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我们的,不过是宇宙的往事。

群山吞没

作者/张涯舞

1

我老婆失踪了。

电话那一边的声音很急,前面说的那些我没听清楚,也许对方的语言被他的手机编码为无线电波,以我无法解释的速度在空中传播了十多公里,再在我的手机中解码,还原为语言,作为一种空气震动,被我的耳蜗接收,但此时我宿醉中醒来的大脑,还处于开机状态,需要十几到几十秒的时间。我左手拿着电话,顺便翻身把灯打开,骤然发射而来的光线驱散了夜的暧昧不明,握着电话的手居然有点发抖,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你谁啊?

张哥,我树生啊,前个月你还来我摊子前吃油条的,实在对不起啊,这么晚给您打电话......

喔,王树生啊,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然后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讲,我不时打断,终于弄明白,他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子失去联系三天。已经报警,警察说已经登记,让回去等消息。一个人在家里睡不着,老是想些不好的东西,突然想到我是记者,便给我打电话,看能不能登个寻人启事之类的。

明天吧,九点半,不,十点半来报社找我。明天是周一,要开早会,太早了不行。

电话那头还在感谢和为深夜打扰而愧疚,好了,就这样,我按下红色按钮。

把电话重新插上充电线,关灯,躺下,窗外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枝形吊灯的影子落在天花板,就像一只蜘蛛,躲在暗处等待猎物触碰那张巨大的网。

我感到尿意,再次开灯,踢开被子坐起来,从卫生间出来,又走到厨房,倒了大半杯凉开水,端着杯子喝了一半,突然想抽烟,于是又回到卧室,从裤兜里摸出烟和火机,叼着烟来到客厅,拉开窗帘,对面的楼居然还有十几间屋子亮着灯,不知道是在忙碌,还是像我这样无所事事,或者更加孤独的人们。一道射灯的光柱划过,天空是黯淡的红色,有灰色的云,没有星星。

 

2

应该有十年了吧,当时是在黔东南,台江县,南宫乡,一个叫翁迷的村子,我跟着一个电影剧组,他们拍摄时拍几张照片,空隙采访一下,晚上喝完酒写上几句,准备回来后做一个专题,什么小山村的电影梦之类。

村子很小,一条小河围着村子呈马蹄状。夜里流水潺潺,我和副摄影,一个喜欢穿黑色套头衫表情很冷的姑娘,坐在大石头上。我教她认星座,头顶上的夏日大三角,顺便讲讲故事以显示我的才情。

不会又是牛郎织女会佳期,月底弹琴又赋诗吧?她点燃一支烟,火光一晃,也没能把她的脸衬托得柔和一点。  

我指着南方低空蜿蜒的星座,讲述天蝎座的西方神话,又联系到冬天的猎户座,神话中这两个星座的原主是死敌,从地上斗到天上,随着季节变换,一个升起,一个落下,永远不会相见,再联系到中国古代的心宿,也就是天蝎座,也相当于商宿,还有参宿,相当于猎户座,最后联系到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最后还不是要吟诗,女孩冷笑道,她把烟头弹出去,红色的抛物线轨迹,遗落到蛙叫虫鸣的草丛中,我想对于那些小虫,烟头就像火流星划过,陨石从天而降。

我一个人望着夜空发呆,一个小孩子,后来我知道他叫王树生,刚才光顾着抒情了,也没注意这小电灯泡。

老师,您刚才讲得真好。

我可不是什么老师,也就随便说说。

您随便一说都这么精彩,比我们老师讲得好多了。

你几年级了。

刚读初一。

村子里有一所小学,一个老师兼校长兼教导主任兼后勤主任工会主席保卫科长门卫敲上课铃的,除了教认字算术还要教科学社会思想品德音乐体育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五年级以后,学生要去距此十里外的行政村汪江完小,早上七点出门,下午六点到家。中学要到地图上直线距离十五公里,实际要走三十公里的南宫乡,周一到周五住校,周六下午两点打扫完卫生放学,天黑到家,周日中午从家里带上一个星期的米,和装在玻璃罐子里的油辣椒,天黑前走回学校。

他问我那些星座是怎么认的?

我说书上有。

他又问什么书。

后来我答应寄一本北京天文馆的《全天星图》给他。也许是他诉说的求学辛苦打动了我,也许我一直有一种想法,即使身处泥沼,也不忘仰望星空。

第二天起晚了,怕在停车场前那个万恶的斜坡排队迟到,便在路上拦了辆黑车,上车就付了钱,一路穿梭,在八点五十五到达报社,车一停我就窜下来,往大门跑。

张哥,张哥。

我回头,是王树生,手里还提个塑料袋。

还没吃早餐吧,特意给你带的包饼油条。

我接过,你怎么这么早,唉,现在你也进不去,你先等一下,我一会儿来找你。

匆匆走了几步,摸出手机,4857这个电话是你的吧,刚换手机,还没来得及导过来。

三两口吃完早餐,很辣,泡了一杯茶,吹着喝了两小口,嘴里火烧火燎,大领导已经来了,每个周一他都要训话,大家做正襟危坐状,他的目光扫射一圈,开始哒哒哒,又是可以背出来的新媒体时代报纸的出路,不能等靠要,要主动出击,发挥自身老牌媒体的优势,以什么什么为抓手,落实什么什么......

有人打哈欠,大领导的眼睛就像一门mg42,点射加横扫,火力覆盖兼重点打击,趁他换弹链的时候,我摸出手机给王树生发了个短信,让他多等一会儿。

把星图寄给他后半个月,收到了他的回信,除了感谢,又问了几个问题,记得一个是关于视差的,我查了查资料,回了信,就这样,我知道他去台江念了高中,又去凯里读了个三本,某某信息技术学院,然后慢慢就没联系了。再次见到他,是一年前,报社旁边的小巷子,我从停车场出来,一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便去买早餐,看见一辆三轮车,支起铁锅炸油条。

一般包饼油条,都是用冷包饼刷了辣酱,撒上葱花,把油条卷起来,用塑料袋包起来就吃,他家的却用油把薄饼炸一下,除了葱花,还撒了折耳根、碎花生、切碎的油渣,他把油条包好递给我时抬起头,你......是张哥吧?我是树生啊,当初你们来我们那拍电影的。

我们聊了几句,他说大学毕业后来贵阳,在几家公司打过工,都没搞长久,最后就买了个三轮车,做早餐。还好,不错,也算是自主创业,我给他留了手机号,他直接加我微信,我通过,心想估计也不会联系,也没把电话存下来。

快十一点,大领导终于打光了子弹,大家做鸟兽散,各自回到自己工位,领导现在可以心满意足靠沙发上喝茶,盘算中午吃啥,小米渣们开始各自的忙碌。我今天的任务是去吃一家新开张的牛肉火锅,老板打了一笔钱给报社,我和同事李芸下午去吃一顿,拍几张照片,回来写个稿,过几天在美食栏目一发,搞不好还有红包可领。

我下到楼下,王树生还站在那,埋头看手机。

有消息吗?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刚给昨天的马警官打了电话,说没消息。

我问他是哪个派出所,有个大学同学在市局,看能不能问一下。

然后我带他过门岗,扫码,测体温,上电梯时我给他讲登寻人启事的价钱,一种是报纸中缝,或者边角处,和各种遗失声明在一起,三块钱一个字,随便写写姓名性别大致特征电话号码也要百十块钱,另一种有手撕豆腐那么大,可以写详细一点,还可以附一张需要仔细看才能看清楚眉毛眼睛的照片,大概要五百块钱。

你看要哪一种?其实登寻人启事估计用处也不大,现在还有几个人看报纸?

他跟在后面,好歹还是登一个,万一就有人看到了呢?

搞完寻人启事手续,已是十二点半,走吧,下去吃个饭。

我带他来到旁边另一条巷子,这条街上以经营火锅炒菜的小馆子闻名,我们一路走去,经过息烽阳朗鸡赤水黑豆花卫城辣子鸡习水豆腐皮重庆美蛙土牛火锅香香猪脚根据地肉圆子三脚一锅香,中间还夹杂几家虾子羊肉粉老贵阳肠旺面雷家豆腐圆子。最后我走进吃过几次的一家小菜馆,老板,来一份泡椒板筋,青椒皮蛋,西红柿鸡蛋汤,树生,你点个菜?

他忙推脱,说够了够了,吃不完浪费,我又加了个玉米炒肉末,老板,再来两瓶勇闯。

坐下后,我问他具体情况。

他说三天前,他五点就起来准备出摊的东西,前一晚和好的面,需要擀一下,切成小条,油,盐,已经洗好晾干的小葱、折耳根,切碎,把这些搬上三轮车,从出租屋出来,骑上三公里,来到经常摆摊的大营路。本来,老婆也是要早起帮着准备食材的,但那天她翻个身把背对着他,继续睡。她本来在一家商场卖鞋,三个月前厂家突然撤柜,找了几份工作都不理想,便暂时帮着卖油条。

我本来心里有点气,切菜时就故意乒乒乓乓,一边看着她,心想你也睡得着。出门时,她还是背对着,一动不动,我心里又软了,和我结婚,名义上是来到城里,却也没享什么福。

他老婆我在手机上见过,名字好像叫罗小蓉,结婚时,树生给我发了微信,又打来电话,让我参加婚礼,说老婆也是翁迷的,当年拍电影时,才读三年级,还有个镜头,在田里,用个竹篓抓鱼。我对着手机上穿着白色婚纱化着浓妆的女子,使劲回忆当年电影中的镜头,最终也没对上号。

我微信发了两百块钱红包给他,没去婚宴,去了谁也不认识,尬坐,况且酒席也没什么吃的。

那天我十点钟收摊,回到家十点半,敲门没人,摸出钥匙开门,家里面特别冷清,不知道张哥有没有这种感觉,平时回家,她有可能正好出门买菜,但是家里面感觉就是不一样,我收拾东西等她,一会儿,她就开门进来了,你看,我今天买的草鱼,你猜多少钱一斤?但那天不一样,我一回家,就觉得冷清,屋子里还是那个样,地上干干净净已经扫过,厨房里的碗也洗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但是感觉就不对。我打她电话,关机。到了中午,还是打不通。我出去找,经常去的那几家小超市、水果摊,她喜欢吃的辣鸡面家,都说没印象。晚上,电话还是打不通。我去报警,警官说,你这个24小时都没得,你报哪样警?

听到这,我喝了半杯啤酒,拿起手机,给市局的中学同学老杜打了个电话,他好歹也是个什么队长,我把大致情况给他说了,他说你这个也就只有等,那么多案子,这种所谓失踪案根本就顾不过来,要是真有事,比如河里发现个女尸,我只是打个比喻啊,这个时候,如果身份不明,就会排查这些最近报失踪的这些来对比,不过,你朋友这个干估没有球事,你问问是不是两口子闹矛盾,婆娘自己回娘家了。

我拿起酒瓶,给树生倒上,你们最近有没有闹矛盾什么的?

他夹起一块皮蛋,放在碗里,筷子也顺便放桌上,他抬起右手,从鼻子往下一抹,结婚前,吵过几次,一次是拍婚纱,她看的那家有外景,要两千九百九,我定的那家只要一千八百八,我还跟她说,你看他家这个背景,是海景,我们正好没有见过海,她也没多说,后来摆酒时又吵过一架,结婚后还真的没有吵架。

那她有没有抱怨什么?

树生搓了搓手,其实,多多少少也有点,她说一点也不像城里面的生活。

你给家里打电话了吗,她会不会自己回家了?

打了,给我爸打了电话,没敢给丈母娘家打,让我爸偷偷去看一眼,说没看到回去。

我把瓶子里最后的酒倒进杯子,来,光顾着说话,还有这么多菜。

他端起杯子,吃了一口,又放下,张哥,你不要怪我胡思乱想,这几天手机一点开,就是妇女被拐卖,或者被杀的消息,还有把器官切下来的......

你真的想多了,现在智能手机,只要你看过一条,它就老是给你推送相关的,你看我手机,全是吃的。

快两点了,我起身结账,树生争着付款,我把他推开,你就不要争了,当年吃了你们村里不少鸡。

这是实话,当年和摄制组在翁迷呆了一个月,不光村里,方圆十几公里的公鸡母鸡青少年鸡都遭了殃,电影拍完,鸡吃完,酒喝光,摄制组走了,眉眼间颇妩媚的女主角,跟着副导演走了。

 

3

出门,看见一家打印店,拍了拍树生,要不,打上几十份寻人启事,自己贴墙上?

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进去问价。

打印一张,A4纸,照片黑白的,一块钱一张,彩色的两块。

彩色的,先打两百张?

一百张就够了,两百张你要贴到哪个时候?

老板,还是打两百张,彩色的。

我让他等着,自己回报社报到。

我刚上楼,顺便上个厕所,遇到隔壁办公室的小赵,他散了支烟给我。烟还剩三分之一,电话响了,摸出一看是王树生。

张哥,能不能麻烦您下来一下,有点事。

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电话那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你打电话给市长都没用。

我心想估计真有事,把烟头扔进小便池,进办公室晃一圈,以显示自己来上班了,然后坐电梯下楼。

循着电话,我走向一群人。

树生被围在中间,四个穿城管制服的,一个拉着他的手臂。

见我来了,张哥,我才贴了两张,他们就说要罚我款......

要罚多少?

他们说五百,我说才两张,最多两百,怎么也罚不了五百。

你谁啊?其中一个衬衣扣子解开了两颗的问我。

不是谁,就那上面的。我指了指报社大楼。

哦,记者同志啊,换了一个秃头胖子,你知道的,现在创文,这种乱贴小广告行为是要处罚的。

处罚是应该的,创文嘛,是每个市民都要遵守的行为,你看这样,我这个兄弟呢,也是特殊情况,他婆娘失踪了,也是心急嘛,罚款我们当然要交,麻烦你们开个发票,或者收据也行。

旁边围观群众趁火浇油,城管也是管得太宽,什么都要罚款,老子摆个摊卖几双袜子也要赶,是嘛是嘛,人家就贴了两张,要罚五百块,老子看穷疯了,他们这个钱怕是收去几姨妈自己分了哦......

胖子看了看我,既然这样啊,也是情有可原,我看,小吴,他看着先前那位,罚款就算了,毕竟是初犯,你让他把那根电线杆打扫干净就可以了。

领导,那剩下的?我指着另一个城管手里的那一大叠寻人启事。

拿去,不要乱贴了。

旁边水果店的大姐拿来一个小铁铲,王树生用矿泉水瓶子接了水,把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遗迹润湿,然后用铲子铲。

围观的群众还没有散完,有人接过一张纸看。

呦,今天后巢乡水库发现一具女尸,是不是这个呦?

树生停下来。

不要乱说,走了走了,散了。

张哥......

我知道这个时候怎么说都没用,于是给老杜打电话。

呦,你消息还挺灵通的嘛,我给你问一下。

五分钟后老杜来电,特征和你讲的不太一样,不过不放心可以去看一眼,直接去景云山,我给那边南明分局的刘警官打电话了,你找他就行。

我直接拦了辆出租车,树生手里还拿着铲子。上车啊,难道你还真要给他弄完啊。

在车上树生魂不守舍。

我安慰他,这个一看就不像,只不过配合警方调查,水里死的要一个星期才漂得起来。

张哥你咋知道这么清楚?

我以前在法治栏目呆过,熟悉这些。为了安慰他,我只有乱编几句。

从景云山殡仪馆出来,我看了看表,六点差十五,李芸已经到那家火锅店了,说锅已经端上来,再不去只能吃潲水了。这小妮子现在说话越来越随便,我觉得她对我有好感,好几次“采访”完都约我去看电影。我说看完电影呢,夜深人静,是不是要开个房继续探讨人生?她说去,然后不自然地摸着头发或者把视线转向其他地方。我心想算了,我一个油腻中年男人最终也会被厌倦,就不要去尝试了。

这个点不好打车,出租车永远是有事时招不到,没事时满街空车跑。树生抱着一摞寻人启事,有点手足无措。

唉,我说,你,找个热闹的地方把它发了。我坐到副驾驶座,关门之前对他说。

晚饭时我大脑再次卡住,老板介绍的店铺渊源传承都只是声波在空气中的震荡,味道似乎也没有他说的那样可口,看着沸汤中翻滚的牛肉,我突然想起那水中泡了七天的人体,皮肤苍白,腿比平时至少膨胀了几倍,皮肤脱落处露出紫色的组织。

酒又喝多了。

 

4

早晨被闹钟吵醒,上厕所时打开手机,一大堆微信,各个群里祖国繁荣昌盛岁月静好,王树生的头像是一张大漠胡杨的风景:张哥,有消息了。时间是昨天晚上十点。

我退出微信,翻到通话记录,点下树生的电话。

有消息了?

没有,被骗了。

大概是昨天晚上九点过,王树生接到一个电话,说看到了他发的寻人启事,好像看到过照片上的女子。树生问他是在哪看到的。那边问酬劳是真的吗。当时王树生在寻人启事上特意印上:提供线索者给予一万元报酬。我还劝他没必要写得这么直接,写必有重谢就行了,五百一千也算很有面子了。树生忙说有的有的。那边便让加微信,然后说微信红包先发200,算是定金,免得说了又不给。

一听就觉得假。

我当时也觉得不靠谱,但又怕万一真有线索呢,两百块也不算多,骗子不会这点钱都瞧得上吧。于是树生就转了两百块,结果当然是没结果,微信还给人家拉黑了。

我问他今天准备做什么,他说准备再印点寻人启事,去地铁站发。

我说万一又来诈骗电话呢?

一上午喝了三大杯茶,上了五次厕所,总算把昨天的酒代谢完了。今天没有采访任务,也就没有饭吃。我有点不放心树生,便给他打电话。他说在狮子巷,正准备回家,我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家,说自己想过去看一眼,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他问我在哪,他来接我。我说不用麻烦,自己打车去。他说他那里出租车一般都不上去,问我在哪,说来接我。

 我便在报社大门口等他。

十分钟不到,一辆三轮车停在我面前,首先进入我瞳孔并被我视神经接受又在大脑中完成编码的是一幅巨大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眉眼间有些妩媚,似乎在哪见过。

怎么想到这一出?

树生搓了搓手,今天去印寻人启事,老板说照片有点小,看不清楚,劝我用喷绘做一张大的。

车的另一面,是寻人启事的文字版。

我坐到三轮车货箱,伸手把两张牌子扶住。

树生跨上三轮,发动,发动机一阵痉挛后变成了平稳的喘息。

怎么不直走?

怕交警查,树生架着三轮左拐,进入一条小巷子。

这是哪啊,我好像从没来过。

半边街,从这里上去比较快。半边街名副其实,大半街道被占,斜着停的汽车,四个轮胎已经瘪了,玻璃上的灰有一指厚,写着潦草的字迹和画着麻杆身材的人像,卖菜的推车,卖油饼的摊子,黑色的油在翻滚,一张椅子上架着纸壳,上面用毛笔写了两个大字:租房,下面是一串号码。叫卖的吆喝声,汽车喇叭声,争吵声,食物和油脂碰撞的声音。

树生的三轮车经过,上面的大幅照片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哟,这谁啊,不是那什么什么谁吗,演那个皇帝小老婆的,这是要来开演唱会吗,哦,原来是寻人启事啊。

我坐在三轮车上,突然想起,她眉眼间和那位拍完电影离开小山村的女孩的确有点像。当时所有的镜头拍完,剧组和村民喝酒庆祝,她突然站起来跟她爸说,要走,要去贵阳,要去看彩色的灯,要去住楼房。

她爸端起一碗米酒,彩色的灯有山岗上的月亮好看么,楼房有吊脚楼凉快么?

女儿拉着父亲的衣角,阿爸,我看烦了山上的月亮。吊脚楼夏天是凉快,冬天就冷了。楼房的窗子可以关紧,就不冷了。

窗子关紧,就听不到风的声音了,她阿爸举起的碗没有放下。

树生租的房子在一条两边堆满杂物的小巷子里。刚才的街,虽然被占了一半,好歹都是些活动的,城管一来,半边街就自动空出来,除了那些来路不明轮胎没气的破烂汽车。而这条小巷,两边的东西都是些煤堆、生锈的三轮车、编织袋装着的砂石,还有朽烂的家具,缺条腿的洋娃娃。墙上的核心价值观的红色大字间贴满了老军医不孕不育、开锁、下水道疏通、包治性病的广告。树生的三轮车就蹭着路边破烂,然后停在一个门洞里,门洞里还停有两辆摩托,一辆电瓶车。门洞里面是个院子,也停满了摩托和电瓶车,还有一辆玩具踏板车,一具倒在地上的塑料木马。一栋三层楼房,墙上贴着猪肝红色的瓷砖,看样子住了至少十户人家。

树生的屋就在一楼,窗前是洗碗池,旁边灶台,液化气灶上斜放着一口铁锅,里面还有小半锅浑浊的面汤,漂着几根胀大的面条。客厅墙上的喜字有一个角耷拉下来。

卧室就一张双人床,两张塑料凳子权当床头柜,一张凳子上还耷拉着一套粉红色抓绒睡衣。床头墙上挂着一幅60X40cm的照片,一对情侣深情相望,背景是蓝得虚幻的海和天空。此外还有一个铝条和帆布组装的简易衣柜。

她没留下一封信或者纸条之类的?

没有,她什么也没留下,换洗的衣服也没带走,就像只是出个门去小超市买一包酱油。而在下一分钟,会响起敲门声,开门后她就穿着身睡衣,手里拎着个塑料袋,一根大葱从一堆食物里探出脖颈。今天超市打折,买了两斤排骨,晚上炖萝卜。而他会上前接过塑料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几天似乎就浓缩成几十分钟,只够她逛一圈超市。几年,十几年过去,他们谁也不会提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派出所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说有消息会通知我。我现在看到陌生来电都要等一下才接,想得到消息,但又怕真是小蓉的消息。

我拍拍他的肩,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明天早上还是先出摊,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

你这房租多少?

800,水电另外算,不过可以用老板家wifi。比我以前在飞山街的要便宜200。

 

5

周六本来打算带儿子去动物园的,周五晚上接到树生电话,说有消息了,小蓉一个人回家了,又问我周末要不要用车,能不能借车给他。本着车与牙刷、老婆概不外借的原则,我说自己没事,开车和他去接小蓉回来,并且强调重点是自己也想故地重游。然后打电话给前妻,说报社临时有个采访,并且保证下周一定带儿子去动物园。

电话那头语气平淡,没事,你忙,我让周冲带他去就行了。

我放下电话,点了一支烟,来到阳台。周冲是前妻大学同学,据说以前就对她有意,不过她和我结婚又离婚,现在,他们有可能结合,我不过是一支插曲,但愿他们能天长地久,几年,十几年过去,他们谁也不会提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日还答应和李芸去看电影,那天从牛肉火锅店一出来,风一吹,我就有点站不稳,扶着电线杆吐得昏天黑地。她买来一瓶矿泉水,站在一旁。你行吗?没事。算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一下出租车,我就靠在了她身上。我只记得自己把她堵在门后,抱着她,吻她.....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我的脏衣服已经放在洗衣机里洗好,床头柜上有一杯茶。

我给她发微信,说临时有事不能去看电影。

她问,你在逃避么?

我逃避什么?有什么好逃避的。

那我们到底算什么,同事?搭档?还是什么?

我说那天喝多了,记不清了。

她说混蛋。

我想起她刚来报社时,扎着马尾,穿着白T恤牛仔裤,见到我先鞠躬,张老师,我看过您的作品。

啊,不客气,什么作品啊?

就是黔东南的那一组。

当年,十年前吧,我在雷公山和月亮山之间穿行,在清水江和都柳江畔留连,去了许多游客罕至的寨子。很多片子是利用周末拍的,当时陪伴我的是王童,当时还是女朋友,七年前成为我的妻子,一年前变成前妻。

城市的夜空是暗淡的铅灰色,云层中有一团暗红,就像喉咙中怎么也吐不出来的粘痰。我忽然怀念翁迷那深海一般的夜空,闪亮的群星就像鱼群,闪烁或洄游,就像我无法猜出的谜题。

我一早就出发,在半边街把树生接到,他家的小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开车进去,然后花了半个小时到贵阳东收费站,上G60沪昆高速,两个半小时到台江,下高速,在台江街头吃了碗米皮。十年前似乎也是同样的一家小吃店,当时剧组的一辆中巴车和一辆小货车,乌压压下来二十多个人。小吃店根本坐不下,我只好端着碗蹲在路边吃,然后发现一个穿黑色套头衫的女孩子,眉眼间颇为冷清。后来得知她是副摄影,有意无意前去勾搭。然后走211国道,先到南宫乡,当年全是砂石路和土路,然后走更细更陡的864县道,到汪江,然后大家下车,头发和胳膊上全是黄色的尘土,还有细微的沙子,在斜阳下反射着暖色的光。然后大部队和前来会合的向导沿着翁迷河走水路,另一部分人带着摄影器械坐摩托走山路。

到达翁迷的时候炊烟正在暮色中袅袅升起,一座离水面十几米的木桥,桥面歪斜,中间有些木板破损,可以看到脚下翠绿色的河水。

现在从台江到南宫全是黑色的油路,路中间的白色分道线蜿蜒着消失在拐弯处的山林溪流中。一直到汪江路况不错,然后是通村水泥路,只能一辆车通过,大概几百米,会修出两辆车宽的地方以供会车。从南宫到翁迷,不到两个小时,我把车停到路边宽阔处,下车看了看,确定不会挡到其他车。

翁迷村头的木桥换成了一座水泥桥,桥头水泥地面上用碎瓷片镶嵌出翁迷大桥四个字。过了桥,沿着田坎走了五十米,便是学校操场。当年剧组便在操场上搭了顶大帐篷,导演每天在里面说戏,安排其他工作,门口永远都趴着几个羞怯的学生,你一看他们,就一哄而散。

现在的操场空无一人,三栋木楼日益破败,一条白色杂种下司狗从2楼木栅栏间探出头来,目光中竟满是忧伤。

学校在五年前就撤了,树生解释道,学生都去汪江的小学读书。

很奇怪,学校荒废了,听不到稚气的读书声,整个村子的气质也变得衰败。

我们先去树生家,在车上我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昨天上午,树生父亲打电话给他,说前天在村子里看到小蓉,问了几句,说话支支吾吾,便打电话来说。到家问候他父母后就直接去小蓉家。我们没能见到小蓉,她妈妈说她今天去申空了,说明天是茅人节,去看热闹。

你们是哪回事,一个人就跑回家来?

树生低着头,用鞋子磨着石板路。

把她接回去,好好过,一会儿在这吃饭嘛。

不了,我们回去吃。

路上,树生说,张哥,不好意思。

没事,明天早点起,我们去空申。

晚饭前我拎着相机在村子里拍了一圈。虽然通了路,村子却有一种愈发冷清的感觉。树生说,大部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连苗年,都没有以前热闹了。

晚饭后没有困意,我来到学校操场,木楼的影子落在水泥地上,沉默着。

我给李芸打电话,一开始她没接,再打,终于接通。

我说我在十年前呆过的一个小村庄,当年有个剧组在这里拍电影,电影拍完,演女主角的当地女孩和副导演走了,说要去看城市里彩色的灯光,不想再看山岗的月亮。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幸不幸福。

你又喝酒了?

没喝多少,只喝了三碗。

她又问,现在看得到山岗上的月亮吗?

我说,今天没有月亮,但有很多星星,你出来吧,我教你认星座。

她说外面冷,只看得到十几颗星星。

我把头顶上猎户座的图片发给她。

过一会儿,她说看到了。

猎户座因为腰带上的三颗星,中国古代把它命名为参宿,有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说有句话你应该看到过,就像波拉尼奥所说,包围我们的,不过是宇宙的往事。

潺潺的流水声似乎亘古不变,夜空中的那些星星,很多其实已经死去。

 

6

空申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有六七十公里,位于榕江县两汪乡,地图上全是弯弯曲曲最细的线条,如果从空中看这些山间道路,就像一根生锈的铁丝。

树生对茅人节不是很了解,黔东南很多寨子,就像一座孤岛,和十里之外的服装、风俗都不一样。

我只能去网上查阅:最初,空申这一带的苗族,本寨的青年不能开亲,加上婚姻大多是父母包办,很多苗族姑娘被迫和心上人分离,远嫁他乡。每年三月,她们会回到家乡,在最高的山上用树枝和茅草扎成茅人,然后在茅人附近和曾经的心上人幽会对歌,彼此倾吐内心的忧伤。后来,这个习俗逐渐演变成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一项活动。

空申,茅人节,十年前曾经在我的拍摄计划中,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

树生在床上翻来覆去,换做我,也会想不通,自己的新婚妻子为什么会去参加这个活动。

我的吉姆尼在雷公山南麓穿行,爬升,回旋,俯冲,失重感带来的不真切。树顶的新绿和空气中雨水的味道,这是令人欣喜又悲伤的初春之息。

我们是在中午赶到空申的。一路上都可以看到穿着超短百褶裙的当地女子,三三两两往山上走去。这是当地的特色,裙子有几十层,在膝上二三十厘米,走动起来,银饰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风姿绰约。

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小蓉,她接了树生的电话,昨天,树生微信她,说今天要来。

她和表妹在一起,低着头不说话,表妹说她们也就是来看看热闹,树生也低着头,然后伸出右手,抓住小蓉的左手。两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

我给小蓉表妹使了个眼色,她吐吐舌头,和我走开了。

有一伙年轻人在对山歌,我问她听得懂吗,她便翻译给我听。

妹啊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南加堡。

南加堡路途太遥远。

不怕山高路远,只要有饭吃就行。

那里的饭粒到底有多大,能把你吸引过去?

那里的饭粒大得像桐油果.......

歌声婉转忧伤,我坐在草坡上,回想这十年来的自己,结婚,生子,离婚,一个人得过且过。十年前,我多次游走在黔东南的山间,用镜头记录一场节日一次凝视一个微笑,心中有成为那些伟大记录者的梦想,而今,心安理得地吃喝后还嫌弃餐饮店老板的红包小气。

远山层层叠叠,水墨般淡去,隐隐有阳光,风把云和天空也吹淡了。

 

回程的路上,树生向我表示歉意,他说暂时不回贵阳,想在家里住几天,陪一下父母,再陪小蓉在附近山野间转转,回忆一下以前的时光。

那天在他家吃晚饭,树生父亲就说,不明白为什么都想去城里,现在稻谷一年一季,除了吃,还可以酿米酒,屋下养的有猪,坡上有鸡,田里有稻花鱼。从春天开始,三月三、姊妹节、四月六、杀鱼节,到秋天的吃新节、牯藏节、苗年......

树生端起碗,和我碰了碰,说:我父亲他们这一辈,其实比我们要过得浪漫。

他父亲看着我们一口干完碗中米酒,露出豁牙,对头,就这样,喝点酒,心里就好多了。

吉姆尼在山间行驶,后视镜里树生和小蓉握着手,她表妹坐副驾驶,望着窗外,墨绿的山林,树尖是嫩黄和新绿,一闪而过的红色,是早开的杜鹃。暮色如雾,如经过村庄的炊烟。

车子转过一个弯,爬上一段大坡,来到山脊。远方是淡淡的红色,一轮红日正在缓缓落下。

我停下车,这样的落日,在城市中很少看到,很多年后,我都会记起。我不知道树生,小蓉,以及她表妹现在是什么感受,以后会不会想起这样一个略带忧伤的时刻。

天空的颜色更红了,远山如剪影层层叠叠,从淡红、蓝灰,逐渐过渡到黛青,山间有点点灯火,炊烟如歌如泣。

我接通李芸的微信聊天,把手机对往西方。

我在等待落日被群山吞没,然后会有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的炫丽云霞,然后才会逐渐没入无声黑暗。日落之后,日出之前,这一段时间,是我内心最隐秘最脆弱的时刻,也是我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时刻。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