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层的人管理,下层的人服从,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一个渴望死在梦里的人

作者/金汤力

【01 小树】

一开始,他坐在那只沙发上。他将姐姐从上面推下,姐姐因此缝了五针,后来伤处永远爬着一条小小的蜿蜒的发缝。他不记得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记得和姐姐一起往微波炉里塞了一碟又一碟裹着保鲜纸的牛奶馒头,烤到微微发黄的时候,蘸上炼乳吃。碎屑掉了一地,他们趴在木地板上用手指面一点点黏起来,撇在空碟子上。还有火腿肠和细盐。拼命填饱肚子的习惯可能就是那时养成的。他高坐在沙发靠背上,脚踩着扶手,不安地咀嚼,等待一场惊心动魄的风雨光临。

 

黑云聚在远处的海面上,慢慢迫近,低垂,暗示这场风雨是寂寞的午后里唯一值得期待的节目。呼啸的风与暴烈的雨向房屋扑来,但被两扇大落地窗阻隔开,它们撞向玻璃窗,壮烈得像是一场献祭。海的呼吸很重,将形单影只的船颠倒玩弄,近处楼房上的老天线被吹得孤苦无依,天地的悲悯在某一刻忽然收回了。树和姐姐安坐屋内,连一丝海面上带过来的腥味都闻不到。

 

眼前的景象显然刺激了他大脑某一处皮层。树是胆小的,可能够在安全范围内,围观大自然强硬的手段和无情的嘴脸,让他兴奋不止。现在回想起来,一个人最早的记忆会暴露他的本质,比如说在姐姐看来,树一直是一头表面老实怯懦,内心却暗含疯狂的绵羊。他用小尖牙咬住自己的手臂,想永远记住这一刻的心情,直到长大后他读到“船在海上,马在山中”,仍会想起那时午后的一场风暴是如何席卷他的心灵。

 

树喜欢窗外的风暴,喜欢绿色,喜欢皮衣与尖头皮鞋,幻想它们穿在身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讨厌大红色的羊毛衣,讨厌球类运动,讨厌糕点的酥皮会掉得到处都是,讨厌洗完澡后浴室氤氲流泪的镜子。

 

关于浴室,小时候树和姐姐一直是在父母的浴室洗漱。早上,两人并肩站着,由母亲一个个按着肩头,替他们刷牙。滚烫的大毛巾往脸上胡噜两把,再打发到过道搽雪花膏去。树去拿书包,姐姐还要在小院里等母亲梳一条长马尾辫儿,母亲说还好有个院子梳头发,不然长发掉在屋子里她还要弯腰一根根去拾。

 

树觉得父母的浴室是不同的,现在看来,不过是向东南,采光很足。可那时觉得太阳光充盈在小小的斗室,柔和,温润,连同母亲那些晶莹剔透的瓶瓶罐罐,在光线中变幻转出靛青、天青、秋香几种颜色,好得不得了。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浴室的边边角角都会叫人擦得干净,花岗岩的洗手台在常年炎热的南方仍能沁出凉意,树把汗透了的手臂和脸贴上去,他喜欢母亲的浴室。乳白的地砖,深粉的浴帘,铜质的吊环,因为材质好,加之用得小心,廿年仍无破损。浴室外是二楼的大阳台,草地上种了铁树,竹子,黄皮树,石榴树,桂花树,还有爬一整面墙的金银花,一到夏天,家人便会摘下颀长的两色的花朵洗净煲汤。靠近浴室种了三种花,低一些的是一品红,圆润大瓣的叶子红得发黑,还有茉莉花与夜来香。除此之外,为讨母亲欢心,每当夏夜的玉兰花开了,树便去摘些来,盛在浴室的玻璃杯里,用水养着,一室清香。后来母亲嫌他乱动浴室的杯子,他便不再这么做了。

 

日本人说浴室是躲避地震最好的室内场所,他想,不管何时,母亲的浴室都是他躲避外界震荡的最好场所。

 

姐弟俩都还小到被帮佣抱在塑料浴盆里洗澡的时候,姐姐瘦小,颈上一颗溜溜的大光头。反而树很快长出一头毛绒绒的黑发,一双黑瞳仁慌慌张张,冒冒失失的,乍一看,还有几分漂亮。所以母亲有时会哄他穿上姐姐的衣裳。可母亲不知道,蕾丝的衣领太紧,木耳边的袖口又太松。

 

天气热得吓人,树一把抓住裙摆,掀起来,用力地扇风。没一会儿,母亲看见了,一边赶紧捏住他的手,一边用手捂着嘴笑道:“怎么可以这样子哦?”旁边围坐的长辈、小孩们也跟着笑起来。树从母亲的指缝间看见,她的嘴唇搽着闪光的大红色的口红膏,仿佛热源中心,他觉得后背突然出了一阵薄薄的凉汗,像有食物梗在胸口,头晕脑胀的。

 

过了一会儿,树才意识到,大人们把他当作了一个没有头脑、没有思想的小玩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四肢更短小,经验与体力比不上他们,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思考与记忆。他愣在了那里,大人们真是愚蠢。转过身来,姐姐正在一旁的阴凉处默默望着他。

 

从小到大,他和姐姐的关系还算不错的,这大约是建立在他们都属于同一阶层的基础上。他们是同一个阶层,而父母是另一个阶层。上层的人管理,下层的人服从,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有一回夜里,年龄相仿的一对堂兄弟来家里玩,嬉闹间,堂兄弟将珍贵的假山石打碎了,母亲心疼得不行,却不便发火,于是将树和姐姐关在熄了灯的浴室里。正是由于这种微小的悲哀的失望,这对姐弟的心才能偶尔地握在一起,否则的话,血缘关系决起不到什么作用。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他们大概连朋友都交不成。

沉默保持了很久,久到树以为浴室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就听到姐姐的声音从冰凉的黑暗中摸过来:“妈总是这样。明明不是我们的错。”

 

树顿了一下,接过话头:“嗯嗯,”又顿了一下,他又说:“妈不分青红皂白。上次也是这样……”

 

树是这种人,哪怕他多爱吃饼干,他也不会做第一个吃饼干的人。可一旦有人将饼干的包装袋撕开了一个口子,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而再而三地探进去。姐姐早早地打断了:“看我怎么办吧!”

 

堂兄弟自知闯了祸,自然不敢久留。打发完他们走,母亲便一点点把弄乱的摆设,沙发的靠垫归原,又将用过的茶具泡水,留给明天帮佣去洗。都完事了,她才一盏盏将一楼的灯熄掉,走回二楼房间。她当然没有忘记一楼浴室里还有两个孩子,正因为记得,故而拖着步子,将一切做得很慢。

 

等到最后一盏灯也随着哒哒的脚步声熄掉了,树在想象中看到,姐姐露出了神气的笑容。

 

门没有上锁,姐姐扭动把手,踮脚飘出门外,浴室的门留了一半。树踌躇半天,也憋一口气穿过去了,手没有碰到门边,就不算他的错了。外面,月光从窗帘细微的花纹透下来,他往前厅走了两步,才看到姐姐已在那揿电话,起伏的电话按钮发着比蓝色月光更幽微的光。

 

电话一接通,姐姐便压低了嗓音,轻轻地嚷起来:“爸爸,快回来救我们……”这时候她说的还是“我们”,挂了电话,姐弟俩挨在沙发上熬等了许久,直到睡着。又过了许久,树惊醒在黑黢黢失去月光的半夜,父亲正将他抱起,他左右看,姐姐已经不在身旁了,迷糊中他问:“姐姐呢?”隔天早餐的时候,母亲将白粥一勺一勺盛进小碗里,爽朗地笑道:“还是姐姐鬼精灵,知道夜里偷溜回自己房间睡觉。”树抬头,姐姐露出了想象中那种神气的笑容,挾了一大筷子的盐渍银鱼仔,送进嘴里。

 

海边酷热,一到夏天,家里老人便支使小辈们去采竹子芯,用白水煮了喝,可以清心除烦。他们住的地方有几处毛竹林,树和堂兄弟姐妹们往手上套一个塑料袋,熟练地在毛竹间穿梭,比谁摘的竹芯更多。消暑的方法还有很多,他们住的花园里,有几座人气惨淡的欧式喷水池,在那时候本是很气派的,却不幸沦为了这群小娃娃纳凉戏水的游乐池。背心短裤一脱,就跳到里头胡作非为起来,吃了午饭出去,不直玩到太阳下山就不回家。午后细细的阳光照耀着他们赤身裸体的模样,活脱脱是喷水池边那几尊胖天使像。负责看池子的保安员都认得他们的父母,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更有意思的是桃树林,连成片地结果子,毛桃熟透了,粉中带红黄,地上一半,树上一半。游人踩着泛黄的落叶来,见那上面堆满了粉嘟嘟的果实,心里不由得欢喜起来,自自然然地便对这丰收的景象产生感恩之情。可孩子们不同,他们追逐的脚步一踏进来,这桃林便遭了殃。因为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树上一扭摘下来也好,俯身到地上捡起也好,把这片成熟的桃树林变成了他们打“沙包大战”的战场。作弄得桃林不成样子,他们又呼啦一片地跑到附近的草地场上,趴着看雨后的大白蘑菇了。

 

在一个热汗罩着全身的下午,孩子们手握着盛了竹芯的塑料袋,一溜烟儿地钻进了他们的奶奶家。他们把袋子往桌上一丢,就像沙丁鱼群一样拼命往客厅的电风扇前挤,大张着嘴让风灌进喉咙里,汗顺着挺直的短发滴下。奶奶穿着一件蓝花白底罩衫,长银发盘踞在脑后,一丝不苟的,慢慢的,而且皮肤凉凉的。奇怪,好像老人家在夏天也不会出汗似的。她走到厨房,往小铁锅里倒水和竹芯,哗啦啦的水声压住了孩子们的嬉笑声,背景里有不眠不休的蝉鸣。

 

奶奶家有那种商用冰柜,里面是她平时吃的素菜,还有一大堆给孩子们的饮料:苹果汁、椰汁、番茄汁,各品类雪糕,还有盒装的凉粉。吹了一会儿风扇,孩子们便去冰柜里翻出了凉粉,用小塑料勺挖着吃,冰冰凉的,带着甘草的甜味,真痛快!吃得急的,已经偷跑到奶奶的卧室,开那扇大衣柜取一副旧得发黄的麻将牌去了。麻将牌孩子们看不懂,却懂得把它们当作积木堆城堡,打攻防战玩。

 

玩到暮色渐浓,把麻将牌一装,大家各自要归家了。正待穿鞋子要走的时候,奶奶揪住了其中一个,厉声道:“你们谁把我的花瓶打碎了?”一时间,客厅里只听见电风扇转动的嗡嗡声。孩子们反应过来,都闹着“不是我,不是我”,奶奶只顾把他们都抓到走廊里,地上果然一堆花瓶碎片,原本装着的鸡毛掸子也跌落了,真是一地鸡毛。“不是你们还能是谁,快出来认了,一定是有人干的,不然这花瓶能无缘无故倒了?”奶奶的问话极威严。孩子们还是挠着头,没一点头绪。树只当自己从未进过这走廊,一定与自己无关的,于是放心沉默着。

突然间,奶奶一把捏住了他的肩头,瘦瘦的五指掐了进去,道:“一定是你干的,不是你这坏小子还能是谁?”堂兄弟姐妹们扭过头,齐齐看向他,每个人的黑发上都结着汗珠,静默间,倏地滴下,干瘪乌紫的嘴唇上一层薄汗,用手擦了,一会儿又冒出来。

 

树的手握紧了,他们明明可以作证的,他根本没有走进这条走廊过!

可他们没有。

夜里,父亲打电话来,不知道他在电话那头跟奶奶说了什么,反正奶奶最终沉默地放树回家了。天业已黑了,树要走过两道楼梯、一段长路才能到家,黑夜安静地陪着他。

 

树也哭了,也闹了,也像其他孩子那样尖声否认了,他一边听到自己的声音因莫名心虚而拔高了,一边用余光瞥见,奶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看他表演。他觉得自己像小丑。他沉默了。在沉默中他渐渐地悟到,自己与生俱来的寡言与慌张,被奶奶视作了装傻与轻浮。他人微言轻,说什么也无用。回家的路上,他很想哭,儿时穿着花裙子被众人围着调笑的场景又一次涨满了胸口。但他没有哭,一是因为这条长路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做他的听众,二是因为他不断地怀疑起自己,坏小子,奶奶说自己是坏小子,他觉得自己不是,可是奶奶是绝对权威的,怎么可能看错他呢?

 

到了家,父亲温柔地问他,是不是打碎了奶奶的花瓶,他说不是,说完一下子就哭了,眼泪与鼻涕俱下。时隔多年,事情最后是如何解决的已经记不清了,树只深刻记得,那个下午快乐转瞬变为了惊愕。

 

这个世界很奇怪,爱笑的人会被当作是善良,蔫蔫的则被猜疑为城府极深,孩子如此更是犯了大忌。从小就听人说“孩子要有一些喜气”,长大后又听人说“年轻人要有一些朝气”。树渐渐地理解了,蔫蔫的其实是一种公害,于自己本身无伤,但对他人来说是极不入眼的事。因此长辈们对树常有格外的教导与劝诫,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从此以后,他只好努力地高兴,努力地开口。好孩子和坏孩子的想法一直萦绕在树的心中,坏孩子像一块红绸飘在蓝天空,好孩子像一张塑胶皮将他束缚得紧紧的,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只蟹柳而不是一个人,广东人打边炉用的那种一整排的红白蟹柳。说是蟹柳,其实是一些不值钱的鱼打成鱼糜再塞到一团塑料纸里而已。

 

“去打边炉吗?”母亲问他,“和你大舅舅大表哥一起。”去了才发现,一同吃饭的还有大舅舅的朋友,一个足够老的男人,但还有相当狂妄的口气与食欲。树不喜欢这样的人,尤其是男人。同桌吃饭的时候,感觉他投下的阴影高大得压倒了自己。树喜欢像父亲那样宽厚的人。觥筹交错间,只有母亲、大舅舅与那位朋友谈笑风生。大表哥是早已成家的,和树一向感情生疏,故不多话。树则是因为,在母亲这边的亲戚面前,特别地拥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他们的日常还多少要靠母亲接济。

 

大舅舅的朋友一边吆喝着让人吃,一边自己也吃得丝毫不客气。锅里烫了树不喜欢的金钱肚,可大家都说是好吃的,哗啦一分,分到树的头上,他只好硬着头皮夹几片,嚼也不嚼就吞下去。看树吃得如此过瘾,大舅舅和他的朋友便开始劝他多吃,每上一样菜,他们都免不了作说客。树不懂如何应答,只好说什么听什么,不一会儿他就成了桌上包底的人,凡是别人吃不完的,都往他的碗里去了。母亲有些讪讪的,道:“树最喜欢打边炉了,今晚的菜都是他喜欢的。”“对对对,树多吃点,你大表哥在你这个年纪,牛都能吃下几头!”大舅舅也帮腔。这时,大舅舅的朋友开了一个玩笑,树没接上话,愣住了。他自觉有些失礼,马上把头垂下了。大舅舅看见了,满脸堆笑道:“我们家树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啊。”

 

当晚回到家后,母亲略有不满地对他说:“这么大孩子了,也不晓得把东西分给大家吃,今天晚上净是你一个人吃了,教我多不好意思。”树想分辨,但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在脑中翻来覆去想了几次,母亲早已走远了。

日子如流水,树就这样拥着困惑,长成一个大人了。

 

【02 小偷雪人女孩】

树的人生,在十来岁时夏天的游泳池旁,再度打开了一次。

 

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像湿淋淋的白色杜鹃花朵从泳池里走出来,水从她修长的四肢滚下来,柔软得站不住似的。她的样子很清爽,五官为脸庞留白了许多。眉眼是圆圆的,鼻梁是狭长的,嘴唇一抿就不见了。总之,她长得像一个谜。这个谜钻进了树的心里。

 

树开始跟踪她。

 

游泳课上,一群女孩子从小小的换衣间涌出,穿着平日不常见的泳衣与鲜亮的拖鞋,树一眼看到了她。她把毛巾叠好放在椅子上,开始拉筋,不停地把脚背绷直,冷酷地展示着小腿的肌肉。不一会儿,就毫不留恋地扎到泳池里。在水里,她是一条银色的带鱼,准确,优美,连溅起的水花都比别人来得干脆利落。

 

文学课上,上了年纪的老师发出的噪声像一张符咒,网不住底下的乌烟瘴气。而她安坐位置上,静静的每一次的呼吸,都像一棵大树在生长吐纳,树望着她的新鲜的藤蔓爬上了天花板,又伸出了窗外。她不属于一个课堂或学校,也不属于一个下午或午后的阳光,但一切都属于她,任何有灵性的生命都会忍不住被她吸引。

 

在学校的步道上,她与女友挽着手散步,夕阳照出她的轮廓毛茸茸的,还有她的粗布麻衣,像对外形与外界不屑一顾。但她脸上露出温柔笑意,又像活在诗里的亲近宜人的姐姐。总之,她时时变幻出不同的光彩,同时,她又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女孩,一走出树的眼中,瞬间消失掉。

 

树小心翼翼地活了这些年,也许在别人眼中,他已经拥有了相当丰盛的人生条件。但实际上,那些好的,不好的,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是别人塞到他的手里的,一旦拿掉,也就一无所有了。他讨厌大红色的羊毛衣,是因为某一年母亲用藤条教育了他之后要他穿上,他讨厌糕点的酥皮是因为它们掉满地后,有造成他挨耳光的风险。他喜欢的绿色,从没出现在他的房间或衣服上。还有会发出踢踢踏踏声音的皮衣皮鞋,他永远在橱窗外远远地看。他只是从别人的眼光里这儿取一点,那儿取一点,一个徒有其表的小偷,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对自己的生命都感到心虚呢?在读小王子的时候,他一点不喜欢小王子和他的玫瑰,但发疯般地想要一只自己驯养的狐狸。

这个女孩唤起他的一种希望。女孩叫晏,他们先是同系的同学,又变成一见如故的朋友。树没有着急,直到女孩交了一个男朋友,陪女孩等夜里的班车去见男朋友时,他甚至给了女孩一枚保险套。有一次,女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一样,对他说:“树,我有时觉得,我和你是一样孤独的。”如同晴天响雷,树从内而外打了个强烈的寒战——也许在这一刻,或早在他们相遇之前,就注定他们是彼此的狐狸。

至少在那段时间里,树敢说他是世上最了解晏的人。晏曾经好奇:“为什么好像我的事你都能明白呢?”树心说:“当你真心爱着一个人,你就会是全世界最明白她的人,因为你不得不去注视她,聆听她,想她所想,急她所急。”晏不能明白,一点也不要紧,不管她身边是谁,树自有他的笃定。他在日记里写下:晏不经常笑,如果她在笑,一半因为她开心,一半因为她紧张。然而她开心的时候也不多,开心也会令她紧张。晏看起来过得满不在乎,无忧无虑的,但她心里有很多小伤口,浅浅的,密密的,布满了各个沟坎。脆枣,脆苹果,沙西瓜,鳗鱼披萨,麦片和粗粮饼干,这些是她爱的;茉莉,话梅,榴莲,她母亲煮的汤,这些是她不爱的。他给女孩写长长的信,信里说:“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是原始的流动的水,可以是各种面目与形态,而在别人面前,我只是被装在不同的器皿里,无法动弹。”

 

认识晏的时候还是夏天,熟悉她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晏也开始像冬天的树木一点点凋零。有一天,她告诉树,自己可能得了忧郁症,因为她正在对一切失去兴趣,包括她的生命。树第一次感到着急,他很害怕,又有一种避无可避的宿命感。

他们打通宵的电话,哭泣,咒骂生,谈论死,总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直到天亮。

晏说,尽管自己有父母,有一群兄弟姐妹,可还是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弃儿。哪怕躺到温暖的被窝里,反反复复地把被角掖紧,也不能安心。她说:“病发的时候,就像飓风在我身体里撞,把路过的回忆都撕碎了。”

树想象着电话那头,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不知道雨是否打湿她的发梢,冷了她的手脚。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心爱的女孩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冷和硬的雪人。他们在书本和电影里寻找生存的理由,对现实避而不谈。从那时开始,树浏览的网页都停留在疾病相关的位置,他学会像堵水坝一样堵住晏的可怕的念头,像网小鱼一样网住她流向虚无的身影。他把牙关都咬痛了,对女孩说:“如果你杀死自己,也就杀死了最好一部分的我。”

他们手拉手并肩跳进巨大的情绪漩涡,树一边害怕,一边想,跌到底就好了,那时晏就会相信他。可晏说:“最可怕的不是跌到底,而是每一秒都像即将要跌倒,是一直下坠,却不知终点什么时候来。”

有时一个电话,树从另一个城市跑来,暴雨的天,转几趟车,他不觉得累。等晏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他发现她既失去了笑的力气,也失去了哭的力气,树淋满雨的外壳瞬间冷软下来了,而这一刻的微妙又被晏小心地捕捉到,他们同时沉默了。

两个少年,一个不停地举刀子自伤,一个不停把自己献祭出去,结果是两败俱伤,周而复始。可对他们来说,这样的互相伤害反而能够带来一种切实的生命感,是病态的,然而又是蓬勃旺盛的。情绪拉扯着他们,而他们拉扯着彼此的人生。树在日记里写下:苦难像一条张开的大河从头顶流过去,带走了生命中许多不够分量的东西,只留下瘦骨嶙峋的求生欲,露出水面。也许你不会相信,世界上最强的求生欲其实出现在那些一心求死的人身上,他们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生的力量在宣告它的胜利。

 

冬的黑暗好像一只敦实的萝卜,被瞌睡的农妇切成了一片一片,黑暗经不住分,于是便有几个夜晚薄得像雾,像冷掉的杯盏,像人们口中即将揭开的秘密,像薄萝卜片儿,就是不像夜。一个冬天过去了,他们就在这样的黑夜里蹚来蹚去,拉着彼此的衣角。

 

有一天,树给晏分享了一首流行歌曲,晏笑道:“这里面西洋长笛的片段倒好听,我很喜欢。”树一抬头,仿佛雨已停,天已光。

 

他们约好一起在外面租房子,给晏安栖之处。由于这个病,大家都默契地不谈以后,树只是埋头搞毕业、工作、挑选房子的事,已经几乎耗光了他的精力。与晏的关系没有与家里说,是为免麻烦,却让他更麻烦。直到这时,家人才惊觉这小动物已经长到了可以搬出外住的年纪,还有了许多自己的思想与喜好,他们下意识拦住他的脚步,在他计划的每一处细节上提问纠缠,更加将树推往了晏的身边。现在,晏只有他,他也只有晏了。

树不停地奔走,前方似乎是他与晏的未来,却增加他的不安。未来像一团红日藏在金云背后,遮遮掩掩的,最终还是禁不住熊熊燃烧起来。

 

这天傍晚,他在便利店挑选果腹的三明治,照旧打电话给晏。他将这些天来看过的房子大致做了记录,大小、布局、楼层、装修风格、房东是否好说话、附近有无医院菜市场,还画了手抄画,逐一分析。有一家的房子实在好,不论是地段还是装潢,都很合心意,他去看过之后,觉得简直可以定下来了。

 

晏听完果然很惊喜,只是嫌价格有些贵,又犹豫起来。树想象她烦恼的神情,一定很可爱,他说:“钱的方面不用担心,我出多一点也没关系的。”他知道晏不喜欢亏欠别人,一时又想不出别的话,又问她:“今天怎么样,家里人还有争吵吗?”

 

晏说她父亲还未归家,今天颇平静,只是家人们又念叨起她未来做什么,总之还是希望她能够找一份稳定的政府工作。

 

霎时间,树的心收紧了,问:“那你怎么想呢?”

晏听上去仍是满不在乎的:“我自己的话,自然还是想去日本,你知道,我一向喜欢那边的研究所……”后面的便听不清了。

 

最终三明治没有买成,树坐在便利店门口,吸了很多烟。他们不曾讨论过未来的问题,他没把握。晏的未来里有没有自己呢?眼前晏似乎如生病前一样展开笑颜,天真地问他,凭什么自己的未来里必须有他,这几个字未曾在他的脑海中成形,他已觉得痛极了,痛得眼冒金星,闪闪的金星与天真的晏一同消失在一道白光里,与之轰然倒下的还有他的信念。

 

之后的几天,他还是看房子,一时发现有价位更理想的房子,便觉颇受鼓励,一时又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只是在做无用之功。他开始斟文酌字,甚至故意说些相反的话。他告诉晏自己可能要延迟毕业了,晏只是耐心地安慰他。他说这时节工作真难找,晏还是安慰他。他说家人难缠,与晏一同租房子生活的约定也许没法实现了,晏沉默了一下,最终,她说,实在不行就算了吧。树如遭五雷轰顶,虽然是他引逗着晏,一步步地说出这话。原本他只是五内俱焚,此刻又如冷水淬过一般,凉透了,心死了。

 

电影中大受打击的人会每晚买醉,生活一塌糊涂,现在树才明白,一塌糊涂的不是“外面”,而是“里面”。他回到老家,听从家人的安排,在他们与朋友跟前装得如同往常,实际上已经不由自主地感到内里整个儿地往外腐烂出来,一个人时,便止不住地作呕。一个月后,他按捺不住写了封长信给晏,他想恨她,恨自己的胃竟攥在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孩手里,但最终他还是希望她好,希望她能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不久后,晏回信了,信中说她已被树弄得只剩口气儿,若不是当初树逞一时之快应承她,她也不会对爱,对生活寄予如此厚望,以至于现在一败涂地。本以为储够了勇气踏出围城,谁知竟与树的欺骗短兵相接,现在她已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了。之后,她删光了树所有的联系方式,从此消失在树的生活当中了。

 

爱恋中的人都是惊弓之鸟,却无法勘破对方原来也是。小偷逃跑了,雪人女孩融化了,故事像织了一半的毛线衣,难看地丢在那里,蜷成球。

 

树回了老家,又成天地混起日子来。有一天,几个朋友在打牌时聊起在外面“玩”的事,树一向对这些有抵触的,这次却出人意料地加入了话题。说到兴起,朋友直接带他去了一家相熟的休闲中心。他们熟练地挑了技师,树也照做。女孩温软的手在身上滑来滑去,不免让人心猿意马,但树难得地露出了不耐烦的一面,他觉得心里空得很,只希望那双手能对他用力地揉搓。

 

他躺在那里,紧闭的眼眶内不知不觉含了热泪。那女孩一边手往他的下半身摩挲,一边顺势俯身到他的右耳边吹气,喘息,做得颇卖力,技巧也很熟练。树的身体对这暧昧的场景很受用,他也试探着把手顺着女孩润泽的小臂往上摸,很快便湿了。

 

这时他才知道人的身体与心灵也是可以完全分开的,因为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正抛下享乐的身体,非同小可地悲凄起来,并放任自己像抟一张面巾纸一样把心抟成团,皱巴巴的,噎在胸口。

 

他想,他真的坏了。

 

【03 一个家庭的寒冬】

人都有老家,树也有老家,树的老家是给它种子的那棵树,人的老家是给他生命的父母。父母不在了,老家就没了,只有关于老家的记忆,像午后的雨在梦中淅沥。

 

树在十多岁时,才正视他的老家,凝望它直到失去。很多细节已经记不明朗了,要找它只能在梦境里找,但也都碎成一片片的,捞起它如猴子捞月一般困难。比如,得知父亲生病的那天,大概是很普通的一天,姐姐打电话来,树便从学校买了车票赶回家。普通的一天,普通的沉重的心情。听过日本俚语:这世上,谁不似躲雨人?不幸像雨,更像云,随心去飘,笼罩在谁的头上也仅凭运气。不过别人只能遥远地看见乌云笼罩,云底下细密折磨的雨只有当事者自己领受,“不幸”这两字,展开里面细小的皱褶,成了一段段普通至极的真实人生。

 

一开始,家人间对话总在打哑谜,而父亲明明得知谜底了,仍在猜。他一夜之间从可靠的大山变成了一个念念叨叨的神经质小老头,像崩坏的一角,把原本停稳的生活变了形。母亲和姐姐拼命地鼓励他,期盼变形的生活重新支棱起来,而失望后,又大大地泄气。树作为最受宠的小儿子,自然担当起劝说父亲去省会治病的责任。但树毕竟是树,他没有一夜长大,而是大哭了一场。他哭是因为看见了父亲的害怕,亦或是因为别人看到了,却作看不到。父亲当然也会怕死啊,谁也不能因为他是一名父亲就责备他的脆弱。

 

很快,举家搬去省会,住在医院旁的酒店,酒店不许自带大功率电器,家人偷偷地用电饭煲煮一点饭和汤水给住院的父亲,每天下午姐姐和母亲上菜市场,买炖汤的龙骨,配菜有时是胡萝卜,有时是海带,米和腊肠是家里带的,格外香。只是父亲吃不了多少。

 

清晨不过五点,树早起到便利店买热包子豆浆,过一道天桥到医院。天桥上来来往往的都是病人家属,手上的不锈钢饭盒在大太阳下是一个个明晃晃的圆点,在整条天桥上流动,像草间弥生的画。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是一些衣衫褴褛,长发打结的乞讨人。一旦有好心人打开荷包,便会引发一连串烧开水似的反响,所以树很谨慎,买早餐剩下的零钱只给那种遥遥远离人群的可怜人。并非纯然出自好心,他想单方面地和老天商量,用点滴善举换取父亲治病的希望。

 

有一次下雨,他走上天桥,又折回便利店,买了一把伞支在一位乞讨人的身旁,后来再经过时,那可怜人依然淋着滂沱大雨,伞已不知所终。树马上明白了,并不存在他与老天的商量,而是有人出售可怜,他则购买心安而已。

 

入院检查又手术,手术又检查,坏消息像一个个顿点,反衬出等待的日子成了绵里藏针的快乐。在父亲的病房,可以看见窗外灰扑扑的楼顶的瓦,和灰扑扑的小小的鸽子,两点一线的短程飞行,像单调的水墨画。病房里并不似一般书写的“充满令人厌烦的消毒水味”,有人吃饭时便有饭菜味,有时是柠檬香气,切开的柠檬气味能够舒缓病人的神经,有时是白酒的辛辣味,代替洗发水,用梳子沾了去梳父亲疏疏的头。

 

树在病床边打盹,望着吊针里的药水一点一点地往下坠,有时也会失神,忘记叫护士来换药,父亲怕打“空气针”,对他发火,下次树仍旧迷迷糊糊的。有人说父母是挡在生死前的一堵墙,树现在摸到了墙面,却还懵懂不知。

 

他心里想着一个女孩,像湿透的白色杜鹃花朵的女孩。女孩坦诚地与他分享男友的故事,他却想要趁虚而入。真卑鄙。父亲缠绵病榻,而自己想着这些,更加卑鄙。但是爱是一种本能,母亲背对病床上的父亲流泪,是爱的本能。即使痛苦,也想着所爱的人,也是本能。如果这是卑鄙,就让他卑鄙吧。

 

等父亲身体好些,他们租了一辆房车回家,从省会回家乡的路很长,父亲仍虚弱得起不来身,只能在车上躺平吸氧。他们手忙脚乱地准备行李、药、毛毯、医用氧气,最终还是一团糟地挤上了车,只有父亲稍微舒展地躺平了身子,其他人均小心蜷缩,脸上苦涩又迷茫,谁也不知道这趟车要载着他们驶向什么前程。

 

果不其然,半途中,父亲叫起惨来,手术后他的食道出现了瘘道,经过路上这一颠簸,又出事了。只好临时请家乡的救护车破格开来,让医护人员对父亲的伤口进行简单的处理,再一路鸣笛回去。

 

大中午的,故园东望路茫茫,树和母亲下车等救护车,踢掉公路上偶然蹦出的几颗小沙砾。毒日当空,像压在他们头顶的巨轮,在人脸上一寸寸碾出了汗。

 

一年后,父亲的癌症转移了。而树在父亲倒下之前先一步地倒下了。学校的心理老师向他推荐了经验老道的精神科医生,建议他回家休养,他捏着回家的车票,还不能决定。长久以来的岁月像一针缓慢注射的药水,让他僵直的背脊渐渐酸软无力。

 

这天树从图书馆回学生宿舍,夜色如水,声声蝉鸣,快到顶楼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的那头,母亲张口大骂,让他霎时间招架不住。他努力在自己的喘息中抓住一些讯息,半天才明白,原来是姐姐离家出走了,她给父母留了一封短信,到省会找工作了。树的字词还来不及凑成话,就被母亲尖利的一句“宁愿没生过你们两个!”划破了。

静夜,一瞬间火星迸发。

他幻想自己——蹲下,助跑,把手按住顶楼的防护栏,轻巧地翻过去,从此没有下文。想必会很痛快。

 

电话挂断了,不知不觉树已蹲在了地上,双手搂住肩膀,从轻轻的发抖中又用力打了一个寒战,忽而醒过来。冷风吹着,他的皮肤底下仿佛是一座座火焰山。

 

又强忍过了半晌,树拨了电话,让室友来接他。回到寝室后,他拜托室友将前后门锁上,自己把自己板直地放在床上,不知出处的风将他如拉拉链一般,剖开了,又合上,又剖开了。里面空荡荡,又冰凉凉,零件响个不停。厚棉被也变轻了,他在被子下发抖,被角随之颤动,如蝴蝶振翅。如此,一夜无眠,第二天,树去见了医生。

 

现代人得情绪病再正常不过了。医生这样宽慰他。然而家里已容不得第二位病人。父亲不愿再治病,但仍被哄骗着搬进了医院,起码癌痛发作时,可以打一支止痛针,聊胜于无。一家人的日子又再被框进狭小的病房里,姐姐辞了工作,从省会回来,母亲脾气日渐的差,嘴里像开了个骂人的杂货铺。

 

树守在父亲的病榻前,又一次差点打了“空气针”,他连对不起都懒得说了,缩进椅里,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胆小惶恐,另一个则对自己的感官全然鄙弃冷漠。他趴在床边假寐,让眼泪从不被看见的一侧流下,它那么沉静,他才会允许它流下来。因为他宁可相信伤口是美的,哪怕腐烂也是值得深入的,就是不愿意承认它只是一种活生生的痛苦。眼泪滑腻到脖子时,门突然开了,黑黢黢的身影闪过,丢进来一张经济饭菜的宣传单。

 

后来树又睡着了。

 

【04 一个渴望死在梦里的人】

天上爬满了流云,像小孩嘴边淌下的黏液。满城的霓虹黄澄澄的,高举的银色盾牌映出无数的太阳,太阳的汁水顺着风落到了树冠上,绿枝则长驱直入地插入霓虹当中。

女人,男人,黄色的皮肤从肥大的百慕大短裤中露出来,一截截肢体在单调重复地摆动,渐渐拼出汹涌人潮的模样。

树张开眼睛,不知身在何方。

 

恍惚间,一个身影像闹钟把人群荡漾开来。那是一个女孩儿,长发乌黑地披在身后,松松散散地编织着日光,待它完全融化成一面金黄的旗帜,树才迟钝地停下脚步。他忍不住想伸手捞一把那金色,如同猫忍不住挠肚皮上的光斑。

 

旗帜在风中鼓荡。

 

过了一会儿,金色褪去,一滴水掉入海中,女孩儿消失在人群里了。

 

树后知后觉,此时已是满面的泪痕了。记忆的匣子打开,旧日仿佛重现,她在前,他在后,她在说,他在听,白色鸡蛋花落了一地,他们小心翼翼地踩上去。那几年,他用全部包裹起女孩脆弱的自我,就像包裹起他自己。甜蜜的回忆好像月亮投入了深潭,如今仍在荒芜的湖面发着微光。

 

忽而记起他与女孩似乎有约,在那绿意闪烁的霓虹招牌的大楼里,大门正不怀好意地向他敞开。他紧了紧喉咙,鼓足勇气推开门。晏坐在临窗的第五张桌子后面,她的面前放了一个玻璃樽,燕麦色的海洋驮着红豆的小山。树拉开椅背坐下,张开嘴又听到牙齿交战的咯咯声,只好抿住了,一言不发。

 

是她先开口的。

侍者端来了树的咖啡,混沌的雾印子在窗上收缩又舒展,忽明又忽暗。

 

她的眼睛望下,仔细地看,有眼泪静静地渗出,在瘦瘦的脸庞前挽起了两条细细的珍珠链子,阳光斜过来时,一半是青色的,一半是紫色的。

 

这时她已大获全胜,何况又慢吞吞地吐字:“从前是我错了,如果你愿意的话,重新来过……”

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吗?“好。”他胸腔里传出晦暗的声音。空气中,有些细尘正缓缓坠下去,而他心里却有什么在熬煮,滚烫起伏。

 

女孩小口地啜饮面前的饮料。一根唱针跳下,油润的老歌开始吟哦,每一个转音丰盈得像夏季的雨水,洗刷着空气。小金勺搅拌得咖啡当啷作响,口红膏在杯沿留下微笑的印子,意大利面根根交织缠绵,桃子气泡酒也快乐得不断冒泡泡,咕噜咕噜,唤醒躺在上面的薄荷叶。

 

丁零零零——门推开,摇动了一个胖水母似的风铃。树走出门外,努力克制反刍,窗外乌云万里,此时却叫晴空撕开了个口子,一下子光亮了起来。金色的光长出绒毛,轻轻地拨弄,衬出女孩的脸格外的清丽,格外的清晰,从未有过的清晰——不再是背影或头发,而是泛着浅浅笑意的面庞。城市里,绿叶从霓虹中露出,像一排排牙齿,咬着脏兮兮的灯管,破敝的招牌和水泥。成片的金鱼在排水渠里游,它们从城市的这头被放生,又在城市的那头被执竿的儿童捞起,红色的大尾巴一摆,污水就溅到经过的凉鞋里。这时,夕阳像个歹徒,隔着密云冷眼打量街上的人群。天光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暧昧不清的明黄与淡紫色,介于午后与傍晚之间,令人错觉还有相当长的好光景去错荡。

 

电话铃响起,他又像狗一样跑起来。来到一间斗室,既有地下室的潮湿,又有27楼的摇摇欲坠感,大半个处在阴影中,像一块浓度75%的黑巧克力。仅有一扇落地窗拢住了大片的光明,一个庞大的身体囫囵地塞在窗框内,这让他看起来像圣父周身纹满光芒,脸庞是看不清的,然而有种慈爱的表情。

 

是父亲吧,树猜测,虽然身形高了许多。

 

那男人并未搭腔,只是从窗边离开,信步走到了料理台前,解开了身子软软的塑料袋,从里面取出来三四个番茄,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一副准备煮饭的架势。

 

树盯着看,那男人需要微微弯腰,因为料理台仅到他的腰间,他的衣服与头发都服帖,只有衣服袖子被乱七八糟地翻到大臂上,正用手轻巧地扯掉番茄的蒂子,清水流过他起皱的大手,手指尖染有淡淡的蜡黄,那是长年吸烟的人才有的标志。这人不是父亲还能是谁?

 

太好了爸爸。树满心的喜悦,话语像弹簧直接从心里跳出来,然而又有一丝恐惧,不敢向前迈出一步。您没事啊,为什么我总会梦到您去世了呢?他没有期待男人回应,但确实看见他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于是树兴奋起来,他瞄见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台老式傻瓜相机。便迫不及待地拿起来, 他说,我要看着您,抱抱您,给您拍照!男人一边笑一边躲,好像这是他和树之间的小游戏。树的心也慢慢从嗓子眼落下来,他不停地按动快门,变换各种不同的角度。回头冲洗下来,肯定有几张是可以看的,他想。

 

依稀间,有极吵闹的戏曲乐声从另一处传来,树本不在意,却有两句仔细地落入耳中,唱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他不免感慨,这青天白日的高楼里,是谁家在习演戏文,声势如此大,况味这般悲切。

 

噢,想起来了,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陵园原来可以藏在日常经过的闹市当中,正对着马路,菜市场隔壁的,是一座雕梁画栋,张灯结彩的小二层,里头不止不休地唱着咿咿呀呀的戏曲,绕过那后面的红花绿树,亭榭楼台,才是他父亲小小的雪白的灵堂。他看着客人们像候鸟群来了又走,好像这里是多么熬人的一个雪国似的。

 

树低下头看,手里还握着那部老式傻瓜机,可里头的照片要去哪里冲洗呢?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场梦。

 

他松开抓着相机的手,相机就悬在半空。轻轻拍一拍桌子,那些带有陈迹的咖啡杯,老式水晶座钟还有轻巧的玛瑙鼻烟壶也从红木桌上缓缓升腾起来,晃悠了一会儿,才错落有致地挂在半空。父亲的身影也摇晃地膨大起来,吞下了落地窗通过的大片的带有裂缝的日光,光芒万丈的,在这阴潮的斗室里渐渐没了形状。

 

突然,树含了一口气,朝外奔跑!

 

风像缰绳,勒得他两边的耳朵生疼,晴空里电闪雷鸣,在催促他快下一个决定。他一边跑,一边看道路两侧的绿叶,一口口地将繁茂的街市咀嚼,那些商店楼宇的大小招牌模糊地连起来,像不加标点的散文诗,被风一字一句地读下去,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齐刷刷地朝后脑勺抛去。天空中的流云,呈回字状地倒流不止,太阳不知道是下山了还是躲起来了,只见远处海浪不断拍打着岸边幢幢高楼,外面像裹了一层金色蜜糖,一个高过一个的白浪奋力挣脱,又回到它的怀里,留下堆堆泡沫,像乏味的表情。

 

晏说,过去都是我的错……不!她说的是她恨他,她恨他一指头戳破了她的幻想!他又何尝不恨呢,恨自己的胃攥在这不识好歹的女孩手里,她说着,他听着,他是平凡的,而她是平凡人中最骄傲的一个,但她的消失像滑草一样快……想到这里,心如刀割,医生告诉他,原皮是最好的敷料,不要用力扯开伤口,用纱布缠着,几天就好了,然而怎么可能会好呢?医生不知道,家里早已容不下第二个病人了,母亲说的话像拿钢丝球擦拭他的心,饶是最坚硬的心也经不起这般打磨啊。父亲去世之前,他鼓足了勇气对他说,我终于知道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直面死亡是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父亲慈爱地摸摸他的头,说他是最懂自己的人……女孩的背影,他永远都在凝望的乌黑的长发,医院的就诊单,医生说,你该住院了,母亲煲的汤,父亲艰难地把饭菜一口口咽下,又一股脑吐出来……夏天,雨,冷清的灵堂,还有偷吃祭品的麻雀……山与海都在往后退,为他摇旗呐喊——想要永远留在梦里只有死在这里!

 

雾从四面八方升上来,像一个甜点新手毫无节制地往盘子里倒淡奶油,被重重的雾气缭绕着,城市变得不诚实。树费了大力气找到最高的楼顶,然而无论往哪望,都只能看见一团浓白与混沌。天空已没有一丝云彩,它把大地的阴影全都收起,收纳进雾底下一颗颗沉甸甸的脑袋里。风雨将至,仿佛有一些音乐舒展开来。

 

只要在这场美梦里结束一切,他就能永远留在这里,当个幸福的人。

 

像牛羊回到草原,眨眼的星星回到天幕。

 

想到这里,他不再计较正确的方向,朝着那浓白与混沌,大踏了一步。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