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阳光下他的背影,竟是最后的记忆。

我想跟你再说句话,在告别之前

作者/陈谌

“外公刚才走了。”

1月底的那天凌晨,我在朦胧中接到了我妈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通知一件普普通通的家事一般。我听罢说了一句“嗯,我知道了。”随后问清了我需要到家的时间,便挂掉了电话。

深吸了一口气,拉开窗帘看了一眼窗外,北京五点钟的天空依旧是一片漆黑,在黑暗中的我开始感到胸口空荡荡的,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给远在纽约的表弟发了一条信息,通知了他这个消息,他过了好一会才回我,告诉我他下周三也会飞回福州。

我表弟小我两岁,是我姨的孩子,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们在一起相处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一起吃饭睡觉玩游戏,跟着外公外婆去过很多地方,拥有许多美好的童年回忆。

只不过十二年前,还在上初中的他举家移民到了美国,从那时起,我们好多年才能见一次面,也拥有了各自截然不同的生活。

回想我上一次见他似乎还是在两年之前,未曾想到这次的重逢竟是为了这般原因。

其实早在一个月之前我就听闻外公得了肺炎,对于今年已经83岁的他来说这是一场挺严重的大病,随后引发了各种并发症还住进了ICU,好不容易好转出院,但在家休养了几天却再次恶化,身体各项机能都逐渐衰竭了。

几天前我妈告诉我,外公的状况可能不太乐观,但我没想到居然会走得如此突然,甚至都没有撑到过年。

还记得上一次见外公是去年六月份在广州,已经这把年纪的他依然喜欢跟着外婆四处旅行,分别时我还说着过年回去再去看他之类的话。

只是没想到,原来在阳光下他的背影,竟是最后的记忆。

 

夜晚的航班漫长而压抑,在黑暗的机舱里,我看着窗外的一片虚无,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

外公退休前是一名工程师,在研究所里做机械制图的工作,那个年代没有电脑,制图全靠手工完成,我妈告诉我,外公是个非常认真严谨的人,画的图规整又好看,她小时候时常也会帮着外公做这些工作。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不太了解外公究竟是做什么的,毕竟我从记事以后,他就已经退休了,我回忆里的外公只是一个喜欢呆在家里看报看电视,摆弄摆弄电子产品的老人。

他真的是个很标准的理工男,家里的书柜上有很多旧书,大多数都是些我看不懂的机械专业书。他平时不爱社交,没见他有什么朋友,多数时间都沉默寡言,但聊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却又滔滔不绝。

外公对新鲜的科技产品是真的十分感兴趣,小时候买了小霸王学习机,除了被我拿来玩游戏,他居然会抱着书仔细研究里面的编程功能。我初中那会,他又买了一台并不便宜的电脑,每天坐在那摆弄,再后来的智能手机他也没落下,就连家里的WIFI都是他亲手设置的。

小时候的我并不关心这一切,在我的眼里,他只是我的外公,以一个祖辈的身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当我渐渐长大懂事,能够和他有更多的交流时,他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变老了,开始有些反应迟钝,听不清别人说话。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并不是活在同一维度中的人,时间的残酷注定我们的人生交集是很有限的,除了他是我外公以外,我们的生活注定难以相通与同步。

让我很感动的是,在我出书了之后,他很认真地读完了我的所有文章,我想假如我们是同龄人,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只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飞机刚落地,我便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此刻的福州正下着蒙蒙细雨,已经习惯了在暖气中的我,忽然有些不适应南方的湿冷。

坐上我爸的车后,我有些沉默,听我妈在后座絮叨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脑海里却有些恍惚地走着神。

我不知为何有些恐慌,相比起悲伤,我内心里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毕竟28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亲人的丧事,不知应该说是种幸运还是不幸,我的童年没有生离死别,死亡在我的眼里始终是一件遥远的事情,我几乎都没有想过自己的亲人有一天会离开。

然而每个人都是被迫成长的,只不过我的成长似乎有些姗姗来迟。

 

第二天中午,我到了外婆家,原本熟悉的地方被布置得有些陌生。

以往每次来这里,几乎都是逢年过节,气氛总是其乐融融,然而这一次,外公没有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笑呵呵的,而是变成了供桌上那张有些严肃的遗像。

由于灵堂设在客厅里,原本的桌椅都挪了地方,挂着黑纱的墙边摆着供桌,上面除了遗像还摆着烛台和不少供品。我刚进门的时候,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正坐在那写挽联,外婆也在那忙前忙后,看上去精神状态还算是不错。

我感到了几分压抑,深吸了一口气,跟大家寒暄了几句后,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于是便在本子上帮着记录随礼金的亲友名字与具体数额。

我妈说,外公现在还停在医院里,问我下午要不要去看一看,我想了想,说等我表弟到了以后和他一起去吧。

大概下午三四点,我姨和我表弟才风尘仆仆地下了飞机赶到外婆家,进门后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相顾无言,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机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和我聊起了一些近况。

表弟告诉我,其实他几个月前回过一次国,时间很仓促,只有几天时间,但他却莫名很想回来看一眼外公外婆,于是从上海特意回了趟福州,因此也算是见了外公最后一面了。

我说,这或许就是冥冥注定的吧,上天也不想你留下什么遗憾。

我妈说,外公从医院回来后,就开始吃不下东西了,那天晚上他是在睡梦中走的,走之前的几天外婆已经帮他刮过胡子擦洗过身体,比起在ICU里插满管子仪器承受巨大的痛苦,这种方式算是很体面了,没有什么痛苦。

我默默地想,能够走得有尊严对外公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吧,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许能活得体面,却难以走得安详没有苦痛,如果能在睡梦中逝去,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聊了一会,我和表弟便出门前往医院。雨天的马路潮湿而拥挤,短短的一段路车开了好久都没有到,于是我俩下车撑着伞走了过去。

在昏暗的地下二层车库旁的太平间里,我和表弟在那里看到了躺在冰棺里的外公,他穿着寿衣静静地躺在那,瘦弱干瘪得完全不像是他,更像是一个空洞的人偶,我没有落泪也没有说话,只是觉得有些怅然,简单地三鞠躬后,我们对他说了一句明天再来接他后,便离开了。

走出医院,外面的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不知沉默了多久,我表弟才对我说,他似乎也还没有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并没有多少难过,也许是因为无法把刚才看到的那个外公和我们记忆里的那个外公联系起来。

我对他说,也许在人去世以后,他的肉体只是一个驱壳罢了,没有灵魂的肉体和活着时候的他,在本质上已然没有任何联系了。

因此在我眼里,葬礼从来都不是给去世的人办的,而是为亲友们办的,对于他本人而言,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和这个世界告别了,这个仪式不过是让活着的人从面对到完全接受这个现实的过程。

晚上回到家,我俩一起睡在楼上的房间,就像儿时每次在外婆家一样。我表弟跟我说,他最怀念的就是小时候和我一起的睡前时光,我们会对彼此说很多在学校里的见闻以及对未来的期待,觉得自己似乎永远都不会长大一样,只是不知不觉,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有些惨淡地笑笑,说了句是啊,大家都老了,如果你半夜听到打呼的声音,不要感到害怕,那不是外公,而是我。

 

第二天一早,出殡的日子到了,而这场雨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出殡的一切流程会有殡仪馆的人来指导我们该怎么做:披麻戴孝,烧香磕头,放大喇叭,请歌手在楼下唱歌,放鞭炮,把整个小区的邻居都吵醒……这一切和记忆中别人家的丧事并无多少差别。

因为我和表弟并不是外公的长子长孙,因此我俩的仪式相对比较简单,多数流程都由我舅舅,以及小我十岁的今年准备高考的另一个表弟来完成。

表弟说起西方人的葬礼,一家人在教堂围坐在一起,每个人上去说说逝者生前的故事,然后下葬,没有多少喧闹,至少不会用高音喇叭唱着这些不太着调的歌。

到了出发的时间,我有幸在楼下看到了唱歌的那位女士,穿得像是出席高端酒会晚宴的她显得一脸轻松,在她眼里,这只是又完成了一单生意而已。

沿着一路的鞭炮声,亲友们出小区陆续坐上汽车或是大巴前往医院,等家人把外公抬上灵车后,所有人便一路往福州唯一的火葬场出发。路上车子恰好路过外公曾经的研究所与旧家,也是我和表弟儿时一起玩耍的地方,只不过那里已然不是曾经的模样,早已变成了高耸的办公楼与繁华的城市广场。

到了殡仪馆后,却出现了非常乌龙的意外状况,我们所有人都在告别厅中等待和外公做最后的告别时,我妈和我姨的车子却开错了,迟迟都没有到。一条龙的负责人显得十分恼火,他不停地打电话催促,态度十分差,意思是如果不能快点赶到,就等不了了,后面还有其他家的人等着用这告别厅呢。

我有些鄙夷却又无奈地从告别厅出来,站在门口想透透气抽根烟,看着各色的人从眼前走过。有抱着骨灰坛面色凝重走出来的只有寥寥几人的一家,也有浩浩荡荡几十口大人小孩哭天抢地的大家庭,甚至还有着装统一的基督唱诗班,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我见到了面对死亡的人生百态。

好在她们最终及时赶到,我安慰她道,也许外公想多呆一会,所以才让你俩迟到的,这都是天意,不要太放在心上。随后大家终于可以在告别厅里和外公做最后的告别了,我们亲人站成一排,其他亲友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最后我们便陪伴外公的灵柩一同进入火化间。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这个地方,这里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可怕,与其说是火化车间,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工厂,只是里面的气味和温度让我感到相当不适。想象一下,作为这个城市唯一的火葬场,这一排的火化炉每天不知要烧掉多少的遗体,把曾经鲜活的肉体变成一堆惨白的灰烬,消灭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最后的证明。

我们一家人跪下,看着外公的灵柩缓慢地进入火化炉,然后关上了门,我双手合十闭上眼,脑海里闪过很多破碎的画面,但最终都没有化作泪水,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感到外公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得到安息了。

一个小时后,火化结束,到了捡骨灰的时候,一家人再次走到火化炉旁,看工作人员帮我们把外公的骨灰收集起来。

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怪异并且有些令人胆寒的过程,我从没想过自己必须亲眼见证这一切,看工作人员戴着手套把外公完整的骨头一根根压碎然后装进骨灰坛里,那依旧灼热的余温,以及清脆的响声,真的会让人铭记终生。

我表弟在一旁用英语悄声地问我:“Do we really have to watch this, I mean, pick up the bones? That's insane, so creepy.”(我们必须要看着他收集骨头吗?这太疯狂、太恐怖了。)

最后剩下外公的头骨,工作人员把残存的几颗牙齿从上面拔了下来,然后压碎它装进了骨灰坛中,他说牙齿是不能留的,寓意不好。随后封盖子的时候,他还不忘卖我们两包骨灰保护剂,一包一百,说是保护骨灰用的。

我想如果外公这个理工男能亲眼见证自己的葬礼,大概也会用他最常用的语气赞同我的想法吧:“嗨,这都什么玩意,能有什么用啊!”

总之,当我们最终抱着骨灰坛出来,并把它安置在文林山后,这场葬礼终于算是结束了。文林山是福州的烈士陵园,原本只安放烈士骨灰,后来也为国家机关工作人员还有科研工作者开放,外公作为老工程师,有幸放在了一个都是科学家的屋子的柜子里。

我们每个人上去和外公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对外公说的是:“您生前没啥朋友,现在这里都是志同道合的,总算是有点共同话题了,您要好好融入他们的圈子,以后有空再来看您。”

走出房间后,屋外的雨似乎终于是停了,山上的风景很美,空气很清新,我做了个深呼吸,感到莫名有些轻松,知道这悲伤的,迟滞的,混乱的,荒诞的一切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回到北京后,不知不觉又是忙碌而拥挤的两个月过去了。

这两个月里,生活似乎又回归了原本的节奏与状态之中,很少再想起那两天的经历,再想起他。

只是清明节前夕,北京忽然又下起了雨,我坐在电脑前码着字,忽然传来了《寻人启事》这首歌。

“让我看看,你的照片,究竟为什么,你消失不见。”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感到眼眶有些湿润,胸口感到一阵迟钝的疼痛。

我在想,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外公漫长的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喜怒哀乐,随着他的离开,不知多少回忆多少秘密都随之永远消失了,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而我作为他生命里很小的一部分,能做的也只能是用文字记录属于我的这一切罢了,更多属于他的东西,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总之,失去的终归是失去了,回不来的也注定不会再发生了。

而我在此刻怀念他,也许只是怀念那些美好的往日时光吧,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孩子,和一个慈祥健康的老人,至少在那个夏天,所有人都是面带笑容的,所有未来都那么遥远而不重要。

无论如何,只愿你在那个世界获得永恒的宁静,来世再见吧。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