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现在,却适合去爱。

梦中劳作,心不在焉

作者/肖达明

1

如果你正午展开被子,挂在钢丝上,让阳光倾轧它。傍晚时分拿下来,把整张脸埋进被褥,会闻到一股舒服的焦糊味儿。一种谣言说,这是虫豸烧焦的味道,所以当你盖着这床被子,你便与成千上万具抽搐、焦干的尸体同眠。恰在此时,睡梦最为甜美。睡觉的妙处,就是让讨厌的东西灰飞烟灭。

然而,我已经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当时,我听说在B城能赚到两倍、甚至三倍的平均薪水,于是我就去那里工作。

第一天上班,时间被定在午夜十二点。这里灯光明亮刺眼,偌大的园区,人们在路灯下抽烟,踩着滑板飘过上下起伏的路面。我在园区里迷了路,便四处问人。一个十分友善的人在花坛旁跳踢踏舞,他对我说:“往南走一百米,看见指示牌向右转,走进去,去那里报到,人家等着你呢。”

我照他说的做,便来到了园区急诊室。医生双手插兜,在台阶上问我是否就是刚刚打电话来说自己脑膜炎发作的家伙。我告诉他原委,他点点头,让我不要介意。这是一个压力堆积的地方,人们常常愚弄彼此。他看了我的入职短信,对我说:“你的工位就在前方两百米亮着蓝色灯光的地方,进入右边房间,正数第三格。”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那是一间厕所,右边房间甚至不是男厕。于是我又回到他身边。他没有理我,自顾自地玩着一团污浊的橡皮泥。我告诉他,这是一件非常下流,也并不幽默的事情,玩笑十分低级,纯属浪费时间。他点点头,表情里有无限的厌倦,好像他才是那个受够了的人。

他不情不愿地为我打了一通电话。终于,一直联络不上的HR下来接我,他风风火火地把我领进物资仓库,拿着一盒装针剂走到我身边,很严厉地对我说:“裤子脱下来,要打在屁股上。”

“这是什么针?”

“抗睡药剂,打了不疲劳。”

“一定要打屁股吗?”我有点难为情地说。

“快点,我很忙的。”

我解开裤腰带,闭上眼睛,手扶货架等着挨针,可是没有声响。于是回过头看去,发现他正拿着手机拍我。

“你干嘛?”

“嘻嘻嘻。”

“你个疯子!”

我把针夺过来,自己打在胳膊上。

几分钟里,我记得肌肉有些麻木。打完针,我拿着物资去找工位,一路看到许多人,他们三五成群,半躺在办公桌上,相互替对方打针,有人醉醺醺的,摇晃着针尖儿扎别人。有下流胚打完针后不擦血,故意蹭向伙伴。

我就这样加入了他们,成了不睡觉的人。

 

2

我所在的开放式办公室位置很高。凌晨,天空漆黑,一颗星也没有,俯瞰下,城市好像密林间的一簇旺烈的篝火,天色越白,火势越弱。城市一点点熄灭,忽而天色一大白,一切都明亮了起来。

头一次守夜迎接黎明的感受十分鲜明,但几周以后,我只把黑夜当作黯淡的白天,而太阳无非一颗更亮的路灯。白昼的轮廓往黑夜绵延,上下班之间的界限无比模糊。

大部分时候我不向窗外看,工作堆积如山,压力是我此前不曾想象的。最开始,工作量小一点。我甚至常用公司的电脑玩《骑马与砍杀》,后来工作就越来越多,好像总做不完。

由于太忙,我渐渐不再回家,有一段时间甚至忘了房子租在哪儿。想休息,就原地坐会儿,或者换一块新鲜地方坐下,看看草坪和香樟。哪里都可以躺下,但躺下又很无聊。

有一天,我望着电脑出了神,不知为何想到了父母之间的事情。父亲母亲是一对并不幸福的夫妻,两人都很暴力,我是伴随着歇斯底里长大的。不过,他们却是青梅竹马,从小就是小学同桌,当时是两人一张长桌,有一条直尺、橡皮和铅笔构成的三八线。

父亲总是很体贴地说,你那边东西多,你把线往我这挪。

一开始,只是稍微挪了挪,多出的空间放不下什么,反而使母亲放纵了自己,桌子越来越乱,苹果和橡皮球乱滚,文具盒永远是敞开的,打了一半的毛衣还铺在书下面。

于是父亲又说,你空间还不够,我再给你挪挪。

每挪一次,桌子就愈发不够用,直到某一天,父亲那边的桌子只剩一小半,母亲过意不去。父亲便小手一挥,那尺,那橡皮,那铅笔就全不见。

他说:“亲爱的,整张桌子都是你的,我就借一点用。”

我觉得,这仿佛就是工作与生活的历史。

由于很少有机会走出公司,人们便安顿了下来。在小工位私设屏障,变换格局,这里两室一厅,那里三室一厅。

没过多久,类似“居委会”的组织就在公司成立了。委员们开始清理公司内部混乱的物资和产权问题,在办公区内引入淋浴室、洗衣店、划出专门的晾衣空间。

住在公司以后,生活中的很多极为寻常的事情,渐渐都离不开闹钟的提醒。吃饭、洗漱、休息,全都没有规划。我常常见到人们做完工作后,陷入茫然无措的状态。也常常见到闹钟响起时,他们盯着屏幕,对肠胃和膀胱的请求置若罔闻。

因为一直醒着,消耗能量,每天我吃六顿饭,我的食欲非常旺盛,如今别人看到我,好像一具骨架拖曳着皮囊,这些空空荡荡的皮肤是空掉的袋子,过去装满过剩的营养。我常常忘记洗漱,蓬头垢面,连续很久穿一套皱巴巴的衣服。也曾仅仅因为久坐不耐烦,我就去洗澡,直到保护性的油脂全部洗去,皮肤开始感染。

我渐渐意识到,睡眠本质上是一种制度。人们不需要再用统一的睡眠制定作息,别人的生活节律也就失去了参考性。于是你会见到各种各样的生活。

你会见到骨瘦如柴的饥饿艺术家,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气喘吁吁地用手肘爬进会议室,开始宣讲下个季度的成本预算分配。你也会见到那些骑着平衡车的胖子大军,走进电梯时引起惊险的下陷与舒适的回弹。

有一个叫F君的,他的故事最初广为流传。那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员工,总是穿着一件黑风衣,披散着头发,一绺络腮胡很有哲人气质。但有一天,他把工位用胶合板围起来,坐在电竞椅上,决定再也不起身。他雇了一个街上不念书的小孩给他送餐和清理垃圾。

许多年里,谁也没有见过他从那儿出来。我们所见到的,只是那孩子变得越来越像他,他也留着长长的头发,蓄其胡须,并披上那件黑色风衣。

有一天,小孩照常左手一袋粪便,右手一袋垃圾从他那儿出来,向出口走去。经过我的身前时,我叫过他来,让他把那袋粪便递给我。

男孩耸了耸肩,把密封的除臭袋放在我手中。

我打量里面的成分,以及分量。一如每天,这些粪便实在是太新鲜了。我牵着少年的手,找到主管,告诉他F君可能出了点事儿。

“F君是谁?”主管诧异地问我。

“你们知道F君是谁么?”他问其他人。

大家都摇了摇头。

我和主管叫了几位工人师傅,一起来到F君的工位,我们先是敲门,没人响应。于是师傅们拆掉了四面胶合板,F君暴露在所有人眼前——他的身体被防臭密封袋裹了起来,用胶带缠了无数圈。而电脑屏幕仍在散发幽光。

 

3

工作以后,我的性格有很大变化。有一天,我正开着两台屏幕,一台工作,一台放韩国车模宋茱的写真视频。女友徐旖旎举着一杯咖啡走过来,扫了一眼,对我说:“你知道吗?你变了。”

“变了?”

“嗯,变了。”

“变成什么样了?”

“变成了一个下流胚。”她啜了一口咖啡,然后便走远了。

的确,我成了个下流胚。休息时我不再看书,而是戴着奥特曼的面具,拿着一只尖叫鸡,一边捏一边在公司游荡。看见有趣的事情,就像狗一样凑上前,并从人家桌上拿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就为了耍别人。

有一天,我拿走了同事一根数据线,他走过来,从一堆纠缠不清的垃圾中把线抽出来,在桌子上抽了几下,说:“下次你再拿走,我就拿它勒死你!”我点点头,趁他转身,又伸手去捏他屁股,不觉得好摸,抓了一大把肉,手心却还觉得空。

我去报刊亭买了一本科学杂志,翻来翻去,怎么也找不到童年时的那种热情。正当我要放弃阅读时,却在一篇讲古人生活的文章里看到“近亲繁殖”四个字——八千多年前,一群古人在欧巴罗茂盛的森林里穿梭,用矛头刺杀鹿和野牛,并在雷电交加的夜晚近亲繁殖。我边看边笑。

类似的事情还包括,在网上查资料,跳转来跳转去,总是去了成人网站。听同事聊天,聊来聊去,总是某个女人的屁股和尾随其后的某个男人的权柄。仿佛世界在我面前,不道山,不言海,惟袒胸露乳。在我眼前,一切都是卑鄙,猥亵的,没有一点高尚的东西在。只要稍稍松弛注意力,我就开始寻找下流字眼和无聊戏码。除此之外,我还时常怒气冲冲,与人争吵。

我决定去找产业园的心理医生,他就是那天在台阶上愚弄我的医生。当时,他一边趴在地上捏橡皮泥,一边对我说:“你的情况很正常。长期醒着,前额皮质活性降低,导致自制力降低,情绪消极,思维聚焦负面和刺激性的内容。你看,在古代,要是一个人长时间不睡觉。他可能是面临危险的生存状况,一个人会变得一触即发,这样才好保持警觉。”

“可是,要是实际上没有危险呢?”我问医生。

“那么,你就会变得调皮。”他说着,把用橡皮泥捏的玩意儿放在我手上。

“像不像?”他期待地看着我。

我有点可怜他,倒不是说他花了那么长时间,就捏了一根生殖器。不,围绕着那玩意儿。他以手,以牙签,用橡皮泥捏出了一座哥特式的堡垒,有着浮雕、飞扶壁、尖拱、水滴怪兽和宽厚的墙面。

在我手上的,本是一件光滑,沉重,复杂的艺术品。可是,他把它糟蹋了,他糟蹋了搭建好的一切——那么多的努力,那么娴熟的技艺,模拟着人们用血肉和巨石克服重力的传奇,可是最终,他抬起的是什么呢?一根丑陋阳具如脓肿一般挤破尖顶,凌驾着一切。

最终,他又露出那种厌倦一切的表情,将橡皮城堡揉进拳头,直到开裂的橡皮泥从发白的关节处涌出。

 

4

徐旖旎是怎么成为我的女友的,至今我也记不清楚。而且,我常常忘记她的存在。

那天凌晨三点,我迷迷糊糊地走出公司,拦下出租车,却又不上车,只是一味地放步走,直走到天地一片幽幽的蓝。大约凌晨四点,一个小胖子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撞在我腰上,我想都没想,挥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他轻轻退了几步,也没哭,只是看着我发懵。我吓得跑了起来——不是被他,而是被自己的行为。

等等,凌晨四点,他为什么不睡觉?

我又回去,那小胖子正坐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中央,嘴里吃棒棒糖,上衣拉开,手正捏着腰上的肥肉。我走过去,说:“小朋友,叔叔刚刚做错了事情,向你郑重道歉,爸爸妈妈呢?”

他不理我,只顾一个劲儿地揉捏自己苍白的肥肉。

我又说:“你跟叔叔说,这时候了,你怎么不睡觉呀?是不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

小胖子抬起头,指了指身后的远处。我看过去,那正是我公司的大门。原来我走了这么久,还在公司附近打转转。

一个女人和我打招呼。“亲爱的,真巧。”

她好像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她。

女人走近,小胖子便跳起来,抱着她的大腿,尖叫道:“这混蛋刚刚打我!”

她呵呵笑着,朝我眨了眨眼,说:“你打儿子干嘛?”

我定了定神,鼓起勇气问:“不好意思,我们很熟吗?”

她看上去有些受伤。

她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说:“看来,你也很久没睡过觉了。”

“这跟睡觉有什么关系?”

“一直不睡觉,是会失忆的。”她认真地说,“人在睡眠的时候,会把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如果一直醒着,你就会变成一个筛子,东西会漏过去,水、沙子、记忆……所以,我从你的心里漏了出去?”

我扶着额头,突然感到眩晕。

“不,不对。他们告诉我,抗睡药剂是完美的。”

“是吗?以什么为标准的完美呢?也许对于工作来说是完美的。你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工作,但就你我之间的关系来说呢?”

“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你的妻子,我叫徐旖旎。”

她朝我走得更近,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整理我的衣领,手指抚过我的胡须。哀伤地说:“你看上去像是已经死了,但自己还不知道。”

我抽了一下鼻子,有点想哭。

“怎么了?”

“我全忘了。”

“忘就忘了吧,记起来就好。”

我点点头,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向下看着小胖子。

“所以这孩子是?”

“你儿子。”

“放屁!”那小胖子说。

“你跟你妈怎么说话的?”

“妈个屁啦!”

“小孩子不准说脏话!”徐旖旎敲了一下他脑袋。

我蹲下身,问:“小朋友,你几岁啦?”

小胖子伸出十指,左算右算,说:“俺老孙六岁啦。”

“今年是哪一年?”

“2032年!”

“我是2027年大学毕业的。”我双手叉腰,对徐旖旎说,“你在套路我。”

徐旖旎地捏了一下我胳膊,说:“嘻嘻嘻嘻嘻。”

“不过说真的,你是我男朋友。”

“姐姐!去玩嘛!”小胖子不耐烦了,扯着徐旖旎的裙角。徐旖旎把他一把抱起,对我说:“我要走啦,说好要带弟弟去动物园的。”

“凌晨四点去动物园?”我诧异地说。

“白天晚上都没时间嘛。”

“驾!筋斗云!”

小胖子在她肩头颠簸,她在水泥地上摇晃。她们在苍白空旷的大街上摇晃,此时天上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而我愣在原地。突然,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对我说:“这孩子好胖,我背不动,要不要一起去?”

“凌晨四点去动物园?”我惊恐地重复道。

“你不知道吗?”她微微一笑,“凌晨是看野兽的好时候,白天它们半梦半醒。但在黎明前,你能听到真实的吼叫。”

 

5

那天大概下午三点。她给我打电话。当时我正在看一本世界上最好看的小说。她叫我,是因为她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而我们很久没见了。我又开始遗忘她,听见她的声音,我好长时间不知道那是谁。

我退回通话页面,打开微信,输入手机号搜索。发现了徐旖旎的账号,她的头像和我的是情侣款,她的是一个美丽的女骑手,穿着洛丽塔风格的裙装,站在一匹烈马上用单脚维持平衡。我的,则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双手被缚,被马匹曳地拖行。

她说那匹马的名字叫时间。

“想起我是谁了吗?”

“嗯,想起来了。抱歉。”

“快过来吧,时间不多了。”

“马上!”

徐旖旎不经常有完整的休息时间。按照公司的话术,我们感情的投入预算严重不足,彼此服务链路不完整,没有从底层拉通私域话题,触达情感心智,导致大量的潜在激情没有得到激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相处有一种见缝插针的杂技色彩——在咖啡间亲昵,在吸烟室争吵,在游戏里让两个小人挂机,代替我们手牵手。

所以,对于每一次约会的时间,她都看得很重。当我拿着一本书去找她,问她我能不能看完这一小节时,她就生气了,抓过我的书和一把剪刀。

亲昵过后,我躺在她的办公桌上,大脑像收讯不佳的电视机一样轰鸣。她撑着脑袋,侧卧在地毯上,吹着泡泡糖。我们稀里糊涂地聊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蠢事。十分钟已经过了,但我们不想动弹。

“时间到了吧?”我问。

她不说话,她正拈起桌上的废纸,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往纸屑里一抓一大把,有时,抓来一个人物,有时,抓到一个动词,她先是看完了结尾,又逐渐拼凑出开头。

两分钟后,有人打电话给她。她没理会。

“会被开除的哦。”我忧心忡忡地说。

她没说话。

有人开始敲门,一开始是用手敲,接着改用锤子打门。

屋子开始摇晃,切割刀的火花开始在屋内迸射,徐旖旎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本的碎片,其中一些已开始燃烧。

“要不,还是下次再看吧。”我心急如焚地说。

她摇摇头,把手伸进火焰里抢救故事的高潮。

大概三十分钟后,她拍了拍没有血色的脸,摇了摇头。

“真好看啊。”

她感慨道,然后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此时一切都戛然而止。那些声音、摇撼、火焰都好像从未发生过。

她走出去,人们经过她身边时面无表情。

他们全都忘记了她,没有一个人记得她曾管理着他们,推进着某个项目。那些项目也被遗忘了。

她收拾了一些行李,我送她去楼下。

“这也许是一种解脱吧。”她说。

“也许是吧。”我茫然地说,“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打算停药,然后好好睡个觉。再然后……想去外面转转。”

“想好去哪里了吗?”

“嗯……好多地方。想去重庆,想去云南,想去北海道、釜山、巴黎、罗马、里约热内卢、金边……不过,谁知道呢?我的旅行也可以从公司门口就开始。”

“旅途愉快,发照片给我。”

“嗯……不要忘记我呀。”她整了整我的领口,然后从我手中接过行李箱,她拖着扶手,忧郁地望着箱子,很久没有动作。

“怎么了?”

她难堪地摇了摇头。“想给你一些纪念品,叫你不要忘记我。一时间却想不起有什么东西是我所珍惜的。”

“我不会忘记你。”我说。

她点点头,拖着箱子往出租车走去。然后她的人上了车,箱子却放在垃圾桶旁边。我拉着箱子不断向后视镜打招呼,她从车窗探出脑袋,朝我挥手,是驱散式地挥舞,手背向外一飞。

几天后,我调高了职级。在一次持续五十二小时的马拉松式加班后,我再次忘记了有关徐旖旎的一切事情,她在我生活中原本苍白的形象,如今模糊成一片不断蒸发的水渍。

我只知道有个陌生女人,总是给我发奇怪的照片,照片里没有任何景点,所有的GPS水印都显示,这些照片都是在B城本地拍的,只是一些奇怪的只鳞片爪——一只缝着Hello Kitty的拖鞋、一只漏了气的轮胎、一束爆裂开来的穗子、一段古铜色的脊背、一段伸向天空的大腿……

这是一个到处瞎逛,漫不经心的人留下的足印。当时我只是想,怎么会有人在自己生活的地方旅行?我不解其意,便删掉了她。

 

6

生活就这样一边度过,一边遗忘。终于有一天,我也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被辞退那天,我拆掉自己在办公室搭的“两居室”,收拾杂物准备离开。我找到了那份永久续期的租房合同,塞进口袋里,然后环顾四周,看着满地的纸盒,涌起一种事不关己的情绪。

搬家公司的师傅挠着发红的下巴,问我是不是所有的纸盒都要搬走。

我告诉他,只需要把我本人搬走

当时我坐在椅子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还蹲下身,用多毛的胳膊提了提扶手。

“进不了电梯啊。”

“麻烦您了。”我惭愧地说。

“得加钱。”他总结说。

“可以。”

“那你等着。”他把手掏进深深的工装裤兜里翻找起来。十分钟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头身强力壮的黑倭猩猩,又从双肩包里抽出一副担架。经由楼梯间,他们把我从三十八楼的高处抬到一层,并在大门口把我放下。

两头猩猩扶着我的胳膊,让我勉强站直身体。

“能站起来吗?”

“有点困难。”我说。

他又打了个响指,龇牙咧嘴地在裤兜里摸索,一只独角兽尖叫一声,飞进了天空。他失望地咕哝了几声。

“谢谢你的好意。”我笑着说,“不过,我想自己走路离开。”

傍晚时分,我走出公司所在的街区,来到了咖啡馆。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十分困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觉,不太清楚睡觉是怎样一回事,我以为,那是一种恶性疾病,得上这种病的人,会失去生命中一半的寿命,有许多事情都来不及完成。我问别人,哪里有治疗睡眠的东西,他们便指引我去了咖啡馆。

在那里,我看到了徐旖旎,一眼就认出她来。不过,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同事,关于我们感情的种种,我已经全都忘记了。

当时我有点不敢向前,这是适合重逢的时刻吗?我胖得像头猪,我走了很远的路,汗臭越发扩大我的体积。人们仰起头看我,从我面前惊慌失措地让开,好像躲避一栋危楼。

看见我,她无动于衷,只是机械般地问我需要点什么单。也许她认不得我了吧。

我端着咖啡走出去,气喘吁吁地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一边喝,一边观察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时候能听清他们说话,聊的都是网上说过一遍的事情。我等了很久,直到徐旖旎下班。

薄暮冥冥,她披着风衣,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站在一块草坪旁边,容光焕发地从提包里拿出一块火腿三明治吃。

她变化挺大的,头发铰得很短,脸颊饱满,看上去分外美丽。有些奇怪的是,她脱下工作服后,换上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带条纹的衣服,脚踩棉布拖鞋。这类服饰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睡衣,应该是病人穿的衣服。

看见我,她笑着挥了挥手,朝我走过来。

“你变得好像头猪。”

她一面咀嚼着面包,一面站到我面前。

“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

“那怎么会。”她喝了一口果汁,说,“你刚刚去买咖啡了吧?工作时间里我是认不出熟人的。怎么样,你辞职了?”

她看了看手表,把整个三明治都塞进了嘴里,腮帮子像蜡笔小新一样鼓起来。

“工作时认不出熟人,是什么意思?”

“咳!咳!”她呛住了,咳嗽了起来。我连忙站起身拍她的背。“抱歉啊,我得马上去上下一个班。”她抓着胸口说,“凌晨四点,去新野小学旧校舍的草坪上等我,到时候再跟你解释。”

“好。”

“不见不散!”她手速飞快地从口袋里捏出一粒药丸,用果汁服下。她跑出去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来,从皮包里翻找出一个便利贴,在上面写上时间和地址,然后贴在我汗湿的胸口。

“免得你又忘记。”她说。

我尾随她走了一段路。晚上七点,她在按摩店里给老头捏脚,我靠在电线杆上守望她,和她招手,但是她又不认得我了。

夜里十点,她窜入一家夜宵餐厅,围上厨师围裙,将毛肚和牛肉串在竹签上,摆在冷柜里。我要了一杯无糖的可乐和一份拼盘,看她一边拖地,一边从脑后腾起一片热气。

夜里十二点,她走进一家密室逃脱店,扮演贞子。我听到从房间里传来的尖叫,她捂着额头从暗道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羞愧的,拿着水壶的男孩。

夜里两点,因为太过疲惫,我气喘吁吁地坐在街边的梯子上,没有再跟随她去往女子摔跤俱乐部。当时我已睡眼惺忪,望着路上,仿佛有不同品种的野牛在我眼前跑过,而行人就像朵朵云雾飞快飘过,我脚下无实地,好像坐在一艘船上,身体明明没有动,却好像在完全没有阻力的平面上滑行。

依稀记得,台阶上有一个很奇怪的人,用纸板铺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脚板像死尸一样发青,从鼻孔里发出奇怪、高亢的呼吸,好像一辆即将报废的柴油车。我想,他的睡眠一定病入膏肓。

三点半,我陷入一阵晕眩,于是狠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并拍打胸口和大腿。手打下来一张便条,让我去新野小学旧址,不知道是谁贴在我胸口的。

 

7

我来到这里,这里正门上锁,围墙环绕。我很久都没有找到入口,只看见一些健硕颀长的身影,他们都穿着带条纹的宽松睡衣,把棉拖鞋扔在草地上,赤着脚,像海豚一般轻盈地跳过围墙。

我拦住一个戴着纺织毛线睡帽的年轻人,他正俯下身子,准备冲刺起跳。我问他,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进去。

他看了看我,发出了一声惊叹。突然他挑了挑眉毛,扬起脑袋,两瓣嘴唇扭曲地向外扩张,然后用鼻腔哼唧,朝我学了两声猪叫。

“你很幽默。”

他一边做猪叫,一边朝着围墙径直撞过去,把墙撞出了一个人形,朝我招手(手分成两半,形同猪蹄)。

我从中勉强挤了过去。看见荒草萋萋的足球场上,人们穿着睡衣,或站或坐,正在围着一堆火休息。有人盘腿打坐,有人借着火光读书。远处,一群身影在赤脚踢球。更多的人安安静静地聆听音乐,拨弄琴弦的声音像自来水一样随便地洒在地上。

徐旖旎看见了我,朝我打招呼。是她。我又想起来了。

朝她走过去时,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那个替我开路的男子又跳又叫,不停地学猪叫,大家笑了起来。

“别闹了,你们!”她推开别人,让我在她身边坐下。徐旖旎向我介绍这些穿睡衣的人,我一个名字也没记住。

“我好像生病了。”我说着,艰难地抬了抬眼皮。

“你才没有。”徐旖旎笑着说。“停药的人都会犯困。”

“可你不犯困。”我扫视那些脸孔,“你们都不犯困。”

“因为我们的睡眠十分充足。”她说。

有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可是你今天一直在工作。”

有人尴尬地笑了几声。

“我从不工作。”她说。

“是我记错了吗?”

一个男人双手插兜,烦躁地说,“我们是反对一切工作的。”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要么是我疯了,要么他就是昨天晚上把我从公司抬下来的搬家师傅,我给了他五百块钱呢。

“抱歉,我们没有解释清楚。”徐旖旎从地上捡起一个苹果,插在铁钎上,往火里烤。“你看,我们的确去工作了,不过与此同时,我们是反对工作的。我们反对的,是工作对睡眠的剥夺。为了反对醒着工作,我们决定睡着工作。”

我按了按太阳穴。

“睡着工作?”

“我们,作为工作的流亡者,被遗忘的人们。发明了一种药物,这种药让梦游可控,可以训练用药者在梦游状态中从事工作……”

“这种事情,也是可以做到的吗?”

“当然了,在睡眠中,一系列已经建立的神经链接会复现。比如,让一只老鼠走迷宫。等它睡觉的时候,它的大脑就会重复整个过程的脑电反应。只是由于负责记忆的区域活性降低,它不会记得这件事。由于一种麻痹肌肉的大脑物质作用,它也不会真地在睡梦中运动起来。我们发明的药让梦游可控,也消除了睡眠状态的肌肉麻痹现象。而经过简单的神经电位复制和调试,一个人就可以学会在梦中工作。”

“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郑重地说。

她把苹果拿起来,舔了一口。继续说:“是的,以前的人们,总是在现实里辛苦劳作,用梦来安慰自己。其实反过来想想,为什么不在梦里劳作,用现实来安慰自己呢?”

——人们谈到做梦,总是一副美好的口吻,哪怕他们连觉也不睡了,依然在生日时祝对方好梦成真。其实梦是一个很糟糕的东西,如果你不去美化它,它和一场恶醉也没什么两样,总是伴随着幻觉与诡异的情感,而且总是很难留下印象,梦见的东西会忘记,梦里适合过讨厌的生活。而清醒的现在,却适合去爱。

一个英俊的陌生男人走过来,坐下,又让徐旖旎坐进他的怀中。她用苹果喂他,她吻她的耳朵。我便像一颗橡胶树,被环绕着切开,粘稠的记忆从伤口慢慢渗出。

我慢慢记起了一切事情,那些宝贵的记忆一直都在,没有归档、没有分类、没有妥善地储存,像垃圾一样被机器压实,不分彼此,交杂混合。我从中勉强拼凑出我对徐旖旎的眷恋,那些触碰,那些对视,那些诘问,那些玩笑。那些无意识劳碌中难得的下午茶。我慢慢记起了一切事情,以及我为什么总是忘记它们。

——不是因为抗睡药剂并不完美,而是因为本质上我不愿意承受感情上的波折,因为我是一个巨婴,我不想记住那些无法用KPI度量的东西,只想让时间流逝,只想待在安全的环境里,心不在焉地做一样的事情,并像每个人一样不负责任的嬉笑,欢笑,哈哈大笑,打着饱嗝傻笑。

至于爱?不要说爱。相比在公司日复一日的工作,爱,哪怕只有十分钟,也是实足艰辛的劳作。我只想轻松地度过一生,如无必要,勿增使命,难道你们不一样吗?不要那么虚伪,这些篝火,这些音乐,这些书籍。你们全都不会真正喜欢。至少不会喜欢到愿意放弃你们所厌恶的。这就是为什么好的东西都在角落积灰,而鄙陋空虚的行径大行其道。

你要加入我们吗?

一只手掌伸到我面前,上面是闪烁的药丸。他们说,吃一粒,就会有八个小时的梦游,那意味着十六个小时的清醒;吃两粒,会有十六个小时的梦游和八小时的清醒;当然,如果吃上三粒,那么在未来的日子里,谁知道呢,也许你会偶尔地惊醒。

我曾经醒来,驾驶拆迁车将铁球挥向三层危房。我曾经醒来,在停电的数控机房发呆。我曾经醒来,在一锅钢水前摇摇欲坠。我曾经醒来成为警察、农民、客服、保险、删帖员、消防员、产品运营、记者以及所有其他的职业。我曾经醒来并迷失出路,在石油污染的大海,在地震肆虐的大地,在及膝深的泥泞与高高的玉米地中失去方位感。在我的漫漫长梦中,在我心不在焉的劳作中,城市变幻了模样。人们走过马路时好像一场行军。一千座高楼同时拔地而起,施工的噪音却吵不醒任何人。

是的,我一定要加入你们。

那一天,我醒来,并意识到自己的本质。当时,我发现自己正用双手扳开一头雄狮的血盆大口,在我身边,是一圈铁笼,一群老人鼓起倦怠的眼睛,在看台上注视我。

我没有叫,也没有逃。仿佛生来就在做着这样事情——我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斜侧着弯下腰,两臂温和坚定地撑开,慢慢把脑袋送进狮子森白的獠牙,吻向口腔深处的一股腥风。

来选吧。加入我们。

等等,他拿错了!

喂!你拿了三粒。

你在干嘛!放下!

快给我放下……

你他妈的是真疯了吗?

快,抠他的喉咙!

我爱工作!我捂着嘴,哭着说。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