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展翅向南飞去,从此世间少了只乌鸦,多了只白鸟。

白鸟胶带

作者/肖睿

1.

我问小毛,你看咱们像不像小粉灯洗头房里那些姑娘。小毛苦笑摇头。说这话的时候,我俩正在金市一个新的青年电影展的创投会现场,坐在属于我们这个项目的小隔间里,刚刚送走上一个资方,准备迎接下一个对我们感兴趣的资方。小毛说你要把故事讲得生动一些,人家刚才偷偷给我反应,你这个故事他们没有代入感,无法共情。我有些恼火,这些人都是需要别人投喂的巨婴吗?小毛翻白眼说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不满意可以回去继续拍婚庆。这时一个男人走过来,在我们面前坐下。他很魁梧,长得像一头老虎。老虎说咱们有五分钟,讲故事吧。

我说,一个少年从和爱人约会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四周墙壁洁白无瑕的空房间里,身边放着一本书。他打开,先看到个句号,然后是一串串倒着排序的语句,如同呓语,没有意义。他丢下书,走出房间。街道上和此刻并无两样,只是人在倒着行走,鸟在倒着飞翔,日子是从2020退回2019,这是一个时间倒流的世界。先经历新冠,几十年后才是二战。他很绝望,想深爱的恋人,想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却被其他人当做异类。他先是在那个洁白的空房间里被关了十年,只有那本颠倒书与他为伴。他反抗过,逃跑过,自杀过,最终统统放弃。他死心了,不再折腾,在那世界中结婚生子,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给那空房间买了家电。到他老的时候,他竟成了一名小说家。他写这里的历史,却成了那边的架空传奇。作品广受好评。他就这样平静安宁地渐渐走到人生的尽头,有一天,他无意翻到那本陪伴他几十年,他却从没心境读过的颠倒书,才发现它记录着如何从这错乱世界中离开的方法,但他却再也不需要离开了。

故事讲完,对面的老虎看着我,没有反应。他身材魁梧,体型高大,看着就不像善茬。但我觉得他脖子上的金链子有我胳膊粗,手腕上的劳力士闪闪发光。为了抓住机会,我硬着头皮对他微笑。他和我们留电话,站起身握着我的手说再联系。

小毛去送老虎了,我无聊地偷窥其它项目的洽谈,每个人眼睛都闪闪发亮,像是能为心中信念赴汤蹈火。

一个胸前别着资方代表通行证的女人突然走过来,坐在了我对面。她留着短发,身材丰满,身上散发出橘子的味道,十分好闻。她的脸圆圆的,看着我的眼睛圆圆的,雪白的皮肤发着光,就像珍珠。我翻看预约名单。老虎是今天最后一个。凡是资方我都欢迎,尤其是这个女人,我感觉我身体里的血久违的奔涌起来。

她问我,你的故事,想表达什么。我说人总能挽回点什么,就看他愿不愿意。女人两眼放光地看着我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摇摇头说你认错人了,我是第一次来金市。她笑着说王志强你现在普通话标准的,没一点金市口音了。

我说你认错人了。她叹口气说你这么装就没意思了。我站起来想去找小毛,她拦在我面前,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我说我没钱买。她小声念叨着就算你不是,也可以听听。第一可以当素材,第二我长得不算丑。坐一会儿,你不亏。这时小毛走过来,看此尴尬情景,皱起眉头。我看女人神情近乎哀求,挥挥手,小毛走了。我和这女人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她说我叫李玲,土生土长的金市人。王志强是我的高中同学,特别聪明,特别文静,是我们高中话剧社的社长。我说这是一个文艺爱情片。李玲说我高中时候很自卑,因为我有严重的眼疾。从小到大,视力在一点点丧失,到高中的时候,眼前所有都是模糊的轮廓。医生说再有一两年,我将会彻底失明。我没有朋友,没有爱好。我喜爱眼前生动的人们,但我命不好,不敢与他们发生牵连。

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说难怪你能把我认成别人,原来你失明了。她笑着说我能看清你,你现在正用手机给我拍照。我尴尬地放下手机,说你病是怎么好的。她说这是另一个故事,先不说。你接着听我讲王志强。

李玲说,有天下完小雨,我正站在操场上眺望远方的彩虹。一想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彩虹,就觉得彩虹特别美,心里又格外难过。王志强走过来对我说,你愿不愿意演朱丽叶,我刚才一直在观察你,觉得你很适合。我愣住了,其实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我快要瞎了,每个人都同情我,但不愿靠近我。他相信我,让我觉得我还有用。我想这个人和别人不太一样,就答应了。

第二天我去了话剧社,学校操场边上特别破烂的一间库房,他和另外一个男孩在等着我,他们是话剧社唯二的成员。他是导演,另一个男孩是扮演罗密欧的成员。第一次排戏,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在蠕动。我动作僵硬得像木头,说话结结巴巴。排完以后我捂着脸哭了,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王志强蹲在我面前看着我,我对他说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对我说故事里一切再真,都是假的。只有人是真的。你能在心里看到朱丽叶看到的,你就是朱丽叶。

他离我很近,虽然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但我能感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十分温暖,仿佛一匹野马在朝我喷气,让我有安全感。我停止去想要看清台上的一切,只想着朱丽叶会看到什么,突然我眼前变得特别清晰,城堡森林,爱人坟墓,这世界在我眼前从没这么真实过。说什么做什么,我很坚定。扮演朱丽叶让我就好像淋了个热水澡一样舒服。演完以后,两个男生都傻傻地看着我,王志强说李玲,你是个天生的演员。我从没有那么骄傲过开心过。从那天起,我加入了话剧社。

李玲叹了口气,眼中有星光。我说挺浪漫。李玲说在话剧社的两年,我扮演过各种各样的角色。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因为王志强对我说,对他而言,我是最重要的人。好演员是天使,能够填补真实世界和故事世界之间的鸿沟。我问他,为什么觉得我是好演员。他说你能看到那个不存在的世界。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高三了,刚下晚自习,他骑车送我回家。这已成为我俩之间的秘密。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眼前万物模糊得像一束巨大鲜花。我感到他想吻我的头发,可最终他不敢。我笑了,那一刻我觉得即使有天失明降临,眼中黑暗无边,我心中也永远有光。

我说清纯初恋,无人知晓,关系到这里恰到好处。李玲皱着眉说,不可能再有下一步。那天过后他就死了。李玲说这话的时候瞪着我,眼神亮得像水银。会场扩音器宣布,本届电影展创投会圆满结束。我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她问我,你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不重要。你这故事蛮遗憾。李玲自顾自说道,高三,他连着好几天没来学校上课,同学们都说他死了。他爸搞借贷,垮了。对方一把火把他家烧了。人也都烧死了。其实这一切早有预兆,从高二下半学期开始,他经常满脸是伤地来学校。同学们也都对他指指点点,笑话他。还有人来学校贴过标语。高中毕业后,我鼓起勇气去过他家,房子变成一堆砖头瓦砾,地都烧黑了。我一直坚信他还活着,会成为一个导演。我疯狂地参加各地的影展创投会,就是为了遇到他。

李玲穿着蓝色的连衣裙,比讲这个故事前更漂亮。我站起来说我真不是王志强。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像一只小猫。我的心动了,觉得她跟我讲这些,我该和她发生些什么。我说到饭点儿了,都说金市小吃有特色,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吃顿便饭吧。她想了想,点点头。我们和小毛告别时,小毛拍拍我的肩膀,偷偷对我说刘导,想想你来金市是干嘛的。语气非常语重心长。

 

2.

李玲的车是最顶级的奔驰越野,我估计得二百多万。副驾驶的牛皮座椅很舒适,柔软得让我心里没底,觉得什么都发生不了了。我说这车是你的?她说我请你吃冰煮羊。

冰块堆满火锅,锅下的火苗旺盛,我的心忐忑得就像是浸泡在冰中的羊排。她的目光就没有从我的脸上移开过,似乎恨不得长出利刃剥下我的脸皮。我说咱俩有缘,你对我诚恳,我也对你诚恳。我叫刘星,银市人,是个想拍电影的婚庆摄影师,之前拍过两个短片,这是我第一次来金市。她点点头说,除了那个《颠倒书》,你还有什么想拍的故事,讲出来,也许我有兴趣投钱。

我说在一间审讯室里,一个女警正在审讯一个犯人。再有五分钟,案件就过时效期了,她再也无法为死去的人找到真相。犯人咬得很死,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女警崩溃,掏出手枪对犯人扣动扳机。枪响后,房间墙壁散开,四周都是摄影机和拍摄轨道,原来这是在拍一部电影。工作人员走后,饰演犯人的导演质问女演员,和该片男主人公之间的关系。原来这是一对深陷嫉妒的情侣。两人越吵越激烈,导演举刀刺向女演员。二人拥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空间再次发生变幻,这是一家快捷酒店的钟点房。没有女警囚犯,没有导演演员,这对男女是在做爱间隙,进行角色扮演游戏——

李玲打断我道,为什么你的故事都虚头巴脑。我说故事要无限接近真实,但要跟真实保持距离。否则对讲故事的人很危险,王志强让你跨越的那道鸿沟,你绝不能越过。天使并不存在。她说你越想掰扯清楚,就越是王志强。她给我看手机里王志强的合影,的确很像十七岁的我。这时有人给她打电话,李玲脸色变得苍白,离席接完电话回来深呼吸一口气,像是圆满了一个巨大谎言。锅开了。我说老公?她说男朋友。也许我结婚的时候也能请你当摄影师。我说好啊!我给你打折,你男朋友是干吗的?李玲看着我说,我男朋友是曹力。

火锅“咕嘟咕嘟”响,我夹起一块煮熟的羊肉塞入口中,鲜嫩多汁。我说这金市冰煮羊真是名不虚传。你刚才说你男朋友是干啥的?李玲笑笑,打开手机相册给我看,照片上少女李玲和少年王志强,以及一个少年小矮子对着镜头伸出剪刀手,意气风发。我说我明白了,车是你男朋友的。她皱眉道为啥。我说你俩不般配,他要没钱你不能跟他。她笑了,说你是个混蛋。这是一部分原因。我说还能有其它原因?她说曹力是当年的罗密欧。

吃完冰煮羊,她说要跟我回酒店。我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我点点头,心想爱谁谁吧。我们没有回创投组委会为我们安排的酒店,她指示我开到一个市郊的小招待所,她说这里没有监控,更方便。

开好房,我们坐在里面的沙发上相互对视着。她突然说破了。我说什么破了?她指着沙发皮面上一道裂开的划痕说,破了。我摇摇头,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她从她那一看就很贵的古琦包里掏出一卷透明胶带和一把剪刀,剪下一节胶带黏好了那道划痕。

她站起来对我说,这是我的小爱好,你别介意。我一边喝开水,一边看着这个叫李玲的疯女人在房间里四处寻觅,木门上的裂口,烂掉的塑料拖鞋,撕开的酒店信纸,还有以前的客人在床单上用烟头烫出的两个小洞,她用胶带黏住了这里所有裂开的物体。看她坐在床边,我也坐了过去。我看着她含笑的眼睛说,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她说你相信你的电影吗?读懂颠倒书就能回到现世。我说我那是商业片,不进行这么深的思辨。她说王志强死后,我就有了强迫症,看不得眼前有破了裂了的东西。所以随身带着胶带。胶带就是我的颠倒书。

我有点着急,说过去的你就让它过去,不是所有事都要和现在连到一块。她说能连上。你不相信你的电影,你怎么去拍它。我说怎么连?她看着我,把胶带撕得很长很长,把我们两个人的胳膊捆在一起。

我觉得我的脑子快要炸掉了,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晚了,她用嘴堵住我的嘴。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是下午,脑袋昏昏沉沉的。我手下面压着张纸条,李玲已经走了。我拿起纸条,李玲写了一串号码,说当你要承认你是王志强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发呆。她的透明胶带还贴在卫生间的门板上,像是一双眼睛放着冷光,看我的笑话。我打开电视,专心关注美国局势,不被这双眼睛影响。我和特朗普隔着电视一直相处到黄昏,实在忍不住了。我从垃圾桶里捡出李玲的纸条,再次铺平。我拿起手机摁下那串数字,电话接通以后,我刚说喂,听筒那边就传来她的笑声。她说王志强,我就知道是你。我说我是刘星。她说嗯,你随便。那个时候,你就特别爱扮演成别人。我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无聊的人,整天就想着一个死人。她突然不说话了,只有变粗的喘息传来。我说生气啦?那边挂了电话。

过了晚饭点,门铃响了。我走过去打开门,是李玲。她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白购物袋走了进来。我接过购物袋,发现里面都是烈酒。我说你不是生气了吗?为什么来了?李玲答道,你为什么打电话,我就为什么来啊!

那天深夜,我俩裹着被子面对面,一人手里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都已经喝到话都说不利索的地步。我说你眼疾能痊愈,也算幸运。她说这个故事很奇幻。你听吗?我点头

她说有个叫曹力的少年,因为身型矮小,总是被人欺负。上高中时,他加入了话剧社,因为在故事里他能逃避现实。没想到有一天一个快要失明的女孩进入他的世界,他爱上了这个女孩。高中毕业以后,女孩终于变成了瞎子。他却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只有他能陪伴这盲女一生。那时金市经济野蛮生长,他混迹社会,好勇斗狠,终于给自己打下一份天地。他为女孩做了很多事情,可女孩说什么都不接受他的情感。但曹力竟然找到了一个萨满法师。这人为曹力划下道道,要独力在金市外的沙漠深处种活十棵大树,再徒步走出沙漠,女孩才能复明。曹力不惜一切代价,在萨满法师指定的无人区里种活了十棵大树,差点死在沙漠里。第二年春天,他回到大树边,采摘树上结的果子回来给女孩吃。女孩如同饮酒,陷入沉睡。当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复明了,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窗外的彩虹,清晰真切。看着曹力,女孩知道自己这一生虽不爱他,但再也没有可能离开他。

酒精和曹力的故事在我的血管里搅和在一起,像牦牛群一样在我的意识疆界中横冲直撞,把我一次次践踏得粉身碎骨。我听到自己说白鸟,白鸟。李玲问我什么意思,我看着她,就是组织不成语言,更别提故事。她紧紧抱住我,说没关系,都会过去。

清晨时分,我被铃声吵醒,虽然头疼欲裂,但已恢复清醒。我看到李玲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变得煞白。她挂断电话,说你赶紧走。我说谁打的电话?她说别管。曹力已经到楼下了。他只知道我和别人在一起,不知道是死者复活。

楼道里响起一阵叫骂声,我们出不去了。李玲打开窗户,说这里是三楼,你顺着消防梯爬下去。你小时候特别敏捷。我说我真不是王志强。李玲看我一眼,那目光里的绝望让我永生难忘。她说快逃吧。我说你呢?李玲说被他抓住,我还能活。

我刚跳在地上,混进川流的人群中,就听到敞开的客房窗户里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我感到自己像是脱水了一样全身冰冷。路人纷纷驻足,抬头议论。我躲在他们之中,看到那个小矮子曹力的阴影出现在窗边,我们仰视着那影子,他在嚎叫,没人敢笑。他的悲愤像滚烫的岩浆,隔着黑色的轮廓都能把任何人烧成灰烬。

我扫了辆共享电动车,在招待所门口等待。大概十分钟后,我看到曹力带着几个大汉把蓬头垢面的李玲押了出来,她被大汉扔进了门口那辆考斯特。我拧电动车的油门,跟着那辆考斯特一直跟到野外。我在心里一直鼓励自己,也鼓励李玲,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突然电动车不动了,我差点摔倒在地。我的手机震动,小程序发来提醒,电动车已经驶出平台监管范围,要求我迅速返回。我再抬头,路上空空如也,风吹过草丛,“哗哗”作响。我想哭,但又不能。我知道如果这样做,李玲就完了。

 

3.

李玲被抓走的第三天,小毛说尽好话,终于从创投会组织者那里得到了她公司的真实信息。那是曹力为李玲成立的一家皮包公司,办公室和曹力公司是一个地址。小毛问我,你究竟想干啥,咱们都要离开这里了。我没回他。小毛叹气道我他妈再也不信你们这些搞艺术的了,都是疯子。回银市我还是好好开我的咖啡馆。

我在曹力公司的门口看到了押走李玲的那辆考斯特。我想想,再没其它可能性了。我咬咬牙,停好车,过马路,走进了办公楼。

曹力的办公室很大,里面到处都是马元素,目力所及之处不是疾驰野马的照片,就是骏马奔腾的漫画形象,甚至办公室中央都有一座蒙古马的一比一青铜雕塑。曹力戴着墨镜坐在沙发上,这个小矮子威风得就像北野武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一样。我叫他的名字,他茫然地站起来,让我再叫一遍。我说曹力,你大爷,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他跳起来抱住我,笑着大喊见鬼了,这次真是见鬼了。我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李玲没有供出我。我说你还是老样子。他说我完全变了。当他摘掉墨镜时,我心中的惊骇难以用语言形容,突然明白李玲为何能够复明。世上哪有萨满哪有神树,曹力把自己的眼角膜移植到了李玲身上。他不仅要让女孩看到光明,还要将自己这一生和所有的可能性都献祭给这光明。我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以免被曹力发现破绽。

那个下午,我坐在曹力的对面,用王志强的身份面对他干瘪如破盆的眼眶,一半真话一般假话,和他攀谈到太阳落山。他告诉我,他从世界各地进口最昂贵最纯种的马来金市,再通过金市卖向全国。我不关心这些,鼓起勇气问他结婚没有,老婆漂亮不漂亮。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僵硬了,挥手道不说这个,别管她。没意思。他还说,志强,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我说大家都过得不容易。他说是啊是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活着,但我能听出来,你挺没意思的。我瞎了,但我心里很满足。

晚上,他为我专门组织了一次初中同学聚会。在一个金碧辉煌的酒店里,同龄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站满整个大厅。我看到王志强和曹力的昔日同学们对曹力说着千篇一律的恭维话,看到我的时候都脸色煞白,像是遇到了幽灵。我苦笑着和每个人握手,他们像是约好了一样,没有人提到李玲这个名字。

席间曹力喝多了,他站在酒桌上,拍着手跺着脚表演着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间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气宇轩昂的侏儒,声音洪亮,像是雷声滚滚。也从没见过像他这样自信的盲人,像是拥有魔术,只要他伸手,世间万物都主动向他靠拢。

曹力在喝到站不起来之前,搂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霸道地指着虚空说,当年你们这群王八蛋,欺负志强欺负我,还说他死了。现在我们比你们活得都好。大家笑道,哈哈哈,力哥好幽默。咱们干杯,祝王志强万寿无疆!

酒席散后,我送他回家。一进门,我就看到了他们的大幅婚纱照,占据了整个玄关的墙面。李玲含笑看我,似乎随时能从樯上走向我。曹力一头栽到沙发上,说你走吧,我一会儿洗洗就睡。我说好。走到门口没出门,关门模拟自己离开。脱掉鞋蹑手蹑脚地走回客厅,曹力正仰躺着看天花板发呆。我冲他吐舌头做鬼脸,他看不见。我尽力保持寂静,感觉自己像一只觅食的蟑螂般一间屋一间屋的寻觅着。这座住宅是典型的婚房,每件物品都崭新得像塑料做的仿品般栩栩如生。我找遍所有角落,没有任何收获。在我重新回到客厅后,灯突然关了。我完全陷入黑暗,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我说过了,别管她。然后我感觉我的肚子挨了一拳,我跪倒在地,吐了出来。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我说你没醉?话音未落,我又挨了几下,感觉像棒球棍,我的胳膊似乎断了。曹力说我说过别管她,你为什么还要来。他又给了我几下,我感觉额头流下粘稠的液体。这时一道外面的灯光扫过这里,我看到了门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撞开曹力,打开门冲出他家。

我在寂静的午夜大街上狂奔,直到跑回旅店。在卫生间里,我检查了自己的伤势,比我想象的要强,没有骨折或是内伤,只是全身青紫,像一根竹子。我躺在床上,彻夜颤栗。

第二天我醒来已经是中午。我看手机,发现小毛来过电话。我给他回拨过去,他说老虎同意给咱们的电影投资了。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小毛约我两点和老虎签协议,我说四点吧,他说为啥?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投资送到你面前让你拍电影,你可别让它飞了。

我找了家诊所。在人家为我往脑袋上缠绷带的时候,我在琢磨我究竟该留在金市继续找李玲,还是该回银市拍电影。想来想去,还是没个结果。当我四点钟出现在约好的那家餐厅时,老虎和小毛在安格斯牛的标本前等着我。他们看着我的惨样皱起眉头,小毛眼见事情要瞎,急忙打圆场道,刘星是艺术家,太高兴了,值得理解。签协议的时候,我说虎哥,想求你点事。老虎摆摆手说,我已经帮了你最大的忙,用我最宝贵的东西帮了你。你最好不要说下去,以免我反悔。

老虎见我苦笑,拍着我肩膀说,自打我决定投资电影,就看了很多专业书籍。在塔尔科夫斯基的自传《雕刻时光》里他说过,人是无法逃离他生长环境的囚徒。小兄弟,你接受了我的投资,就是它的囚徒。你最好是把电影做好,把钱连本带利还给我。老虎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心猛地跳了几下,好像有什么事马上就要明白了,可没任何事情发生。

一直到我和小毛到金市飞机场,即将过安检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为什么还惦记塔尔科夫斯基那句话。我拿出手机,搜索金市能够饲养名贵赛马的场合。小毛说你干吗?我说我先不走了,有事。小毛说我靠,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我说我们要相信塔尔科夫斯基。

 

那是一座废弃的马场,我到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洒在跑道间密密麻麻的马蹄印上,到处都是废木腐朽的气息。我在马厩里找到了李玲的痕迹,一地透明胶带,上面还沾有血迹。但我来晚一步,他们刚走,曹力丢弃的咖啡罐摸上去还是热的。风吹过马厩,黏在地上的胶带“哗哗”闪动,我全身在颤抖。我冲出马场,大喊李玲的名字,只有回声。我后脑一阵刺痛,昏死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手脚被捆着躺在一辆疾驰的越野车后座,熟悉的味道告诉我,这正是李玲那辆车。一名大汉开车,曹力坐在我身边,他说我早就说过你要命的话,就不要再找李玲。我说李玲在哪儿?他说你看到那些胶带了。我不说话。曹力说她总相信,胶带能黏好一切破损的东西。我说你把她咋了。曹力说我让她明白,她说的那些都是扯淡。我说操你妈,曹力。他说这次她老实了,这辈子再也不会想你。我拼命挣扎,直到耗尽所有的气力,也没有挣断绳索。

车驶出金市,驶进城外那片大漠的最深处。我看到十棵大树如同巨人般矗立眼前,威严壮丽,如同审讯人间一切的法官。曹力手下用一把猎刀为我割断绳子,把我赶下了车。放眼望去,黄沙直到视线的尽头。我们都知道,我徒步肯定走不出去了。曹力回身上车,我说你放过李玲。他启动汽车,对我说你知道吗?上学那时候,说你被火烧死的谣言是我散出去的。我没说话。奔驰车轰鸣,驶入茫茫夜色。

我顺着天上的星斗走了整整一夜,黑夜似乎没有尽头,沙漠也没有尽头。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似乎沙子中有无数只手拽着我的脚踝,对我说停下吧,这里是你长眠之所。但星群璀璨,如同李玲身上的汗滴一般,让我对这个人间充满眷恋。可风太大了,大概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已筋疲力尽,身体像散架一般,无论幻想中的李玲再怎么鼓励我,我还是躺在了沙漠中。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风沙中有车灯照射过来,我心想我大概离死不远了,都出现幻觉了。灯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真切,几个人冲到我面前,摇晃着我,要我别睡过去,告诉他们那辆求救的车在哪儿。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或者说我不想知道,我一口气喝了一瓶水后昏迷在救援者的怀里。

 

4.

惊吓和脱水让我脑子昏昏沉沉,在医院病床上躺了四天后才把小毛告诉我的种种信息组织明白:那晚把我丢弃之后,越野车在离金市就剩五公里的沙漠边沿陷入一个大流沙坑中。行车记录仪显示车在流沙中下沉的速度很快,等他们想弃车时已经晚了。曹力刚打通求救电话,就被沙漠活埋了。

李玲还是没有消息,我觉得她也像曹力一样,从这世上消失了。

小毛说你别瞎折腾了,咱得支棱起来好好拍电影!他还告诉我,老虎要和我见面。我问为什么,都这样了他能信任咱们?小毛说随便吧。你怕鸡毛?你还有什么害怕失去的?

在那个签协议的咖啡馆,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像一个神看着一只小虫。这让我很愤怒。我更愤怒的是他两手空空。我说虎哥,钱呢?在车里吗?老虎说没钱了,交易取消。我看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说我不是老虎。我说操,我还不是刘星呢。他下一句话像一把巨锤,把我捶成粉末。他说曹力才是老虎。我看着他,手足无措。

假老虎说我就是个幌子,真正做主的是他。从你在创投会上出现,他就明白失去了李玲。他警告过你,也承诺给你钱,想让你停手。可你还是在找李玲。所以他才要把你扔到沙漠里,让你自己去死。

我握紧拳头,却又被他摁住。他说别激动,好吗?那天在酒店给李玲打电话的人是我,在马厩救走李玲的人也是我。我一直在帮你们。你们这些做电影的天天瞎编,人和人之间的事根本没弄明白。我看着假老虎诚恳的大脸,点点头。他松开我,我摸摸自己的脸,冰冷得像胶皮。

我说你为什么帮我?他小声地说为了李玲。我说李玲知道吗?他紧皱眉头说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我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假老虎说李玲想见见你。她好不容易恢复。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胶带,或者和胶带有关的东西,否则我把你脑袋拧下来。老虎悲愤地看着我,我点点头。

 

我们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列车还有二十分钟就要开了。李玲站在站台上,看我向她走过来。天气还很热,她却穿着灰色的长衣长裤。短短几天不见,她小了整整一圈, 头发掉了不少,额头前面的一缕变成灰白。她的面色蜡黄,眼神无光。整个人就像一颗风干的枣核。

我想抱她,她却紧退两步到假老虎身边。我说李玲,我是王志强。她点点头,认真地端详我,像不认识我。我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她不说话。我说很多事情,直说不如讲故事。她点点头。

我说有只乌鸦,很喜欢自己栖息的大树。因为大树下有一束玫瑰花。可是鸦群讨厌这只乌鸦,它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有一天它不小心掉进面粉堆里,变成一只白鸟。它飞回大树上,群鸦没有认出它来,没有攻击它。群鸦诅咒,那孤鸟肯定已经死去。它看着玫瑰,明白再留恋这里,不仅自己会死,玫瑰也会枯萎。它展翅向南飞去,从此世间少了只乌鸦,多了只白鸟。

李玲说这故事挺好,但不适合做动画,调子有点悲凉。我说我很高兴认识你。火车头发出轰鸣,震得人耳朵疼。她说我要走了。我说去哪儿?她说外蒙,乌兰巴托。我问她,我们还会不会再见?李玲没说话,也没和我告别,只是冲假老虎挥挥手,径直走进车厢。

我站在站台上,冷雨中止不住地哆嗦。列车员要关闭车门的一瞬间我跳上了火车。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我在世界上唯一能去的地方,电影不是。我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从车头到车尾,都没有李玲的踪迹。她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站在车厢间的抽烟处,嘴上叼了一颗烟,摸摸裤兜,没有火。车窗外“噼里啪啦”,外面下雨了。我才发现窗外的景色在前进,像是时间真的在倒流。一只女人纤细的手握着打火机伸到我面前。一簇火苗升起,凝结成冰。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