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鄙人无力复兴中国文学。

和小说家有关的三个故事

作者/暗鲸


1.审判

小说家刘晶和我坐在咖啡馆里,他说那天他在广场上签名售书,活动结束,已是黄昏,主办方在搬运桌椅幕布,他大口大口地喝矿泉水。七月的天酷热难捱,书迷手持电动小风扇,迫不及待钻进出租车。这时来了两个男人,一高一矮,穿着贴身的运动衫运动裤,像是去参加马拉松比赛。两人都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嘴上系着遮阳围巾,这样一瞧又有点西部牛仔的味道。高个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很厚的书,刘晶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书迷,说,这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你确定要我签名吗?签托尔斯泰还是签我的名字?高个的声音很低沉,也许是嘴被蒙住的原因,他说,随便。刘晶摸出签字笔,刚要签名,高个把书打开,书中间凿了一个凹槽,里面躺了一把开了刃的匕首。矮个的声音尖锐,像个娘们,他抓住他的胳膊说,跟我们走。

我搅动冷透的香草拿铁,说,像特工的手段,你跟他们去了吗?

他说,高个说天太热,给我也系一条遮阳围巾,我闻到一股幽香,眼皮突然发沉,晕了过去。

我说,迷药?

他说,应该是,也可能是我中暑了,我一直有点低血糖。

刘晶接着说下去。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置身在一座废弃的工厂里,被绑在铁椅子上,墙上挂了一圈白炽灯,高个矮个站在他面前,仍然戴着鸭舌帽墨镜,系着遮阳围巾。

刘晶说,把脸上的东西解了吧,天太热,我跑不了,你怕我记得你的样子,戴个墨镜也行。其实我是个脸盲,我以前连郭富城和黎明都分不清,现在的女明星,都是网红脸,我更分不清了。

高个说,你要少说点话,我们也许可以早点结束。

刘晶头皮一麻,他不知道他说的“结束”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喧宾夺主滔滔不绝似乎惹恼了高个,他选择闭嘴。

矮个说,你为什么不问我们绑架你的原因呢。

刘晶想起来,按照常理,的确应该先问原因,他只是一个二流小说家,非富非贵,以图书馆为家,根本不会和谁结怨。他说,是应该问,可能太意外了,我还没注意到自己被绑架的现实。

矮个说,为钱?

刘晶说,不像,你的运动鞋是普拉达限量版的,我一年的版税也买不来一双。

矮个说,观察细致,不愧是小说家。

刘晶说,我的仇家只有一个,我前女友庄红,她和我分手的时候发现肚子被我搞大了,她不止一次恐吓我,说总有一天会派人来把我杀了。你们是庄红派来的人吗?

高个仿佛失去了耐心,把遮阳围巾拽了下来,露出一张有疤痕的嘴,他说,你说得对,我们不是为钱,我们也不受任何人指使,我们绑架你,目的只有一个,审判。

审判?刘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未做过作奸犯科的事,你们搞错了吧?我犯了什么罪?再说审判也应该是司法部门的事,怎么会劳烦到你们二位呢?

他看到矮个胸口挂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十字架,难道他们是基督教徒,来审判人类的原罪?他说,从基督教教义上来说,我的确生来有罪,这点我不否认。

高个踢飞脚下一块木头,提高音量说,审判你的小说。

刘晶更糊涂了,面前这两位莫非是批评家?矮个说,我读过你几个短篇小说,你为了把字数写多好多赚点稿费,喜欢在人名上做文章,你那篇《西伯利亚的奇迹》尤为明显,一个人物叫奥楚特洛夫斯基,另一个人物叫冈察洛夫,你不用代词,通篇都是“奥楚特洛夫斯基说”,“冈察洛夫说”, “奥楚特洛夫斯基对冈察洛夫说”,“冈察洛夫对奥楚特洛夫斯基说”。

刘晶额头上的汗水流进了眼睛,火辣辣的,他乞求他们给他擦擦汗,他们没有理睬。他说,那是我早期的习作,并非我故意为之,我现在的小说都以代词代替人的名字。

高个笑笑,露出红色的牙龈,说,当然,你现在凑字数的手段更隐蔽了,你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开始描写周边的环境,大段大段的描写,比如你那篇《红河》,男孩在想如何渡过红河,你写河边的风景,足足写了五六百字,后来艄公来了,男孩渡过了河。请问,河边的风景影响后面的情节吗?

刘晶的汗水又流进了嘴里,生出咸味,他记不清《红河》具体写什么了,只记得那次是杂志约稿,他用了一天时间仓促写成的。

刘晶眨巴着黄眼珠,仿佛他的眼睛还被汗水包裹,我说,我读完《红河》也在思考,那段景物描写是不是很有必要,另一个编辑同事说这叫闲笔,于紧要处宕开一笔,他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是张弛有度了。

刘晶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

矮个说,你还喜欢抄袭,那篇《小镇媒婆》写一个媒婆给镇上一个高考落榜生介绍对象,介绍了几个都不成功,高考落榜生后来去媒婆家送肉,看上了她女儿——一个刚刚从良的娼妓。这情节,似曾相识,你自己说吧,抄了谁的小说?

刘晶矢口否认,这是我老家的故事,绝对原创。

矮个笑了,听起来像吹哨,还原创?你抄袭了美国小说家马拉默德的《魔桶》。

我说,你是抄袭了吗?

刘晶叹了口气,斜靠在沙发上,像是非常疲惫,说,如果你还想听下去,请尽量少插嘴。

我做了OK的手势。

高个说,前面两个问题都是小问题,是小说家常犯的小毛病,最大的问题是你自以为是,蛊惑人心。

刘晶想不到他的“罪行”这么大。

高个说,你的得意之作《血村》,写河南某个村子全村卖血为生,我不知道你的灵感是不是来源于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你写的是前两年的事,你运用细节描写博得了读者的眼泪,但是,你不觉得羞耻吗?你在捏造一个故事,河南现在哪还有卖血为生的村子?

刘晶说,这是创作的需要。

高个喘着粗气,有点激动,谬论,为了创作的需要,就可以胡编乱造?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写一篇《血都》?写首都的百姓为了买房买车,集体卖血。

刘晶说,这故事放在河南有可信度,放在北上广当然不行。

高个说,我是打个比方,卖血不可信,卖肾呢?卖身呢?

矮个说,这就是小说家的臭毛病,胡编乱造,又想着自圆其说。

刘晶说,悉听尊便吧,你们审判够了吗?打算怎么处决我呢?你说的那几篇小说都已经发表了,只能将错就错了。

高个说,你要真心悔改,我们后面还会第一时间读你发表和出版的小说,如果发现你仍然我行我素,你要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到你,届时会给你尝尝背叛我们的滋味。

刘晶苦笑说,我都没有答应你什么,哪来的背叛?

矮个说,自以为是的家伙,我们不是绑架了你才逼迫你做出什么承诺,你要做的是去遵守写作的道义。

刘晶感到头顶上的钢梁摇摇欲坠,他只想早早结束这起啼笑皆非的绑架事件,于是说,我听你们的,我会遵守道义。

高个走过来,给他套上头套,解开他脚上的绳子,把他拉到户外,推上车。车在颠婆的路上行驶,时而爬坡,时而下坡,路上没有车辆和行人的喧闹,只有蛙鸣和虫叫。也不知道行驶了多久,刘晶被扔下了车,他抬起腿,用脚夹住头套,拽了下来,他看到身处郊外,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远处是城市的阑珊灯火。他在马路牙子上磨手腕上的麻绳,磨断麻绳后,沿着路往城市方向走,后来遇到一个卖菜的三轮货车,搭着车来到了城里。

刘晶没有报警,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也难以向警察证明这起绑架案的真实性,况且他担心他写作的“罪状”外泄出去,影响他的声誉。

我说,我可以插嘴了吗?

他说,你想知道结局吧?凡事得有一个结局。我当然不会惧怕那两个绑匪的恐吓,我给杂志投了一篇纸质稿的小说,过了两个月我去查稿,杂志说没收到我的稿件。我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个月后,我打开家门,看到地上有一只牛皮信封,信封上什么都没写。我拆开信封,里面是我没寄成功的稿件,稿件上有十几处红笔批注,有的写着“此处为什么不用代词”,有的写着“哈哈,套用苏童鲜为人知的小说《一个朋友在路上》里的情节”,有的写着“此事调查了吗?又是你的臆想吧”,文末写着“不遵守写作的道义,我把批注的稿子发到网上怎么样”,落款是“和你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个朋友”。

我说,这就是你不再写小说的原因?

他说,是的,我没看到墨镜后的两双眼睛,它们一定像深海一样令人恐惧。

我说,不错的比喻。

刘晶弃文从画的新闻在文坛内颇为轰动,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省城的晚报还特地派人来专访,但他什么人都不见,闭关两年。两年后,他在市里开了画展,超现实主义,画上的人物建筑风景都是扭曲的。有一个专业画家说刘晶就像《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我说,画画的感觉怎么样?

他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白牙,腼腆地说,睡得踏实了。

2.隐姓埋名

有一次,我的邮箱里收到一封短篇小说稿件,题目叫《夜色苍茫》,主人公是一个小男孩,他受不了继母对父亲阳奉阴违,父亲上夜班那晚,继母说出去办事,他选择离家出走。他走过县城各个熟悉的地方,回忆起母亲在世时的幸福时光,他走了很久,又累又饿,有个好心的馄饨摊老板给他煮了一碗馄饨,问他家在哪,他说不想回家。馄饨摊老板收了摊,看他可怜,把他带回了自己家,男孩来到老板的家,看见继母正睡在床上看电视。小说作者叫“路黑”,名不见经传,作者简介没提到真名,通讯地址是河北廊坊某个大街,电话是固定电话,没留联系人。小说语言华丽,叙事流畅,结尾更是神来之笔,写男孩没戳穿继母,叫了她一声“阿姨”,他留在了老板家,跟继母睡在一起,继母搂着他,眼泪滴在他脸上。

我把稿子推荐给主编,主编看完也说不错,不过又添了一句,问我们小说是不是很有李照的风格。李照是获得过国家级文学奖的著名小说家,他深居简出,为人低调,很少在讲座和研讨会上露面。他已三年未在杂志上发表小说,有说他患了痛风,不能打字,有说他江郎才尽,也有说他正在写一部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李照特立独行,对信息时代痛恨不已,认为人类已无隐私可言,因此他留给我们编辑部的邮箱和电话号码都是他工作室的,并不能直接联系到他。主编说李照到2015年才同意使用手机,但文坛内很少有人知晓他的手机号码,有一次省作协通知他开会,怎么都找不到他,工作室的人说他去西双版纳了,他们给他定了宾馆,打了宾馆电话,才找到他。

主编挠挠头说,不可能是李照,我们跟他约稿都约不到,怎么可能是他?

我问主编稿子发不发,主编说先放着。主编大概把这件事忘记了,过了两个月,也没见他提起,我按照审稿周期,开始看两个前发来的邮件,其中有一封邮件,标题是《路黑问稿》,内容如下:

小君编辑您好:

拙作《夜色苍茫》是否已过目,达到贵刊发表水准了吗?我明白,你是初审编辑,做不了主,那位陈主编呢?可有高见?我猜他手里抓着大把名家稿和人情稿,便昧着良心把我这篇小说扔进了垃圾桶。这即是中国纯文学之现状,厚名家,薄新人,同样的稿件,一个作者是文坛权贵,一个作者是无名小卒,你们编辑审稿真的会一视同仁吗?我痛恨这样的弊病,常想发表也好,比赛也好,应该匿名参加。我太天真了,即便如此,投稿的作家不会私底下告诉他相好的编辑或评委,他的作品叫什么题目吗?我还没想到什么好的方法杜绝上述的不公正现象,小君编辑,你初出茅庐,我不希望你沾染文坛的陋习,更希望你们青年一代能够扭转乾坤,复兴中国文学。

路黑  敬上

主编说,听这口气真像是李照站在我面前教训我。我倒没并有十分意外,做编辑几年,时常收到发牢骚的邮件。去年我在书店买书,有个穿风衣学生模样的男生拍拍我肩膀,说你是小君编辑吧。我没回应,他说你拽什么拽,为什么不回别人的邮件?我看他孔武有力,不由胆怯,说,你是哪位?邮件太多了,我记不得。他说,你管我谁?别人辛辛苦苦投给你的稿件,回复是起码的礼貌。我唯唯诺诺,是是,你批评得对,我下次一定回复。

主编转动钢笔,说,古人所谓的怀才不遇就是这样,一旦受挫就怨天尤人。我说,路黑的稿子您做好决定了吗?主编说,做什么决定?他这么厉害,我们小庙容不下,不发。我斟酌了措辞,给路黑回了邮件。

路黑老师您好:

大作《夜色苍茫》经研究,暂时还不适合在本刊发表,鄙人才疏学浅,不能给阁下提出修改建议。另阁下在上次邮件中希望鄙人扭转乾坤,复兴中国文学,我以为责任过于重大,无力承担,还望另请高明。

小君 奉上

同事看到我给路黑回邮件,说,你吃饱了撑着的,你跟这样的人客气,就等着被沾上吧。同事所言不虚,当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回复。

小君你好:

你的话让我深感不安,辗转难眠,不发表我的小说事小,不扭转文坛现状事大。但我也想通了,扭转文坛不是你我能做到的事,悲观地说,可能永远无法扭转。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好坏,自古难有定论。并非文章本身没有具体的评价标准,而是作者的资历,评论者的亲疏远近,使得评价掺杂了太多的非学术因素。文学,音乐,绘画,无不如此。之前在邮件里对你怀有伟大期望,想来造次了,我现在倒希望你不要从事与文艺相关的工作,我希望你是一个科学家,拳击手,运动员,用板上钉钉的成绩说话,不受人情的影响。

路黑

路黑的邮件让我沉思良久,相比第一封邮件的癫狂,这一封邮件更理性。我们编辑部曾经为一篇小说能否发表研究再三,决定发表,新刊送印前一天,又激烈讨论,最终撤掉稿件,不予发表。我为此陷入苦恼,一度认为邮箱里的几百篇稿件都是半斤八两,难辨高下,同事安慰我说,你要换个角度思考,有争论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文学不是数学题,没有标准答案。他信心百倍地说,不管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们编辑不会被机器人取代。

绵绵不断的稿件让我像陀螺一样忙碌,主编说,初审编辑就像流水线工人,慢慢熬,熬到副主编就快活多了。我校稿出了差错,一个错别字没看出来,杂志发行拿到手才发现,挨了一顿批,扣了这个月的考核奖。我知道原因所在,我校稿时心不在焉,会去想路黑,我给他回了几封邮件,他都没回我。我还偷偷打了他留的固定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拿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操着河北口音,说这是公共电话,问我找谁。

到了十一月份,母亲打电话问我谈对象没,说快过年了,带一个回来给爸妈高兴高兴。我活跃于各种相亲场合,一次都没成功,而娱乐新闻又爆出某个其貌不扬的富家公子结交了第十七任女友,我无端地想起路黑,或许他正走在廊坊的大街上,举着手机,痛骂富家公子。

骂他什么呢?我想不到。我又要过一个单身年,被七大姑八大姨催婚了,临近年关,我提前买好车票,很多杂志的公众号都发布了新年第一期的目录,我习惯性地点进去看看,哪些熟脸长盛不衰,哪些生脸横空出世。我看到一家省级刊物上有一篇小说叫《夜色苍茫》,作者是李照。公众号发布的内容只有目录,没有作者简介和内容简介。《夜色苍茫》是不是路黑的《夜色苍茫》,李照是不是那个著名小说家李照,新刊还未发行,我均不得而知。

我把目录链接发到工作群里,群里议论纷纷,主编删了我的链接,说,有什么好议论的?说不定是同名呢,天下又不是只有一个李照。

3.小说家的生活

有一个小说家叫梁爽,他出生于东部沿海城市,家境优渥,父亲是软件公司董事长,母亲是连锁酒店的大股东。父亲生殖系统患有隐疾,全世界遍访名医,四十多岁才生下他。

梁爽打小在美国的贵族学校读书,住在郊外森林的庄园里,他的管家据说是服务过白宫高官,司机兼保镖是海军陆战队退役军官,交通工具是一辆防弹路虎。纸醉金迷的生活让梁爽过早地对繁华世界失去兴趣,他患上了抑郁症,父亲大骇,立刻联系美国的心理医生为之会诊。梁爽的心理治疗收效甚微,他不愿意和贵族同学出入宴会,或者在自己的庄园里打猎野餐,拒绝了一个西班牙富商之女的追求,他甚至不愿意乘坐宽敞的路虎,宁愿去挤公交,导致保镖只能带着手枪挤在他身旁。

梁爽在图书馆呆了三年,抑郁症大为好转,他告诉父亲,他不想上学,想辍学当小说家。父亲大喜,儿子只要身心健康,可以随心所欲。梁爽回到国内,父亲购置了一处海滨别墅,供儿子读书写作。梁爽说他想去山区体验生活,父亲的想法和儿子背道而驰,他以为梁爽去山区是度假,像梭罗那样在湖边诗意栖居,而梁爽去山区是想体验生活疾苦,像托尔斯泰那样,写出具有人文关怀的大作。梁爽去的西部山区已被父亲改造过,父亲着人给村里修了一条进山水泥路,把破旧的民居全部修葺一番,又给村民送钱送物,让他们务必礼待儿子。梁爽在山区体验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他说山里人条件不错嘛,每顿都喝酒吃肉。父亲笑笑说,国家发展了,老百姓生活也上来了。

梁爽在十八岁那年出版了处女作《西洋漫记》,把在美国十几年的生活体验写成了小说。在父母的运作下,该书由某个主流出版社出版,并邀请几个文坛名士在腰封上写了推荐语,无非是一些肉麻的恭维之词。新书发布会的会场定在市中心的人民图书馆,前来“站台”吆喝的有本市的文学教授和外地赶过来的两个作家,底下观众人山人海,不乏穿红戴绿的大妈,因为参会者不仅可以免费获得一本梁爽的签名新书,会后还能在门口领一张五十元的超市券。与此同时,线上的炒作也是热火朝天,一干水军在网络上铺垫盖地地吹捧梁爽,说他是中国的文学天才,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更有甚者,一个写了十几年的作家读完《西洋漫记》,决定就此封笔。批评者要么被水军围攻,要么被管理员删帖封号。

有一天梁爽收到一封电子邮件,邮件内容按下不表,还得说说他父亲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爱。梁爽的邮箱是私人订制邮箱,从来不会收到垃圾邮件,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担心别有用心的人发来不利的邮件,所以身为软件公司董事长,监视儿子的邮箱易如反掌。不知道因何而疏忽,或者发件人手段更高明,躲过了梁父的监视。邮件列数了《西洋漫记》中众多缺点,文辞,情感,逻辑,每一处都具体到词句,梁爽读完,气得把书撕得粉碎,在海滨别墅里痛哭流涕。

就像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参悟,梁爽也幡然醒悟,他所过的都是虚假的生活,是被父母过滤过的生活。

梁爽没有出家,他依然写他的小说,他不辞而别,隐姓埋名,用“水木”的笔名投稿,邮箱是另外申请的普通邮箱,每天都会接受到垃圾邮件。梁爽投稿的小说无一命中,运气好的时候能收到一封措辞委婉的退稿信,大多时候是石沉大海。

父亲并非让梁爽逃出了他的“五指山”,他早就对儿子的行踪了如指掌,当高清卫星图片传到他手机上,他看到儿子穿得破破烂烂,坐在戈壁滩上,脸上泛着高原红。只要卫星监察到梁爽有性命之虞,埋伏在附近的直升机就会马上出动,直升机上有医生,还有那个魁梧的美国保镖。而梁爽在弹尽粮绝之时,总能不经意地遇到一个当地村民,送给他食物和水,请他到家里过夜。

梁爽过了五年的流浪生活,他练就了强健的体魄,埋伏的直升机一次都没出动,这让父亲长舒了一口气。他的写作技艺也日臻进步,他能渐渐收到编辑提出修改意见的回信了,第六年夏天,他在我供职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荒野》,写自己几年来的流浪见闻,笔法和语言还不够纯熟,但编辑部一致认为,这是一篇“自然”的小说,有真情实感,不是编造出来的故事。主编说现在的作家大多是坐在图书馆里的,行走在大地上的作家凤毛麟角,读《荒野》让他想起了杰克·伦敦和海明威,他感叹说这是一个没有硬汉的年代。

我本以为梁爽靠着《荒野》的发表,成为真正的小说家,我再听到他的名字是在朋友圈里,他们说他把父母杀了。事实是父母熟睡时被梁爽刺伤,父亲失血导致心跳骤降引发警报,警察和医生很快赶来,把他们送上了救护车,没有生命危险。父亲不想让儿子被判刑,他在病床上打了一通电话,又是请律师辩护,又是请心理医生开具儿子患有精神疾病的证明。

我去看守所见过他一面,他剃了光头,五官瘦削,眼神深邃。我自报家门,说是《荒野》的责任编辑,他便把他从小到大的经历讲给我听。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刺杀父母,他没告诉任何人。美国的医生出具一份报告,证明梁爽有间歇性的精神分裂,会分裂出杀手的人格,请求中国警方把这位美国公民送回美国做进一步检查。中国警方的决定不得而知,但梁爽没有被送回美国,听说他自己不愿意回去,宁愿待在监狱里。

我有时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犯罪,体验监狱的生活,为他的小说积累素材,我不记得是不是有一个外国小说家,为了写凶杀案,不惜去杀人。我记得《荒野》里小说主人公睡在戈壁滩上,仰望星空,哼了一首自创的歌曲:

我宁愿赤身裸体

也不要插上虚假的翎毛

如果没有真实的生活

我是否能够创造

2021年6月

责任编辑: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