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感到不满足,就像一个句号,已经画了大半,只差最后一点点。

收集音乐人

作者/大正

有时候,事情真的很巧。

秋冬之交的一个晚上,我在网上看到某作家说:文字能杀人,不要轻易写身边人。我不完全同意,但对此思考了一会,接着打开X公司故事集的文件夹,一篇篇地重读,最终把楠姐的故事剪切到素材文件夹里面去了。Word档很小,进度条瞬间消失,我盖上笔记本,读了一个会写科幻的朋友送我的物理学家费曼的传记,接着去卫生间洗澡,擦身子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楠姐发来的消息。

我跟楠姐能有交情是因为我跟明哥关系好。我还在X公司上班时,跟明哥是好朋友,在英国人大伟离职后,他做代理总监。明哥做事认真,3D技术高超,同时又是个时尚风流的富二代。当同事时,他很看重我,不是工作上的欣赏,而是朋友间的投缘。他似乎认为我也是有钱人。

这是个错觉。

总之,因为明哥,我才得以跟楠姐成为朋友。如今我离开了X公司,明哥跟我只剩下了在朋友圈互相点赞的交情,反倒是楠姐与我常常交流,这当然是因为她长相漂亮、身材凹凸有致,只要看见她在社交软件给我留言,我必然第一时间回复。另外也因为她爱读文学作品,尤其是名人传记。在X公司时,她是经理助理,如今在新公司的职位是总裁助理。这份工作非常忙,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出差,全世界各地飞,她曾经在微博上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机舱即书房。

这次发消息来,是问工作的事。

楠姐:“还没找活?”

我:“不上班挺好。”

楠姐:“你还真的打算写一辈子小说?”

我发过去一个流冷汗的表情,说:“啥事呀?”

楠姐:“小小的X公司还挺厉害,出了个画家,现在又要来个小说家。”

我:“别乱讲,这种事说出来就不灵了。”

楠姐:“不跟你扯了。我这边缺个资深美术,你有没有兴趣?”

我:“我看我老婆比较适合。”

楠姐:“嘿嘿,其实我想问的就是你老婆。”

我:“肯定有呀,现在前途不明,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楠姐:“这边待遇比X公司好,如果是你老婆,可以试试总监。”

我:“行,我跟她讲。”

楠姐突然转换了话题:“你写过我没有?”

我:“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楠姐:“为什么不写?”

我:“也没有为什么,主要是不太了解。”

楠姐:“不信。”

我:“真的没有。”

楠姐:“记得把我写成大美女。”

我:“什么叫写成大美女,本来就是。”

楠姐:“算你识相,不说了。准备好简历作品,发我邮箱。”

虽说是在微信上聊天,但她的话还是给人一种有种挂断电话的感觉,我似乎都听到了搁下电话机听筒的声音,咔哒。我愣了会儿,发过去一个“好”字,然后从下往上滑动屏幕,放下了手机,重新打开了名叫“楠姐”的word档。

说楠姐是大美女绝非我油嘴滑舌,她的确非常好看,而且是不施粉黛的漂亮。她进X公司时,我已是正式员工,所以看到了行政部发来的,欢迎新人的邮件。上一回,有新人的照片在X公司里的Xtalk群里传播,还是方然来时发生的事。跟方然的浓妆艳抹,一股明星派头不同,楠姐非常自然,不能说完全素颜,但其妆容可用适可而止一词来形容。那张照片,我到现在还记得,楠姐站在微微泛着蓝光的 X前面,身穿着白色高领紧身毛衣,胸部高高隆起,显得腰肢格外纤细。


要说清楚楠姐的事,就得简单介绍下X公司。

迄今为止,X公司的发展大致可分为下面几个阶段:成功创业、高速成长、走向世界、然后遭遇重大危机,侥幸活命,苟延残喘至今。不知道该说楠姐的运气好,还是不好,她来时正好赶上走向世界的晚期,很快就爆发了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危机。

危机有两个,第一个是X公司的创始人因证券诈骗被捕入狱。至于如何诈骗,骗了谁,说来话长且与楠姐无关,暂且不提。总之,此事导致了第二个危机,也就是英国籍总监大伟的离职。他走时,不仅拷走了公司所有的美术作品与资源,还带走了公司接近一半的员工。剩下的一半,又被另外一个总监丁哥带走了一部分。在这种局面下,总部派来一个新副总,名叫贝拉。贝拉整合了残余部队,组成一个新的美术部,由她自己担任美术经理。说是美术经理,但实际上,具体事务她一概不问,活儿全部丢给了楠姐和明哥。

成功人士喜欢把危机说成危中有机,这话有几分道理。提拔楠姐和明哥对贝拉来说只是权宜之计,这一点从他们职位上即可看出,代理经理与代理总监。可没想到他们合作的效果好到出人意料,他们俩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管理。培训新人,团结老员工,研究分享国外新技术,安排漂亮的女员工陪客户喝酒,招聘有潜力的大学生,积极进行绩效考核,毫不手软地解雇两次评价都为C的员工,硬是把人心涣散的技术团队重新凝聚起来。X公司居然又有了几分欣欣向荣的模样。

关于解雇C类员工的事情,我问过楠姐。

我说:“你难道不会觉得于心不忍吗?”

她反问我:“为什么要不忍。”

我说:“大家都有老婆、孩子、房、车要养,你把他们赶走了,没想过可能会拆散一个家吗?”

楠姐极其认真地跟我讲了下面的话。她年纪比我小,同我多少有点私交,用这种口气说话,让我非常尴尬。她说:“连续获得C评价,说明此员工不适合这份工作,他呆在现在的岗位上,只是浪费自己和公司的时间,我解雇他们,他们还有时间去找寻真心热爱的工作。如果等到最后公司垮了,不得不离开,那么等待他们将是更加可怕的社会。就拿你来说好了,有好几次你都差点要滑到C类员工里去了。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不想干就立刻辞职,抓紧时间去做更适合你的事。如果你还想留在这里混口饭吃,我建议你打起精神,最起码把八小时应付过去。如果你连续得了两次C,就算要得罪你,我也不会犹豫。”

我现在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不过,还是回到正题吧。楠姐和明哥并非一见钟情,然后爆发出不可遏制的爱情。他们能够产生感情,是因为在X公司长时间的一起工作,等到双方意识到时,已不可能轻易抽身。

游戏行业,需要时刻关注最新技术,而最新技术全都来源外国,这就需要有相当水平的英语阅读能力。总监大伟是英国人,在大伟之前的贝克是美国人,更早些的ALEX有留学背景,而明哥的英语,用他自己的话说,三年级小学生。因此,大部分任务就落到了楠姐头上。楠姐上一份工作是翻译。可是,不管是技术文档还是客户的发包书,里面都有很多专业名词,楠姐不懂,这就需要明哥辅助。两个人常常同时加班到深夜。

除此之外,两人在技能交换活动中的交往也非常密切。在大老板入狱以后,X公司里面人心惶惶,为了活跃气氛,增加凝聚力,副总贝拉想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活动。比如,室内运动会(安排员工在办公室里面比赛做波比跳、平板撑之类),给我的同事画速写,技能交换等等。搞活动需要领导带头,于是贝拉亲自下场开讲职场英语,明哥办了油泥雕塑班。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会明白,成年人如果真的需要什么技能早就去学了,根本不会等到公司里面搞活动时,才突然意识到这项技能很重要。就拿明哥来说,他带头参加职场英语培训,还在开班时候讲了几句话,大谈英语的重要性,可到了真正开课,他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外头抽烟。真正叫人吓一跳的是楠姐,楠姐报名了明哥的雕塑班。最开始,谁也没当真,都以为她是迫于贝拉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可几节课下来,就连完全外行的业务部同事也看出来楠姐在雕塑方面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才能。由此之故,当然也因为楠姐是美女,明哥教得异常认真。

奇妙的缘分在雕塑课上出现了。

依照技能交换大会的规则,几个月的学习结束后,需提交一份作品,证明自己已经入门了该技能。交与不交完全自愿。当时,楠姐给明哥说她想要雕一个音乐人的头像。明哥跟她要照片,她说没有照片。明哥又问,叫什么名字呢?楠姐说,不知道。明哥说,那么他唱过什么歌吗?楠姐说并没有唱过什么歌。换了一般人早就糊涂了,但明哥毕竟从小就学习艺术,他点点头,说,明白了,你是想要雕一个存在于你想象中的音乐人。是。楠姐刚说完,又否定了,说,不对,不对,他存在,只是我不知道在哪里存在。又解释了半天,才总算搞清楚。楠姐有个朋友去北京旅行,在某小酒吧里录了几段驻唱歌手演唱的原创歌曲发给她。录音里有很多人声,歌词在唱什么也听不真切,但是那几段旋律却一下子击中了楠姐。楠姐用音乐App里的听歌识曲去找,怎么也找不到。她问朋友驻唱歌手的名字,朋友说不知道。又问酒吧在哪?朋友说早也忘了。总之除了聊天记录里面的几段旋律,对这位音乐人,楠姐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我想根据曲子,想象他的模样,然后雕出来。可以吗?楠姐问。

可以是可以,只是……。明哥想说只是你作为初学者,这种作业未免难度过大,可他又想不宜如此直接,于是改口:还是先听听歌再说吧。

一听之下,明哥脸上露出极度诧异的表情。我认得他。明哥说。

原来,唱歌的人名叫许愿,按辈分来算,明哥要喊他小叔。许愿在明哥老家,很小时候就被人称作音乐神童。九十年代初,他组了乐队,去北京参加原创歌曲弹唱大赛,初赛拿到冠军。楠姐手机里的几首歌,就是参赛歌曲。明哥从小就听过的。在回老家等待复赛通知时,许愿跟人打架,闹出了人命,被抓起来,判了十五年。出狱后,许愿精神一直不太正常,总是念叨着要去北京参加复赛,再加上他除了弹吉他唱歌外,谋生技能根本不会。明哥的父亲把同辈的亲戚们召集在一起,说还是得为许愿想想办法。在所有亲戚里面,明哥的父亲最有钱,既然他说了,又带头出钱,大家全都响应,真的把许愿送去了北京。当年和他同时报名参加吉他弹唱比赛的一些乐队已经红了,还有人还记得他,给他介绍了几个酒吧。大红大紫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不过毕竟有才华,混口饭吃不成问题。

明哥让楠姐先不要管许愿长什么模样,只管按照东方人的头骨形状,把肌肉结构雕出来,具体细节后面再调整,他去弄许愿的照片。

两个月里面,楠姐找资料,搭架子,做填充物,上泥,刷细节,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而明哥联系小叔,说了雕塑的事情,弄来了许愿各个年龄段的照片,还帮着楠姐画多角度素描,分析面部结构,调整五官比例,检查整体效果,使用各种工具刻画细节。两人常常头贴着头,手碰着手,对着耳朵轻声低语,闻着对方身上的香水味。最后结课时,毫无悬念,楠姐雕的许愿被评为优秀作品,放在了公司门口的展示柜里。

富二代,打扮入时,工作认真,前途光明,有艺术才能,楠姐的心如琴弦般被明哥拨动了。明哥当然也有点动心。能同楠姐发展成情侣关系睡在一个被窝里,对于所有的男人来说都求之不得。可明哥不是见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的类型,他很清楚作为已婚人士在职场上闹出这种事情的结局是什么。

机会终于出现,或者说,魔鬼降临了。明哥得到消息,许愿将会在老家的酒吧里做几场演出。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楠姐。楠姐很兴奋,说她也要去,还问明哥什么时候去。明哥告诉楠姐许愿的演出信息,本意是想说,你要去的话,我帮你弄票。可看着楠姐闪闪发光的眼睛,他忍不住说,到时我也会去,你跟我一块吧。

明哥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老婆丢在苏城,带着楠姐回到老家。可是那天,两人并没能见到许愿。许愿还在北京,据说他动身前,出了一场车祸。当晚,明哥住在了楠姐的宾馆房间里。

再回苏城,明嫂立刻察觉出不对劲,当机立断地没收了自己老公的车钥匙与工资卡。可明哥为自己欲望筑起的堤坝已被冲垮。他找朋友,也就是我,借车借钱,我不是道德捍卫者,没有必要给他们制造困难。期间,楠姐考了驾照,全程都是用我的车练习。这也是离职后,楠姐还能跟我保持联系的一个原因。

据说偷情时,每个男人都像爱因斯坦,但女人永远智商更高。明嫂仔细调查,收集资料,在掌握了切实证据后,来到X公司,跟明哥和楠姐摊牌。两人本想否认,可在证据面前,只得垂眉低目,任由明嫂辱骂,不敢还嘴。

常见的办公室恋情,常见的结局。


随后几天,明哥和楠姐都断断续续地来公司,明嫂也不定时地到公司里来捉奸。副总贝拉找他们谈话无果后,发出一封邮件,措辞严厉。大概意思是说,公司在原则上,不干涉自由恋爱。但如果同事之间相恋,破坏了某一方的家庭,影响公司秩序,一律除名,没有商量的余地。邮件收到后的第二天,楠姐便提交了辞职信。明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意志消沉,他多次找我抽烟,喝酒,总是欲言又止。我看出他想让我主动提起楠姐,多半还想从我这里获得追求爱情的勇气。

可我的脑子里始终记得明嫂第一次到公司来找明哥时的模样。大概是八点多钟,我正在门口打电话,电梯门开了,明嫂从里面出来,穿着丝袜与高跟鞋,可能由于鞋跟过高,走路姿势有些古怪。她脸白得吓人,上眼皮涂着红色的眼影,眼睫毛像是一根一根的苍蝇腿,嘴巴涂得跟电影里的吸血鬼类似。其实明嫂有点婴儿肥,长得很可爱,不太适合妖艳妩媚的装扮。X公司有门禁,需要刷指纹,她叫了我的名字。这时候,浓郁的香味猛地传来,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我没法拒绝,只得随她进入公司。当时明哥正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楠姐站在他身后,稍微有些弯腰,一手扶着椅背,另外一只手指着电脑屏幕,正在说着什么。乍看上去,似乎就是一个女性经理同男性技术人员在讨论工作问题。

明嫂破口大骂,明哥极力解释,楠姐站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既想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又明显在关注事情将会如何发展,还尽力调整五官,做出对明嫂不屑一顾的表情。就在这个时候,明嫂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不知是睫毛膏还是眼影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黑黑的印记,声音也因激动而变得尖锐,最后破音了。手臂挥舞间,砸在承重柱上,娇小的手背顿时红肿起来,可她竟毫无察觉。

我对此事负有责任。首先是我借钱、借车给明哥,让他去跟楠姐约会。后面我又给明嫂开门,放她进去捉奸。这么想来,似乎我在策划什么重大阴谋。阴谋当然没有,但我的确在这场戏里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因此,每次我意识到他想要来征求我的意见时,我便东拉西扯,绝口不提任何女人。最终,明哥没有离开X公司,反而在楠姐走后,混得如鱼得水,总监前面的“代理”两个字也去掉了。

我辞职后,除了写小说和从朋友公司接点活赚取生活费外,还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帮我老婆完善简历,留意更好的工作岗位。因此,楠姐跟我说了她们公司在招聘事宜后,我立刻告诉了老婆。在得到她的同意后,我整理了她简历与作品,发到楠姐的邮箱里。她没给我回信,我也不便催着问。几天后,她在微博上发表对爱情的看法。

她说:恋爱和婚姻完全是两码事,不该混为一谈。

我给她留言:准备结婚了吗?

很快,她在微信上发来消息,说我老婆的简历,已经拿给老板了,暂时还没有回复。她最近在国内,有空出来聚聚。


当天傍晚,我在科技园区接到老婆后对她说:“哎,跟你说,楠姐找咱们去吃饭。”

“楠姐?干什么?”

“工作的事,你忘了?”

“行不行说呗,好好的,吃什么饭。”

“可能是想打听打听明哥的事吧。”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突然问:“你是怎么跟她联系上的?”

“嗯?什么联系,是同事呀。”

“我是问,怎么又跟她联系上了,还是你们一直偷偷联系?”

我说:“怎么叫做偷偷联系,人家公司招聘,想到了你,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来找我了。”

“我跟她原来也不在同一个部门,怎么会想起我。”

我说:“开玩笑,公司里谁不知道你能力突出,认真负责。”

“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很想说点什么,但这种时候,最好是把嘴巴闭起来。她也没再追问,靠到副驾驶椅背上玩起手机,我的后背则全是汗。

最终我老婆让我自己去跟楠姐吃饭。其实,她并非信不过我,没事敲打我一下是她解压的方式之一。楠姐把餐厅的地址发过来。饭店在湖边,相当气派,用餐的人很多。外面风大,空气冷,屋子里面暖和得只需穿一件单衣。楠姐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进来后跟我说路上堵得厉害,停车又花了好半天。我点头表示理解,随即鼻子里面就闻到了香水的味道。这时,她脱掉了外套,脖子下面,胸部以上,露出好大一片洁白的肌肤。

自辞职之后,我还没有到这种地方吃过饭,有工作的时候,虽不至于自己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但一年到头,总有三、五回应酬。我看着精致盘子里的精致菜肴,有些拘束。楠姐则显得相当自如。饭后,我叫来服务员想买单,她阻止了我。

我说:“虽然没工资,请你吃顿饭还负担得起。”

“我能报销。”

这下子我便不再谦让。出饭店后,我们沿湖走了十来分钟,路上谁也没说话,后来遇见了一个站在岸边自弹自唱的小伙子,听他唱完一首歌,楠姐才又开口。

她说:“你老婆的简历和作品都看了,很满意,虽没明说,但我感觉没有问题。你要是想一起,也把简历给我。”

我说:“算了吧,怕你开除我。”

楠姐说:“还记着呢。不过我真的建议你老婆来,在X公司是干活,来这边也是干活,钱可不一样,而且大概率还是留在X工作做事。”

“什么意思?”我问。

“你不会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公司吧?”

我说:“你还没跟我讲。”

她说出一个名字,是游戏业赫赫有名的公司。

我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吗?”

她说:“回去问你老婆吧。”

回到家里,我开始跟老婆说今天听到的故事。

事情跟我想象的差不多,贝拉在发那封邮件之前,已经跟他们俩谈过了,暗示楠姐离职,对明哥相当宽容。据楠姐分析,这是因为,贝拉认为美术制作部逐渐走入正轨,把楠姐弄走,正好可以安排自己的亲信。由于她的顶头上司去了英国人大伟那边,贝拉一直都不怎么信任她。而明哥不同,这种高度技术化的岗位,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而且贝拉也害怕明哥再带走一批美术人员。讲到最后,楠姐恨恨地说,你没看到贝拉充满正义感的表演,就好像我抢了她的男人。

两人商量一阵,决定同时离职,当时他们已经联系好了几家新公司,大伟那边也欢迎他们,还幽默地表示,欢迎真爱。人的性格总要在外界压力下才能体现出来,楠姐说走就走,明哥却退缩了,没有离职,更没有离婚。楠姐追问了几次,明哥总是说公司里的事很多,不能说走就走。至于离婚也是一样,明嫂和明哥是老乡,据说,两个家庭还有生意上的来往,离婚没那么容易。到了这时候,楠姐已经感到不妙,可还是在心里替明哥说话,告诉自己,明哥这样做,正代表了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接下来,便向着常见的婚外恋结局发展,已婚男人开始疏远自己的情人,回归家庭,期待着偷情对象善解人意地自动消失。

楠姐是个极其强势的人,这从她解雇员工就能看出来,谈恋爱也是如此。明哥越是躲,她越是要找,她越是找,明哥更要躲。感情发展到这一步,成了互相较劲。

一天夜里,楠姐半靠半躺在沙发里看剧,突然感到有一只大手从她的嘴巴伸进去,通过喉咙攥紧了她的心脏,拼命地旋转。她捂着胸口,对着垃圾桶干呕,平静之后,抓起手机给明哥发消息。按照约定,她先发送了一条空白短信,表示自己空着,需要明哥回消息。如果明哥被老婆盯得紧,那他就会同样回一条空白消息。如果老婆不在身边,他就用另外一台偷情专用手机,把电话回过来。之所以采用短信的方法,那是因为现在的手机短信里有几百条未读信息,全都是广告,外卖,快递,混进去几条空信息,根本不会被察觉。

明哥没回空格,也没回电话。楠姐又发了一条,那边还是杳无音信。她不服气,把电话打了过去,挂掉。她再打,再挂。第三次时,刚开始响,接通了,她没有说话,把手机使劲按在耳朵上,对面悄无声息,挂掉再打,便再也打不通了。

楠姐咽不下这口气,立刻化好妆,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下到车库,发动了学完驾照后买的车子。此时,她已经对明哥不抱任何希望,但她决心要搅得这两个人离婚。车开到明哥家小区门口,保安没有打开闸门,走出来问她找谁,她报出明哥的名字。保安说,里面没有车位了,你在路边找个地方停吧。她说,我进去找到人就走。保安说,不行,人人都讲马上就走,每次都把路堵上。楠姐说,我真的是马上走。保安说,不行,不行,要不你让业主来接你。听到这话,楠姐突然想到明嫂在公司里的表情,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保安从没见过不让进小区就哭的人,慌了神,赶紧打开闸门,转身拿过门卫室的登记卡,说,好,好,好,你进去吧,给我留个电话,如果有人来了,我好找你挪车。楠姐的眼泪哪还停得住,她挂上倒挡,掉了头,把油门踩到底,不顾红绿灯,飞一般地开到了湖边,好在夜已深,路上人和车都不多,没有出交通事故。

打开车门,跳出来,她沿着湖一个人行走,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甩掉了高跟鞋,穿着丝袜在健身步道上面狂奔,直到脚底板发热,几乎要烧起来,她才停下脚步往回走。找到高跟鞋,拎在手里往停车的方向走。车窗上被贴了一张罚单,周围没有看到交警的身影。她撕下来钻到车里,看着脚底磨起的水泡,才意识到刚才的行为有多么危险,也意识到,自己真的失恋了。

楠姐是美女不错,可因失恋产生的痛苦可不会因为你漂亮就少上一分。最开始,她依照在书里、电影里看来的方法消除痛苦,一本正经地选购运动内衣和跑步鞋,加入本地跑团,定期参加训练,想用消耗身体这一招来转移精神上的注意力。可是没有用,她觉得操场上的每个人都有明哥的影子。跟中学时代的朋友与她联系,请她去玩。这位朋友如今住在国外的一个海滨小镇。她在朋友家里住了三个星期,跟她学冲浪。据说冲浪时必须紧盯浪头,一旦胡思乱想,就会从冲浪板上翻下去。她的确什么都没有想,可假期结束后,她还是没能学会冲浪。朋友说,原因是她不会游泳,对水有恐惧心理。回到工作地,她开始学习游泳。游泳教练比她小五岁,抬头纹却很重。楠姐跟着他学会了蛙泳、自由泳和跳水,结课后两人约会了一段时间。可她立刻发现,她答应同游泳教练约会,只是因为他和明哥有一双同样款式的篮球鞋。

这种生活持续了半年,首先是存款急剧下降,还有最重要的,一切都没有用,明哥依旧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心。

楠姐问:“你猜我去做了什么?”

我说:“赚钱。”

楠姐说:“钱是要赚的,但那是后面的事。”

我说:“同时交了六个男朋友。“

楠姐说:“不是我吹,男朋友多少都找得到,但没必要。”

我说:“那就猜不出了。”

楠姐说:“你想当作家,发挥想象力呀。”

我说:“哪有想象力这种东西。”

楠姐说:“我去学了雕塑。”

我说:“雕塑?”


是这样,有天,楠姐在商场负一层的面馆里吃饭。等餐的时间里,她随手从墙壁上的嵌入式书架中抽出一本书。书上说现代社会,人们被艺术作品影响太深,做什么事之前,都下意识地模仿曾经看到的电影电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失去了自己。楠姐想,她面对的失恋所做的事情,岂不正是如此。一个人想要成为自己,首先得了解自己。而她真正了解自己吗?她决心不再逃避,开始全面而细致地回忆自己前三十年所做的一切事情,在服务员把面送上来的时候,她正在回忆雕塑课,回忆起摆在X公司展示柜里音乐人许愿的脑袋,接触油泥时的触感真切地出现在了手指上。

说话间,楠姐从包里拿出一袋油泥,说里面还有三包和工具。我有点哭笑不得,衣着光鲜的女职员,怎么也算大企业的半个高管,名牌包里居然装着油泥,不说绝无仅有,也算罕见。她又给我看了手机相册里的作品。在X公司时,我仔细看过她做的头部雕像,是相当有个性的作品。如今,她的基本功进步很大,但没有丢掉自己的特点,看来的确是有些天赋的才能。

“了不起。”我相当真诚地说。

“最开始什么也没想,只想学雕塑,甚至产生自己说不定可以成为雕塑家的念头,不过我很快就清醒了,三十岁开始接触雕塑,最后成为雕塑家的人又有几个呢?”

“说不定真有可能。”

她笑了笑,摇摇头,继续说起明哥的事:“当我决定做点什么的时候,明哥的脸就总是浮现出来,手便不由自主地捏出了他的鼻子。挣扎了好一阵子,怎么也摆脱不掉,最悲观的时候,甚至觉得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后来,我的心一横,你他妈的既然想要从我的手底下出来,那就出来吧。”

我看着楠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以我的经验,治疗失恋最有效的工具是时间。最初,我们用尽各种办法无法忘记已经分手的恋人,直到有一天,我们不管怎么用力,却再也想不起他或是她的样子。

楠姐告诉我,为了能把明哥做得更好,她还写了个小说。男主角就叫明哥,明哥从小受到叔叔许愿的影响,长大后读了音乐学院。毕业后,他跟刑满释放的许愿组成乐队在全国各地进行表演。女主角是楠姐自己。她是一名自由雕塑师,立志为国内的地下音乐人塑像。两人相识后,谈起恋爱。后因明哥出轨而分手。楠姐把明哥约到家里来杀掉,以他的尸体为模子,做了个雕塑。

听我说完这些,老婆问:“还有吗?”

我说:“明哥在X公司做总监,家庭和睦。楠姐通过雕塑作业,走出失恋阴霾,事业欣欣向荣。好莱坞式结局。”

“肯定还有什么。”老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写小说,做雕塑,我看你跟楠姐倒是般配。”

“哎呀,你又来。”说着,我走进了卫生间。

女人的直觉太可怕了,的确还有些事我没有说。不过这跟欺骗无关,只是没必要。就在楠姐对我说,一个人要成为自己,首先得了解自己的时候,她说:“喝一点酒吧,待会儿叫代驾。”

我说:“可以。”

于是,她招呼服务员要来两瓶科罗纳,看着我说:“认识自己,首先要完完全全地面对自己,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得很。你既然在写小说,我就可以同你讲,我是自己想讲,不过你最好把我当成故事里的角色,而不是现实中的人。明白吗?”

我点头答应了。

楠姐跟我说的事包含了性活动,这正是我决定不告诉老婆的原因。她说,她跟明哥从确立关系到最后断绝联系,中间有一年八个月的时间,两人始终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性关系。并不是他们不想。他们第一次去明哥老家时,两人住在宾馆里,向明哥提出要求,楠姐没有答应。因她觉得进展不宜过快,明哥没有勉强。回来后,明哥又提出过几次,楠姐心里早就同意了,可总是没有好机会。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某个周末加班,两人在苏城相当有名的步行街上一起吃午饭,走出餐厅,抬头看见斜对面的宾馆。明哥提出去休息休息,楠姐低下头,算是默认,结果明嫂来电,说被人追尾,要明哥立刻赶过去。再接下来就是公司捉奸。当时的情景给楠姐造成了很深的刺激,道德的力量开始觉醒。她看出自己正在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她坚定地对明哥说,如果想要跟她发生性关系,必须先离婚。

楠姐问我:“如果我和明哥发生了关系,他会选择我吗?”

“不知道。”我说。

虽然明哥从楠姐的手下出来了,可她还是感到不满足,就像一个句号,已经画了大半,只差最后一点点。她想到了性,想到了音乐人许愿。如果不是她的朋友去北京给她发来几段听不清不楚的录音,她就不可能要在雕塑课上做什么音乐人的头像,甚至,如果不是许愿,她根本就不会去上雕塑课。许愿就好像是希腊神话中不出场,却决定着一切的“命运”。

在上雕塑课的时候,明哥跟她说过许愿在北京的情况,所以,楠姐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许愿日常工作的酒吧,以放松的心态看了场表演。表演结束后,许愿下场喝酒,不少人围在他身边,楠姐没有过去,找到酒吧老板,打听到了许愿的住处。

许愿住在北京东南角的乡下地方,有个大院,围着院子有一圈房子,里面全是些奇妙分子,乐器丢得到处都是。看到有年轻漂亮的女孩上门,他们并不怎么惊讶,指了指许愿所在的屋子。屋子里暖烘烘的,有点臭。许愿穿着条青色秋裤,正在抽烟,问她有什么事。楠姐脑袋突然空荡荡的,想好的自我介绍不知所终。

“你好,我是雕塑师。”她说。

“嗯。”许愿用即将燃尽的烟头点燃了一支新的香烟,随即将烟头丢在地下踩灭。

“我正在收集中国当代地下音乐人的阴茎。”这句话说得如此流利,丝毫没有卡壳的地方。楠姐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仿佛她正是为此特地赶来。

“哦,知道,你们在模仿吉米自传里的情节。”许愿说罢,带着无所谓的表情,站起来把裤子褪到脚腕处。

吉米是谁,楠姐并不清楚,但她并不惊讶。无论你想到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总有人早就做过了。在那个瞬间,她被一股超自然的力量控制住了身体,自行去打水替许愿洗净身体,又用随身携带的消毒湿巾将其擦拭干净,接着从包里取出护肤乳液挤在手心,帮助许愿进入状态。她拿出油泥,以树枝当骨架,在上面裹了些废纸,又捡起几根断了的琴弦缠紧。模型完成后,许愿漫不经心地提议他们进行一次交合来庆祝工作顺利完成,楠姐拒绝了。在来找许愿之前,她有过心理准备,可以说,她正是抱着献身的目的而来。可雕塑完成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句号已然画完,再做其他事情就多余了。

出门左转,她把刚做好的雕塑随手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句号画完了。连续换了三次工作后,楠姐在一家声名赫赫的外国游戏公司找到合适的岗位。同事友善,上司器重,短短的时间里,她连续获得提拔。工作上的事物多起来,满世界飞,忙得不可开交,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每天都在进步。收入提升,存款前所未有地膨胀,向银行申请贷款,购买七十年产权,可以落户,有学区的公寓,剩下来的钱用于投资美国高科技公司的股票。对了,她还在学习雕塑,冲浪技术也日渐高明,能够巧妙地控制冲浪板驾驭相当强势的浪头。除了爱情,生活中还有很多更加有趣的事情。偶尔想起明哥,据她说她是看到我在网络上出没,才会偶尔想起X公司,想起明哥,她甚至还有些感激明哥,如果当年明哥真的为了她离婚,两人结合,绝不可能有今日的美好生活。

如今,他们公司开了个新部门,由她招聘美术主管,面试了不少人,都不太满意。她想起我老婆是个工作能力和态度都无可挑剔的人。洗完澡出来,我把楠姐公司的名字告诉老婆,问她有没有听过。

我老婆把嘴巴张得大大的,说:“啊,她在那。”

我说:“怎么了?”

老婆说:“你还记得大老板被抓的事吧?”

“嗯。”

“后来,我们这边跟总公司脱离的关系独立运营,贝拉一直说要去给我们找个‘新爸爸’,楠姐现在的公司就是X公司的‘新爸爸’啊。”

这下子,我也惊讶起来。

后面就是楠姐跟我老婆之间的事了,她们两个出去喝过几次咖啡,工作的事情确定下来。最妙的是,我老婆还在X公司上班,但职位却变成了“新爸爸”外派到X公司的美术主管。至于我,我随时可以回去上班,但得好好干活。

“算了吧,这我可没法保证。”我说。

春节前夕,我作为员工家属参加了X公司的年会。楠姐和“新爸爸”的总裁同时到场,他们跟贝拉和明哥坐在同桌。总裁在台上给大家讲了几句励志的话,楠姐没有发言,只帮忙抽奖。贝拉和明哥满脸尴尬而又不得不陪着笑,跟在她后面。其间还发生一件事,倒是很有意思,正好可以拿来当结尾。由于我就坐在他们隔壁,看得清清楚楚。

饭吃到一半,明嫂来了,她怀里抱着个男孩,是她跟明哥的儿子,看上去还不到两岁。她看也没看明哥,径自坐到了楠姐身边,招呼服务员给她拿宝宝椅。明嫂的突然出现让本就已经尴尬至极的气氛,又增加了几分难堪,就连楠姐也不得不拿起大瓶饮料,往杯子里倒水来掩饰窘态。

这时候,小男孩突然咿咿呀呀地叫起来,指着楠姐说:“我要,我要,我要,我也要,我也要。”

楠姐哈哈地笑起来,把饮料递过去说:“给你,给你,全都给你,我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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