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环形转盘的车,有的开了出去,有的没有开出去。

环形公路

作者/孔龙

1

海珠桥上,湿漉漉的路面倒映出来来往往的车灯,桥体在夜色中隐隐约约地震颤。李子春抬头仰望彤红的天色,乌云绵密如布,明月未开,怕是一会还要下雨。有两个跳舞归去的大妈,红裙黑上衣,都烫了发,盈盈地走过的时候,目光掠过那辆蓝色的电动车。

“要买电动车吗?”李子春问。

仿佛觉得受到了某种冒犯,她们一个皱了眉头,另一个淡淡地说,“不用了。”过了一会又补充一句,“我们不骑电动车的。”

两人走到桥下,各扫上一辆共享单车,骑走了。

车是好车,结实,电量充足,只是被蓝色的喷漆乱喷了一通,因此外观看上去并不美观,甚至可以说很丑。下雨之前,必须要把它出手,但是李子春担心它也许卖不出五百块。桥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李子春坐在桥栏上,他已在此候待近两个小时。

有风吹过,又闷又热,还夹杂着一股浓烈的汗臭。一个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弯腰靠在栏杆上,POLO衫短裤运动鞋,精钢手表金项链,满头大汗,张口呼吸着夜风中裹挟着汽车尾气的不新鲜空气。

“出来跑步啊?”李子春搭话道。

中年男人没有搭理他,低头抚着自己的大肚腩,似乎在感受它是不是变小了一点。发福的肚腩,男人中年初期的普遍焦虑。若再过几年,他应该就习惯了。

“要不要买辆电动车回去?”李子春插上车钥匙,蓝色的指示灯亮起,拧动把手,后轮呼啦啦地转起,“流线造型,正弦波控制器,高弹前减震,加粗后避震;动力强劲,大容量锂电池,充一次电可以跑40公里;高性能无刷电机,扭矩平稳,更低能耗,省电又安静。可以说是人中吕布,车中赛赤兔,当年吕布要是拥有它,一定能风驰电掣冲出下邳重围。”

“就这破车还赛赤兔?”男人笑了。

“那可不咋地。骑它回家,就像风一样自由。”

这句话让男人心动了。汗流浃背的他,被江上的风吹过一阵,汗水干枯,变成了盐分黏在皮肤上,令人不快。如果骑上它,迎面的风该是有多惬意。他已经开始想念浴室的热水澡了,至于跑步,明晚可以再多跑几公里的。

“多少钱?”男人摆弄着电动车问道。

“七百。”

“骑上去像风一样自由?”

“妥妥的。”

“我看是像疯一样自由吧。”男人冷笑,“你看,前刹车是坏的。”

到底是被看出了破绽,李子春讪笑道,“不碍事的,骑车不都习惯用后刹嘛。这后刹是先进的碟刹系统,起止间,尽在掌握。还有你看,车子配有车座锁电机锁双重保护,防盗更安全——”

男人摇摇头,挥手打断他的话。

李子春心里一沉,怕是这买卖又要泡汤了。没想到男人话锋一转,“你就直说吧,五百五你卖不卖?”

车子好歹是出手了。天上的云又低了一些,细柔的风变得粗野,刮起路上的废报纸和塑料袋。路人行色匆匆,或许是预感到雨将要来。李子春把钱揣进兜里,感到心满意足,今晚是一个顺利的夜晚。

他在人群中不徐不疾地走着,留心观察照面而来的路人的神情,男的女的,或老或少,有的欢喜,有的焦虑形于色,但更多的人是面无表情。突然,他立住了,前头有人快步向他走来。他们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秃了头,都是短裤T恤背着挎包的装扮。这两个仇家,又追债来了!

李子春转身就走。紧接着,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来不及多想,他马上就跑了起来。穿过人群,往桥脚的方向跑去。转下楼梯,沿着街道奔跑,路灯,树的阴影,一排排的霓虹招牌灯箱,在他眼中化成了朦胧的光影。他转进一条小巷,擦去眼眶里的汗水,追他的人在大道上寻觅着。

巷子里停着几辆共享单车,蓝色、橙色、青色和黄色的。在五分一秒的抉择里,他决定骑黄色的车子,因为这家濒临倒闭的公司还没有退他的押金,能骑一辆是一辆。

“滴滴,嗒!”电子锁的声音引来了注意,那两个人闻声而来。不一会儿,小巷的另一头冲出一台小黄车,后面有两台蓝色的单车紧追不舍。他们从侨光西路骑出沿江西路,在长堤大马路绕了一大圈,推着车跑上解放大桥,追逐着到了江对岸。

李子春吃力地蹬着脚踏。这破单车,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前刹车线也断了,似乎已经在散架的边缘。他不由地后悔了起来,刚才应该选择其他公司的共享单车的。毕竟那些新兴公司的共享单车初投市场,车况比这黄车好太多了。嘴里尝到汗水的咸味,上衣湿透,连同口袋里的纸币,但是他可不能被他们抓住。至少今晚不能,他还有一个人要见,晚上九点半,约在7-11便利店。

在一个路口,急刹的自行车惊散几条流浪狗,李子春拐进了旧城区的狭窄小道。上上落落,九曲十八弯,后面的单车犹如鬼魅一般阴魂不散。一道长坡,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聚集在一起,密密匝匝地围拢,全然看不到有一辆黄色的单车俯冲而下。

“闪开!闪开!”李子春吼叫着。外围有几个人注意到了,回头看到李子春慌慌张张地冲下坡的模样,还觉得十分好笑。

可是,单车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

李子春咔嗒咔嗒地夹紧后刹车,可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也许是刚才路口的急刹让后刹也坏了,那时就感觉不对劲,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将出去,击中了其中一只流浪狗——也许那就是刹车片。手上松松的感觉让李子春慌了神,两脚划过沥青路,终于减慢了一些速度。眼看就要撞上人群的时候,他慌不择路地跳下车。

摇摇晃晃的无主单车犹如脱缰的野马,轰然冲进人群,有的人躲开了,但是更多人没有躲开,乱作一团。李子春没有停留,跳进一条巷子,隐没进黑暗之中。

走进7-11便利店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半。张盼坐在橱窗前,在吃一份鱼蛋车仔面,桌上还有一瓶未开封的百事可乐。空调好凉爽,李子春在她身旁坐下,被汗浸湿过的头发条理分明,像洗过未干一样。

“抱歉,迟来了一些。”

“怎么这么多汗?”

“跑了很长的一段路。而且,跑得急了一些。”

“干嘛要跑得那么急。”

“要下雨了。下了雨,就没法来见你了,所以要在下雨前来见你。”

张盼望向外面的街,树动,枯叶纷飞,风雨欲来。

“吃过了吗?”张盼问。

“吃过了。”李子春说,“叫你不要再在便利店吃晚饭,一点营养都没有。”

“这不是没钱嘛。房租交不上,明天就得扫地出门,以前真不敢相信,一个人兜里没有五百块就得露宿街头。”

李子春在高脚凳上坐下,往她的车仔面加了些盛记番茄沙司。

“不过好歹从他那里搬出来了。我告诉自己,怎么样都不能再回去的。”

“可不是。”

“一会还要去看外婆,可是买水果的钱都没有。”

“她怎么样了?”他听说过她外婆的事。据说已在医院卧床一年有余。

“快不行了。”她摇摇头,“从昨天起就没有醒过来。”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买水果去?”

“什么?”

“醒不过来的病人还怎么吃水果。”

“水果——”这个她从没听过的观点令她惊讶,“包含着大家的希望,希望她还可以醒过来。”

“或许并没多少人这样想。”他说,“一个常年卧床的八十岁老人,或许大家都希望她能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离去。甚至她本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在昏迷中决定不醒来。”

“不许你这样说我的外婆!”她生气了。

李子春不再说话。多少次了,这样莽撞,惹人生气。

在沉默的时间里,外面的马路闪过两个骑蓝色单车的身影,寻寻觅觅,在冷冷清清的街。他侧过身子,从口袋里摸出钱,推到她面前。纸币仍未干透,上面有汗液枯死后的白色盐分。

“这里有五百五十块。交了房租,剩下的五十块给外婆买点水果吧。”

“过一段时间还你。”她说,收下了钱。

“不急,以后再说吧。”

“喝可乐?”她把桌上的可乐递给他。

仰起头,李子春一口气喝了半瓶可乐。余光之中,有两个人正穿过马路往这边走来。

“我走了。”他起身。

“不多坐一会?”

“我还有事。”他站在玻璃门前,没有马上走出去。门上张贴着促销广告画,写着“鱼蛋车仔面套餐,加一元送可乐”。

“忘了他吧。”他突然说。

“嗯?”张盼看着他,嘴里咬着一颗鱼蛋。

“忘了他,我养你好不好?”

张盼蹙起眉头,嘴里的鱼蛋不知道该不该咬下去。但没有等到她回答,李子春就匆匆地走了出去,消失在右侧的街道上。

李子春走在骑楼的阴影之下,可乐已被他喝完,丢进了垃圾桶。幽暗的夜色中,追随而来的两个人悄悄地靠近他,一个年轻,一个秃了头,都是短裤T恤背着挎包,标准的便衣警察装扮。是他的对手,也是他永远的仇家。可是他没有反抗,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跑了,只是任由他们将他按倒在地。

街上,终于下起了雨。淅沥如歌。

两个警察的膝盖重重地压在他的脊背上,把他的双手生硬地折在身后,就像在摆弄一具不自然的物体。李子春又一次尝到了手铐的冰凉滋味,可是他想到的却是那辆共享单车,没有关锁的共享单车,怕是要扣他一大笔费用。


2

音乐节结束了。迷幻般的三个小时,夏日炙热的梦。生而为人,只有马不停蹄地去感受,纵使被海涛般的音乐淹没了耳膜,血液里流淌的仍然是兴奋与甜蜜。尽管已经散场,走在回家的路上,少年秦鹤却仍像是在半睡半醒之间,似乎还没有从音乐的浪潮中走出。

长坡上,停着一辆餐车,麻辣烫的香气袅袅而起。八九个少年站在路边,吃得正香。秦鹤方才想起因为着急去看SHOW,今晚并没有吃过东西,便走了过去。

“给我来二十块钱的麻辣烫。你给我挑就行,肉多点,菜少一点。”他对上了年纪的老板说 。

几个少年微微侧目,大概是感慨于自己的豪爽吧。尽管目不斜视,秦鹤仍然感受到那几道炽热的目光,他站直了,双手怡然地插在兜里。

“刚从音乐节回来?”一个少年问。

“嗯。”秦鹤点首。

“很炫。”几个少年笑了。

“你们也去了?”秦鹤不由得问。

少年们点点头。首先搭话的那个少年叫唐旭,穿着一件印着鬼怪的T恤,三眼邪神杨戬,问他,“你最喜欢哪支乐队?”

秦鹤思索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答案。很多乐队都没有记起名字。

“后悔的鲨鱼。”唐旭说。

“什么?”

“我喜欢的乐队啊。我觉得他们挺带劲。”

“是不错。”秦鹤也赞同。

秦鹤的麻辣烫煮好了,他也站在路边吃了起来。唐旭问他,“好久没在游戏厅见到你了,最近怎么没来?”

秦鹤意识到对方从一开始就认错人了,可是他仍然不动声色,就像在理发店被理发师傅搭话的时候一样,他决定胡扯一通,“最近没什么心情。”

“为什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有什么麻烦?”

“没有啦。”

“要么强要么死!”

“什么?”

“我的人生格言。”唐旭说,“如果有人打你,一定要打回去。”

“真没有啦。”秦鹤无奈地说。不知道他是什么脑回路,会得出这个匪夷所思的结论。

“我啊,最近运气不大好。”

“咋啦?”

“藏在宿舍里的几把西瓜刀,上个星期被学校收走了。”

“太可惜了。”

“没有刀在身边,总感觉没什么安全感。”

“刀多少钱一把?”聊天的走向让秦鹤感到有些不妙。

唐旭睨视秦鹤,似乎是觉得他的问题很蠢。他说,“我不知道,刀是我买西瓜的时候顺的。”

秦鹤低头吃麻辣烫。肚子饱了后,又觉得青菜似乎少了一些。

“上次放你家的两把刀,过两天我去拿。”

“刀?什么刀?”

“上次藏你家里的西瓜刀啊。”

“啊,好啊。”秦鹤含糊其辞地应道,心想这个人到底顺了多少把西瓜刀啊,不过无论如何,反正他又不知道他家里的地址。现在他只想快点吃完麻辣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云压大地,红彤彤的似妖云一般。城市似乎是在雨来之前屏息着,却是闷热。七八个穿蓝白校服的少年走下长坡,风乍起,好不烂漫,吹得他们衣衫翻飞。来者非善,为首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高喊道,“唐旭,我们找你一晚上了。”

“杰子,我劝你们快点回学校。不然宿舍关门了,明天挨处分可不好。”唐旭说。其身后的几个少年笑了起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抢了张辰北的东西?”

“是又怎么样?”唐旭不以为意。

“吃了的给我吐出来,拿了的给我送回来。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不好意思,丢了。”

“你!”

“不就一张破公交卡吗,难道还要我裱起来?”

“反正你抢我兄弟的东西就不行。”

“好。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唐旭从裤兜掏出二十块,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纸币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正好落在杰子的脚下。

“什么意思?”杰子当然是不会捡的。

“张辰北穷得身上只有一张公交卡就算了,卡里还只有两块钱,连我和朋友们坐一趟公交车去体育馆都不够。既然你好意思来找我,我就十倍奉还给你,这里的二十块是请你们吃麻辣烫的。”

可是,麻辣烫餐车不知不觉间溜走了。不远的路口,年老的摊主推着餐车走过马路。路灯是醒目的红,数字从十往下递减。

“这可不能怪我啊,老板都让你们吓跑了。”

杰子气得够呛,一脚踢开地下的二十块钱,“今晚你们一个都不许走!你,对,就是你!那个捧着麻辣烫的,别想偷偷地溜走!”

正想悄无声息地消失的秦鹤停住脚步,无辜地说,“我跟他们不认识。”

“不认识会一起吃麻辣烫?你糊弄谁啊?”

在两拨人仇视的目光中,秦鹤只得又回到人群中。

“杰子,你想怎么样?”唐旭冷冷地说,“我劝你不要太逞强,差不多就行了。”

杰子卸下书包,可是拉链像是卡住了。他的几个同学也围了上来,蹲在地上帮忙,可是书包的拉链就像铁一般的处女般严实。

唐旭他们乐了,“怎么,你们还要在这里温习功课啊?”

一气之下,杰子暴力地扯坏拉链。从书包里取出的东西用布裹得密密实实的,扯开布,是一把明晃晃的开山刀,在路灯下闪耀着冷光。刀的重量让杰子有了底气,傲视对面的少年,“想怎么样,得问我这把刀想怎样。”

唐旭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果然,没有刀还是没有安全感啊。

“把公交卡都拿出来!”唐旭大喝一声。

这句话,是对自己的同伴说的。几个少年纷纷从兜里掏出公交卡,放到唐旭的手上。这个以“要么强要么死”作座右铭的十七岁少年,缓缓地走到持刀少年的面前,掏出自己的公交卡,放到那一叠卡片的最上面,“这样,你们满意了吧?”

面对唐旭的这般举动,杰子有些愕然。他注视着唐旭坚毅的眼神,又扫视一番他身后的那群少年。夜阒然无声,一条壁虎在地上蜿蜒爬过,瞥了一眼每一张脸都那么相似的少年们,拖着尾巴又遁入墙下的阴影里去了。杰子拿起公交卡,一张张地数了起来。“九张。”他说,“十倍奉还,还少了一张。”

“还有谁的卡没交出来?”唐旭回头问道。

秦鹤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跌出人群。他只得走上前去,掏出自己的公交卡给杰子。他不由得一阵心痛:这张卡才刚充了一百块呢,可真是亏大了。今晚他就不应该跟这帮人搭话。

“很好。”杰子似乎很满意,将十张公交卡放于地上。手起刀落,寒光闪处,十张公交卡悉数断成了两截。对于刀的锋利,他也很满意。

身后,有一阵骚动。许是感叹自己这刀砍得漂亮吧。杰子想,但是他没有回头,如今气势还不能散。

“事可了了?”唐旭问。

“了了。”

“好。日后再见——”唐旭的话没有说完,他的眼神里首先掠过犹疑,继而闪过一阵慌张,他看到了那辆直冲下坡的黄色单车,还有拥挤着后退的人群,他想往后退,可是很快就被拥上来的人撞倒了。

黄色的单车倒在地上,两个轮子还兀自转动着。唐旭被好几个人压在地上,胸口淌过一股温热的液体,起初以为是麻辣烫的红油汤水,一摸,才知道是血,黏糊糊的鲜血。他惊恐地推开压在他身上的身体,好像那是压在他身上的山。他挣扎着爬了出来,对着肚子胸口一顿乱摸,发现那些血不是自己的,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倒下的人逐渐站了起来。只有秦鹤仍然躺在地上,刀插在他的肚子上,麻辣烫的红油汤水泼了一身,竟分不清身上淌下的究竟哪些是血,哪些是汤水。杰子问他的同伴,街上的少年,“刚才是谁推我,是谁?”

呼啸的风撕碎了夜空。雨还没有下来,街上游荡着一股窒息的闷热。少年们都沉默着,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倒在路上的黄色单车,车轮也渐渐停止了转动。

 

3

欢欣的雨落在地上又弹起,洋洋洒洒地击起层层涟漪。潮乎乎的马路,在车灯的映照下斑驳如画,殷红的血迹在雨水中散漫而去。环形立交转盘上,货车侧翻压在轿车上,警车、吊车与拖车在现场作业,很多车辆已在此堵塞多时。

雨一阵阵地,落在公交车的铁皮车顶上铿锵有声,积聚的雨水顺着车窗顺流而下,一道道,又一道道。张盼靠在窗玻璃上,望着外面绵绵密密的雨发愁。

“我早说过不要去医院了。”张辰北抱怨说,“我今晚有事,有那么多同学在等我,我不去怎么行?”

“难道外婆不在等你?”张盼说,“况且你那些狐朋狗友,能有什么要紧事。”

“外婆不是没醒过来吗,过去又能怎么样?”

“你再不去,只能在殡仪馆见她了。”

张辰北不再说话。车窗外,吊机升起吊杆,将翻倒的货车缓缓吊起,几个穿着橙色工服的男人在雨中指挥着吊机。

张望了一会,觉得无聊。张辰北踢了踢脚下的一袋橘子,问姐姐,“你不是房租都交不上了吗?怎么还有钱买这么多橘子?”

“一个朋友借我的。”

“男的女的?”

“多事。”

“我的公交卡不见了。”

“嗯?”

“还有没有钱,给我买张新的公交卡?”

“没有。”

“小气。”他说,“也不多借一点。”

马路上,穿荧光绿雨衣的交警指挥车辆,给逆行而来的救护车让出一条道。一个男人被人从轿车的驾驶座抬出来,医生俯身听了他的心跳,让护工将他抬上救护车。风雨中,救护车鸣着警笛离去。高音一秒,平音一秒,间隔一秒,警笛的鸣音循环往复,渐渐变得渺远了。

“你说那个人死了吗?”张辰北问。

“应该还没有。”张盼说,“死了救护车是不会收的。”

张辰北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

“什么事?”张盼问。

“妈妈说,外婆刚刚去世了。”

忽而响起一阵喇叭声,车流松动了,久堵在路上的车辆彼此挨着彼此往前走。这阵喇叭声像是震塌了张盼周围的世界,人声车声在她的脑海里逐渐远去,竟变得空白了起来。公交车在摇摇晃晃地前进,她感到有人在摇她,“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四周的声音又一股脑地冲进了她的耳膜,如此之多,如此密集,令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定了定神,对弟弟说,“把橘子拿来。”

“什么?”

“我们吃橘子吧。”张盼说,“反正外婆也吃不上了。”

环形公路就像一个人的命运。进了环形转盘的车,有的开了出去,有的没有开出去,就像那辆被货车砸得稀烂的轿车一样。而载着张盼与张辰北的公共汽车,最终离开了环形公路,往外婆住院的街区驶去。在那里,一个老人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张盼坐在公交车上,往嘴里大口塞着橘子果瓣,顺着下巴淌下胸口的,已不知是橘子汁还是她的泪水了。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