仕之不说话。主任抢步上前,刘仕之躲开,上衣口袋里发出叮当响声。主任按住他的手,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想必又是刘仕之和护工说笑时,偷了钥匙,把人放了出去。

从这以后,老人院对老张采取了强制措施。每天晚上,用束缚带把他捆在床上,第二天早上再放他下来活动手脚。老张挣扎得厉害,单人床都移了位。他被喂了镇定剂,但醒来继续嘶吼,声音惨烈,恨不得把石头都吵醒。他偶尔也有神志清楚的时候,会求护工帮他解开绑带,发誓不再给人添麻烦。被拒绝后,浑浊的眼睛淌下泪来,喃喃自语:“让我死了算了。”

这一晚轮到王祎查房。老张吃过药,刚刚睡下。他身上都是青紫的勒痕,脚踝和手腕的皮肤有点溃烂,那是挣扎时留下的擦伤,第二天伤口未好,再挣扎一通,旧伤之上又添了新伤。这不人道。王祎心想。不应该把人当成动物园里的动物对待。但换到工作人员的立场,又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她轻轻地给老张盖上被子。安静下来的老张,面容安宁,与正常老人并无两样。

王祎感到心里发堵。她穿好外套,去院子里吹吹冷风。她来这里还不满一个月,却像过了一年之久。这里的时间与外面是不同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时间是老年人缓慢皱缩的皮肤,是日渐弯曲的骨骼,是肉体挪向死亡的距离。

手机响起,是教授打来的。过去几天,教授一直发讯息给她。她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教授不急不躁,保持着稳定的通讯频率。

她接起电话,沉默了一会,才低低地说了声“喂”。教授问她在哪里,说想念她,爱她,那些女学生都是主动贴上他的,取代不了她在他心里的位置。教授的声音,温柔如冬天的毛毯。“反正你总是要开学的,不是吗?你还是要见到老师的,不是吗?”她心里乱作一团,脸颊发烫,后背却发凉。她心想自己到底是喜欢过这个人的,但为什么会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如影随形。爱情这么美好的事,如何能和恶心这种感觉混杂在一起。

她挂了电话。起先抽泣,后来嚎啕大哭。她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靠着树缓缓地蹲了下去。四周寂静,银灰色的月光,照在空地上。水泥被生生冻裂了,地面上有细小的缝隙曲折蜿蜒。凛风刮过,院子里的树颤抖了一阵,她也跟着颤抖起来。等哭够了,平静下来,一回头,却看见刘仕之在阴影里,倚着拐杖斜斜地站着。

刘仕之手足无措,说他并非有意偷听,睡不着出来散心,无意间看见王祎在哭,心里很担忧。王祎说就是心情不太好,没什么,在这种地方工作本来就容易低落。刘仕之立在原处,他没戴帽子,白发被风掀乱,“你是不是……快要离开了?”王祎点点头。刘仕之忙问,“那广播站怎么办?”又马上自问自答道:“本来就是个临时节目,不能太认真了。你这么年轻,还要回去念书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老人院的最后两盏灯也熄灭了。这一晚,月亮低低的,像挂在树上。


老张又不见了。绑带被解开,窗子是开着的,冷气灌进来,在暖烘烘的室内凝成白雾。保安低低地骂了句脏话,出去找人了。北风如刀,割得脸颊生疼。保安朝着老张家的方向一直找到下午,不见人影。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家了,和老张家一样的破屋都被拆毁。未来,这里会有商场拔地而起,成为新的市中心。

监控显示,老张穿戴整齐,头脑清醒。从窗户爬出来后,他搬了把椅子,放在较矮的一侧围栏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摔了五六次,终于翻出了老人院。监控拍不到房间内,老张如何摆脱束缚,就不得而知了。“这还用问吗?除了刘仕之,没人干这种给别人添麻烦的事。真是吃饱了撑的。”

找不到人,主任心急,又派了些人手分头去找。天已经黑透了,路上行人寥寥,风卷起地面的灰尘。王祎把刘仕之送回房间,关了灯。“我睡不着,好歹我也认识老张一年了,想等他回来。”刘仕之在黑暗中说。王祎背对着刘仕之,身体像被镶嵌在门框里,半晌才说道:“快睡吧,他回来了我第一时间通知大家。”她轻轻带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也不开灯,直接躺在床上,身体被浓郁的夜晚淹没了。

第二天上午,保安在距离老人院几公里的湖上找到了老张的尸体。老张仰躺在冰面上,一条腿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身体硬得像冰雕。他是被冻死的,左大腿骨折。不难还原当时的情景,老张跑出老人院后,准备回家,没想到家已经被拆了。他四处寻找,最后来到了湖边。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雪,湖面没有覆盖物,光亮得像一面镜子。他走在冰上,脚下一滑,摔断了腿。也可能在逃出老人院时就受了伤,拖着伤腿走出几公里,终于再也没能站起来。这里地处偏僻,又是晚上,周围无人,老张就这样躺在冰上,直到冻死。

因为管理不当出了人命,主任被通报批评,还罚了款,一肚子火就迁到了刘仕之身上。刘仕之坐在床边,目光低垂,静静地挨骂。等主任骂够了,他抬起头,平静地说:“被绑在那里,比牲口还不如,活不活着有那么重要吗。”刚平息的怒火又被点燃,主任气急败坏道:“如果你间接害死老张的事被警察知道,是要坐牢的。你现在还能待在这里,就谢天谢地吧!”

老张过世后,王祎感到无法和刘仕之相处。看到刘仕之,就想到主任的责骂,进而联想到老张的惨状。她总是刻意避开刘仕之,查房时也只是在门口扫一眼,再不进去寒暄。广播站也不运营了,她感到嗓子里堵着什么东西,很想一吐为快,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立刻逃离这里,回家,或者学校,把压在心里的重量远远地甩掉,脚下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似的。她不敢分析留在这里的理由,只知道每多待一天,多做一些事情,心里的某处阴影或许就会淡一点。刘仕之曾跟她解释,这一次老张真的不是他放走的。王祎点点头,说我知道。但之后依然寡言,疏远所有人。

这是她来到老人院后,甚至是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护工们安慰她,习惯就好了,死亡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平常,平常得像大城市的小白领开会。她脸色苍白,眼神黯然,小心问道:“警察会调查是谁放开了老张吗?”护工说:“哎,你不用担心刘仕之,他年纪大了,也不是故意的,没人会为难他。你没看监控吗?老张是自己翻出去的,怪不到别人头上。” 

元旦到了,小镇沉静依旧。这里没有跨年活动,黑夜寒冷漫长,人们早早睡下,在睡梦中滑到新的一年。食堂大师傅想着过节了,让老人们高兴高兴,多采购了些肉,号召大家一起包饺子。那些还算灵便的老人平日里闲得慌,一听有事情做,都挤进后厨帮忙。大师傅咚咚剁着肉馅,回过头大吼:“不会少你一口吃的,别藏了!就说你呢,把你兜里的五花肉掏出来!”

刘仕之要了一条围裙,罩住毛呢马甲。他手指粗大,有干过重活的痕迹,包起饺子来反倒显得笨拙了。试了几次,捏不出好看的褶皱,肉馅总是溢出面皮。“算了,不添乱了。”他拾起拐杖,准备离开。起身时身体突然电击般抖了几下,重心不稳,跌坐回椅子上。拐杖掉到一旁,他再次站起,身体却不受控制,温热的尿液顺着裤管流下来,羊毛西装裤被浸湿了。周围的老人嬉笑起来,“嘻嘻,他尿裤子了。”有经验的护工判断这是血栓的症状,立刻拨打了120。几分钟后,刘仕之被抬上了救护车。 

抢救了一下午,刘仕之脱离了危险,却留下了后遗症。他的下肢失去了运动功能,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拐杖立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像一个忠诚的朋友。他迅速消瘦下去,银发失去了光泽。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拉尿在被窝后,他试图清理自己和床铺,但握住拐杖,双腿却被黏在床上似的,动弹不得。护工拿来尿片和干净的床单,刚进门,就被刘仕之挥着拐杖赶了出去。他让他们滚,说死也不会穿尿不湿这种东西。护工气得跺脚,说动不了还逞能,你倒是自己收拾啊。 

又有人来敲门。刘仕之破口大骂,有什么东西被拐杖打落,碎了一地。王祎立在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刘伯伯,是我,让我进去吧。”刘仕之嚷道:“你别进来!谁也不许进来!”声音却渐渐地弱了下去。 

王祎劝走其他人,轻轻带上门,“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你安静一下吧。”她拿开拐杖,掀开被子,满床秽物,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刘仕之的背弯了下去,脸埋进手中,青紫的血管在手背上蜿蜒。王祎把刘仕之的腿搬起,移到一旁,熟练地撤下床单,垫上尿垫。她帮刘仕之擦拭身体。那是老年人的身体,四肢枯瘦如柴。皮肤松松垮垮的,布满褐色的斑点。她心想,原来人老了是这样,连皮肤也变得不合身了。 

清理干净后,她帮刘仕之换上老人院统一的服装。廉价的布料,宽松的款式。曾经那个穿西装的老人,如今变得和其他人一样,面目模糊,失了神采。刘仕之嘴唇抽搐了几下,放声大哭,眼泪打湿了被角。他的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变得稀疏,头顶露出一块灰色的头皮。 

王祎坐在床边,轻拍刘仕之的脊背,“没事,没事。”冬天少云,阳光照进来,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志愿期满了,王祎仍待在老人院里。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刘仕之身边,日复一日,悉心照料。刘仕之好转了一些,双腿恢复了一点知觉,借助拐杖能颤颤地走上一会了。没走出多远,两腿又不听使唤,只能再回床上躺着。主任说他年纪太大了,恢复成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王祎目光飘来飘去,她很想聊一聊老张的事情,终究什么也没说。窗台上的月季开花了,而窗外的景色依然单调,仿佛冬天永远也不会离开似的。 

她几乎每晚都要等刘仕之睡下再离去。很多时候,她讲不清到底是刘仕之需要她,还是她更需要刘仕之。她把那些精致的衣物洗净,叠好,收进箱子,免得刘仕之触景伤情。又把书摞到床边,方便他随时翻阅。看到那本手写的诗集时,关于广播站的一切,又在记忆中鲜活起来。那时候她的确是快乐的,为自己来到这里找到了理由。如今停播月余,竟产生了今夕何夕之感。她问:“你还写诗吗?”刘仕之摇摇头,眼睛浮肿,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不写了。过去我以为,不管何时何地,人都要体面。但老了,就不是人了,是一块肉,身不由己。”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抓住王祎的手,目光诚恳,“我一直想告诉大家,我没有解开老张的绳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跑的。我不是杀人犯。”空气变得感伤。暖气太足了,烘得人喉咙干涩。王祎避开刘仕之的目光,说我给你读诗吧,好久没做广播了,心里痒痒。她抽出一本西尔维亚·普拉斯,随便翻开一页,声音低沉沙哑,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似的。刘仕之闭眼倾听,呼吸逐渐变得深沉。他睡着了。 

所有人都睡下了,空寂幽暗的走廊上,回荡着王祎的脚步声。老张的房间已经住进了新来的老人。她路过那扇房门时,那晚的情景又跃入脑海。夜深人静,老张被绑在床上,像一只蛹,手脚上的擦伤还没有愈合,在床单上留下淡淡血痕。她给老张的伤口消毒,老张呜咽了一声,痛得醒来。她心里一软,轻手轻脚地解开了绑带。是我害了他,我才是那个杀人犯。她想。

 

王祎是被门外的嘈杂声吵醒的。她披衣出门,往声音的方向去。厕所门口聚了很多人,护工在里层,老人们在外层伸着脖子张望。主任看到王祎,推着她往外走,说你回屋待着,别进去。窗外传来警车的鸣笛。王祎感到心脏要撞出胸膛。她在人群中扒开一条缝,只看了一眼,脑后如遭重击,胃里掀起巨浪,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刘仕之坐在地上,绳子的一端系在门把手上,另一端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身体已经凉透了,拐杖立在墙边。推断是午夜后,他拖着不灵便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了洗手间,在脖子上套上绳索,然后坐在地上,利用重力缓慢窒息而亡。 

王祎翻遍了刘仕之的房间,没有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或许也不需要什么遗书了,他的死亡里没有谜团,只有满满的遗憾。王祎想起他的话:“人老了,身不由己。”他抓住最后一点自由的机会,导演了自己生命的终局。 

心中仿佛压着一座山,王祎推开窗,让冷气透进来。刘仕之的手写诗集平摊在桌子上,风翻动纸张,一两片雪花落在了黑色的钢笔字上。她猛然抬头,白亮的光线刺得双眼生疼,待视线适应后,她看到了漫天漫地的白色。雪片扑扑落下,仿佛整个冬天的雪都在这一刻降落了。地上和屋顶积了厚厚一层,有的树枝不堪重负,啪的一声折断。目之所及,都是不染纤尘的白。她突然觉得,小镇的沉闷,灰暗,都是为了这一场雪准备的。世间的颜色,没有什么比得过这种纯白。刘仕之的遗体被装上车,即将送往远郊的火葬场。王祎拿起诗集,一口气跑到广播室。用袖子抹去灰尘,开机,调音,没等气息平稳,就朗诵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声音被雪花包裹着,越飞越高,如同一只感应到地球磁场的飞鸟,盘旋在小镇的上空。 

“死亡的台风刮过 / 我们是被风扫荡的杂草 / 我的拐杖,砸烂城市的橱窗 / 玻璃飞溅 / 如同自由的水花。” 

按照老人院的流程,人过世后,先把遗体送到火葬场火化,再通知家属去领取骨灰。如果找不到人认领,骨灰就交由火葬场处理。刘仕之没有儿女和兄弟姐妹,王祎只找到了一位远房亲戚的联系方式。还没等她说完事由,那边回了句“不认识这个人”,就挂断了电话。 

王祎去火葬场,申请取回刘仕之的骨灰。工作人员问她与亡者的关系。她想了想,说:“我是他朋友。” 

老人院很快会有新人住进来。刘仕之的床位将被清理干净。时间会抹去他存在过的痕迹,如同白雪覆盖城镇。明天,王祎就会离开这里,回到学校,接续上被暂停的生活。她会毕业,去大城市工作,过上普通人的一生。她不会再回到这里,她将远远甩掉她年轻的生命无法承受的分量。 

临走时,王祎路过洗手间,刘仕之的拐杖还立在墙角,像等候主人的忠犬。王祎说,想把这个带走,留个纪念。主任说如果不嫌麻烦,就拿走吧。

火车穿过平原,驶离山海关,雪越来越薄。她把头靠在窗上,睡着了。梦里又下起了大雪。她看到自己黑色的背影,在雪中越走越远,最终那一点黑色的影子,也被大雪淹没了。 

到达学校时已是深夜,宿舍熄了灯,只剩下校园里的路灯在闪烁。她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抱住刘仕之的拐杖,地上的影子浅浅的,仿佛被什么稀释过。明天是开学第一天,大四了,她还没想好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今后的人生,心里囤积了很多对这个世界的哀伤与疑惑。风吹影动,银杏摇落一地黄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她漫无目的地晃荡,突然停住了脚步。教授的黑色小轿车就停在路灯下。她认得那辆车,有时教授晚上有应酬,喝了酒,就会把车停在这里。她曾坐过几次这辆车的副驾驶,别的女同学肯定也坐过。 

她端详了这辆车好一阵,手心冒汗,牙齿咬得紧紧的,心里有一股力量在升腾,爆裂,释放。她举起手中的拐杖,狠狠砸下。挡风玻璃裂成蛛网,她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也随之碎成无数片。她感到手中的拐杖变得轻如气球,体内被注满了力量。她接连砸下去,车窗被砸穿,碎玻璃水花般飞溅。她丢下拐杖,转身离开,脚步变得轻快,最后忍不住朝着月亮的方向奔跑起来。汽车警报刺穿夜幕,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久久地回荡在校园上空。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