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一惊一乍的喜悲,只是为这来去人间的行程添个记号。

大鱼

作者/王馨婉

车狂野地向前突进,刚铺了水泥的乡间小路不需要温柔对待。田里翠绿茂盛,没有风,水稻一动不动地立着,像一场静默而持久的体罚。来不及凝视了,尽管时间充裕,爸爸还是把油门踩到了六十码。

宁愿干坐着也不愿迟到,这是我们一家子吃酒的信条。比起一桌热菜,打工回来的男人们往越野车投去热又怯的目光,显然更值得爸爸品尝。

“嗳,嗳!爸停一下!”窗外什么一闪而过,像是一尊佛像。我大叫起来。

爸爸被吓了一跳,猛地急刹。车里的东西都随之一晃。前座传来妈妈的骂声。

我跳下车,蝉鸣从四面八方灌进耳朵里。我往回跑了几十米,眯起眼,看清了那家院子里闪过的“佛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一动不动,坐在院里的椅子上,没有表情,甚至连呼吸的起伏也没有。正午烈日骄阳笔直地洒下来,淋了她半身。

“阿洁你干吗?我们要走了!”妈妈在车里大喊。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扭过头去看她。她和山一起静止,和稻田一起静止。我想象某一天她的死亡,那不会是一件突然的事——心跳像归于平静的涟漪,肉身缓慢而宁静地融进土里,开车经过时,没有人会再产生佛像的错觉。她从陌生人的幻觉里漏走,一支笔蘸了背景色后从她的位置涂下去。

炮仗响过后,没有人听见的最后一阵回声。

 

 

我们开车去参加乡村酒局,阿玉姊姊要出嫁了。

伯伯把烟抽掉一根又一根,对来者,他勉强挤出笑容。看他们掏出粉红的钞票塞进红包里,又笑得更抱歉了些。

半晌,他叹着气对伯母道:“去让阿玉给客人上茶。”

当地习俗:正式开席前,新娘子要从里屋端盘出来,给来宾挨个塞茶喝。伯母进了里屋,不一会儿,阿玉姊姊端着茶盘出来,弱柳扶风。围坐的男人们依旧聒噪着,聊收成、政治、打工的儿子,只趁着接过茶水的工夫朝阿玉的肚子多瞟上几眼,待这桌塞完,他们彼此交换了眼神,一颗夜半闲话的定心丸就咽进了肚里。

阿玉姊姊见了我,笑盈盈的:“阿洁来了啊,喝茶。”

我问她,塞完茶能不能陪我去田里玩。

“今天不行”,她说,“结婚呢,好多事。”

我早已经看见她的肚子了,她也知道我看见了,她还知道,伯父的脚下躺了十来根狼狈的烟屁股,也是因为她那掩不住的肚子。我问她,还有多久生。下个月中旬,她声音小小的。

她继续去塞茶。我往里屋走,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床边,廉价细闪面料的白西服罩在他身上并不合身,正低头划拉手机。我知道,他就是阿玉姊姊的丈夫。

阿玉姊姊发电子请帖的那天,家族群里前所未有的热闹。我跳过一条条“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点进链接,穿着婚纱的阿玉就跳进屏幕里来。她开怀地笑着,美得扑簌簌、亮晶晶,飞舞的裙裾之外,洁白的手臂像从那水盈盈的草地上刚生长出来。

可照片怎么看怎么让人难受。

我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才意识到不对劲:阿玉身旁的男人,也就是她丈夫,手搂着阿玉,脸上却皱着眉头,一股子被太阳晒蔫的不悦。

我把照片拿给妈妈看,说,这个姐夫拍婚纱照都不笑,感觉不好。

“哎呀,你们年轻人懂什么”,妈妈说,“家里就是要这样:一个人笑,负责开心;另一个人不笑,负责沉稳,掌控大局。要是两个人整天只顾着乐呵,日子怎么过下去?”

 

 

阿玉姊姊忙着塞茶,没人陪着玩,我晃晃悠悠去了后山的坟地。

山是青翠的,青翠的是满山的草木,草木间是坟头,高矮胖瘦不一。

人死后也不是平等的,至少,在活人世界是这样。有的人死得正当时候,赶上一块新田废弃,便得以葬在平地上,方便后人稳当当上香磕头。死后三年,才能给立碑,在碑上,竖着刻下三代后人的名字,远远望去,像流苏串子。有的人家将墓冢造得出格隆重,大红大绿大黑大白,哗啦啦地拼起个墓碑,小土地庙一样,在视觉上就占尽记忆的先机。

几年前,村子池塘里淹死个男孩儿。男孩妈妈的哭声在村子里绕了三天三夜,男孩爸爸在村口的大梧桐下坐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夜里,夫妻俩砍倒了梧桐树,把男孩葬在后山,然后就离开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后山也没有风,虫鸣声沸,但看不到虫。我找了个扔在路边的塑料袋,拍拍灰,垫在杂草间坐下。

“阿玉姊姊嫁给了一个不会笑的男人,我不喜欢他。”

“我活着的时候,我爸也不爱笑”,男孩在我身边坐下,“我妈妈很爱笑,她很少有不笑的时候,实际上——除了我爸打她的时候,几乎都是笑着的;但我爸一直都不笑,所以我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打她。”

我们并着肩,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往回走。

“干嘛去了”,妈妈埋怨地说,“刚想叫你帮忙,又找不到你人。”我告诉他们我去后山了。一旁一个陌生大爷忽然插话,“后山?小心被野鬼抓了去当老婆哟!”

妈妈瞪了那大爷一眼。

晚上还有一拨客人,吃完午饭,我们一家留下来帮衬。当然,所谓的帮衬也是口头而已,爸爸和一群同辈的亲戚去池塘钓鱼,妈妈开始询问阿玉姊姊怀孕的情况。

她握着姊姊的手,满脸严肃:“一定要按时做产检,这些该查的项目,一个都不能少查。

我们之前一个同事,前几个月查一切正常,后头就随意了,懒得去查了,以为没啥呢。结果啊,等生出来,才发现小孩儿体内有先天缺陷。

你说这,死又不会死,活又活不好,不是遭罪是什么?”

我在一旁很无聊,问阿玉姊姊,能不能陪我去田里转转。“阿玉姊姊要当妈妈了,哪有空陪你”,妈妈打发我。但阿玉姊姊答应了。

她陪我沿着小路踱步,或者说,是我小心翼翼扶着她,一起走到水稻田边。田里有一只艳丽的公鸡,脖颈和尾羽是墨蓝色的,油光发亮,姿态挺拔。偌大的田野,低矮绿意之间,就只有这么一只公鸡。

我撒开阿玉的手,一跃而下,张牙舞爪朝那公鸡跑过去。一开始,它装聋作哑一样不理会我的进攻,等到我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突然张开硕大的双翅,扑腾着朝我脸飞来。我愣了,连忙用手护住脸往一旁躲闪,谁想这公鸡只是虚晃一下,又飞回原来的位置,稳稳地落在地里。只有我一屁股坐进地里,溅了一身稀泥。

“阿洁,你还好吗?”阿玉姊姊在远处大喊。

“我没事!”我徒劳地拍拍衣裤,站起身来,想着一会得挨骂了。一抬头,看见阿玉的人影小小的,像颗米粒,轻飘飘落在田野边上。

我突然意识到,她不再是能陪我一起在田里疯的姊姊了。当我如故地耍着小孩子威风时,她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是为即将出世的孩子做怜爱的演习。

 

 

生死从来不是隆重的事情。它不是孩子被抱出产房时,一家老少都围过来看新生儿红扑扑的脸蛋;不是肉体躺在沉闷的棺材里,拖沓的唢呐声飘在棺材外,白纸花扎在这一天的风中。

还在子宫里,孩子就已经出生了,脉搏还在跳,人就行将就木了。没有例外,每个人都是这么一回事儿。那些一惊一乍的喜悲,只是为这来去人间的行程添个记号,哪怕对于生死之人,这些都全然无关紧要。

在走回车上的十几秒里,我想起来:几年前回村子,我见过那位老妇人。那次是去一个远房堂哥的婚礼,喜宴办得客客气气,还请了表演团,全村都去了。我和阿玉姊姊朝堂哥家走去,路过这座房子,看见一个男人将一把椅子搬到院子中央,坐垫已经塌陷,又转身回屋,把他的老母亲背出来。

他把老妇人放在椅子上,然后进屋拿了个苹果,塞在老妇人手里,跟她说了几句什么后,便朝热闹的堂哥家走去了。

男人走后没一会,老妇人手里的苹果就滑落到地上。她颤颤巍巍,想弯下腰去捡。我和阿玉姊姊过去帮她捡起来,正要塞回她手里,发现她手抖得厉害。我们想放进她衣服口袋,结果两个口袋都漏着风。

阿玉姊姊说,阿洁你拿着吃吧,说完一手攥着苹果,一手拉着我扭头就走。

走出两步,她小声告诉我说,那老妇人牙都没了,哪吃得了苹果。

我带着半身泥水,和阿玉姊姊无声地往回走。她隆起的肚子上遮着大红烫金绣花礼服,光面滑溜,边沿顺着大腿利落而下,上端已经被撑开一截线的经纬。

这不是给孕妇穿的礼服,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给孕妇穿的礼服。结婚是喜的,生儿育女是喜的,但前提是二者必须先后有序、泾渭分明,否则,一个喜装进另一个喜,就不合身了。

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刮来一阵风,姊姊停下来,跟我说:“吹吹风吧”。

于是我们停下来,吹风。风吹向我们,我们却说,“吹风”。

这阵风出奇的大,出奇的悠长,云平移着吞下了太阳。我远远望见村口,有棵树被吹得左右招摇。“阿玉姊姊,那棵树是很久以前就在那儿了吗?”我问。

阿玉姊姊眯起眼睛看了看,“我没戴眼镜,看不清”,她说,“不过我记得以前有个鬼故事,跟这树还有点关系”。

说是村里,有家人的小孩淹死了,但没捞着尸体。他妈哭了三天,他爸在树下坐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这家人就消失了。

为什么说是鬼故事呢?

因为后来又说,家人都不在村里了,死去的小孩灵魂无所寄托,怨念太重,不能重新投胎成人,就变成了一条吃人的大鱼,专门吃去池塘边玩的小孩。

我听说的版本是,这家人走的时候还把村口的树砍倒了。

是吗哈哈哈,为什么砍树呢。阿玉姊姊想了一会,笑起来,说,哎,鬼故事而已。

 

 

阿玉姊姊学生时代是学画画的。她画衣服,衣服都穿在美女身上,美女腰肢细软,盈盈可握,大裙摆飘到天上去,明黄、草绿、宝蓝尽数往上泼。画好后,她会把画垂直拿起来看,水彩还湿湿地闪着光,像一场色彩明丽的梦。

背面,是四方窗外沉沉的大山。

职高毕业后,她外出打工去了。先是给人画艺术墙,业余画一些小设计图四处投投稿,已经久到变成不抱希望的爱好时,一家设计公司向她抛来了橄榄枝。

公司很小,成立还不久,但每到午后都会摆上精致的巧克力拼盘,底下垫着蕾丝边纸餐垫。阿玉姊姊很高兴地留了下来。她爱笑,很快和新公司的同事也打成一片,周末,五六个女孩一起去逛街,在朋友圈发手伸到天上去的自拍大合影。

这个梦没有做多久。有一回过年,她穿着新羽绒服、提着给伯伯伯母买的礼物回家。踏进家门第一步时,伯伯说,你今年该谈婚论嫁了吧。

26,年龄像一道铁幕。

她在一次相亲会上遇见了现在的姐夫。姐夫很主动,他们就成了。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不想结婚的人,没有不想要孩子的人,当然,也没有想的,只是小船在海上行进着,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阿玉在医院楼道里蹲下,手里攥着化验单。许久,她拨通远在老家的伯伯的电话,准备要结婚了。

我问阿玉姊姊,孩子叫啥名想好了吗。

她笑起来,“哪有提前想好名字的,要等生了,有了生辰八字,给算命的看看命里缺啥,再取名字的”。

那,阿玉姊姊你缺什么呢?

我没有问出口。“玉”,一个单字,无旁无顶,最常见的名字给最普通的女孩。这个时候姐夫走过来,问阿玉姊姊捧花在家里还是在花店没取过来。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像落地之前就会化掉。

我走出屋子,往山后面走去。风一阵一阵地涌起来,背后人声渐远,迎面经过许多孤独的亡魂。我一直都看得见他们,但他们不知道,只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从头到脚打量我,眼珠子死鱼一样瞪出眶来。那个佝偻着不停咳嗽的,是前年患肺癌去世的大伯,他旁边留着长长白胡子的,是我还小的时候作古的太爷爷。

“我为什么总要想那些虚无的词语?爱,生死,意义......想清楚了,人就会有什么改变吗?生活就会更好吗?”我自顾自地往前踱步。

“因为我们想要更真一点的东西”,男孩说。

“可是,根本没有‘更真一点’这种说法,要么就是全然的真,除此之外,都是虚假”。 

“这不就是我们一贯的行事风格吗?纯粹的爱不行,得附带着伤害、暴力,即便心里夸奖嘴上也得说着贬低的话,表面悲伤痛哭实际内心空无一物,然后把不愿意面对的过去变成传说……” 

那是个夜晚,雨下得大。男孩的爸爸又喝了酒回家,妈妈把他哄去睡觉,结果他解下皮带,劈头盖脸朝她抽去。雨下得大。男孩哭着跑出门去找邻居帮忙,但没有人愿意掺合别人家事。雨下得大。他跑得太急,不小心滑进了池塘。爸爸打了妈妈一整晚,哭声被雨声吞噬。

雨下得大。

 

 

一个月后,阿玉姊姊生了个男孩。伯伯很高兴地把新生儿照片发在家族群里,姑姑第一个跳出来说恭喜,“长得真像阿玉”,她说,随之姑父和小叔也七嘴八舌加入进来,“这个眉毛太像阿玉了”,“鼻子也像”。

点开照片,一张普通的、新生儿的脸。

一旁窝在沙发里的爸妈也看见了,开心地讨论起来。我关掉手机,回头问他们,大伯死第三年,是不是该立碑了。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

应该是吧,下次回去跟他们商议看看。说罢,爸爸又低下头去,跟了句“恭喜恭喜”的队形,退出微信,打开线上斗地主。

那天我从后山回来的时候,晚饭第一拨刚好盛上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间,白炽灯点上,黄昏冥冥地漫过地平线。阿玉姊姊张罗着塞茶仪式,爸爸和一群中年男人扛着钓竿从池塘边回来,隔了老远便大喊:

“今天钓到条大鱼,快给下了炖汤喝!”

他把桶往前一泼,一条鱼“啪”的摔在地上,有一个成年人手臂那么长。

“我们以为那池塘里,都是养了不到一年的鱼苗呢,结果一下钩,就是这么大一条,你说奇怪不奇怪!哈哈!”

男人们纷纷走过去,围观那条还在垂死挣扎的奇怪大鱼,啧啧称奇。它的腮比任何一条鱼都鼓动得厉害,尾巴拼命地往四面八方摆动,眼睛圆鼓鼓的,像死人的魂灵。

阿玉姊姊塞茶到一半,满桌人都跑去看那条大鱼了,那杯墨色的茶和她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中。

我说:“姊姊,这鱼……”

“别瞎说”,阿玉姊姊打断我,“只是个鬼故事而已。”

我的眼前一片迷离。白色的灯光,藏蓝色的山的轮廓,水一样流过彼此,汇聚着颤抖,颤抖着交融。

风又从山那边刮过来。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