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连根拔起,未免伤筋动骨。

拍手

作者/王瑞琪

事后,周文君想,那天早晨,赵艳丽究竟是怎么进了余麦知的卧室呢?

周文君初见赵艳丽,是在家里的可视门禁里。赵艳丽颧骨很高,看起来命不大好。她命好不好不关周文君的事,但她的嘴角是往下撇的,是个狠相,这便与周文君有关了,毕竟接下来他们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好几天。

赵艳丽的打扮不大像个保姆,至少与周文君印象中的保姆形象相去甚远。彼时周文君发现,除去颧骨高,赵艳丽的嘴唇还很薄。尽管她的笑容很假,但非常必要,一旦失去刻意的维持,她的嘴角就像是被谁猛地往下拉了一把,让人立刻感到不舒服。

第一天来,赵艳丽却不怯。不仅不怯,简直可以说是落落大方。

当时,就在客厅,周文君还没与她说上三句话,一阵不和谐的“嘻唰唰”响起来——那是余麦知的手机铃声。二人闻声到卧室门口,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老太太正在打盹。赵艳丽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便独自进去,还反手带上了门。起初,周文君还有些担忧,但不一会儿里面便传出谈笑声。待再开门时,赵艳丽正在帮余麦知按摩。

可尽管如此,也不构成周文君换掉前任保姆的理由。

第一印象好的保姆不在少数,作为一个替班的,赵艳丽能留下来,归功于她有一双会找活儿的眼睛,这是她的核心竞争力。从前的保姆总是弄错工作重点,上午打扫客厅,下午拾掇厨房,将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似乎这就是她们的终极追求了。抓不住主要矛盾!赵艳丽不一样,仅仅两天,就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两大改革。

翌日清早,余麦知正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不时用热水袋热敷腰腿。赵艳丽见了,诧异地说:“阿姨,你怎么就用这个热敷啊?”

“那该用什么?”余麦知像一个合格且尽职的捧哏一样,虚心地问道。

“阿姨,您知道炒盐包吗?就是把锅烧热,把姜切片,葱头一拍,和着盐哗啦倒进热锅里,一阵猛炒,炒热炒透,用土布袋子一扎,趁热敷到痛处,酥酥麻麻的……”余麦知光想想,就觉得十分受用。

赵艳丽说干就干,不一会儿,厨房便热气腾腾,满屋飘香,“拖把”以为有好吃的,一会儿激动地跑向厨房,一会儿又跑回客厅,尾巴摇得像电动马达一样,踮着一只小短腿,热切地望着周文君。周文君只好将它抱起来。

末了,赵艳丽说,阿姨,下次呀,我去市场,买新鲜的红葱头和粗盐,那效果肯定更好!

下午,赵艳丽从余麦知卧室出来,神情凝重地望着周文君,她说:“周老师,阿姨在里面叫我,我在外面做事,容易听不见,阿姨扯着嗓子喊也辛苦。我想最好像医院一样,装个呼叫门铃。”

从此,赵艳丽在客厅拖地的时候,在阳台搓抹布的时候,在厨房洗菜的时候——铃声兀然响起,便启动了家中某一个看不见的按钮——赵艳丽会先“哎——”一声,随后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拍着手,嘴中念念有词地快步走进余麦知的卧室,整个家都热闹了起来。


不过,余麦知与任何一任保姆的“蜜月期”都很难超过一个月,这次也不例外。

那日,赵艳丽从楼下的小超市满载而归,将购物袋里的战利品拿出来,欢快地念叨着它们的名称。周文君早先便发现,赵艳丽喜欢自言自语。佯装成自言自语的方式表达,有时候确实省力。

餐桌上放着三捆酸奶,两袋饼干,一瓶酱油,一个排插……还有一瓶腐乳。

这瓶腐乳很特别,很出众,周文君没办法忽视它。看外形,不一定能立刻判断它是一瓶腐乳,但周文君还是很快地判断出来了,因为她比较有生活经验。简而言之,这瓶豆腐乳长得像一个迷你的泡菜坛子,精致又可爱,兼具装饰性与设计感,简直可以说是一个陶瓷工艺品了。它看起来沉甸甸的,一般来说,分量决定了质感,质感决定了价格。在这以前,老余家买的腐乳都是用玻璃瓶子装着的。

赵艳丽拍着手往里屋走去,“拖把”也凑热闹地跟上,赵艳丽笑了,说,小朋友,跟着我也没东西给你吃啊。

“拖把”跟到卧室门口,突然兴味索然地掉了个头,又回到了客厅。


“艳丽,你拿小票了吗?”不一会儿,里屋传出对话声。

“我是用手机支付的。”周文君一边竖着耳朵,一边忍不住望向那瓶腐乳。显然,它与身边的朋友们格格不入,甚至与这个家都格格不入。

“这跟是不是用手机支付没有关系。不管你是给现金,还是手机支付,都会有个小票给你。”

一阵窸窣的声音。

“哎,怎么回事?他们好像忘记给我了。”

“艳丽啊,所以下次要记得拿小票,正规超市也会犯错误的。”余麦知语重心长,“你看,他们这次就收多了吧。”


这一仗,余麦知大获全胜。她冷静,沉着,清醒,果断。既达到了敲打敌方的目的,又彰显了我方的大度,尤其最后的处理,只言片语,不露声色,很高级了。

多年来,在与保姆斗智斗勇的较量中,余麦知几乎都是失利的那一方。她一夜腹稿的结果,准备多时的话术,往往却被人一句话噎死。她有着知识分子缜密的逻辑思维,与相对薄弱的实践能力。经过多次复盘后,她的实操水平似乎也没有多少长进,每一次对话的走向都是那么地变幻莫测,从不能按照她前一晚的设计去发展。像今天这样的临场发挥水平,简直让周文君叹为观止。

奇怪的是,那之后,周文君便再也没有见过那瓶腐乳了,它就像一个不属于这里的天外来客,也顺理成章地淡出了他们的生活。


“终于走了。我忍了一天了!”听到防盗门“哐”地一声响,余麦知立刻扭头对周文君说。

“你小点声,下电梯了再说。”周文君朝外面张望,就像她的目光能跟着赵艳丽出去,还拐个弯。

“小赵最近骨头轻得很!你见到没,出菜的时候,心神不宁的,眼睛都长在挂钟上了!刚电话一响,魂又被勾走了!”

余麦知顿了顿,嫌不解气,又说:“你把挂钟拆下来,让她没得看,专心做事!不然成天就盘算着跳舞打麻将。”

见到余麦知往家里的太师椅一坐,周文君便感到莫名的负担。出于压力,周文君给她倒了一杯茶。倒完后她又掺了点开水冲淡,以免影响余麦知的睡眠。

余麦知抿了一口茶,开始“如数家珍”般列举赵艳丽的每一项罪名。她说,赵艳丽彻底离不开手机了,才刚学会网上购物,三天两头就有新包裹送到家里。中午她也不午睡,抱着手机痴笑,哈哈能打过河!扫客厅时,电话一响,她倒好,头一歪,就这么夹着手机扫起地来,一扫就是半个多小时,轻手轻脚,走走停停的,她怕踩死蚂蚁吗?磨洋工这方面,她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不过,余麦知虽然说了这么多,但仍然有所保留。说了这么多,最关键的却没有说。

每一个日子,其实都是由段落构成的。日子的结构很重要。在余麦知眼中,一天的开场,绝不是洗漱,也不是吃早餐,连饮茶都算不上,炒盐包才是一天活色生香的开场。由此拉开一天的序幕,奠定一天的基调。这个步骤到位了,一天也就开了个好头。半中午时的按摩属于中场过渡,这部分不需要出彩,四平八稳就行。夜晚,在余麦知的卧室,赵艳丽拎一个大木桶进来,余麦知把脚浸进去,氤氲的蒸汽弥漫开,收音机里传来某首老歌的旋律。余麦知闭目养神,药香弥漫。这是一天的收尾。

下午,漫步小区花园,是余麦知每日汲取养分的必修课——阳光、空气、嬉笑的孩童、八卦的大妈……这一切给予她的能量,再好的睡眠与饮食都比不上。自然,这才是一天的高潮。

可是今天赵艳丽推着她在小区散步时,她能感觉到,赵艳丽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赵艳丽为了腾出双手玩手机,是用肚子顶着自己的轮椅走的,前进得一点儿也不平缓。终于来到了草坪,“拖把”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平日里赵艳丽总会为自己抻抻筋,捶捶腿,活络一下血脉,今天这项活动才刚刚开始,就被不和谐的手机铃声给打断了。

电话那头说着一口地方话,余麦知并没有全听懂,但她听出了那头的语气,那是一种既有为难又有奉承的语气。与对方纠缠了一阵,突然之间,赵艳丽用普通话正色道:“你不要再叫我老板娘了,难道女的就是老板娘?我就是老板!”

说完,她又迅速地切换成家乡话,就像换电视频道似的,转换速度之快让人咂舌。这时她不再是说一不二的语气,而是与对方谈笑风生起来,末了又说了几句客套话,颇有恩威并施的风度。显然,这一刻,她已经成了这里的主角。

“我把老家房子装修了一下,儿子结婚,到时候要带儿媳回来住的。我跟他们反复说了,不要考虑钱的问题,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乡下人办事就是不行,缩手缩脚的,看不长远。”挂了电话,她对余麦知解释道。

赵艳丽每日在两种身份间切换,她的手机铃声是一首抖音红曲,铃声一响,接起电话,她就变成了那个高屋建瓴、运筹帷幄的老板,阵仗已然盖过了余麦知“嘻唰唰”的风头。

从那之后,赵艳丽远程指挥老家的装修团队便是常态。有一次,余麦知听见她让那头代买春联,提醒对方要将大门上的“福”字倒贴,还循循善诱地说,“福到福到”嘛。事后余麦知忍不住提醒她,家中的水缸、米桶、碗柜上,可以将“小福”倒着贴,但大门贴“大福”,要方正,必须正着贴,是“迎福进门”的意思。

赵艳丽不接茬,仿佛根本没听见有人说话。余麦知以为没说服她,刚想再开口,只听她陡然有节奏地拍起手来,蹲下身“小拖把”“小拖把”地叫,霎时间她像罩上了一层金钟罩、铁布衫,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余麦知感到灰心,不再开口。


老余家过两条街便是花市。赵艳丽每日午休也不睡,独自去逛花市。一日,她拎着两串仿真柿子挂饰与一件红马褂回来,说,“柿柿”如意,红红火火嘛,说着将两串“柿子”挂到大门两边,跟对联相映生辉。又说红马褂是她买给“拖把”的礼物,顺手收进了杂物间。

人逢喜事精神爽,赵艳丽扫地的时候、洗碗的时候、抹桌子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哼起歌来。不过,她与所有母亲一样,喜悦的同时也伴随着焦虑。而她的焦虑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老余家中挂着一本黄历,就在电视机的正上方。赵艳丽每天撕一张,撕了也不扔,拿在手里,与手机网页上的内容对照,反复研究琢磨,嘴里念着“宜结婚”、“忌嫁娶”等词汇,有时又自言自语道“怎么说得不一样呢”……

小区门口便有一家珠宝店,那是一家香港过来的老店,周文君眼看着它的店面缩减至早先的三分之一,只有每天电子屏上滚动变化的金价证明它还活着。一日下午,她不用看晚自习,提前下班回家,看到赵艳丽拎着一篮子鸡蛋站在珠宝店门外,眼睛盯着上方的电子屏,是神往的样子。

自那之后,赵艳丽便总会议论金价。早上,带着买来的包子进屋了,她说,“昨天的金价是375,今天就降到了373”,或是“我以为今天能降到370,哎呀,还涨了几块。”离春节还有一个来月时,她终于下定决心买了一对金镯子,让余麦知帮她收着。余麦知将那一对金镯子放在床底的柜子里,有时,赵艳丽中午洗完碗,在卧室里帮余麦知按摩,事毕又把金镯子拿出来看一下。下个月儿子结婚,她还要带回去给儿媳妇做见面礼呢。

余麦知却开心不起来。赵艳丽一走,她便没人照顾了。

本来,周文君还有个弟弟,按传统,父母应该在儿子家养老,但余麦知却从没打算受制于传统。周文君是她一手带大的,从小,余麦知就有意无意地强化周文君的长女意识,久而久之,周文君虽未做到传说中的“长姐如母”,但也习惯了所有责任一肩抗。余麦知养老,认定了周文君。

她一退休便投奔周文君,这些年,她与女儿不分你我,与保姆相依为命,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自己的大本营。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但她活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一棵老树,盘根错节,深深扎进周文君的生活中。如今连根拔起,未免伤筋动骨。

但多年的寡居,养成了她嘴硬的性格,她嘴上仍说,我去你弟家过年是无所谓的。我这个人,跟谁都相处得好。当下周文君很震惊,她才知道人对自己的判断竟可以如此主观。

一周后,余麦知被接走了,打包的行李塞满了车子尾箱。周文君心想,一个人究竟能产生多少东西?记得有一次余麦知住院,转科室时需要将大包小包暂时寄放在护理部,护士见到地上堆放的包裹惊叹,住个院有这么多东西啊?正要去搬第二趟的周文君说,这才搬了一半呢。

周文君就像一个长期负重的人,陡然被人取下肩上沉甸甸的包袱,一时竟有种难以适应的失重感。


多年来,周文君一直有一个奢望。作为一个经常留任高三的老师,她很少失控,只有一次,她气急败坏地对几个迟到学生吼道,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想睡到自然醒!

周文君是一个极度自律的人。带高三的早晨,她需要六点整准时起床,夏天还好,冬天确实有些难捱。

这样的情况,在周末并没有好转。周末的早晨,只要听到开门声、脚步声、说话声,周文君便会醒来,再睡不着,无论那声音多么微小。余麦知就像家里的生物闹钟。在这样的环境下,她长期缺乏睡眠。而这些年的共同生活,也早将周末的概念稀释。


平日里,余麦知总是“稳如泰山”地坐在太师椅上,独霸一方。她就像一朵吸饱了水分的乌云,随时能酝酿一场疾风骤雨。如今,太师椅上空空如也,余麦知与赵艳丽的捆绑组合也临时解散了,来年才相聚。

周文君心上的乌云终于消散,今晚,空荡的家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所以这一刻,她不舍得睡觉。

她报复般地按下所有开关,灯火通明的家霎时变了个样。她端着一杯茶,靸着拖鞋,故意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她又把各个卧室的门都打开,掀起门帘,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在客厅和卧室来回逡巡,晃来晃去。她更加确定这个家和平时不一样了,像是翻转的变形,微妙的异化。周文君拿起一个球,在小窝里打盹的“拖把”耳朵瞬间竖了起来,随着球的起落,“拖把”矫健地来回冲刺,乐此不疲。

夜更深了,“拖把”回到小窝里,在各种玩具的包围之下,幸福地眯着眼。她心血来潮地将一套功夫茶具拿了出来,烧了一壶滚滚的水。

她专注地冲洗茶具,斟酌茶叶,都有一丝虔诚了。滚烫的茶水浇上去,玛瑙似的荔枝茶宠在浇灌中一点点变色,晶莹剔透的果肉便露了出来,就像在茶水中绽放的白雪红梅。滚烫的茶水滑入喉咙,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尽力捕捉茶的醇香。

她又惬意地刷起了手机,“拖把”微弱的鼾声传进她的耳朵。似乎还缺点什么——周文君想了想,下单网购了一个小音箱,订单显示明天就会送达。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屋子里环绕着悦耳的乐曲,音符落在地上。

她想,现在大概可以睡了。


躺在床上,她的身子深深地陷进去,忘我地呼应床的拥抱,脑袋却轻飘飘的,像在云里,也像在沙滩。困意浪潮般席卷而来,“人只有两只手,你想有八只手,什么都要管,自然会失眠……”朦胧中,她想起某个深夜节目的心理专家这么说过。

第二天一早,阳光从窗帘外一点点渗透进来。一个瞬间她惊醒,又想起余麦知已经不在这儿了,她倒回床上,像个小女孩一样笑了

这样的早晨,她却听到了“咔嗒”一声——那是钥匙接触锁孔的声音——她始料未及,以至于冰凉的触感跳跃了空间,准确地传递到她的身体。


一下,接着一下,富有节奏的击掌声响了起来,像是神秘的作法,虔诚的朝拜。赵艳丽回来了。周文君的脑子“嗡”地一声,以惊人的速度做出了判断。拍手是赵艳丽的个人标志,早先周文君便想,一个人,一双手,怎么能拍出这样磅礴的气势?

温暖的阳光变得刺眼,她用被子蒙住脑袋,但似乎没有用。动车延误了?忘了拿身份证?周文君心中闪过了各种可能,却还是挑不出一个能说服自己的合理解释。但她希望赵艳丽只是回来那么一下,很快她又能恢复自己的独居生活。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生活像一列前进的火车,她无法决定上来的是哪些人,甚至无法决定火车往哪里开。

在纷杂的思绪中,她已经走到了卧室门口。

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自己昨晚在客厅有没有遗漏什么?内衣?脏乱的碗筷?或者会暴露她隐私的一切……她的灵魂到客厅巡视了一圈,好在似乎并没有什么。

现在她已经异常清醒了。她的手握上了冰冷的门把,面色凝重。不知道的人,怕是以为这道门外是奔腾的洪水,或吃人的怪兽。


把手旋开,门里门外的人都吓了一跳。赵艳丽的脸上,是比平常还要夸张的笑容。

“你怎么没回去?”抢在她拍手前,周文君脱口而出。

“嗨,那两个小崽子说要旅行结婚,这下解放我了!红白喜事累死个人,我跟儿子说,算你有良心,知道让你妈享清福!”

赵艳丽一鼓作气说完了这些,周文君不忍心看她。她脸上的笑容就像深秋树上瑟缩的枯叶,一缕风都会将叶子吹落。

“我买了糯米和红腰豆,今天中午我们吃腊八粥!”赵艳丽雀跃地说,周文君这时注意到她手中提着的食材。尽管周文君不喜欢吃腊八粥,不单是口味上不喜欢,生理上也难以接受,她吃完后容易反胃,总之会有一系列的后果。但她说,好啊,你还记得今天是腊八啊。用的是感叹的语气。

赵艳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一下跳上窗台,三下五除二地将窗帘取了下来。回到门口,又对周文君说:“趁今天我把窗帘洗了,准备过年!”


不用照顾余麦知,赵艳丽的工作任务减少了大半,照理说是没什么事的,但她却出奇地忙。她卷起裤腿,似乎准备大干一场。她为了过年回乡参加儿子婚礼,专程烫染了头发。前几天的早晨,她说,自己前一晚去发廊弄头发弄到两点钟,韩国师傅要排队等,没办法。她还说,她做的是798的套餐,也不算贵。此时的她,披头散发,风风火火,倒有种莫名的气势。她还忙里偷闲,将在窝里酣睡的“拖把”弄醒,帮它穿上自己买的红马褂。

吃完早餐,周文君回到卧室。刚进去的那一刻她吓了一跳——明晃晃的,毫无遮挡——她这才反应过来是赵艳丽将窗帘拆洗了。像是被突然扒光衣服的人,此刻一丝不挂地展露在她面前,熟悉的卧室也让她感到陌生。

她关上门,走到飘窗处,拿出茶具,在刺眼的阳光下,重复昨天的步骤。她在心中默念三声,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烧水,冲洗茶具、茶叶……水漫了出来,她慌忙停下,本能地想要出去拿抹布,但是赵艳丽在外面,她还没想到巧妙安慰赵艳丽的话语,对于怎么突破赵艳丽的屏障更是毫无头绪——赵艳丽一拍手她就没辙了。

她承认,从刚刚开始,她便一直留意外面的声响。她的耳朵被唤醒了,她的灵魂跟随着赵艳丽在自家的客厅、阳台、卫生间穿进穿出。这明明是我的家啊……她在心里说。

平日里总爱弄出各种声响的赵艳丽,今天却轻手轻脚,也不再哼歌。可周文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赵艳丽的身上,一旦脚步靠近自己的卧室,她便屏住呼吸,停下手上的事,待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恢复如常。当跟随赵艳丽来到自家阳台时,她的思绪被粗暴地打断了。

“快递!”——门铃响了,是欢快喜庆的音乐,就像是一支小乐队驶进了她的家。她想起是自己昨天下单的音箱到了。

“来啦——”赵艳丽吊着嗓子喊道。急促杂沓的脚步,充满节奏的击掌,“拖把”有力的吠叫,组合成一支狂欢交响乐,由赵艳丽指挥,只有周文君一人是观众,只为她一人演奏。

这样热闹的一刻,比任何时候都更有过年的味道。拍手的赵艳丽又回来了,这让周文君松了一口气。掌声感染了她,在那一刻,她无限趋近于赵艳丽的频率。熟悉又亲切的掌声,正成功地将这个家包围。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