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没想过为我们这样心系人类的知识分子成立专座?

理想投机分子的一天

作者/陈功

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清醒是凌晨七点,我对于时间与生命的逐渐流失无感,但有感于每一天纷繁凌乱的多变天气。很想赖床,手机屏幕密密麻麻亮起了七八条通知栏,恍惚间顿感桃花运就快到了。

当模糊视线从本我状态回到现实,才知道是今日头条的定点推送要到了。奇怪,我这么一个正直不屈,怀抱着满腔热血、知识洁癖以及对于未来未完成的期待之人,手机上怎么会有这种垃圾软件?伸出巴掌打在脑门上使自己清醒,点开通知栏一看,是某网红穿着比基尼拍摄的时尚大片,瞬间就把内心的疑问变成了设问,吊诡感消失一大半。

这世界里习惯了以高尚面具隐藏自己生存弱点的那些人,往往都对于真实的人性缺乏明确的认知,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深知自己的劣根性在哪,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以之为荣,这都是我生而为人很好的明证。两根手指放大屏幕,视线对准那两处男女有别的关键部位,操,当了婊子还立牌坊,该漏不漏,不该漏全漏。我闭上眼睛甚至能幻想到比基尼侧躺在一个头秃出半月牙形状的老男人宝马车上的色情场面——下半身有些许躁动,很想关起门来立即XX,但时间不等自己,一个对于现实生活具有明确规划的理想主义者,需要以良好的时间管理来充分提高自己断舍离的能力。

最终我还是迟到了,起因是那支得用胶带将管道通身缠住才能零星挤出一些泡沫碎片的黑人牙膏,天灾人祸,命运捉弄,谁也无法避免。理想主义者相比其他人,总是更加容易碰壁,我花了小十分钟,尝试各种极端手段,最终将牙膏用菜刀解剖成两半,收集了苦命的一小粒黄豆。当我一边刷牙一边端详镜子里自己煞白的双眼的时候,忽然像打了鸡血似得不断告知自己——这世界需要改变。

卫生间窗户下蝇营狗苟抬头低头的一张张脸,牙膏管大小的钢筋水泥与化工厂烟囱,日复一日糟糕的雾霾天气遮住了我洞察脚下这座城市的全貌,回想自己幸福到无知的童年光阴,所采用的观察这个世界的另一视角,再对比现在,我更加笃定这世界需要改变。我摇晃着脑袋将碎末啐在了洗手盆里,继续使自己的意识向前推进(正如同我看过的那部经典的意识流作品,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他的用语繁琐、笔力稍显幼稚、为了意识而意识,两页之后实在丧失了阅读的兴趣,尽管拿了龚古尔文学奖,我依然觉得我上我也行)。

但直到我踏上早高峰人挤人的地铁三号线,还是没能在改变世界这一想法的破折号后加上适当的践行方式或是前提动因,但没有关系,理想主义者只需要理想主义,不需要完成理想的主意,具体的实施需要交给那些滞于思考,只知道埋头像发了情的工蚁一样忙忙碌碌的实干分子。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少了他们的实干,但在任何一个时代,我身上所残存的那样一种宝贵的理想,都好像金子在沙漠当中一样稀缺而闪光。


地铁门前站着一个穿着长度勉强抵达大腿根部的超短裙的女孩子,身后一男的卯足了劲故意用他的下体往裙摆上靠。我操,这他妈什么世道,我捏紧了拳头,暴露出强有力的青筋,本来想起来狠狠地教训这个无厘头的畜生。

但一想到穿超短裙的女人也未见得有多么自爱,不自爱的人,不值得我宝贵而理想化的生命为她承担任何的风险。白花花的大腿穿插着男人牛仔裤时不时的遮挡,就好像春天的蝴蝶在花丛里摆来摆去,在用一种立足于批判的眼光看待这一切的同时,我的下半身不争气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勃起。有些恼怒于今日的晚起,让我无法像往常的生存习性那样将自己充分整理成一个人的形状再出门。我一边忙着用挎包遮住自己突兀的裤裆,一边忙着打开手机上的社交平台,发出了一句类似于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一般,虔诚的呼唤与慨叹,我极力地用键盘陈述地铁上发生的一切,最后配上一句“这他妈什么世道!”

当我看见这对儿男女挽着各自的小臂在另一个站台并肩下车时,我才意识到了自己对于基本局势的一种误读,但已经无法逆转,正义的言论一经发出,再想收回就不再是正义,所以我并没有选择在网络上撤销这条衷心的时事动态。我选择充分发挥自己身为一名理想主义者,精于意淫与幻想的本事,向闻讯而来的网络好友们讲述一个崭新的关于公共交通性骚扰的故事,看着遍布整个手机屏幕的溢美之词,我洋洋自得。一个理想主义者,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赞美的眼光是唯一能将自己与芸芸众生相互隔开的重要实证。


资本家来到这个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我不喜欢哲学,尤其憎恨官方力推的那一类哲学,甚至连马克思是俄国人还是德国人都不太了解,但我认同他的这句话。没办法,理想主义者各有自己愤怒的一面,他们的愤怒是出自于弱势群体所受到的不公和委屈,我的愤怒则完完全全是针对于我本人的遭遇,但我并不觉得他们就比我伟大。愤怒的本质都是一样,君子论迹,傻子才论心。

办公室,经理脸朝着我,唾沫横飞,整个空气中水花四溅,空气湿度达到有史以来新高。我好声好气地还了两句嘴,他竟然指着我的鼻子说,要么写检讨告诉我你为什么又一次迟到了,要么就马上给我滚。我再也不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冲着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呐喊,不就是检讨吗,写就写!

接着坐回到自己的工位上,隔壁孙子从早上八点就开始噼里啪啦对着office 2019不断地敲打键盘,眼神里写满了演技拙劣而近乎于虚伪的刻苦与勤奋,妈的,还不是想做给对面的领导看,他们的眼里难道除了金钱和上位,除了事业和爱情,除了健康和生活,除了回报社会与反哺父母,就没有一点其他的理想?这样一种内卷的工作环境让我感觉不到任何的希望,我几乎沉沦,用文件夹挡住了后台运行着电子游戏的手机屏幕,在心里默默反思中国制度的病根。

写完检讨,半写半抄,差不多快到午饭时间,摸鱼生活的实质并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么快乐,偶尔给人一种虚度了自己宝贵光阴的压力,但作为一名坚定不移的理想主义者,我甘愿独自背负这无形的压力,以达到尽力表现出自己对于黑暗现实一种反叛的目的。这种反叛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无意且无力,但我始终深信不疑,如果这世界每一个人都能够跟我一样,拥有着近乎于信仰的一种理想,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加敞亮。


午饭是我体察民生政治的时间点,身处在一个乱糟糟的时代里面,纵使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善良高贵的品质总得需要合适的外部形态而依存,我总是在众人没有意义的应承与寒暄之中,优雅地点亮我黢黑一片的手机屏幕,顺道也点亮了我与这个世界沟通的重要通道,这是我将自己有别于芸芸众生的一种特殊而讨巧的行为方式。并且在这件事情上我将自己聪慧的讨巧发挥到极致,非百度贴吧与微博大V不看,凡是跟官媒扯上点关系的新闻报道,什么新京报、共青团、南方周末,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不是我不相信他们嘴里说的那些话,是叙事话语实在无聊,满足不了我在求知欲望之外寄托自己猎奇心理的愿望。

一般来说,我关心时事的耐心有限,阅读时通常采用详略结合的手段,详在标题,略在正文,接着仪式感十足地留下一篇千字作文作为自己对于事件所发表的评论。前几年这样的方式尤其好使,过去的人都老实,标题基本上都涵盖了对于一件事情正确的价值判断,因此我的作文收获了点赞无数,虚拟世界脱离于贫瘠的现实之外为我带来了巨大而饱和的成就感。

这几年人心不古,标题党、造谣与反转层出不穷,逐渐因为这种断章取义博眼球的方式遭到了一些批判。我操,这他妈什么世道,新闻工作者在快餐当道的互联网媒体时代正在丢失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与底线。不过话说回来,还好有互联网作为我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人的发声只要是出于正义,那么就算是发错了声音也无伤大雅,谁都会犯错,连圣人鲁迅都犯错,更何况渺小如尘的一个我?好在大家互不认识,说错一句话、骂错一个人,就算真是隔着网线跳了楼也跟我没有关系,顶多熟练地切换全新的马甲,互联网这项发明实在伟大!


在各类的时政新闻当中,我尤其中意什么贪官落马、名人吸毒、富豪被捕之类的桥段,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大厦将倾更能使一名理想主义者感到亢奋的事情呢?每一个老虎的倒下,都代表着理想世界对于糟糕现实的一次更新。反而每一次看到那些有关于山区生活的报道、脱贫攻坚的实录、留守儿童的生存困境的时候,我都不是很能耐得下心,同样的事例每天都在发生,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政体都无法避免,无法避免的事就不要浪费时间再去提它,悲惨的事情只会令我高贵的理想蒙灰,我甘愿用花边新闻把自己的眼睛给牢牢地蒙上,任何以各种方式在我眼前揭开这部分黑暗的人,我都要予以批判与打压,他们也没什么值得去骄傲自满的地方,我想多半也都是为了赚取人血馒头的钱。

我在X站推送的视频里看到一个大学教授扯着嗓子讲布迪厄的反思现象学,某一个群体、地域、甚至民族,生活中的不幸都有其灵魂深处的根的原因,在这样的哲学原理的激励下,我甚至鄙视他们,鄙视贫穷、鄙视悲惨和野蛮、鄙视那些个凌晨五点手推着庞然大物从我的窗台划过,制造出烦恼噪音将我从睡眠中惊醒的——所谓劳动人民。

当然至于说造成贫穷内部的这种根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短短十分钟的科普视频无暇告诉我答案,我同样也无暇去寻求此类问题的答案。理想主义光是提出批判与追问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说到改良与回答,正如我先前所讲的,是我所憎恶的那些充满着功利性质的实干家们才会浪费精力去干的事情。

写字楼外更高的一层楼,墙体上张贴着一张最近的电影宣传海报,听说导演去年在美国申请了绿卡,疫情期间故作姿态捐款了一百万,这他妈都什么世道,美国人都能在中国大陆拍片赚钱,我要是像他生活得那样体面,我至少得捐一个亿。


当我自述到这里的时候,我笃定我的同事/朋友(如果我还算是有朋友的话),会拿我去年带头反对公司倡议我们向西部山区捐赠教育物资的事情说事。我得在这里向大家表一句自证,同样是我上文说到的有关于“根”的问题,我是觉得一个国家的基础教育就像是盘在地下几十米深的一棵参天大树,资源的不平等是自下而上的一种腐朽,我们装模作样地剪去表面上几处显眼的烂叶子始终是治标不治本,我并不是舍不得自己口袋里那几百块钱,千金散去还复来,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我只不过是认为得将自己的理想投注于一切的“本”。

枯燥的一天总算拉下了它可怜巴巴的帷幕,在崇高理想的驱使下,我再一次战胜了就像叔本华所说,钟摆运动般毫无意义的生活。临近下班,隔壁两位小姐开始谈论一些有关于打扮、化妆品、基金与股票投资,表情里写满了奴役于现实而不自知的粗鄙,在一个本该追逐诗歌、追逐远方的大好年纪,她们的世俗令我不忍卒读。理想主义式微的时代,写字楼到地铁站八百米的距离,我在红绿灯与红绿灯的间距中只管低头看路。幸运是返程的人潮比来时少了接近一半,我破天荒地在地铁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但不幸很快就再次汹涌了起来。

一只硕大而紧张的臀部正端端地杵在我的脸上,更加糟糕是来自于一位同性,我拼命地将脑袋左拐右拐,企图躲避一种隐含着未知风险的尴尬画面感,但最终没能脱离臀部的可控范围。视线被黑压压的身体器官严实遮挡,让我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无法拉开一个适当的社交距离,这完全是我无法接受的一件事情。繁华都市的张张人脸印满了刻板到无可救药的冷漠,连笑容都显得失真,我情不自禁在内心咒骂前些年的生育政策,以及那些像无头苍蝇钻进大城市的外来人口,清道夫一样的生物入侵让本地人的生存空间越变越窄,妈的,这命运何以能这样的不公,没把我投胎在地广人稀的北欧。


一个老年人进来,众人开始对我进行意味深长地俯瞰,我象征性地将屁股离开了坐垫十五公分,接着像子弹卡壳一样以一种静止的姿态定格在车厢里,试问对于任何一位智力健全的成年人类,谁不能一眼看清我在这一系列吊诡的行为举止中隐藏的那份深意?但老人看不清,他眼巴巴地与我四目相对,时间以半秒为单位缓慢地流逝,从他的眼神里我只看到了一种可怜要紧的、对于外部一切怜悯的渴求,以及所受到现代教育的匮乏。操,身旁那孙子做得比我还绝,以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奇怪偏角,将脑袋枕在一团空气上睡觉,更奇怪是大家伙竟然以各自的沉默认可了他这种逃避让座的可耻方式。现代看客究竟还有没有点多余的良心——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如果我是那个正在将视线全神贯注地投放在我身上的糟老头子,我绝对要狠下心来干这人一顿,我说到做到。

无奈只有起身让座,心里装满了壮志未酬与怀才不遇的悲愤,究竟是什么样的时代,会让一名高贵的理想主义者与这些个愚昧、无知、未经开化共乘这同一节车厢,政府难道就没想过为我们这样心系人类的知识分子成立专座?


还好有阅读,万幸有阅读,人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是来自于我谨守着这样一份阅读的习惯,这是我与外部世界以及内部心灵进行赤裸相对、真诚沟通的一种有效方式,它使我拥有一种认知层面高于一切世俗的强有力自信。在这里,我能够找到平静,在这里,我能够看见涟漪,在这里我的灵魂与思想漫游天际,连伟大的霍金都要臣服我无边的创意与动荡的安宁。回到家,来不及洗澡,我打开那个久违的阅读平台App,不凑巧,没能等到我心仪的那几个作家名字,仍然是那位文风造作、言之无物的恶心面孔,我知道自己甚至不用点进文章的内容,光是看看文章的标题和署名,就可以提前预判自己阅读的立场与喜恶了,而今天,很显然是又得劳烦我惊动自己宝贵的右手拇指,进行新一轮指正与批评的时间。

别觉得我阅读的方式过于的快餐与肤浅,事实上早在上个世纪接受美学就提出了期待视野在读者接受当中的重要作用,众所周知,我一直是德国姚斯的忠实信徒,如果他有幸在世,我想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他也会为我的理想所打动。

看了两行,有些矫情,夹带恶心,我上我也行。心中甚是不爽,这些道貌岸然的作家难道就不觉得他们毫无意义的工作成果,毁掉的是一项人类历史进程中庄严而伟大的事业?甚至看见了两三个错别字,我有些无法容忍了,小学生都知道写对每一个字是文学创作的第一要素,这哥们明显水平还不如小学生。越来越多的错别字印入我的眼帘,甚至还带着几处成语的错用与滥用,我逐渐气急攻心,一时之间精神恍惚。忽然联想到隔着遥远太平洋的那个日思夜想的叫做美利坚的民族,他们的畅销书排行榜上想想也不会存在着这种文化垃圾。国民的思想教育与艺术审美启蒙,始终是任重而道远。归根到一个词眼上,还是理想,在作家的创作里我看不见任何的理想,在读者的阅读中我也看不见理想,只剩流媒体时代的一场娱乐属性泛滥成灾的狂欢——我们就非得需要一次次的娱乐将自己的业余生活给填满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我最大的愤怒来自于我对于作家稿费的揣度与意淫,想想一个毫无任何文采可言的人,就花半个小时作出这么一篇轻飘飘的无意义文章,不知道到手能拿到多少的酬劳,也许抵得上我一个月辛辛苦苦的全部收入——或者至少大半个月?想到这里,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将阅读页面一翻到底,在评论栏里冲着自己的键盘泄气,留下几个愤怒的字眼,以及一个势大力沉的感叹号,“什么XX玩意,垃圾!”


骂人是天底下最为有力的一种表达,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另外一种极富生命力地介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生命体的方式。当然依然得感谢互联网,让我能够肆无忌惮地脱下社会价值中的道德规范为我强加的那层伪善面具,以至于能够真实地做回自己,重拾所有的良心与理想。这个世界从不缺少良心,这个世界也不缺少理想,这个世界缺少的是对于良心和理想的有效保护。很显然,互联网做到了,比尔盖茨真是人类历史进程的一大功臣。

人总是需要表达的,在现实里出于种种身份与社会关系的限制,真实的自我,那个拥抱美好理想的自我往往被种种因素有所淡化,因此此刻的我完成了一天的夙愿,感到格外轻松。很快就沉入了睡意,在梦里我高潮迭起,回到那个纯洁的、理想主义泛滥的八十年代。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