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了吧?咱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游吟诗人

作者/杨莎

这是一个飘着小雪的周五的夜晚,北方的小城,暖气开到十足,这家火锅店地处偏僻的小巷,没有一般火锅店热闹喧嚣的氛围,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温馨。杜沛喝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舒了一口长气,一身的疲惫轻轻卸了下来。他在等待老朋友王回,虽然彼此的工作都很忙碌,但他们仍然坚持每隔几周相聚一次。

雪下得更大一些的时候,王回到了。煮熟的鲜切羊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足以令人暂时忘却人生的一切烦恼。杜沛开始吐槽公司和老板,王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和杜沛分享在他身上突然发生的这件事。

毕竟,它听起来有些奇怪,好像只是一个人的幻觉。

 

34岁的王回工龄超过了十年。这十多年中,王回一直过着规律的生活,每一天都湮没在白色日光灯照耀下的小小工位里,这样的生活是如此波澜不惊且重复,重复到王回偶尔在工作间隙想起工作之前的某些往事,他无动于衷,仿佛那些都是和他不相干的陌生人的经历。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如果有人在晚上问他中午吃了什么,他甚至需要思考片刻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当时王回吓了一跳,心想还没到老年自己就要痴呆了,但他很快放了心,因为跟同事们一交流,原来大家都这样。

那一天,是一个不用加班的周六,早晨九点多,王回醒来,吃了几片从楼下超市买的桃李面包,然后洗衣服,中午去楼下小四川吃了一份老干妈炒饭,之后小睡片刻,三点多出门和几个老同学踢球,踢完球吃烤串喝酒,一直到十点多,回家,冲澡后躺下。可能酒喝多了,王回特别晕,好像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巨浪中颠簸的小船上。这一觉睡到浑然忘我,直到天光大亮。突然,仿佛有人在他漆黑一片的大脑里丢下一枚铜币,它带着铿锵的鸣响直击而下,轻而易举地穿透了他混沌的躯体。

那是一些句子:

......这惊人恐怖的一夜终于过去,历经磨难的帝萨王仰卧海滩,任海浪击打身躯,疲惫不堪...

王回躺着一动不动,更多的句子涌出:

 

亲爱的友人,让我们回到世间万事万物的缘起

伟大的山岭之神离开时依依不舍

巨大的足印刻在大地上

留下这片花草繁茂的山谷名叫德川 帝萨王下界正投生在这里

那时神的祝福久远无声 人们不信正神 只信邪神

人们在邪神的暴行下屈膝投降

阴影 死亡 腐朽弥漫德川大地

帝萨王下界正投生在这里

句子们连绵出现,一波接一波,这诡异的情形又像梦境,又像酒醉未醒的幻觉,并且毫无好转迹象。如果换成别人,一定惊慌失措,觉得自己的神经受了刺激,必须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哪里出了问题。但王回不太在意。他从不读诗,对诗没有兴趣。并且,随着句子们的涌现,他的头脑开始恢复了一些消失已久的记忆,以及这些记忆的源头,他的爷爷,那个叫做王升的老人曾讲过的,被他当做梦话和呓语的陈年旧事。它们悄然浮现,在记忆的水面上惊起微微的涟漪,提醒他也安抚他,这或许不是一件只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怪事。

接下来的几周,王回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对这些奇怪的诗句听之任之。直到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瘫在沙发上追剧,看到一半不知不觉睡着了。睡到半夜,王回被台灯的亮光刺醒,他睁开眼睛,躯体因为别扭的睡姿僵硬、一动不能动,他呆滞地望向灰色的天花板。太安静了,怎么这么安静,只有台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王回突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似的。如果我现在就死了,王回呆呆地想,好像也没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促使王回试图做出一些改变,想来想去,竟然只有那些奇怪的诗,那就从这里开始吧。王回着手整理头脑里的句子,记下它们,渐渐发现句子和句子彼此勾连构成了一个宏伟的传奇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叫做帝萨王的神明。加班后的深夜,他在电脑上敲下散乱的句子们,一刀一斧,将故事凿出清晰的轮廓。故事在王回的电脑里越攒越长,日臻完善,像一幅即将竣工的巨大拼图,将王回全部的热情和注意力吸入其中。他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夜,常常不知不觉干到了天亮。

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些不眠不休彻底沉浸在电脑游戏里的时光,他拥有了一场寥廓的长长的幻梦,世界消失于无形。王回跟随在帝萨王身边,和他的王并肩作战,除了这场壮阔的游历,他对其他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穿越字符和词语的迷失之域,艰难地跋涉过那些构成不可思议的恐惧、哀伤和绝境的词句,走得越远,王回越坚信,这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击败他的王,连同死亡在内。无数个静寂的深夜,王回不自觉地低声吟诵爱不释手的段落,长长的讲究韵律的诗句像珍珠一样流泻而出,让他极其惊讶,因为他背得很容易,而王回并不是一个天生热爱诗歌和阅读的人。他满怀情感的低吟让那些消失在岁月深处的诗句复活,从远而又远的山海间携来清新的气息,冲破城市的复杂和暧昧,在游吟诗人的周围轻轻游弋。

 

王回一度充满自信地认为,他的新爱好不会打扰他的现实生活。他只是古代诗歌爱好者,并不是真的游吟诗人——这是王回对自己的定位。无论每天为了诗歌熬到多晚,早上六点半,王回喝下一大杯咖啡,出门上班,一切井然有序。如果说有一点小小的改变,那就是咖啡的消耗速度明显加快。

但后来,整件事开始失控了。有一天,他上着班竟然恍惚了,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他把空中飘过的云看成战马,把鼠标看成石头,把窗帘看成战袍。有时他站在窗边,心底突然升起渴望,想要放开喉咙大声吟唱。另外一次,他在公司门外等客户,冥冥中的力量再次降临,指引他看向公司西北角,那块狭小的空间绽放奇异的光芒,像上好的宝刀闪了两闪。这是一个绝佳的吟唱地——仿佛有人指引他、告诉他,王回心醉神迷,差一点忘记了自己手头的工作。最严重的一次走神则在部门例会上,领导正讲话,王回听着听着突然跌进了故事里,连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会议结束后,他被单独点名叫进领导办公室,挨了一顿狠批。

问题是,公司马上要竞聘,王回也报了名。一走出领导办公室,王回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继而痛悔无比地想到他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做下这种蠢事。他倒了杯水,坐回工位,内心那个正常的的王回对他怒吼:再当不上科长,40岁就当不上副处,50岁当不上处长,你就混个小科员终老一生!这一辈子彻底完蛋!

而另一个他耸耸肩:劳你费心了。

当什么科长,我他妈要去当游吟诗人。王回哗啦推开一摞文件,自言自语,感到视野所及的一切全都无聊透顶,而他一秒钟也不想继续忍受下去。冬天黯淡的阳光下,高楼层层叠叠一望无际地铺展,这23楼窗外的城市是那么荒凉,像一颗被外星人废弃已久的星球。

 

啤酒上来了。王回酒量不大,喝了几杯已有些醉意。窗外,昏黄的路灯下,细密的雪点在空中闪着微光,是黑夜里的星星火花。王回昏昏沉沉,想了半天,大着舌头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挺有意思的,主人公是我的老家万安村人,名叫王升。

这个故事开始于一场高烧。那一年王升八岁,据说,他烧了几天几夜,醒来后神灵附体,变成了游吟诗人,能背大段大段谁也听不懂的诗——你别看我,这不是重点,这只是故事的引子——又过了几年,王升长大了,一心想做一个真正的游吟诗人,也就是说,他必须在路上,只有路上不断变化的风景才能激动他,他为世界展示的一切新鲜事物目眩神迷,而停下来驻扎在某个地方、对表面以下的东西刨根究底,不是他的兴致所在。王升就这么逃出了家,只身闯荡,他曾被土匪捉进山里,半路遇到另外一拨,两窝土匪火并,他被土枪击中大腿,滚落进山沟,昏迷到半夜,然后顺着山坡爬上来,赶往下一个地方。总之,只要没死就继续向前。王升的爹是个小地主,起早贪黑攒下一份家业,看不惯王升的所作所为。有一年大年三十,那是一年来王升第一个回家的日子,寒冬腊月,他挨了他爹一顿痛打,然后被赶到牲口棚里,跟驴子挤在一起。他爹说,再敢跑,就打断他的腿。

他留下了吗?杜沛问。

没有。快天亮的时候他被驴子舔醒了,然后跑掉了。

接着,他沿着黄河流浪,走到了内蒙古,在一场突然的风雪中迷路,晕倒,等到醒来时,一家人围着他,递给他整块的羊肉,热乎乎的奶茶,那家姑娘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那么亮。王升很感激这一家人,但所有的银钱都在风雪中丢失了,无以报答,只能为他们吟唱。呼啸的风雪为他的吟唱添加了壮丽的节奏,他亢奋至极,不知疲倦,如有神助。凌晨时分,这家的男主人喝下一大碗奶茶,说,小兄弟,你唱得真好,我的勇气回来了。他在风雪中策马而去,几个时辰后,乌云散尽,天地间光芒闪烁,男主人一只不差,带回了所有走失的羊。

 

王回口干舌燥,他停了下来,喝酒解渴。讲出这段故事,加上酒精的力量,一些潜伏极深的遥远记忆升腾而出。他没有告诉杜沛,这个故事的主角王升就是他的爷爷。王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王回第一次思索起这个问题,同时记起了他对爷爷一直以来的奇怪感受。当然,后来他知道了,全家人都有这种感受,他的父亲甚至曾经大逆不道地评论,自己的爹是一个固执又古怪的老头子。爷爷有些怪异的习惯,比如,每天凌晨四五点起床,去野外散步,如果有人要求作伴,他会干脆拒绝,然后迈开长腿飞快走掉。其他还有一些类似的,总之是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王回之所以记得爷爷早起的习惯,是因为他小时候太好奇了,有一次住在爷爷家,他坚持一夜不睡,早晨天亮之前爷爷就要出门,王回坐在门口,死皮赖脸哭闹不休,老爷子不胜其扰,只好带着他一起出发。

人小腿短,王回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爷爷。黎明前的村庄伸手不见五指,月亮的光芒也暂时隐没了,王回跌跌撞撞,爷爷却像在黑夜中飞翔的蝙蝠,自由自在地穿行于黑暗的小道。远处传来了鸡鸣,第一缕晨光照亮了大地,清冽的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王回发现自己置身田野之中,爷爷站在他前方,一语不发,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张望。王回顺着爷爷的目光看去,东边的空中停留着一朵形状奇异的云。

盯了它许久,王回叫道:马,大马!

马蹄缓慢地庄严抬起,太阳升起来了,马鬃被一溜儿点燃,迅速变成了金红色,在空旷的空中热烈而宁静地燃烧。听到什么动静了吗,爷爷对他说:小子,仔细听。王回竖起耳朵,一开始除了田野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到,但突然之间,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变空了,像一只空空的海螺,由远及近,他不是听到、而是接收到了某种声音,隐约的马蹄声——或者是雷声,铺天盖地而来,但眼前分明什么也没有。惊疑间,巨大的白马散作无数的云,迅速消逝在黎明的天际。

王回被这奇异的景象弄得目瞪口呆,过了很久才大声问道:爷爷,那是什么?

是影子,是帝萨王战马的幻影。

帝萨王是谁?

一位很久以前的大英雄,他有很多很多传奇故事。

王回的心立刻被这个巨大的幻影占据,他央求爷爷给他讲讲帝萨王的故事。

但老爷子只是敷衍地挥了挥手:我都忘了。然后看着王回,又补上一句:说不定有一天你会自己知道整个故事。

 

王回回想着这一切,叫服务员加了几瓶酒。杜沛拿过手机搜索了一番,指给王回看:啊,我查到了,你讲的这个是游吟诗人的故事吧?就是西藏、内蒙古传说里的那种,一觉醒来目不识丁的人会背千行长诗。你看,是这样的吧?真没想到你老家竟然还有这样的传闻。

王回一笑:游吟诗人有什么不好,想想都他妈满是情怀,浪迹天涯,唱的歌里全是传奇,谁年轻的时候不想干这行?

行,王诗人,我问你,科长和游吟诗人你想当什么?杜沛哈哈大笑,王回笑不出来,这个轻飘飘的问题,他竟然没法借着酒意戏谑。本周三,科长竞聘的考察公示贴出来了,王回不在名单上。算上这次,王回的竞聘之路已经失败了第三次。那天,他冷静地回想了一番自己的职业生涯,作了一个结论:从年龄上说,他的前途如果没什么特殊事件发生,大概率就要到头了。当然,如果他一直兢兢业业,领导可能慈悲心发作,给王回科长待遇,让他好体体面面地退休。满头白发(如果还有头发)的王回将感激涕零,想到领导考虑得这么周全,让他退休得这么有面子,由衷感到世上还是好人多,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他颤巍巍抓着年轻人讲自己的故事,如果他们不愿意听,他就在食堂饭桌上喷着口水反复讲,因为这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他要以自身的经历劝年轻人不要作怪,要正能量,最后就会得到像自己这样的好报。

如果18岁的王回穿越到未来,看到现在的他,大概会气得大叫:我还不如死了好!这个日渐肥胖、面目模糊的中年人眼神疲惫,生活像一块用力拧紧又暴晒一百天的的毛巾那么干枯。王回不记得自己18岁时想干嘛,34岁的他挂在嘴上的理想是当科长。这个想法不用说出来,人人都清楚,一个科员的唯一理想就应该是当科长。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上蹿下跳,四处打探,拉帮结派,搞得鸡飞狗跳,比起他们,王回想当科长的心愿就没那么有诚意,显得不够努力不够投入。但有一个瞬间他百分之百想当科长,就是听到竞聘失败消息的那一刻。一想到身边有多少人暗中笑话自己,他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马上当上科长,气死他们所有人。

混乱的情绪合着酒发酵,王回浑身发热。要是能抛下这一切该多好,变成一枚火箭,三,二,一,嗖的发射出去,甩脱这些乱七八糟,鸡毛蒜皮,抛下这些人,抛下地球,做真正有价值的事,比如说,做真正的游吟诗人,而且就是现在,再也不犹豫,再也不拖延——王回跌跌撞撞站起来,一手撑着墙,感到地板像波浪一样起伏,他努力爬到桌子上,想郑重宣布他的雄心壮志。杜沛惊呆了,连忙拉住他:你喝醉了,快坐下。王回甩开他的手,向窗外望去,天空漆黑一片,但在王回眼里则是繁星密布。关键是要走。他对着星星们说,而它们闪烁着赞同他的意见。只要跨出去一步,就可以做游吟诗人。我要走遍全中国,王回的声音忽然高亢:960万平方公里,每平方公里上的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帝萨王是个什么样的大英雄!

食客们纷纷扭头观看。杜沛连忙道歉:没事没事,喝多了。他要了冰酸梅汤,让王回喝下,一边说:你先别说了,歇会儿,喝点水,听我分析分析。你说的这个故事吧,从科学的角度看,没这么玄乎,主人公——叫什么来着?算了不重要,他记得的诗可能来自祖先的“集体无意识”。他们家的某位祖先可能是文艺青年,可能在哪里听到了谁的吟诵,又或者根据民间传说整理出了这些诗,然后代代传唱,最终把它们变成了家族集体意识的一部分,哪怕后人不再碰这个,它们也会留在人的记忆深处,偶尔被某种东西激发出来。

科学就是这么解释的。杜沛笃定:这世上哪有什么神迹啊,鬼神附体啊,没有天注定的游吟诗人,咱们要讲科学,这些用科学都能解释。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缓一缓接着说,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结局?王回喃喃重复着杜沛的问题,休息了一会儿,他已经清醒了一些,收拢起四处飘飞的思绪。实际上,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爷爷讲过的结局,但王回不知道细节,也永远不会知道。因为很久以前,王升就打定主意,要把这段最后的故事烂在肚子里,它像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哪怕只是偶尔想起,他的心都会被狠狠剜一下。他打算一辈子躲着它,像躲一个永远不会好的伤口,不刺激它,不去碰它,当一切压根不存在。大多数时候,他确实做到了。

唯一的例外,是在梦中。

在梦中,少年王升睁开眼睛,朦胧的烛光里,这具身体美丽至极,散发着玫瑰般的光芒。他亲吻她,从头发到乳房,特别是乳房左侧那颗鲜红色的痣。她咯咯笑,搂住他的头,女人的幽香扑鼻而来,比最醇厚的奶酒还让人沉醉,他们的影子落在帐篷壁上,在风和烛光的作用下摆动。我阿爸喜欢你,她轻言细语,他愿意把他的明珠给你,你要不要?

要,王升说,急切地攀住她。女人拨开散乱的头发,如丝绸一般的头发,像蛇一样钻进人的心里。你明天就回去,告诉你的家人,你要娶一个草原姑娘,我们浪迹天涯,永远在一起。白天我们赶路,夜里,我们升起火,和朋友们围坐在火边,每个人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等到天亮了,大家互相道别,继续上路。就这样到死,好不好。

好,王升一口答应,她描述的情景仿佛最真实的海市蜃楼触手可及。他拥抱着她,沉浸在最美好的幻觉里,心脏却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有谁站在他的心底不停地叫喊他。王升跳起来,胡乱套着衣服: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走,你等我回来。

女人看着他:我等你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不回来,我就跟别的男人走。你不来,我原谅你,但我的心会碎掉——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王升又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在路上,他偶尔会花一点时间,想想回家后可能面临的后果,比如说,断绝父子关系,家族除名,或者干脆就是死——但他不在乎。死算什么,他为了爱情和自由而死,将从死里重生,永远摆脱肉体的束缚,变成云,变成风,追随帝萨王而去。而他的故事将成为帝萨王传的注解,总有一天传遍世间角落,最后被他的女人听到。

王升回到万安村时,村里异乎寻常的安静,没有人让他去死,他获得的是另一个人的死讯:他的父亲。

他回到家中,离家三年,家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母亲睡在床上,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二弟烧了热水,给王升倒了一碗,说:哥,别喊了,妈已经糊涂了。

有十几天的时间,王升补缀屋顶,收拾荒地,从白天忙到晚上,万事不想,夜里倒头就睡,第二天鸡叫就起。直到有一天,他躺下来,月光透过糊窗户的破纸照在他的眼睛上,他突然感到异常的清醒,就像有人向他泼了一桶冷水。王升打了个冷战,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他环顾四周,又看天上的明月,月亮冷冷淡淡,不言不语,和他在无数个流浪的夜里看到的并无不同。但王升清楚地感觉到,在他身上已经发生了一个决定性的转变——他忘记了。那些动人心魄的诗句,曾带领他的灵魂轻盈地脱离沉重肉身束缚的诗句像它们出现时一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现实的残渣浮现出来,将他完全吞没,他在瞬间苍老了。

万安村的人们醒来时,远归的浪子不见了。直到有人发现,王升就在他们中间,他们找不到他,是因为王升突然变成了一个跟他们完全一样的人,一个地地道道的万安村人。“好,好”,人们带着惊奇说,不明白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好像有谁从王升身上揭去了那层神秘的外罩,他普普通通站在那里,就像从未远行一样。

这天开始,王升再也没有离开万安村。

 

结局嘛,王回想了好一会儿,整理着思路:这个故事有一个大团圆结局——他用平淡无奇的语气陈述:王升听到了他爹灵魂的召唤,星夜兼程赶回了老家,然后良心发现,从此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规矩的庄稼汉。

......你还不如告诉我王升死了。杜沛看了他半天,说。

可是传说就是这样讲的,王回说,你知道为什么他的故事会流传下来吗?到今天,有几十年了吧,这可能是我们老家唯一的传奇故事:祖先显灵,帮助多年不归的浪子忘了蛊惑人心的诗,让他幡然醒悟,改过自新,从堕落的边缘爬起来,踏上了正道。

我的天,太无聊了。杜沛瞪着王回:这不是传说吗?

对啊,是传说。

传说这么没劲?我还等着男主角带着女人满世界继续浪的情节呢,这就完了?

这是一个劝人从善的传说。王回认真地看着杜沛: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吗?

杜沛摇摇头,举起酒杯,才发现最后一滴酒也喝干了,他感到更加无味,放下杯子,对王回说:酒醒了吧?咱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午夜时分,王回和杜沛在火锅店前告别。带着残存的酒意,王回一路瞎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灯影交错的大街中央,环顾四周,黑夜茫茫,他突然感到非常孤独。王回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现在,他有了光和方向,这让他好受了一些。他顺着这束光攀爬,这束强烈的光柱凝聚而富有力量,轻易地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带着他一往无前,把现实抛在脑后,向宇宙直冲而去。

此时此刻,他置身群星之中。王回热血沸腾,大脑里有一块麻木的区域仿佛被强光短暂照耀,在无穷高远的地方,帝萨王身披璀璨的星辉,乘云踏雾而来。我是你的诗人,王回喃喃自语。你看啊,地下的人们睁着眼,却是一群可怜的瞎子,看不到这无比神圣伟大的场景,他们长着耳朵,却是可怜的聋子,听不到震耳欲聋的天马的嘶鸣。我要用我的吟唱唤醒他们,指引他们抬头向上看,我要用我的吟唱点亮他们,照亮他们心里暗的部分。

 

王回的游荡一直持续到他彻底清醒过来。那一刻,他像断了线的木偶站在一根路灯下,完全忘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叫车回了家,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整整一天,王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有点轻松,又有点空落落的。到了晚上,他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再出现诗了,他忘了它们。

哦。他想,这就是说,他做不了游吟诗人了,无须费尽脑汁去选择,也无须再背负额外的重担。他又回到了他的轨道里,每天六点半起床,挤地铁上下班,在加班后的深夜筋疲力尽,刷会儿手机倒头就睡,循坏往复,度过一天又一天。

所以,在如何重回正轨这件事上,爷爷没骗他。正如多年前他说的,结束的时候是那么突然那么干干净净,仿佛一觉睡醒忘掉昨夜梦境那样不留一丝痕迹。为什么呢,王回想,是不是我没资格做个游吟诗人?对了,我也不那么想做,不是吗,这么忙,哪有时间去做奇怪的事。生活就应该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而不是一团迷雾。迷雾有什么好,他曾昏头昏脑闯进去,一回头,风吹雾散,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让他心里发空。

王回曾想联系爷爷,想跟老爷子讨论一下,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走到了尽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会不会再次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转折。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工作的间隙,在天气非常晴朗的时候,王回偶尔抬头,天空是如此碧蓝,澄澈,没有一丝云彩,在视野无法企及的地方闪光,仿佛所有问题的终极答案就摆在那里,当一个人真正自由时,就会获得它。

 

只有一件事,王回确实忘记了。很多年前,爷爷讲完游吟诗人的故事后,王回就一直追问,故事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老人沉默良久:最后,故事里的每个人都获得了他想要的平静。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