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停电的夜晚,远方的村庄,黑马长鸣。

我没有自己的身体

作者/田兴家

窗户开着一条缝,我躲在一边用手指比作枪,放在缝隙处。整个下午我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等待敌人出现。窗外是一条街,两边栽着很多垂槐,由于长时间没人修剪,长相显得很怪异。K曾经对我说,那些垂槐的姓氏是魔鬼。他在我的住处待不到十分钟就走了,我刚买来的肥硕的鱼都没有把好吃的他留下。

第二天他打电话来让我赶紧搬家,如果租不到房子就搬去和他住,我委婉地拒绝了,第一我习惯一个人住,第二这里的房租便宜。房东已经一个多月没敲我的门收水电费,估计他跟小情人出国了,有一次我上楼时碰到她的小情人,她应该是在跟闺蜜打电话,高兴地说要去马来西亚住一段时间。当时我脑海里出现一片沙滩和一座酒店,他们白天躺在沙滩上,晚上躺在酒店里。

这时候毫无预兆地落下几颗雨,转眼间雨就大了起来,还伴随着闪电和雷鸣。南方的夏天总是这样。我的视线突然出现一个敌人,他撑着伞,正在跟一棵垂槐交谈。我闭上左眼瞄准敌人的头部,手指有些颤抖,但最终还是开了枪。我听到我的口中发出一声苍白的枪响,敌人重重地倒在地上,伞扔到一边,被风吹远。我有些后怕,赶紧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躲进被子里双手蒙住耳朵。

小时候每当父亲发脾气,我就经常这样做,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才稍微松开双手,可父亲辱骂母亲的声音又猛地灌进耳朵,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我看到我参加了敌人的葬礼,是在雨中进行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一直看着我,后来她走到我身边轻声说,我看到你流泪了。我抹了一把脸,摇摇头说,是雨水。他是你的什么人?敌人。接下来,我怎么也幻想不出故事的结局,于是我想起了F。

 

前几天F给我发一段小视频,她楼下的街道被水淹了。F最讨厌下雨天,她说,下雨天他的工作总是很忙,婆婆带着孩子在老家,我一个人只能叫外卖。我问,他工作是做些什么?F赶紧转移了话题。给F送外卖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他举着盒饭蹚着齐腰的水走到F的楼下。F很感动,她接过盒饭时对男孩说,上去坐坐吧。男孩笑了笑说,谢谢,不去了。说着又蹚着齐腰的水回去,F的眼睛瞬间有些湿润。

F对我说,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流过眼泪,他简直就是十年前的你。十年前?十年前我是怎样认识F的,我想不起来了。医生不小心加错药水,有一部分记忆被溶解,他想尽各种办法挽救都没有恢复,所以我总是很悲伤。我像年幼时那样向母亲哭诉,母亲安慰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可那是我和F的记忆呀。F是谁?一个女孩,我们读高中时相爱过。父亲打开一瓶啤酒,喝了一口说,相爱又怎么样,你能把她带回家吗?父亲还是这样,一句话就能把人气得半死,我闷闷不乐地走进卧室。

大学毕业后我来到离F老家不远的中学里教书,一天中午我准备午睡,很意外地接到F的电话,她从贵阳回老家了,邀请我去她家玩,我犹豫着说后天吧,后天是星期六,她说后天就回贵阳了,于是我穿好脱下一半的衣服,买了一袋水果骑摩托车去她家。我们坐了一会,跟她和她的两个亲戚打了几桌麻将,都是我在输。我告辞的时候,F说要跟我出去走走,她的两个亲戚马上站起来反对,她只得把我送到家门口。星期六下午我打电话问她回贵阳没有,她说她今天结婚,婚车已到,晚上十二点发亲去贵阳。我忘记当时我是怎样回答的,我真的忘记了,我只记得她不停地说对不起。

我说这些旧事做什么,我还是说说我的梦吧,可我整夜整夜的失眠,能有什么梦。白天我当然有睡着的时候,可白天的梦不算梦吧,再说我也都记不住了。隔壁房间又传来做爱的声音,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我总觉得那女孩的叫床声显得矫揉造作。我向K抱怨,那房间的隔音实在太差了。K端起酒杯又放下,盯着我说,你的脸正在消失。我说,我又喝醉了。K说,坚持住,好事还在后面。K说着重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起身走进舞池。又一曲音乐响起,舞池开始疯狂起来,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一曲毕,K带一个短裙齐臀的女人到我面前,对我说,你们聊聊吧。说着他又回舞池了。女人用K的杯子和我碰了一杯,我问她,你和K是怎样认识的?她大笑起来,稍一停说道,我们约过炮,想不到他会把我介绍给你,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吧?我有些反感,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往舞池看去,没看到K。

坐了一会,我和女人又碰了一杯,她放下杯子对我说,你身上有一股味。什么味?死亡的味。我尴尬地笑笑,是吗?嗯,我的嗅觉很灵敏的。接着她给我讲她父亲去世的过程,她说,你身上的味道和他死的时候一样。她黏稠的声音只会增加我的醉意,我的脸又开始消失,渐渐地,身体其他部位也在消失。你到哪去了?她伸手过来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最后她站起来四处看了看,有点不自在地走进舞池里。

我必须承认K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刚到贵阳时联系他,他二话不说就来高铁站接我。我也只能联系他,我的手机不知道何时被谁清理得一干二净,我只记住他的电话号码,因为我们用的手机卡都是大学发的状元卡,号码的前十位数都相同。公交车经过火葬场的时候,我感到身体一阵燥热,头皮冒汗。

我问K,火化会不会很痛?K说,人都死了,还知道什么痛不痛。我不服气地说,谁说死人就不知道痛了?他的微信响了一声,他拿起手机对着屏幕发笑。死人也是有知觉的,我说。K没有回应,只顾在手机屏幕上写着字,对面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生疑惑地看着我。

 

我来贵阳是有原因的。母亲每天都佝偻着背去栽包谷,背着五十斤肥料歇了几次才到地里面。我说,妈,你就不要栽了。母亲喘着气说,我不栽你能养我吗?母亲的话让我有点难受。我说,我有心无力呀。母亲说,谁叫你当初喝醉了还骑车。你不要提这件事情好吗?好,我不提,你现在倒好了,什么事都不用管,可我呢,你为我想过吗?母亲说着哭了起来。我也想哭,但我忍住了,不能在母亲的面前流泪。我像是赌气一样,说,我要去贵阳住一段时间。母亲恢复了平静,说,去吧,免得我每天看到你这样,心里难受。

在这座城市里,我除了四处游荡就是待在出租屋里睡觉。出租屋的背后是一片青翠的山林,我一直想去山上看看,后来我就一个人去了。K忙着上班,没时间陪我,他说,去吧,山上合适写诗。可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忘记诗歌是什么样子。有可能是那个女学生,她对我说,老师,你写我吧,我是你的一首诗。我说,你才十六岁,我不能欺骗你。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可我连抱都没抱她一下。夜深了,我让她睡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我在台灯下读了一整夜的诗集。那天我在山上还是写了几行诗的,我不知道把它送给谁,于是就埋进了泥土。我希望它能长成一块石头,但是却长成了一朵玫瑰。

 

我想了解你今天的活动,医生推门进来,取下挂在墙上的白大褂穿上,对着浸泡在无色液体中的大脑说。阳光从窗缝照进来,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好的。他是退休后返聘回来的,非常尊重自己的病人,做每一项实验都会先问我是否同意。他从下往上扣好白大褂的纽扣,打开那台组装而成的电脑,拿出两根导线,均一端连接缸壁的磁铁、另一端连接电脑,连接好以后对我说,不要太拘束,像往常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着带上门,上班去了。

我盯着电脑屏幕,想象着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屏幕上空白的文档马上出现一行字:电脑是我的一个器官。昨晚上又一夜没睡,我感到有些困,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待医生再次推门进来时我才醒来,这一觉睡得很沉,天都已经黑了。医生在电脑前坐下来,动了动鼠标和键盘,转过眼去看缸中之脑,问,你一直在睡觉?

我揉了揉眼睛说,是的。等于什么也没了解到,医生说着凑上前看电脑屏幕上的文档,接着又转过眼去对缸中之脑说,你做了一个梦。我笑笑说,是吗?什么梦?医生看着文档,一个字一个字读起来:

 

风声越来越紧。母亲

走出田野,她身后的庄稼

倒成一片;在时间虎口

等待重生,或者死亡

风声越来越紧。夜色

像谁的黑发,从天而降

脱缰的马匹四处奔跑

晚归的鸟,叫成一片

有人提着雨伞走出砖房

眼睛,比闪电还亮

呼喊声,比雷鸣还响

然而,风声越来越紧

一切行动都失去意义

母亲手中的镰刀

挣脱束缚,瞬间起飞

矮小的母亲,在夜色里

拼命追随。

像是一首诗,医生读完后说道。

确实是一首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还没写出过比这好的诗。

你现在在哪?医生问。

在贵阳。

别总是跑那么远,回家看看父母吧,他们一定过得很苦,医生说着取下导线。

嗯,我会回家的,我说道。

他点点头,关掉电脑,从上往下解开白大褂的纽扣,脱下来挂在墙上,又带上门出去了。

 

很多时候我会想念母亲。她在病房里小声地哭,护士面无表情地说,别哭了,影响病人休息。那是个微胖的女护士,左边眉毛上有一颗痣,我竟然会暗恋她,我想等我好了以后就对她说,我喜欢你的痣。可后来我离开了病房,再也没有见着她,我凭着记忆上楼去找过她好几次,都没有找到。

我向一个护士打听,她摘下口罩对我说,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这里的护士眉毛上都没有痣。我莫名其妙地陷入伤感中,思绪变得乱糟糟的。一只绿色的苍蝇趴在昨晚的剩菜上,我过去挥手赶,它绕了一圈又落在盘子边。我从桌箱里找到苍蝇拍,周折一番还是没有打到这只苍蝇,最终它飞到天花板上,得意地嗡嗡叫着。连一只苍蝇都拍不到,我蹲在墙角无声地哭起来。来电铃声响了,我本不打算接,但一直倔强地响着。我过去拿手机,是母亲打来的,我赶紧调整好情绪接了。母亲问,你在贵阳过得怎样?

过得怎样?我能过得怎样?我还能过得怎样?

但我努力高兴地回答,妈,我过得挺好的。

来到贵阳三个多月了,我也想问问母亲过得怎样,但我不敢问。母亲的风湿总在这个季节发作,她说都是以前在冬天时挑草渡河去镇上卖所导致的。

稍一停母亲说,昨晚上你爸喝醉了摔在厕所里,额头上起了一个包。

这半年来,父亲总是动不动就打开一瓶啤酒,我说人老了就不要喝了,父亲红着脸愤怒地吼道,我以前省钱给你读书,连几块钱的散酒都舍不得喝,现在喝点啤酒怎么了?我不知道怎样回应他,默默地走一边去了。

我问母亲,我爸为什么老是喝酒?母亲说,还不是因为你,如果你当初不要喝醉,或者喝醉了不要骑车,他现在就不会变成这样。我一时无话了,想来还真是我让父亲变得终日酗酒的。那时候母亲在病房里对我说,你爸昨晚上哭了。我从没见过父亲哭泣过,他哭起来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沉默了一会,母亲又说,现在你爸一喝醉就拿你的照片出来看。说着母亲的声音又哽咽了,我难过地说,妈,你不要哭。

沉闷的午后,我来到南明河边,看到有人在钓鱼。河水那么急,能钓什么鱼呢?我笑着对一个抽烟的老者说,你一天能钓几条鱼?他看也没看我一眼。我以为他耳朵不好,于是又问了一遍,你一天能钓几条鱼?他皱着眉头,冷冰冰地回答,你管我能钓几条。我感到有些扫兴,独自来到桥下坐。

那天下午我和F坐在这里,一条泰迪跑过来闻她的脚,她一脚踢在泰迪的尾部,泰迪惨叫一声跑了回去。我曾以为我再也见不到F了,但她突然打电话过来。起先我听不出她的声音,这让她有些生气。她说,你竟然把我的电话和微信都删了。我手机上的聊天工具都被清除,我试了几个密码才登上微信,上面一个好友也没有。

我把这一切告诉F,重新加了她的微信。她高兴地说,你来贵阳了?快发位置给我,我去找你玩。她来到我那狭小的出租屋,转了一圈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整洁。以前?以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住了,我有些忧伤地说。F在我身边坐下来,开始回忆我们相爱的那段日子:下晚自习你经常送我回去,到我亲戚家楼下时,你总是抱住我亲一下。我茫然地看着她,她惊讶地问,你真的记不住了吗,这些你都记不住了吗?我搂着她的腰,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她说,我是剖腹产。她掀起衣服让我看疤痕。我用手覆盖住,说,好看。后来我想和她做爱,她说,真不巧,我的月经昨天来了。

我在桥下坐了很久,几个穿着校服的男孩抱着一摞试卷过来,他们坐在我面前,把试卷折成纸船扔进水中,兴奋地讨论着怎样折才能让纸船走得更远。这让我想起我的那些学生,早上我给他们发了几张试卷,中午有几个学生把试卷折成纸飞机扔进操场里。那一天我让他们到办公室站成一排,用一根木条子抽打他们,把木条子都打断了。嗨,你们这样做不对呀,我对正折纸船的那几个男孩说。他们好像才发觉身后有人,回过头来打量着我。一个男孩小声地问,他是谁?一个男孩说,谁知道,管他是谁。一个男孩读着试卷上的字:四处游荡的灵魂……

 

是的,我想我得回家一趟。去看看年老的父母,然后再去找当初一起喝酒的那几个同事。我们是同一年考进学校的特岗教师,上班不久,他们先后结婚了,唯我连女朋友都还没找到。那天晚上年轻的我们聚到一个同事家喝酒,那个同事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但见到人应该能认出来,他瘦得像猴子一样,打起篮球来手脚很灵活。喝了五斤白酒,已到凌晨一点,大家都醉了。我上个厕所回来,作为主人的那个同事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其他同事已经不见踪影。我把他喊醒,问,他们呢?他说,他们都回家了,你今晚就在这睡吧。他刚结婚不久,我不想在他家睡,坚持着要回去,他也没多留,我就骑着摩托车走了。

你是跟谁一起喝酒的?母亲问过我好几次。我说,妈,等我好了再给你说。他们来看过你吗?我转过脸去,没有回答,母亲又轻轻地哭起来。那个眉毛上有痣的护士走进来,冷淡地说,家属作好准备,马上就要给他转病房。本来不打算给姐姐说的,但后来母亲还是说了。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想让姐姐来看我最后一眼。

姐姐和姐夫从外省坐高铁赶回来,姐姐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姐夫坐在一边不说话,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跟第一次相比没有一丝变化,头发用干胶定型过,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午三点钟我回到家,大门紧锁,估计父母去给包谷除草了。我有点儿累,坐在门口休息。那辆废弃的摩托车停在竹林下,后轮已经没气,座垫上一堆鸡屎。我以前对父母说过,让他们把那辆摩托车当废铁卖了,他们都不作任何回应,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姐打电话来说要接我们过去住,吃晚饭时母亲对我说。

去吧,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去外面看看也好,我答道。看着面前的半碗饭,我一点食欲也没有。父亲喝下半碗啤酒,夹起一片腊肉,边嚼边说,你想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母亲说,我倒是想去,但地里面的包谷和甘蔗谁来管?这个家离不了我。父亲又喝下半碗啤酒,说,别总是以为自己很厉害,没有你也许我会过得更好。为了掐灭父母争吵的导火线,我说,爸,你就少喝点吧。父亲边往碗里倒酒边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母亲真的老了,头顶处有了不少白发,吃饭时假牙掉出来,她舀一瓢清水冲洗一下又套回去。天刚黑我就上床睡觉了,我没有睡意,只是躺在床上而已。母亲收拾好家务来床边陪我说话,张老黑半个月前死了,他家悄悄把他埋了,政府又强行挖出来拿去火化。母亲不能接受火化,她认为火化就等于把灵魂烧掉,以后无法吃到佳节时摆在桌上的饭菜,也无法领到纸钱。

当初有两个工作人员每隔一两天就来病房里探望我一次,我很清楚他们的目的,他们以为我能让他们完成本季度的火化任务,但最后没有让他们得逞。校长和总务主任敲门进来,说要登记我的身份证号码和工资卡,母亲很高兴地接待他们,并问道,他上班快三年了,是不是要加工资?你们老的不要担心,按照文件来,如果文件规定要加就会加的,主任的回答模棱两可。接着他们向母亲问我的情况,我知道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母亲说,还在医院里治疗。母亲把相关情况向他们说明,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但我无法安慰母亲,我躲在一边不敢说话。校长和总务主任走的时候,我隐身悄悄跟了他们一程。主任说,这种情况,也不能说他是吃空饷吧。校长说,但是他占了名额,我们招不到新老师进来,工作就很难开展。最后主任说,特岗满三年就要转正,到时候把实际情况报上去,他这个情况估计不能转。

我去学校找那个瘦得跟猴子一样的同事,途中看到那个十六岁的女学生。她居然恋爱了,跟一个男生牵着手走到柳树下,然后拥抱。我觉得那个男生的发型不好看,可零零后都喜欢留这种发型,估计这就是我跟他们的代沟吧。以前我坐在办公室常常看到她抱着一本书走在校园里,经过我的窗外时她装作不经意看进来,我赶紧移开眼睛装作在改作业,她走到人工湖边选一张木椅子坐下,书放在旁边,就那么坐着,不曾翻开。这时我突然感到有些难受,但无声笑笑就走过去了。

同事正斜躺在床上玩手机,我突然推门而入让他吓了一跳,光着脚跑了出去,大叫着说有鬼。很多正在睡午觉的同事被吵醒,纷纷往他的宿舍走过来,我赶紧隐身逃走了。

我要去哪里?我来到学校门口等客车。以前我经常来小卖部买东西,老板知道我是老师,但现在他没认出我,笑着说,五分钟之前有一辆客车刚走过。我也笑笑,说,不凑巧。他走出来递一支烟给我,我接住了,摸了摸包,没有打火机,有些尴尬地说,借一下火。天空一下子暗下来,跟着雨就落下来了。我说,这天气真糟糕,得借你的屋檐用一下。请便,老板说。他回到柜台前,惬意地抽着烟。今年雨水充足,包谷一定长得好,老板说。估计他觉得太闷,想找话题跟我聊。这时候我看到一只跛脚的狗走过来,它慢慢地绕过水坑,但还是掉了进去,它挣扎了几下没有爬出来,便放声大哭起来。老板说,那是疯狗,别理它。但我还是扔下烟头,朝雨中走去。

一辆白色的客车突然一个急刹,在我面前停下来,司机打开车窗,吼道,你想死吗?终于等到车,我有些高兴,说,我是来坐车的。司机又骂了几句,车门才打开,我抖了抖鞋子上的泥巴,抱起这只哭泣的狗上了车。

 

医生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老妇人,她头发有些凌乱。医生取下白大褂穿上,对缸中之脑说,你母亲过来看你。母亲的变化竟然这么大,我差点认不出来。妈,我有些激动地喊道。我的声音从音响器里传出,变得有一些沙哑。这是医生特制的仪器,音响器通过导线跟缸连接在一起,成为我的嘴。音响器是红色的,我像是涂了口红一样,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很有趣。看着无色液体中的大脑,母亲说不出话来,看着她抽泣起来。

妈,你别哭,我挺好的,我赶紧说道。幺儿,母亲喊道。医生移一张板凳过去让她坐下,他理了理桌上的文件夹,在她面前坐下来。他胸口以下的器官都坏掉了,医生说。母亲轻轻点头,但或许她并没有点头,只是因为想哭而身体轻微颤抖而已。要把他的身体全部修复好,再把大脑放回头部,医生接着说。母亲四处张望着问道,他的身体现在在哪?医生说,冻在冰里面,目前我正在研究方案,等方案一出来,就着手进行手术。医生说话的模样看起来很有把握似的。母亲转眼去看缸中之脑,又转过眼来问医生,成功的机率有多大?医生没有回答,而是说,你还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就赶紧说吧,这里面不能停留太长时间。母亲顿了顿,说道,幺儿,你爸爸虽然没有过来,但他和我一样,都希望你早点好起来……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

 

被敲门声吵醒,我起床去开门,房东微笑着站在门口,我想他估计是来收水电费的。你这几天去哪了?房东问。我回家一趟,你旅游回来了?我有些吃惊地说。是的,在马来西亚待了一个多月。说着他递一份请柬给我,我发现他左手还拿着几份,我疑惑地伸手接住。

她怀孕了,我已经离完婚,这个周末我们就结婚,房东高兴地说,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那个小情人。噢,祝福你们,我笑着说。

谢谢,上个月的水电费,我结完婚再过来收,他说着去敲斜对面的门了。我把请柬扔在K的面前,骂了一句粗话,说,我真想撕掉算了。K笑着说,还是去参加吧,说不定你会在婚礼上有艳遇。我说,我可没你那么好的条件。K每年都会去旅游一次,他的长相和口才让他每次都有艳遇。在K的住处吃了晚饭才回来,差点就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车了。我喘着气跑向站台,大声喊着,师傅,等一下。公交车已经驶离站台几米远,但还是停了下来等我。我在靠前的空位坐下,观察着司机。他一身黑色的打扮,黑帽子、黑墨镜、黑口罩、黑衣黑裤,没看到鞋子,但估计也是黑色的。我感觉到车里的气氛跟往常不一样,往后看去,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跟司机一样的打扮,我特意看他们的鞋子,是黑色的。他们都把手抱在胸前,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稍一停,我朝他们问道,你们这是去哪?没有人回答,他们好像睡着了,头随着车身的抖动而微微晃动。他们这是去哪?我转过脸去问司机。去死亡之地,司机头也不回地说道。

公交车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隧道,终于在一片宽阔的山间停下来。到了,司机喊道。那几个乘客哦了一声,揉着眼睛先后下了车,我也迷迷糊糊地跟着走下去。车门关上后,车开走了。四下燃着磷火,那几个黑衣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我追上去问他们,这就是死亡之地?他们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然后他们互相看了看,接着互相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谁也不说一句话。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不认识我,不想搭理我。我有些尴尬,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分散开来,每人走到一座坟墓前,像开门一样拉开墓碑,钻了进去,关上墓碑。山间很安静,隐约传来蟋蟀的叫声。我看向远处,有一堆磷火燃得很漂亮,像一朵盛开的玫瑰。我走过去对它说,你是我写下的那几行诗吗?磷火瞬间熄灭了。

 

我揉揉眼睛,看到窗外的路灯,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夜愈深,我愈加清醒,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隔壁又传来做爱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我听到男人呻吟了几声,他们结束了。这时候下起了雨,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我又想起母亲。我年幼时家里很穷,一家四口挤在三间盖着石棉瓦的土坯房里,像这样的雨夜,被冰雹打过的石棉瓦就会漏雨,母亲忙左忙右地找盆去接。我觉得我应该写一首诗,这首诗的题目应该叫《雨夜》,我起身翻出笔和纸写了起来:

 

狂风。竹林摇动,老屋摇动

母亲的眼泪摇动

雨水来临,一张脸失去肤色

就像停电的夜晚,远方的

村庄。黑马长鸣,牧草淋湿

萤火虫倒挂在墙上

颤抖……像母亲习惯的叨唠

“点一支蜡烛吧。”在雨夜里

她的声音不堪一击。说到

镰刀生锈。白发,关节生锈

让人心疼。六十多年早已过去

而雨未停,夜渐渐深了

流浪猫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

窥视整个人世。母亲浑然不觉

她靠着桌沿,想起心事……

F打电话来问我在哪,我说在住处,她说要过来一趟,我说来吧,不一会儿她就到了。她推开门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对我说她和老公吵架的经过。结婚时她老公给她买的一串项链前不久坏了,她今天拿去修,店员告诉她修不了,建议她添点钱以旧换新,她没多想就添了几百块钱换了一串更漂亮的,回到家戴给她老公看,他非常生气,于是两个人就吵了起来。他说那是他送我的结婚礼物,再怎么也得留着,可是都坏了,留着有什么用,F滔滔不绝地说,我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吵得很厉害,他那凶狠的样子像是要把我杀掉一样。F说着往旁边偏了一下身体,仿佛是在躲开他老公挥过来的菜刀,我顺势抱住了她。

你怎么看呢?过了很久,F问我。我怎么看?嗯,对我换项链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已经送给你的东西,就该由你来处理。F在我怀里哭了,说,还是你最懂我。后来我说,我想要你。她说,好吧,只要你不嫌弃我。我说,怎么会,你还是那样美。我很快就结束了,不好意思地说,好久没做了。F躺在我怀里抚摸着我的胸口,说,没事的。我们午睡醒来又做了一次,这一次稍微好了一些。F说,我回去了,最近婆婆送孩子来给我们,现在孩子和他在家,他估计不会做饭给孩子吃。送F去街上打车,回来看到隔壁的门半开着,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正在镜子前梳妆打扮,四十来岁的男人坐在她身后抽烟,我突然想起今天房东结婚。你们要去参加房东的婚礼吗?我走上前问道。一墙之隔住了这么长时间,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他们转过眼来看我,愣了一下。我笑着说,我是住在隔壁的。男人恍悟过来,站起来说,要去的。我说,一起去吧。我收拾了一下,跟他们一起下楼。他们牵着手走在我前面,女孩问,爸爸,我们要打车吗?男人抬起手腕看时间,说,现在还早,慢慢走过去吧。他说着回过头来看我,我拿出手机看时间,说,走过去吧,走到酒店应该正好合适。路上我非常好奇他们的关系,想问又觉得不太好,但最终还是开口了,冒昧问问,你们是父女关系?男人笑了笑说,不是的,但她喜欢这样叫我。噢,我点点头。女孩转过脸来对我笑了笑。

 

医生推门进来,取下白大褂穿上,对我说,美国的几个专家今天下午要过来参观,所以你要暂时跟现实生活失去联系。好的,我脱口而出,这对我来说无所谓,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就跟没有发生一样。那我拔掉导线了,只是暂时的,他们参观走以后,我就重新给你接上,医生说道,他还是那样尊重病人。拔掉吧,我笑了笑。医生拔掉音响器的导线,然后在文件夹里翻找资料。翻了好大一会,找出两份资料摆在桌上,坐下来拿起笔写写画画。他是忘记还是故意,竟然没有拔助听器和眼镜器的导线,这意示着我看得见听得到却说不出。过了不久,有人敲门,医生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去开门。

五个高鼻梁的白人站在门口,笑着先后跟医生握手,微胖的女翻译一会说中文,一会说英文,我能听懂个别英文单词。一阵寒暄后,那五个高鼻梁的白人走进来,围住缸中之脑仔细观察。紧接着他们开始向医生提问,女翻译在旁边翻译,她翻译得不流畅。医生始终保持微笑,耐心地听着,然后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

患者是一名二十六岁的男性,七个月前酒后驾驶机动车出了车祸,大概是凌晨两点送到我们医院的。对,我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主治医师。他身体里三分之二的器官受到轻度不一的损伤,但脑部毫发未损。估计女翻译一时翻译不出这个成语,停顿了五六秒钟。不,大脑不但没有处于休眠状态,而且还非常活跃,很多时候都处于幻觉状态。这三个仪器分别相当于他的眼、耳、嘴,我经过特殊处理,他能看得见听得到说得出。一个白人掏出手机准备拍照,医生赶紧伸手去阻止。不好意思,不能拍照。那个白人尴尬地笑笑,把手机放回包里。我是研究脑部的,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成果,过不久将会有一篇论文发表,到时候你们可以看看。白人点点头。

患者是一名教师,收入不高,他家的家庭条件也不好,所以没有转往上级医院。我通过多年来的人际关系,联系上级专家,他们都表示目前还没有办法。是的,最后患者和家人下定决心签了合同。合同里说得很清楚的,我就当作实验,实验成功了,我不收任何费用,但如果实验不成功,他们也不责怪我。医生一开始表现得很自信,但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失去了信心。目前还没有一点进展,我已经老了,很多时候力不从心,我希望有更年轻的医生来接手这一项看不清未来的实验。听到这里,我一阵难受。我这才注意到医生确实老了,前额的头发都快掉完了,岁月对谁都是一样的。接下来他们要去冰库参观冰冻着的身体,临走时女翻译凑上前看缸中之脑,我大吃一惊,她左边眉毛上有一颗痣。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