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一个不幸的人,其他人的快乐都是脆弱的,不真实的。

嚎啕大笑

作者/刘浪

在我们十里镇上,有各种各样的脸:哭丧脸,二皮脸,秋风黑脸,阴阳脸,官脸,扑克脸,愁眉苦脸,急赤白脸,死皮赖脸……但是最闻名、最独特、最让我们过目难忘的,要数龅牙张的笑脸。

龅牙张有一张木瓜似的大嘴,也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笑出来的。他笑的时候,牙齿向前冲锋,两颊向后撤退,在脸上露出一个强大的洞,能把西街胡屠户的肥头大耳塞进去当牙签。每个见过龅牙张笑的人,都不会忘记那张气吞山河的大嘴。

在龅牙张的嘴还没有那么大的时候,我们管他叫张鹏。张鹏是一个毫无特色的人:瘦小的身材,老鼠一样的眼神,笑起来的时候,嘴唇还是半抿着的。因为这个缘故,他经常受到忽视。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总是把其他人找出来之后,就各自回家了。我们忘了还有一个张鹏,忘了他还在某个角落认真地躲着,等着我们去找他。似乎为了打破这种平庸,改变自己不被注意的命运,在他十一岁那年,牙齿突然不安分了,从口腔里蜂拥而出,把一张平静的嘴撑得波澜壮阔。过去我们只有在猿类的脸上,才能看到这样放肆地、试图占据整张脸的嘴。这张嘴让张鹏一举成名,“龅牙张”的称号也从此流传开来。

之后我们有什么活动,都会叫上龅牙张。我们跑到龅牙张家的院子后面,对着他二楼的窗户喊:

“龅牙张,龅牙张,快出来玩!”

这种时候,龅牙张都是在屋里做作业。龅牙张有个严厉的父亲,所以他有做不完的作业。龅牙张的父亲是个鞋匠,腿有点瘸,脸上有道阴森森的疤痕。虽然龅牙张有严重的龅牙,但他父亲的脸如刀削般平整。他父亲常年穿着一件皮围裙,坐在临街的前屋里修修补补,那些开胶的、脱线的、破洞的、断底的鞋子,像是从前线撤退的伤兵,马不停蹄地走进他的铺子,让他应接不暇。他没有精力时刻盯着龅牙张,所以龅牙张总能找到机会溜出来。

龅牙张的每次出逃都像越狱一样惊心动魄:他推开窗户,探头探脑地望一阵,然后跳到阳台,跑下楼梯,穿过院子,轻得像一阵风。当他拔掉插销,推开院门的时候,我们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每次推开都会有嘎吱嘎吱如同开启地狱之门的响声。我们担心它会惊动龅牙张的父亲,虽然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

我们在龅牙张家的院子附近活动,打弹珠或者摔方宝,丢沙包或者撞拐子。在玩的过程中,龅牙张会时不时地朝院门那边扭一下头,但是很快,他会更加坚决地扭回来。那时候,龅牙张就已经显露出笑的才能了。他常常能够发现我们发现不了的笑点,在我们茫无头绪之际,笑得前仰后合。比如打弹珠,当他拿起弹珠瞄准,而我们紧张兮兮地在旁边观望时,他就会停下来大笑。他一停,我们就急了;我们一急,他就笑得更厉害了,恨不得在地上打起滚儿来。有一回丢沙包,他在我们紧锣密鼓地攻势下,像踩着炭火的山羊一样跳来跳去。后来,他忽然弯下腰,用手撑着膝盖笑起来了。不用说,他又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可站在他对面的王铁军没有这个天赋,他仍然专心地抓起沙包,往龅牙张的身上招呼。如果龅牙张不笑的话,这个沙包最多会打在他的肚子上。但现在他笑了。他弯下了腰,下巴挂了下来,沙包像一块肉飞进了他的嘴里。

我们不知道龅牙张的父亲是怎么发现龅牙张的,只知道有一天,我们去找龅牙张的时候,他趴在窗户那儿大摇其头,并且用手指了指院门,表示门被锁上了。我们有些扫兴,以为从今以后,龅牙张都不能出来玩了。关键时刻,还是朱孔明有办法。他让王铁军站在墙角,让我踩着王铁军的肩膀,翻到墙上,把龅牙张拉出来。

在龅牙张下楼期间,我一直盯着一楼的门。门后是一条走廊,直通前屋。几分钟前,我们在街上看见,龅牙张的父亲坐在一台手摇修鞋机前,伸出他那只油腻腻的大手,从一个妇女手中接过鞋子。虽说那双鞋子够他忙活一阵,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中途放下鞋子,到后院来巡视。我趴在墙头,抓住龅牙张伸过来的手。他借力一跃,双脚蹬在墙上,开始攀登。

在攀登到一半的时候,龅牙张停住了。他仰起脸看我,我抬起头看门。门那边没有动静,依然是虚掩的状态,可龅牙张僵硬不动,让我感觉那扇门随时会被一脚踹飞。我不禁缩起了脖子,等待那个轰然巨响的时刻。与此同时,一阵轻微的颤栗传递到我的手上。我低头去看龅牙张。由于过度使劲,我们俩的脸都涨红了。他越抖越厉害,仿佛他的父亲正在一步步接近那扇门。

站在墙外抓住我两只脚的王铁军和朱孔明也感到不安了,他们低声问:“怎么啦?”

短暂地寂静。

然后便发生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一幕:龅牙张大笑了。

随着“噗嗤”一声,龅牙张的嘴巴像秋天的石榴一样爆开,露出鲜红的、汁液四溢的内部。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人的口腔:两排牙齿,舌头,上颚,扁桃体……它们剧烈震荡着,像构造复杂的火山口,不断喷出笑的岩浆。我感到我的面部被他的笑烫伤了。我的全身,从肚脐的中心区域,到脚趾的遥远州县,都处于笑的地震带上。我的五脏六腑由于共振快要散成一滩豆腐花。

大笑迅速抽空了龅牙张肺里的空气,使他的脸从红色变成猪肝色。他的四肢也开始瘫软,下垂,要从我的手中滑脱。即便如此,仍然有源源不断的笑声从他的体内涌出,似乎他已经忘了自己正在出逃这回事,他从屋里溜出来,就是为了抓着我的手,在空中大笑一番。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并且极力理解这种紧张氛围与其大笑之间的反差,但是没有成功。我的手因长时间用力而渐渐酥麻,失去知觉……随后,我向后跌出墙外,和王铁军、朱孔明一起,摔得四脚朝天。笑声停止了。在遍布全身的疼痛中,我想起了在我松手的那一刻,听到的那一声吼叫:

“张鹏!”

那是龅牙张的父亲发出的吼叫。他浑浊的烟嗓像一头愤怒的鲨鱼,把龅牙张的笑声鱼群驱散了。他嘴里咒骂着,向龅牙张走过来,鞋子在地上拖曳出一轻一重的声音。虽然隔着一道墙,我和王铁军、朱孔明还是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他走到龅牙张面前,停了下来,那个无声的过程绷紧了我们的头皮。随着“啪”的一声,终于落到实处的击打,让我们吐了口气,几乎有种轻松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们很少去找龅牙张了。偶尔经过他家门口,也是夹着尾巴一闪而过,生怕被他父亲发现。他父亲每隔一会儿,就会去后院巡视一次。长此以往,龅牙张不得不打消溜出去的念头,在家里做作业。他的作业做得慢极了,经常到第二天还没有做完。因此,在第二天收作业的时候,老师就会问他:

“张鹏,你的作业呢?”

“没有做完。”

“那你昨晚在做什么?”

“做作业。”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老师会认为他在撒谎,可是龅牙张这么说,老师却深信不疑。龅牙张是我们学校成绩最差的一个,直到小学六年级,语文还不会造句,数学还不会背九九乘法表,体育还分不清左右。最初,老师们会把他叫到一边,不厌其烦地教导他。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放弃了。他们找到班主任,对班主任说:

“张鹏这孩子没别的毛病,就是脑子不太灵光。”

班主任也认同这个说法。从龅牙张来到这个班之前,班主任就对他有所耳闻了。所以在开学的第一堂课上,他就把龅牙张叫起来了。他喊道:

“张鹏。”

龅牙张左顾右盼,确认是在叫自己,才一脸无辜地站起来。

“你搬到那儿去。”

顺着班主任的手指,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后门角落。那是堆放扫帚、拖把、簸箕、水桶等清洁用具的地方,常年散发着一股酸臭味儿。班主任把龅牙张发配到那儿,无异于扔了一个垃圾,就差直接将他扫地出门了。

可是龅牙张自己却不在意。他抱着桌子走过去时,还对我们挤眼睛,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后面太幸福了,既不用担心被点名,也没有人检查作业,还可以随便吃零食、看漫画、睡觉,甚至呼噜打得山响,老师也听不见。总之,除了忍受那里的味道,他在过一种我们所有人都向往的生活。

“其实闻久了也就不觉得难闻了。”龅牙张说。

然而好景不长,龅牙张在后面坐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调到了讲桌旁边。那是距离老师最近、一个不想听课也不得不听课的地方。老师铿锵有力的声音,像榔头敲打着他的头骨。当他试图做点小动作的时候,就会发现老师的目光像如来佛祖的金钵盂,牢牢扣住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忽然成了重点关注对象,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或被约到教室外面谈话。尤其是班主任,他对龅牙张表现出来的关怀简直亲若父子。

在给龅牙张换座的前一天,班主任还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他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忽然看见窗外有个人影徘徊不去。他放下教案,走出了教室。这时他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龅牙张的父亲。他摘掉了胸前的皮围裙,穿着一件棕色夹克,脸上绽放出了不太自然的笑容。他乌黑的大手此刻洗得白净无比,双手各提着一个礼盒。班主任一看见他手上的东西,立刻就说:

“我们去楼下说话。”

这次拜访使龅牙张的命运在第二天就发生了转变,而且在许多天后,当精疲力竭的老师们说起龅牙张的脑子不太灵光的时候,班主任虽然心里认同,但嘴上表示了反对。他说:

“再笨的鸟,老天也不会让他一辈子都飞不起来的。”

他这么说,并非真的认为龅牙张还有药可救,而是他不能拿脑子笨这个理由去向龅牙张的父亲交代。他想起那天,龅牙张的父亲把礼盒塞到他手里时,眼神恳切地说:

“我家小子就拜托您了,他要是不好好学,您该罚就罚,不要对他客气。”

班主任决定不客气了。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龅牙张的遭遇再一次让我们目瞪口呆。

那天龅牙张照例没有完成作业,可班主任既没有置之不理,也没有悉心指导,而是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画起了横线。他画完横线后,打量了一会儿,说:

“张鹏。”

龅牙张应声起立。

“过来。”班主任朝他招手。

龅牙张有些犹豫地走上讲台。班主任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拽到横线下面,说:

“把手举起来。”

龅牙张举起了手,指尖刚刚越过横线。

“抬脚。”

龅牙张条件反射般地抬起了一只脚。这时,我们便看见讲台上的龅牙张,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十分滑稽的跳大神的动作。

“手不许掉到横线下面,脚不许落地,听见了吗?”

龅牙张点点头。

在班主任讲课的过程中,龅牙张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只吊在单杠上的猴子。起初,我们还会躲在课本后面偷笑,可是当龅牙张换了一只脚被班主任发现时,我们就笑不出来了。班主任走过去,抡起两尺长的教棍,抽在了龅牙张的腿上。

“换回来。”

我们以为这次惩罚,只是班主任的心血来潮,没有想到他会把这种惩罚发展成常态。在龅牙张被连续罚了几天之后,有几个女同学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说:

“龅牙张,你太傻了,你怎么不知道抄作业啊?你看看王铁军,你再看看刘记有,他们都抄,老师一次也没有罚过他们。”

龅牙张想想,觉得也有道理。第二天,他早早地来到教室,找到我,找到王铁军,跟我们要作业抄。

龅牙张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埋头抄作业,我说:

“等我抄完了给你。”

龅牙张又去找王铁军,王铁军摊开空白的作业本说:

“我还等着抄别人的作业呢。”

过了一会儿,龅牙张又来找我,我说:

“作业被王铁军拿走了。”

于是龅牙张又去找王铁军,王铁军正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等王铁军终于抄完并把作业扔给龅牙张的时候,上课铃声响了。龅牙张只好硬着头皮做最后一搏。他以龙飞凤舞的笔迹开始了亡命地抄写。可是在他抄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班主任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班主任伸出手去,在龅牙张突然僵硬的胳膊下面,抽出王铁军扔给他的作业本,翻到封面。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名字。

他没有说话。他拿着作业本走上讲台,从粉笔盒里取出一根粉笔。这次他没有在黑板上画线,而是俯下身去,在地上画了起来。坐在前排的同学看见他画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圆。他画完后说:

“张鹏,你过来。”

龅牙张看见那个圆的时候,就知道今天的惩罚将会与众不同。他走过去,不用班主任提示,就自己走进了圆里。圆不大,但站一个人已经足够。他站在里面,两只脚还能微微分开。然后他便听见班主任清朗的嗓音,喊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朱孔明。”

这个名字引起了全班人的惊诧。但最惊诧的,还是作为三好学生的朱孔明自己。他站起来的时候,我和王铁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你把作业给张鹏抄的?”

朱孔明看了看我和王铁军,又看了看龅牙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业不是他给龅牙张的,但如果他供出我们,他的罪名就会更大:把作业给了我们三个人抄。所以,他只能选择沉默。

他的沉默使我们的羞愧之心达到了顶点。那时我们只能祈望班主任看在他是三好学生的份上,对他从轻发落。可班主任的命令还是不容置疑地响起了:

“你过来,跟张鹏站在一起。”

朱孔明垂头丧气地走上讲台。看见圆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龅牙张赶紧抬起一只脚,用充满邀请的目光看向朱孔明,似乎在说:来吧,还有地儿。朱孔明看着剩余的空间,不禁恼恨他的母亲总爱给他买大一号的鞋子。他尖着脚踩进去,然后猛提一口气,抬起了另一只脚。这时,两个单腿站立的身体由于拥挤而开始摇晃起来。龅牙张双手徒劳地划着空气,嘴里“哎哎”直叫;朱孔明则全身紧绷默不作声。他们都从对方脸上读出了惊恐之色。随着摇晃加剧,两个人快要倒了。情急之下,龅牙张率先出手,抱住朱孔明,随后朱孔明也满怀耻辱地抱住了龅牙张。他们在彼此的支撑中渐渐站稳了。

“以后谁再给张鹏抄作业,就和他一起受罚。”

班主任说完这句话,朱孔明就哭了。他哭得很伤心,剧烈抖动的身体使他们刚刚获得的平衡又出现了松动,于是两个人抱得更紧了,那样子看上去就像是龅牙张在安慰受伤的朱孔明。

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朱孔明,不会想到他的哭泣会给班主任一份大礼。那时班主任正在就抄作业的问题给全班人训话。他严峻的语调和他高大的身材一起,对我们构成了听觉与视觉的双重压迫,连朱孔明也不得不将汹涌而出的泪水强行咽回到肚子里去。在班主任越来越响亮的训话声中,朱孔明的抽泣仿佛逐渐淡去的背景音,不再引起我们的注意。也是在这个时候,龅牙张以其快要被人遗忘的才能,再次突围而出,把我们从紧张窒息的深海,拉回到轻松愉快的水面。

现在我已经无法回想起班主任训话的内容了,但我能准确描述龅牙张在那个上午的惊人表现。就在朱孔明完全平静下来之后,龅牙张的身体出现了轻轻的震颤。这种震颤和刚才朱孔明的抖动有着外在的相似。他抿紧嘴唇,脸涨得通红,你能感觉出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积聚,好像一壶水置于熊熊的大火之上,随时有喷开壶盖的危险。那时班主任的滔滔不绝,使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而无暇顾及周围的变化。但坐在下面的我们,注意力却被龅牙张攫住了。我们看见龅牙张强忍的眼神,一刻不停地盯着让他受不了的事物——

朱孔明的鼻涕泡。

哭完后的朱孔明,脸上呈现出一种暴雨过后的冷清:眼睛是凝滞的池塘,双颊是被细流冲刷的田野,而鼻涕泡是青蛙鼓起的肚皮。那鼻涕泡随着朱孔明恰到好处的呼吸而一缩一张,既不会因缩得太小而消失,也不会因张得太大而破灭。在这严肃的课堂氛围中,我们害怕地看着它,为它每一秒的命运而提心吊胆。

终于,它破灭了。我们的心仿佛被扯了一下。破灭的鼻涕泡摔在朱孔明呆怔的脸上,随之而来的是龅牙张再也按捺不住地大笑。他脖子仰着,肩膀抬着,一股压抑已久的力量撬开他的嘴唇,向外释放强劲的水流。他的耳朵后扬,眼睛和鼻子被笑推进一千层褶皱里。那是一张笑得只剩下嘴的脸。他全身的骨头也像赌桌上的骰子,相互激烈地碰撞;如果不是朱孔明箍紧的手臂,它们很可能会迸散开来。整个教室漂在他笑声的浮力之上,好像涌进了一场洪水,当无数只透明柔软的手向上托举我们胆怯的身体,我们看见班主任也摊开了可笑的四肢,被无可奈何地架到空中。

“张鹏!”

班主任用雄狮般的咆哮捍卫了他不可动摇的尊严。那一刻,我们强抑内心欢跳的海豚,开始为龅牙张的处境担忧。可是龅牙张没有察觉,他仍然滑行在大笑的惯性里,并且放下了另一只脚,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我们看见班主任脸色铁青地走过去,扬起那只被粉笔磨糙的右手,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直到从龅牙张巨大的嘴巴旁边找到他的脸,才对准了猛扇过去——世界安静了下来。

 

大笑事件不仅很快传遍了全校,还在整个十里镇上不胫而走。过去人们只知道龅牙张嘴巴大,爱笑,可是在课堂上笑,在受罚的时候笑,就闻所未闻了。一时间,龅牙张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他们见到走在路上的龅牙张,总不忘撩他几句:

“龅牙张,那一巴掌好不好笑啊?”

“龅牙张,你期中考试又考了倒数第一,你怎么不笑了?”

“龅牙张,要记得笑口常开啊。”

起初他们这么撩的时候,还会避着龅牙张的父亲,后来撩的人多了,就无所顾忌了。这让龅牙张的父亲感到颜面扫地。比起儿子学习成绩差,他现在更在乎儿子的笑,那种癫狂的、不分场合的笑,甚至被班主任上升到了心理缺陷的高度。那是期中考试后不久,他被通知去学校一趟。班主任端着烟,避重就轻地讲了龅牙张在学校的表现,讲了他和各科老师对龅牙张的辅导工作,又讲了龅牙张在本次考试中的情况。绕了一大圈之后,他才一针见血地指出:

“张鹏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在课堂上笑才是问题。课堂是什么地方?是学知识的地方,是庄严神圣的地方,怎么能笑呢?我想,张鹏的学习一直提不起来,跟这个有很大关系。”

末了,在临走的时候,班主任还暗示他:

“必要的话,可以请心理医生看看。”

龅牙张的父亲没有带龅牙张去看心理医生,而是去看了牙医。牙医姓陈,有三十年的行医经验,阅尽口腔无数。他留意龅牙张很久了。从嘴巴变大的龅牙张第一次经过他的诊所时,他就暗自称奇:世上还有龅牙这么厉害的人。因此,当龅牙张的父亲拎着龅牙张一瘸一拐地走进诊所时,陈医生扔掉报纸,精神抖擞地起身迎接。毫无疑问,龅牙张的大嘴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雄心壮志。为了打造这件很可能成为他行医生涯最辉煌的杰作,他决定全力以赴。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忙碌,陈医生满头大汗地结束了工作,而龅牙张已经痛得面目扭曲了。他用手挡着嘴巴,像吃了什么烫东西似的。龅牙张的父亲拨开他的手,左右端详,那嘴巴好像果然收敛了不少。他付完钱,对陈医生竖起了大拇指。

戴上牙套的龅牙张有过一段沉默期。他似乎丧失了对自己嘴巴的自信,变得羞于开口。别人跟他说话,他就用点头或者“嗯”回答;别人逗他笑,他就双手捂脸,掉头而去。他一刻也不愿展示那张被处理过的嘴。可是到了私底下,他却总张着嘴巴,做一些龇牙咧嘴的奇怪动作。那箍在他牙齿上的铁丝,像缰绳勒得他浑身不适。他时刻都想用手指抠掉它们。为此他用尽各种办法:刷牙,嚼口香糖,甚至让上排牙齿和下排牙齿猛烈地撞在一起,以此造成牙套的脱落,但这显然无济于事,他只能听到头颅里遥远而空洞的回声。

当龅牙张的父亲发现龅牙张有这些习惯时,他立刻采取了措施。于是走出家门的龅牙张,便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他路过胡屠户的猪肉铺,胡屠户放下了屠刀;路过王铁匠的铁匠铺,王铁匠打歪了一锤;路过快手张三的麻将馆,所有洗牌的手都停下了。继续往前走,他来到了几只狗中间,狗对他大叫起来。他又来到一棵杨树下,树上的鸟都飞走了。几个穿开裆裤的小孩,远远地朝他扔石子。他感到后脑勺好像挨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他就这样一直走到学校。

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的苏倩倩,看见龅牙张的时候尖叫了一声。当龅牙张走进教室,全班人都不说话了。龅牙张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我和王铁军先后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应。他整理了一会儿书包,听见老师走进来了。为了避免把老师也吓一跳,他赶紧低下头。可是整节课老师都没有注意他,这让他松了口气。

中午放学,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人们对他指指点点。他看着脚下缩成一团的影子,慢慢走着。经过一家水果店的时候,他看见李阿婆从店里出来了。李阿婆是个好人,经常给他水果吃,所以他急忙别过脸去,加快了脚步。他异常的举动引起了李阿婆的注意。李阿婆喊住他:

“小鹏。”

龅牙张本来打算一直往前走的,可是一听到李阿婆的声音,他就走不动了。李阿婆迈着内八字,一摇一晃地赶来,衰老和肥胖使她走到龅牙张跟前的时候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把几颗温热的冬枣塞到龅牙张手里,然后抬起头。这时,我们慈祥的李阿婆也发出了惊呼:

“作孽啊!”

这声惊呼让龅牙张浑身一震,他还没缓过神来,就被李阿婆拉走了。他发现这是去往他家的方向。年届七旬的李阿婆虽然白发苍苍,步履蹒跚,但她手上的力气依然十分惊人。龅牙张感到自己的手快被她捏碎了。她一边弓着腰走路,一边大声嘟囔:

“太不像话了,我去给你讨公道……”

李阿婆的水果店距离龅牙张家的鞋匠铺不远,几分钟就走到了。当怒气冲冲的李阿婆带着龅牙张出现在铺子门口时,龅牙张的父亲只看见了李阿婆一个人。李阿婆以长者的威严质问他:

“这是你干的好事?”

她把躲在身后的龅牙张拽出来,指着他的脸说:

“你把这东西贴他嘴上,叫他怎么吃饭,怎么喝水,怎么说话?”

面对李阿婆来势汹汹的质问,龅牙张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和鞋子的朝夕相处造就了他的沉默寡言。他放下老虎钳和改锥,在围裙上蹭蹭手,然后站起身,把龅牙张嘴上的胶带撕下来了。胶带强劲的粘性,使它在脱离龅牙张嘴巴的时候,像是揭掉了一层皮。他对龅牙张说:

“你告诉阿婆,你能不能吃饭?”

龅牙张的嘴巴一时还无法适应说话,所以他点点头。

“你能不能喝水?”

龅牙张点点头。

“你能不能说话?”

这时龅牙张开口了:“能。”

从龅牙张逆来顺受的脸上,李阿婆看见了他母亲的影子。他母亲在张鞋匠面前,也是这般唯唯诺诺,二人何其相似的命运让李阿婆唏嘘不已。她想起有一个雨天,他母亲满身伤痕地走进她的水果店,沉默地坐了一个下午。她坐在那里,头发、袖口、裤管都在滴水,仿佛除了眼睛,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在哭泣。雨停之后,她拎着一袋水果回去了。李阿婆记得她的背影在灰色的天空下颤抖。老人一旦进入回忆就变得可以原谅一切了。因此她叹口气,一脸疲惫地离开了铺子。

龅牙张的嘴巴被封了两天之后,人们就习以为常了。当他再次走到街上,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丝毫不受影响。他的出现已经不比一阵风更引人注意了。如果一小片胶带就能让整个十里镇安静下来的话, 龅牙张也乐意这样,但总有好事者不让他如愿,他们仍然过来撩他。这次他们不说话了,而是直接动手。他们动手去扯龅牙张的胶带。

胶带一旦离开龅牙张的嘴巴,龅牙张就会受罚,所以他只能一边护着胶带,一边逃跑。剧烈的运动使他呼吸困难,好像全镇人的手都捂在上面:那些干燥的手、汗湿的手、沾满面粉的手、鱼腥的手、摸麻将的手、油污的手……层层叠叠,密不透风。他认出其中有一只是他父亲的手,这只手带着全镇人的脚臭,让他无法呼吸。他跑了没几步,就停下来了。那些人看见他的胶带上起了一层白雾,眼睛也翻出了同样的白色,都悻悻而散。

龅牙张对胶带的保护逐渐变成了对胶带的依赖。只要胶带还在,他就是安全的。即使后来他的父亲不再强制他了,他也每天像穿衣服一样,把自己的嘴巴贴住,然后去上学。他相信这样对谁都会有好处:班主任不用担心他在课堂上大笑;镇上的人可以腾出时间做自己的事;他的父亲也将远离闲言碎语的困扰。

自从大笑事件平息之后,他的父亲重新把精力放到了鞋子上,而对龅牙张疏于关注。几个月后的一天,当他在走廊里碰见正要去上学的龅牙张,发现他的嘴上还贴着胶带时,微微吃了一惊。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我对龅牙张真正的了解,开始于他沉默的那些日子。在此之前,他的大笑既吸引我,也让我感到糊涂。我从未见过笑起来如此不顾一切的人。他就像一台笑的机器,而且浑身都是开关,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有可能开启他的大笑之旅。他的大笑像一辆无视交规的汽车,狂奔着闯过这个世界对他设置的所有红灯。有时,我感觉我自己也在那辆车上,浑身发痒,有笑的冲动,但我还是忍住了。对于那种歇斯底里的大笑,我始终心怀警惕。

    龅牙张沉默之后,他身上的张鹏开始日益凸显,那个平庸的、有着老鼠眼神的小孩又回来了。他每天低着头走路,低着头上课,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当我们在教室里追逐打闹、放声大笑时,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孤零零的身影像阳光下的一块黑斑。那时我无论玩得多么投入,总会忍不住往他那里看一眼。他郁郁寡欢的样子,让我数次想要放弃身边的一切,朝他走过去。很多年后,当我回想起那幕情景,并以冷静的眼光审视它时,我意识到那间教室里只要有一个不幸的人,其他人的快乐都是脆弱的,不真实的。

我越来越沉迷于对龅牙张的观察。上课时,他从抽屉里拿出课本的样子,用手撑着脑袋的样子,俯身去地上捡东西的样子,都被我巨细无遗地看在眼里。放学后,我远远地跟着他,和他一样走在马路边缘;他踢过的石子,我会接着再踢一遍。等他回到家,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屋子里做作业时,我会绕到他家的院子后面,在那片我们曾经一起玩过的空地上踯躅。

尽管我十分小心地进行着这一切,没想到还是被人发现了。有一天早自习,我打开语文课本,看见在我们当天要学的那篇课文里,夹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抬头四顾,大家都在高声朗读,没有一个人是可疑的。于是我展开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记有,我看见你了。”

我再次抬起头,希望和那个看见我的目光相遇。可是没有。整个早自习我心神不宁地看着那张纸条,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却一无所获。那时很多人的字都长得差不多,很难通过笔迹认出是谁写的。下了早自习,我问了几个相熟的人,都说不是他们写的。我也想过坐在前排的龅牙张,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来他离群索居,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二来他在明,我在暗,他不可能看见我。

最后我写了一张纸条,夹在下一篇课文里。纸条的内容是:

“你是谁?”

这张纸条在我的课本里夹了好几天,直到下一篇课文都学完了,依然没有得到答复。那几天,我变得疑神疑鬼,尤其是在跟踪龅牙张的时候,我的目标已经不是观察龅牙张了,而是找出那个在暗中观察我的人。他对我的兴趣,一定不亚于我对龅牙张的兴趣。

就在我以为对方没有看见我的纸条,从而不会给我答复的时候,纸条突然不翼而飞了。这让我更加坐立不安。那天放学,我早早收拾书包,在龅牙张的前面走了。我是沿着马路边缘走的。我发现即使没有龅牙张,我也会不知不觉地走上他的路线。

第二天,一切谜团解开了。我在语文课本里发现了一张新的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至今想起来也会心跳加速的文字:

“是我,张鹏。”

我和龅牙张的交往就是从那时重新开始的。表面上,他还是孤僻一人,我也还是伙伴成群,但我们就像两个伪装起来的地下党员,用纸条进行着秘密的交流。我们深知秘密公开的后果,将会是无穷无尽的打扰,那些好事者不会放过这个大做文章的机会,说一些诸如“龅牙张虽然封嘴了,可是你瞧,他在写纸条哩”或者“刘记有和龅牙张勾搭在一起啦”之类难听的话。所以我们每天只说一句话。我把要说的话夹在课本里,等待龅牙张明天早上取走,并把答复我的话夹进去。这使我们在接到对方的话之后,都有一整天的回味时间。每当夜晚来临,我们也会因为明天出现在课本里的话而激动得难以入眠。

那段时间放学,我们仍然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走路方式。不同的是,龅牙张知道我在后面,他会时不时地回过头,和我交换眼神,然后继续走路。我能从他走路的姿态中看出他内心的喜悦和逐渐恢复的自信,仿佛有一层冰在他身上慢慢融化。直到有一次,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流动着一个被胶带封住的半透明的微笑。

我们这种若即若离的友谊,在延续了将近一个月之后,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往前推进了一步。事情源于周五的一张纸条。龅牙张在那张纸条上写道:

“明天来我家玩。”

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既让我感到惊喜,又让我难以置信。我没想到龅牙张会把我们重生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安排在他父亲的爪牙之下。自从那次龅牙张溜出来玩被他父亲发现之后,他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迅速恶化成了一张打满补丁的皮革脸,每每想起就会不寒而栗。因此在第二天,当龅牙张趴在墙头,向站在远处的我招手时,我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鹿,迟迟迈不动步子。

然而在那个晴空万里的早晨,接近龅牙张的愿望最终战胜了我心里的恐惧,因为我看见龅牙张撕掉了嘴上的胶带,他对我说:

“记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跟随他,穿过堆满杂物的院子,爬上幽暗的楼梯,在一阵喘不过气来的兴奋与眩晕中,到达楼梯尽头,推开头顶上的铁门——仿佛在地狱顶棚凿开了一个缺口,涌进来的天空几乎刺瞎我的眼睛。

屋顶,这个高悬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上,被经久隔绝,被大人描绘成漆黑、肮脏甚至危险的地方,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它迷人的一面:波浪般耸起的阁楼,空旷的阳台,把影子置于街道对面的烟囱,伸出墙外的椽子,电线杆的顶端,触手可及的云朵。每个部分都像是用炭笔画上去的,边界清晰,透着一股没有被打扰过的宁静。

不仅龅牙张家的屋顶,还有胡屠户家的屋顶,王铁匠家的屋顶,李阿婆家的屋顶,朱孔明家的屋顶……我看见整个十里镇的屋顶都连在了一起,向远处绵延,消失在一片纯粹的蓝色中。

趴在栏杆上俯瞰,人间变远了,虽然只有三层楼高,可是好像喊破嗓子,下面的人也听不见。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想翻跟头,打滚儿,大喊大叫。我想用我的身体去触摸一遍屋顶,用嘴巴吃它的尘土,用鼻子嗅它浊重的沥青味儿。

龅牙张在屋顶上所表现出来的胆量令我吃惊。他带领我踩着吱吱作响的石棉瓦,爬到了阁楼顶部,骑在它高高的屋脊上。在那个让人害怕的高度,我微汗的双手紧紧抓着一块瓦片,不敢妄动。而龅牙张却能站起来,沿着屋脊来回行走,像走在广场上一样。他在屋顶上的得心应手,让我很难联想起那个在地面上有些怯懦和笨拙的孩子。

后来,龅牙张还带我去别人家的屋顶上“串门”。我们蹑手蹑脚地翻过栏杆,走进别人家的阁楼,查看那些有趣的废弃物品:断了一条腿的扶手椅,铜制的灯罩,老化的电线,坏了的玩具车,旧行李箱,腐蚀的相片,棉絮外露的枕头。有时,我们还能通过敞开的天井,看见房子内部的情景:回形走廊,蓊郁的绿植,挂着毛巾的洗脸架,湿滑的井台,铺满辣椒或鱼干的筛子,长长的有些下坠的晾衣绳。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让我觉得新奇不已,像在看一个制作逼真的房屋模型。当房子里的主人走出来,或者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们就会吓得缩回头去。

在龅牙张的神秘推荐下,我们还去了苏倩倩家的屋顶。起初,我看不出苏倩倩家有什么奇特之处,可是随着正午将近,阳光顺着天井的墙壁移到地面,苏倩倩的母亲端着澡盆走出来了。我们连忙缩头,可是又忍不住露出眼睛。我们看见苏倩倩的母亲把澡盆放到阳光下,拎起水壶往里倒水。那水仿佛浇在火堆上,腾起一片氤氲的白雾。倒完水后,她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高声喊道:

“倩倩!”

我们的劳动委员苏倩倩,一个总是穿着校服系着红领巾的姑娘,此刻竟然缩着光溜溜的身体,令人窒息地跑出来了。她扑通一声跳进澡盆,蜷缩在热水中,以此抵御冬日的寒冷。她母亲把毛巾递给她后,在井台边洗起了衣服。期间,她弟弟跑出来了几次,被同样跟出来的父亲呵斥回去了。但这些都没有影响我们对苏倩倩的观看。阳光晒得我们脊背发烫。我们看见从澡盆里站起来的苏倩倩,浑身挂满水珠,将刚刚发育的乳房抬向十二月幽蓝的天空。

那天的游历,让我领略了一个奇异的屋顶世界,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也是在那天我才知道,被他父亲囚禁起来的龅牙张,居然像一棵石缝中的幼苗,向上开拓出了一片自由的天地;当我们在外面玩耍时,他却独自在我们上空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探险。

虽然龅牙张撕掉了嘴上的胶带,但那天我们很少说话。长期的文字交流,使我们在见面的时候显得寡言少语。直到临别之际,我才打破沉默,我说:

“张鹏。”

龅牙张听见我叫他的本名,忽然怔住了。

“你答应我,以后也不往嘴上贴胶带了好吗?”

我永远忘不了龅牙张在那个上午用力点头的样子,他说:

“好,我答应你。”

 

    那个周末之后,全镇的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看见我和龅牙张谈笑风生地走在放学的路上。他们盯着龅牙张光秃秃的嘴巴,像看见没有穿环的牛鼻一样,面露惊讶之色。可即便他们把眉毛挑到天上,把下巴掉在地上,重获新生的龅牙张也还是咧着嘴,谈笑如故。于是他们就板起脸来了,仿佛龅牙张失而复得的笑容,让他们感到不快。他们希望那片胶带,或者类似胶带的其它东西,重新贴回到龅牙张的嘴上。

    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因为我是和龅牙张的笑容一起出现的。他们规劝我说:

“记有,你是好学生,应该离龅牙张远点儿。”

这句话至少衍生出了十种以上的版本,在我耳边循环播放。当他们发现我越来越听不懂时,规劝就变成警告了:

“当心变成第二个龅牙张,你这辈子就完啦。”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仇视龅牙张。每当龅牙张笑嘻嘻地走过胡屠户的猪肉铺,王铁匠的铁匠铺,快手张三的麻将馆,他们就会沉下脸来,冷冷地说:

“龅牙张,你笑什么?”

龅牙张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那笑就是挂在他脸上,像月亮挂在天上,摘都摘不掉。他的笑既不是礼貌的笑,也不是嘲笑,更不是幸灾乐祸的笑,他的笑没有内容。正是这没有内容,才让他们生气。其实龅牙张即使不笑,他那张勉强包起来的嘴看上去也像在笑,至少是笑的准备状态——那比笑更让人受不了。

那段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龅牙张笑,好像他的笑把全镇人的快乐都分走了,以至于他们只能阴沉着脸度日。他们找遍各种话来刺激龅牙张,好让他停下来,却总是收效甚微。面对所有对笑的指控,龅牙张都用笑来自我辩护。

直到有一天,江威的出现挽救了所有人。江威是十里镇上有名的混混,喜欢穿着花衬衫和喇叭裤四处招摇,还培养了一群小学生势力,在校园里作恶。他什么缺德事都干过,扎轮胎,勒索小孩的零花钱,摸女人屁股,因此走到哪儿都招人嫌恶。但是这次,他在对付龅牙张时所展现出来的聪明才智,却得到了人们的喝彩。

那天龅牙张去上学,脸上依旧带着让人们咬牙切齿的笑。他的笑即使在看见江威走过来时,也不识时务地保持着原有的弧度。江威的出场在后来被认为有救世主的风采:他斜披着牛仔外衣,叼着一根烟,眼神迷离地拦住了龅牙张的去路。在他身后,照例跟着几个起哄的小学生。他把一口烟吹到龅牙张的脸上,说:

“龅牙张,你天天这么傻笑,难怪你妈不要你了。”

这句话在龅牙张的脸上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人们看见他很快收敛了嘴巴,眼睛也黯淡下来,低着头,打算逃走了。那几个小学生不失时机地拦住他,对着他大喊大叫:

“龅牙张,你妈去哪儿了?”

龅牙张见自己被拦得无路可走,更加慌乱了,他只好说: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其中一个小学生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你妈跟别人跑了吗?”

其他小学生都哈哈大笑。江威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龅牙张满脸通红地钻出他们的包围,向学校跑去。他撒腿狂奔的样子,仿佛那笑声一直在他后面穷追不舍。当时,街道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个最擅长笑的龅牙张,居然被笑追得屁滚尿流。

经过江威的一语道破,人们终于知道龅牙张的弱点是他的母亲。之前班主任的巴掌、陈医生的牙套和他父亲的胶带都不能制止的笑,一句有关他母亲的话就轻易制止了。他母亲的历史,早已被十里镇上的人像嚼甘蔗一样,嚼成渣儿吐掉了,没想到现在还能拿出来再嚼一遍。从此他们只要看见龅牙张,就会拿他的母亲大快朵颐。他们说:

“龅牙张,别笑了,快回去看看你妈回来了没有?”

“龅牙张,你就算笑掉大牙,你妈也不会回来啦。”

他们的话很管用,每次都能让龅牙张落荒而逃。

有一天,龅牙张像个跑了十几年的逃犯一样,满脸疲惫地找到我。他问我:

“记有,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那些日子,我能感到龅牙张已经建立起来的自信,正在他母亲的重压下渐渐坍塌。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无法告诉他说:你母亲不是那样的人。虽然这件事发生在我记事之前,但从很多大人的口中,我都听到了同一种说法:龅牙张的母亲突然在某天消失,而且在她消失的当日,一个姓吴的男人也消失了。二人私奔的事实确定无疑。如果说整件事还有什么疑点的话,那就是他们的偷情过程。他们是如何躲过众目睽睽而完成从认识到交往到情投意合到私定终身的呢?这在当时有过很多讨论:有人说是通过书信,有人说他们早就认识,还有人说他们是一见钟情——都不重要,即便有一万种过程,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听到大人们在评价龅牙张的母亲时会说:

“她不守妇道。”

“她抛夫弃子。”

“她嫌贫爱富。”

这些负面词汇构成了我对她的最初印象。因此,当龅牙张问我相不相信时,我犹豫了。我的犹豫使他原本低落的心情更加一落千丈。

那时我们还会一起放学,但我们的关系已经出现了微小的裂痕。从龅牙张逐渐躲闪的眼神里,我发现那个早已走出龅牙张生活的女人,仍然会随时回来,把龅牙张的幸福掠夺走。她以不在的方式继续存在着。她的缺席显示出了比龅牙张父亲的在场更强大的力量。

龅牙张正以自暴自弃的速度,重新缩回到过去那个叫张鹏的壳里,这让我心痛之余,又感到怒不可遏。尽管我知道问题不在龅牙张身上,但我还是冲他发了火。我对他喊道:

“你为什么不接受你妈妈就是那样的人呢?”

显然龅牙张对我的怒火缺乏准备,他露出大而受惊的虹膜,想说什么但结结巴巴,最后他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如果是你,我会恨她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我就走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和镇上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接着我们两天没有说话。也许是这种沉默让龅牙张感到不安,两天之后,他主动来找我了。那是一次课间休息,他走过来对我说:

“晚上你来我家。”

于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们再次来到了屋顶。夜幕下的屋顶空旷而神秘,像一片没有尽头的荒野,它们在白天体现出来的界限感,都被黑夜缝合了。所以当龅牙张把我带到一个阳台上时,我并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屋顶。我们坐在黑暗中,龅牙张开始了他的讲述。

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全的龅牙张,却对自己四岁时发生的事情有着深刻的记忆。他记得他的父亲以前穿的不是脏兮兮的皮围裙,而是一套蓝色制服,胸前有个带盖的口袋,袖子会挽起来一小截。每到傍晚,他的父亲会准时出现在家门口,用那只袖子挽起来一小截的手,从带盖的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给他。糖果被他父亲的心脏捂热之后,有些发粘,无法与糖纸分开。他常常是连糖带纸一块塞进嘴里。这时他的父亲会摸摸他的头,面露微笑。

他记得他的母亲总坐在院子里织毛衣。她灵巧的手指动作,像跳来跳去的麻雀,让他眼花缭乱。有时她会叫他过去,把织到一半的毛衣,比到他身上看看大小,然后继续埋头织起来。在他的母亲离家出走之前,她已经织好了二十多件毛衣,颜色花式各不相同,尺寸涵盖了龅牙张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在龅牙张五岁的一个傍晚,他的父亲没有按时出现在家门口。他的母亲放下毛衣,拉着他上了一辆车。那辆车把他们送到了一个白色的房间里。他看见他的父亲换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躺在白色的床上,半边脸被缠上了白色的绷带。他走过去,伸手向他要糖。可是他的父亲没有理他。

当他的父亲再次出现在家门口时,腿已经瘸了,脸上也多了条疤痕。由于一次事故,他从一个炼钢工人,变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失业者。他想破坏一切,以此显得自己不那么糟糕。最初他喜欢摔东西,听它们毁灭的声响,后来东西不能满足他了,他要听人的惨叫。当他想到这一点时,正好看见打扫碎片的妻子和缩在墙角的儿子。他朝妻子走过去,给了她一拳,把她打翻在地。他原以为这一拳会得到一声惨叫,可是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比摔出去一件东西却没有听到响声更让他恼火。于是他又飞起一脚,踢在她身上。这次他用了全力。可是性格坚韧的妻子依然没有让他得逞。气急败坏的他,只好扔下妻子,走向自己的儿子。他走向儿子的步伐显得志在必得,他认为这个整天只会吃糖的儿子一定会给他满意的结果。然而等他走近,挥出那蓄势已久的一巴掌时,却还是打在了赶过来护在儿子身前的妻子脸上。这一巴掌让他再次品尝到了失败。

后来,龅牙张的母亲搬到龅牙张的屋里住了。那是一段难得的母子相处的时光。无论他们在白天遭受了怎样的谩骂和殴打,到了晚上,他们在黑暗中相拥而眠的时候,一切伤痛仿佛都得到了缓解。龅牙张的母亲给龅牙张讲了许多睡前故事。让龅牙张难以忘怀的是,他那有点龅牙、平时不苟言笑的母亲,却在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对他露出了笑容。她用洁白的牙齿和粉红的牙龈照亮了整个房间,以及她离开之后的无数个荒芜的夜晚,那是龅牙张晦暗的童年里仅有的光亮。

龅牙张的父亲在收获白天的失败和夜晚的孤独之后,开始窝囊地拾起了祖传的修鞋技艺。他从床底下搬出龅牙张的祖父去世后留下的遗物,充满屈辱地套上了那件套了他父亲一辈子的皮围裙,像套着一副沉重的牛轭。他年少时有过一段跟随父亲学习修鞋的经历。当他父亲把一双臭烘烘的鞋子扔到他面前时,他想的是用几年时间,把鞋子扔回去。他做到了。他忘不了那天,穿着蓝色制服的他把鞋子扔回到父亲面前时的得意洋洋。父亲去世后,他如释重负地以为修鞋这件事可以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清扫出去了。他还一度想要扔掉父亲的遗物。可是现在,命运又把鞋子扔到了他的面前。那些棉布的、皮革的、圆头的、方头的、低帮的、高筒的鞋子,没有一只能完好无损地走到他的手上。他每天都在生那些鞋子的气。

就在龅牙张的父亲忙着和鞋子搏斗的时候,龅牙张的母亲开始了一段秘密的旅程。那些日子,在半夜醒来的龅牙张,经常发现身边的母亲没有了踪影。他以为母亲是去上厕所了,一会儿就回来,因此他翻个身,继续睡觉。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而他的母亲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他的身边。这使他常常误以为自己半夜醒来只是醒在一个更深的梦里。

有一次,龅牙张被一个噩梦惊醒了。他梦到他的母亲被魔鬼从这间屋子里拖走。桌椅、地面、门框,都布满了他母亲的抓痕。他坐在床上,大声喊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没有回应。回应他的是魔鬼。他看见魔鬼扭过来一张他父亲的脸,用目光里的刀子刺向他。他浑身冷汗地醒来了。母亲又不知去向。这个刚刚从噩梦中逃脱的孩子,又掉入了现实的噩梦里。他想喊他的母亲,可是怕惊动了隔壁的父亲。他想出去找,但又畏惧黑夜。那时黑夜以巨大的未知和隐藏的狰狞,向这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施加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他缩在被窝里,练习对恐惧的格挡、厮杀和忍受。他身上每个部位的肉都具备独自跳动的能力。后来,他在精疲力竭中想起了母亲的笑。那充满光辉的笑,让龅牙张紧绷的四肢得以舒展,像沐浴在阳春三月的阳光下。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龅牙张学会了用他母亲的笑抵挡一场又一场的黑夜。他在回忆那种笑时,嘴角也会情不自禁地上扬,好像他在和过去的母亲相视而笑。

龅牙张的母亲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出走的。当她一如既往地走出房间,像瞪羚一样轻盈地挪步,走过龅牙张父亲的窗外,手足并用爬上楼梯,推开铁门,赤脚踩在屋顶的秋霜上时,她不知道年仅六岁的龅牙张正跟在她的身后。那是龅牙张第一次克服内心的恐惧,向无边的黑夜迈出对自己的命运深具意义的一步。他之所以拥有这样的勇气,是因为他的母亲在这天晚上亲吻了他的额头。他是在亲吻发生的时刻醒过来的,但年幼的他已经学会了伪装,他没有睁眼。他对今晚的亲吻有不详的预感。当他翻身下床,寻找拖鞋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母亲没有穿鞋。于是他也赤脚跟出去了。

外面的漆黑和寒冷,从那一刻起就在瓦解龅牙张的意志。他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走在前面的母亲,虽然他看不见她,但可以听到她衣服的窸窣声,闻到她头发里的味道。那也是龅牙张对他母亲最后的印象。就这样,他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狗,靠着模糊的嗅觉和听觉,开始了对他母亲的跟踪。然而从未走过夜路的龅牙张,很快在跟踪过程中显露出力不从心。他爬上楼梯的时候跌跌撞撞,弄出了对于那个夜晚来说过于响亮的声音,幸好他的父亲正在进行令他自己后悔终生的酣睡,他的母亲也已经关上铁门,走向广阔无垠的屋顶。当龅牙张在狂乱的心跳中来到屋顶上时,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突然走不动了。

他看见星星以近在咫尺的重量向他压迫而来,月亮清晰的边缘几乎割破他的脸,而刮在十里镇上空的风,像一群野马呼啸来去,无始无终。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以至于根本抬不动脚。可是逐渐远去的母亲,在时刻提醒他应该行动起来。他听到母亲奔跑在预制板上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对母亲远去的恐惧,短暂地压倒了对黑夜和屋顶的恐惧,龅牙张追上去了。他踉跄的身影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慢得一塌糊涂。而他的母亲,这个总是坐在院子里织毛衣的女人,却在屋顶上健步如飞。龅牙张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为什么这么急,他只感到她的声音消散了,味道消散了,全身与黑夜融为一体。龅牙张跑着跑着就成一个人了。这个跟丢了母亲的孩子,忽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在黑夜庞大而冰冷的力量面前止步了。他对着母亲消失的方向放声大哭。他的哭声被呼号的秋风淹没。

 

“我当时就跑到了这里。”龅牙张指着我们所在的屋顶说。

这句话让我身临其境地看到了六年前的龅牙张所看到的一切:四面八方的黑暗,无边无际的屋顶。同样的恐惧和绝望包围了我。甚至龅牙张被秋风淹没的哭声,也穿过六年时光,来到了我十二岁的耳边。

“那你妈妈呢?”

“不知道。”龅牙张说,“可能她真的跟别人走了,也可能只是透风去了。但我不恨她,她不是大家说的那个样子。”

龅牙张没有推翻第一种说法,但他也为这个故事保留了另外一种可能,即他的母亲走上屋顶,也许只是为了去透透风。若干年后,当我以成年人的务实眼光来看,事情的真相只可能是第一种,但第二种可能又像谜一样深深地吸引我,它迫使我做出了另外的猜测:为什么两个人同时消失,就证明他们是去了同一个地方?也许那个姓吴的男人只是正常的人口失踪,恰好和龅牙张的母亲出走的时间重叠了。有时我更倾向于这样的结尾:命运把龅牙张截留在此,而让他赤脚的母亲在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里一往无前地跑去。她走的时候身无一物,说明远走高飞很可能是她的临时决定。她像先前的那些夜晚一样,独自去屋顶上漫游,享受明月和清风,享受无拘无束的黑暗。她没想到会越跑越远,跑出了十里镇,和身后那个家庭的联系彻底绷断了。有那么一刻她停下来过,可是当她回头,人间密如蜂巢,她的家庭完全淹没在所有家庭的相似性中。于是她继续跑着,跑向世界的无穷无尽。也许哪一天她跑累了,就会沿着楼梯走下去,和屋子里的人结婚生子。

“也许她还会回来。”龅牙张说。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

然而直到我初中毕业离开十里镇,龅牙张的母亲也没有回来。她在镇上的名声每况愈下,作为贴住龅牙张嘴巴的最后一片胶带,人们不得不通过添油加醋的方式来增强胶带的粘性。我听到过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

“龅牙张的妈妈又生了一个孩子,有人看见她牵着龅牙吴去商场买衣服了。”

“听说龅牙张的妈妈又跟另一个男人跑了。”

“龅牙张的妈妈在南方做走私生意被抓起来了,这事千真万确。”

到后来,连乞讨、卖身之类的说法都冒出来了。我对龅牙张说:

“不用理会他们。”

其实流言多了之后,龅牙张也习以为常了,每当别人在他面前说起他的母亲,他觉得是在说另一个人。那些流言由于过度渲染反而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那是六年级下学期,我们仍然一起放学。在我的拉拢下,王铁军和朱孔明也加入了我们。我们从原来的两个人,变成现在的四个人,我们走在路上的神态更加底气十足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我的这个举动差点害得他们两个——还有我自己——毕不了业。

那天我们走出校门,看见对面来了一伙人。为首的江威两手插兜,摇头晃脑,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吃过他苦头的人都知道,他心情越好,你就离倒霉不远了。站在后面的朱孔明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们正要绕道而行,江威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站住不动了。

江威走过来,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看着我们身后的校门说:

“龅牙张,昨晚我见着你妈了。”

龅牙张没有说话。他看见江威后面的一伙小学生在捂嘴窃笑。有两个他还认识,瘦的叫李乐,胖的叫杨广。

“你妈说,下次来多带几个人,给你们打折。”江威凑近了说,“龅牙张,你想不想去?”

龅牙张没听懂,他问:“打什么折?”

那伙小学生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两个人算一个人的钱,你去不去?”

龅牙张不说话了。

“唉——”江威摇着头,“估计你那东西还没长好,等长好了再说吧。”

这时,龅牙张微微咧了一下嘴,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倒不是他听懂了江威的话,而是江威后面的李乐和杨广因为大笑撞头了。他们捂着头,一边笑一边咝咝地吸气。

虽然咧嘴的动作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江威捕捉到了。江威兴致勃勃地问他:

“怎么,你想去?”

龅牙张立刻摇头。

“那你笑什么?”

“我没笑。”

“你明明笑了。”江威看向王铁军,“你说,他是不是笑了?”

“我没看见。”王铁军说。

江威又问我和朱孔明,我们都摇头。江威有些火了,他认为龅牙张含义不清的笑是冲着自己的。他指着龅牙张说:

“你他妈的,到底笑什么?”

那伙小学生听见江威发怒了,都停止了笑声。

龅牙张闭紧嘴唇,似乎在证明自己刚刚确实没笑,可这种证明在江威眼中更是欲盖弥彰。他对准龅牙张的嘴巴就是一拳。这一拳让他的手指几乎骨折。

被打到地上的龅牙张,刚想爬起来,就被那伙小学生按住了。他们像一群兴奋的小兵,对龅牙张拳打脚踢。他们模仿大人的口吻训斥道:

“让你笑。”

那时放学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偶尔经过的学生,也假装没看见,等走远了才驻足观看。他们看见龅牙张捂着脸在地上翻来覆去,像个痛苦的失眠者。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脚越来越抽象了。

我是在门卫的喊声响起时出手的。门卫是个干瘦的中年人,他的喊声也是瘦长的:

“住手——”

我上前推搡了一个小学生。他往后一个趔趄,惊讶地看着我。我又给了他一脚。他带着惊讶的表情坐到了地上。有两个小学生见状,向我扑了过来,一个用胳膊缠着我的脖子,把我固定住,另一个用脚踢我的肚子。坐在地上的小学生也反应过来了,他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扇了我一个耳光。接着又扇了一个。接着又扇了一个。他扇了多少下我不知道,但他每扇一下,就会喊一声:

“操你妈的。”

头晕和腹痛让我对后面的事情记忆模糊。我隐约记得王铁军也加入了进来,他和我一样,在突袭成功之后就开始挨打了。朱孔明则站在一边,像是被眼前的场面吓傻了,直到门卫赶过来制止,把我们扭送到校长办公室,他的脸上依然惨无人色。

江威趁乱跑了,而且他是校外的人,所以惩罚只能落在我们头上,连全程旁观的朱孔明也未能幸免。我至今记得校长洪亮的嗓门在办公室里回荡的情景。那种只有在主席台上响起、需要整个操场才能容纳的声音,忽然来到了这间逼仄的办公室,让我们担心周围的墙壁随时会爆裂开来。校长挨个儿指着我们的鼻子说: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只觉得脸很烫,耳朵里有乱蜂飞舞。后来王铁军告诉我,我的脸被打成了关公,而且还是关公生气的时候。我也告诉王铁军,他的眼睛被打成了熊猫眼,而且还是熊猫熬夜的时候。但最惨的是龅牙张。校长那根从我们眼前一一掠过的手指,最后就停在了龅牙张的脸上。那句“都成什么样子了”,就是指着龅牙张的脸说的。龅牙张的脸在那时严格来说已经不能算是脸了,而是一个瘪了一半的皮球。他的右颊高高肿起,鼻子歪向左边,眼皮红如蟠桃。最要命的是他的嘴巴,像一个大型塌方现场,两颗门牙连着上面的铁丝一起不知所踪。事实上,龅牙张的龅牙在戴了半年牙套之后,并无任何减轻的迹象,而是仍旧按照原来的节奏野蛮生长着。没想到江威的随手一拳,就抵过了陈医生的三十年之功。我们悲伤地发现,由于一次不合时宜的微笑,龅牙张被打成了豁牙张。

那天校长以充沛的精力,足足教训了我们一个钟头。他放言说,会对我们做出留级处理,而且他已经通知了我们的班主任和家长,他们正在火速赶来的途中。这个消息让我们所有人都头皮发麻,同时又让我们四个人愤愤不平。在校长不分青红皂白的怒火下,作为受害者的我们,居然和作为加害人的李乐、杨广之流,受到同等对待。而作为局外人的朱孔明就更冤了,他只是看了看,就被留级了。但是,我们尊敬的校长只用一句话就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他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

后来证明,校长的话只是吓唬我们的。经过校方与家长的多次沟通,这件事最终定性为:校内部分学生在校外不良青年的煽动和蛊惑下所进行的一场扰乱校园秩序的恶性斗殴事件。也就是说,江威承担主要责任,我们承担次要责任。校长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面向全体师生,对我们做了简短的通报批评,此事便算告一段落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在这次事件中受到了严厉的处罚。校方在第二天就把他劝退了。他的读书生涯也从此终结。这个人就是龅牙张。

校方劝退龅牙张的理由是:打架斗殴,目无尊长。但我们都知道,龅牙张是因为笑被劝退的。在斗殴事件中,龅牙张的笑是关键导火索。他如果不笑,江威就不会动手,也就没有后面的失控情节。而如果追溯他笑的原因,则是没有说服力的: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自己母亲被人羞辱的时候笑出来。他的笑只能是一种有意的攻击。他用笑攻击了江威。

但仅仅这条罪名,还不足以让学校劝退他。龅牙张真正的罪过在于,他在校长办公室笑了。这件事的确出人意料:他不仅自己一个人笑,还引发了连锁反应,让在场的学生都跟着他笑了。如果说笑是龅牙张发起攻击的手段,那么这次他在率领学生攻击谁呢。

我必须强抑内心的激动和下巴的颤抖,才能描述那天在校长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那天,我们德高望重的校长,在苦口婆心地教训我们时,碰到了一个小小的麻烦:由于面部肌肉的剧烈运动,他不得不每说一句话,就用手扶一次眼镜。尽管这个细小的动作不会影响校长的发挥(他在演说方面早已身经百战),但那眼镜一次次从他的鼻梁上滑下来,使他高度近视的、黯然无光的眼睛,暴露在我们的注视之下,那感觉就跟裹在身上的浴巾当众滑下来了一样。而我们的校长又不能像女人提着浴巾似地,一直用手捉着眼镜说话,那样只会减弱他的气势。作为一个经常演说的人,他深知手部动作在演说过程中的重要性。因此,为了保住气势起见,他必须尽可能地解放双手,让它们在空中挥舞,像音乐指挥家。不得不说,我们的校长直到眼镜滑落在地的那一刻,手上的动作依然是优雅的。

校长大跌眼镜之后,正在犹豫要不要捡,这时龅牙张的身体出现了异样的反应。他那树枝般的注意力,又一次从严肃恐怖的氛围里旁逸斜出,伸向不可捉摸的领域。像是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小爪在挠他的痒,他缩着轻颤的肩膀,一股黑色的冲动从他的体内升起,扩大,直至像一群乌鸦飞出他的喉咙。龅牙张大笑了。没有人能阻止这一点。他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笑,层层递进,越拔越高,似乎在致力于冲破什么。我看见大笑中的龅牙张,微微后仰着身体,像一个高音歌手,向自己职业生涯的极限发起挑战。他笑得太狂放了,脸上的每个器官,甚至流血的伤口,都在往四面八方撕扯那笑,以至于连笑本身,都忍受不了这张笑脸。

那时我就站在龅牙张的旁边。他抖动的胳膊搔着我的胳膊,使我的胸口出现了奇怪的松动。我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然而,当龅牙张的笑声在办公室里横冲直撞地扑腾时,被那些翅膀拂中的人不止我一个。我看见周围的几个学生,都怯生生地咧开了嘴巴,虽然有些机械,还远远称不上笑,但对于我们僵硬的脸部已经是巨大的突破了。我们从未在这种场合释放过自己。如果笑得太猛烈,像炸弹,我们的下颚会受不了,我们的脸会被笑迸碎。

我不知道班主任和龅牙张的父亲是什么时候赶到的。在我们忘乎所以的笑声中,他们的到来显得十分遥远,仿佛龅牙张通过大笑,把我们带到了另一个空间,在那里,校长的教训远了,班主任的脸色远了,甚至龅牙张的父亲抡起椅子砸在龅牙张的身上,疼痛也是远的。吃痛之后的龅牙张,像健马长嘶,发出更加高亢的笑声,似乎那椅子只是往他大笑的火焰里多添了一把柴,让我们的笑声可以更加安全地躲在他的笑声里。这个对自己明天的命运还一无所知的孩子,此刻使出浑身解数,将大笑的境界推向了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很难想象他那小小的身体里究竟隐藏了多少能量。在他笑到极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眼角开始淌泪,像石头在高压下渗出的水分。泪水滑过他的脸,流向耳根和脖子,留下一道道亮晶晶的如蜗牛爬过的痕迹。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从那张笑脸上,我看到了比哭更多的泪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龅牙张大笑。他退学之后,被他的父亲送到一个叔叔那儿,学木匠去了。据说中途跑回来了几次,都被他父亲轰走了。而我也升入初中,忙于应付越来越繁重的课业。初中毕业后,我们全家搬出了十里镇,直到今天也没有回去过。龅牙张留给我最后的记忆,就是那场大笑。我常常想,成年之后的龅牙张还会笑吗?我不知道。我无法虚构出他成年之后的样子。我只能一次次地回到过去,回到他大笑的时刻中去寻找答案。他那仰头大笑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根深蒂固。时隔多年,当我重温那幅画面,没有听觉的干扰,我看见了那些笑声的形状。他仰起头,把一排排坚硬的笑声送上去,送到世界的高处。我看见大笑是他的屋顶,高高地位于他的生命之上,为他的生命遮风挡雨。我还看见他在屋顶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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