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咱们也给孩子报班?

油炸薯条

作者/孙鹏飞

不到七点钟,我带着女儿竹兰到了学校。她现在自尊心比别的孩子强,坐在我们用来进货的小三轮上总是埋着头,别的同学找她说话也不理。出门前还对我不满,问我为啥叫竹兰这么土,我说这个不是土,是文化底蕴。摘自《临江仙》,竹兰乘兴倚熏风。她到教室后,我一个人坐在操场前面的草坡上。坐了会儿,屁股都让露水泅湿了。天色尚早,建筑和人都在熟睡中。蚊子频繁空袭我,我盘腿坐在台阶上看了会儿《契诃夫全集第二卷》,之后进教学楼上了个厕所,之后又坐在视野开阔的大操场等武老师。这边交通紧张一些,武老师五点起床,倒两班地铁也得是七点钟了。大概又过去半个小时,门卫把学校的电动门关上,小轿车陆陆续续停在门口,小学生成群结队进入。

很快我在人群中发现了武老师的身影,她没倒地铁,她是骑电动车来的。计划中我是要走过去跟她攀谈几句的,谈话内容是关于她课后办学习班的。昨天下午老李来我家形容武老师,说武老师是这样在课堂上说的,她需要办一个课后学习班,对于功课进行查缺补漏,有条件的同学可以来上课。进她的学习班要面试,学习的内容和课堂上也不算是一个系统。学习班很贵,一个学生一节课三百。

我和妻子张婕在步行街开了间油炸薯条铺子,生意不难做,旺季还能挣一些钱。但是我们商量了一个晚上,还是打算和武老师谈谈。张婕怕我错过最后一天报名的日子,所以早上出门前叮嘱我好几次,一定要说清楚,我们孩子不是不想报辅导班,也不是没钱,主要是武老师,您是新来的,办班儿有点急了。您先过了实习期,站稳了脚跟,假使到时候您不办班儿,我们这些孩子家长也不会同意的,也得把孩子往您那里送。张婕说完,停下想了想,问我,这么说可以吗?

我说,是不是有谴责老师的意思?

她说,要不,咱们也给孩子报班,咱不差这点事。

我说,可是,学习班在武老师家里,她家离学校也得俩小时,离咱们家就更远了。以后谁接孩子?

她说,实在不行,把孩子姥姥姥爷接过来?

我环顾了小屋子一圈说,这点地,三口人都挤得透不过气。哪能接过来呢?

这会儿武老师把粉红色电动车放进车棚里,她把公文包取出来斜背在肩上,她还很年轻,长发垂肩,一眼看过去她浑身上下哪里都透着自信,像是我上学那会儿班里拔尖儿的几个班干部。我在后面跟了一会儿,实在没勇气走过去。我想不行的话,关了步行街的铺子,带着孩子去乡下算了。想到乡下,我想起我们搬来城里的时候,舍不得乡下一条叫莉莉的小母狗。

那是我和张婕在老家养的,想着哪天发达了,来城里买了房子。把一家老少接过去,连同莉莉一起。

头两年做的服装生意,没赚没赔。接着有了女儿竹兰,竹兰上幼儿园那年,我们租了市中心的房子。同时母狗莉莉老死了,我们抱着竹兰回家吃的狗肉,就着白酒蘸着蒜泥吃的。就竹兰没吃,她说我们残忍,当着老家几个长辈我动手打了她,张婕为此跟我吵了一架。晚上回了出租屋,我们睡在一起,又和好了。

现在,我们的油炸薯条铺子交了一年的租子,一年三十万也是个不小的数,这个时候走了也就瞎了。

武老师进了办公楼之后我自己绕着几栋教学楼转来转去,隔了会儿张婕打电话来问我,事情怎么样,武老师怎么说。我说,要不,咱把孩子送回乡下去?张婕一听,又像前几天那样炸锅,她吼着说,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凭什么自己的孩子天天见不到。

我猜我一提乡下,她又想起了那条母狗。她带着偏见看乡下,所以拖着竹兰,我才这么累。

我说,那怎么办。

她说,你就按我教的说,跟武老师好好谈谈。

我说,你就是幼稚,你觉得她能听我的?

她说,有句话叫做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就是——当时我就说了进私立学校,无非就是多交几个钱,我都打听好了,私立学校可没有辅导班,老师连礼都不敢收。你非要图便宜,哪里有那么多便宜让你占?

我说,有句话叫做,那你说说现在怎么办?

张婕说,我问了几个家长,都给孩子报。人家都舍得钱,就你舍不得钱。

挂了电话,我想最坏的打算就是给孩子打车的钱,上完补习班自己打车回家。不知不觉走到了武老师的车前,我看了会儿车子,然后蹲下来用腰间钥匙上的多功能军刀戳破了车胎,气嘶嘶往外喷。

 

下午我回了油炸薯条铺子,我趴在油汪汪的柜台埋头读书,张婕埋怨了我几句就扎上围裙切土豆条做生意了。阳光很好,对面手机店里小组长带着员工在外面做健身操,喊口号的员工前面是卖洗面奶券坑路人的,曾用劣质的泡泡液涂满了张婕一张小脸,后来过敏、红肿、渗出,害得住院。再往前是搭景拍写真照和把大楼里面过季衣服摆到外面的年轻男女。卖臭豆腐的老李过来问我们辅导班的事情咋样了,张婕又骂了我几句,说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当时嫁给我,真是瞎了狗眼。

我一听笑个不停,她见我笑更来气。

老李一脸懵逼,问我笑啥,事情办得咋样了?

我说,没必要那么早到学校,老师比学生到校晚。

老李说,怕就怕错过,你快说咋样了。

我说,一个班里那么多学生,到时候谁没去辅导班她哪里知道。

老李说,你没办成啊!

老李是失望着走的。

他走后,我跟张婕又解释了一遍,这次真的不是我们不给孩子报班,而是武老师不收我们。张婕还是那句话,哪有辅导班不收学生的。我确实站在走廊上等着武老师下课,武老师自信满满地斜背着包从教室出来,她的脸仰得很高,她的脖颈白皙,露出的一节腿很白很弹,我想起尹志平和小龙女,她说,家长先生,请说。我说了给孩子报班的事。武老师知道我是竹兰的家长后说,我们的补习班是培优班,不是差生班。我没听懂,武老师说,我不给差生课下辅导功课,差生一时半会儿是教不出来的,成绩提不上去可不行,我得对补习班的口碑负责。

我一愣,我说,那你们当老师的不是教好孩子吗?

武老师说,是啊,在堂课上我的职责是教好。辅导班是课下班。

我说,有什么区别吗?

武老师笑笑说,家长现在,请到我们办公室说吧。

在办公室里,武老师毫不忌讳其他在场的几个老师,跟我谈了她的辅导班前期投入,不是买了课桌椅就可以给孩子上课的,要有教育局的许可证,营业执照,还有场地的安全、消防等硬件设施,还有四面墙壁无甲醛的装修,我们前期投入的时间是整整一年呢。

她的桌子上有个瓷杯,里面斜泡着一包牛奶,旁边反扣着两本书,大冰的《阿弥陀佛么么哒》和张嘉佳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武老师又笑笑说,辅导班不是我办,是我老公在办。还有,我没有要求某个学生来呀。我们办班是在做减法,进来的学生是要经过严格面试的,老实说,一般孩子我们不收呢。

听得张婕一愣,问我,那怎么办?

我说,能怎么办,放学后我去给她补胎,赚个人情呗。再说了,人微言轻,谁听咱的?

张婕说,你想大富大贵还不简单。

老李又来了,老李说,我可听说了,这个武老师的口头禅就是,谁给我送礼我记不住,谁没送,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我说,这都是哪听来的,老师怎么会那么露骨?

老李又是一脸懵逼,啥叫露骨?

老李见我捧着书便劈手夺下质问我说,整天看这些能有啥用,你要是真有能耐,你能在这里炸薯条?他又说了武老师在家长群里表扬学生的事。武老师每天都会表扬五个日常养成好的学生,五个进步突出的学生,五个功课完成好的学生,把这十五个学生叫到讲台上拍照。现在是小班制度,一个班里二十来个学生,回回把我们竹兰留在底下。拍了照发到群里,就看见女儿落魄的背影和讲台上欢欣的笑脸。

张婕琢磨着这事和报班有关系,凡是报了武老师班的孩子都得到表扬了。

但是,武老师的班,普通孩子又进不去。张婕和老李合伙出了主意。我大舅子在汽车租赁公司,我只好骑着张婕的小三轮去他那里,我说了前后缘由,大舅子给我推荐了几款车子。国产车两百一天,日系车五百,我最后借了一天一千块钱的大奔。大舅子说老板今天正巧不在,我偷偷放给你。你别蹭了刮了,下班之前交回来就行。

我自从拿了驾照,头一回开车。沿着城中村北面的大马路溜达了一圈,开的时快时慢。大奔的座椅很硬,音响立体、通透,我挑的路段都很空旷,我期待着一些处理不了的险情,比如一个愣头青突然开着大货车从隔离栏冲了过来。我慌乱中又不失镇定,眼睛迅疾地瞥着右侧后视镜,在千钧一发之际极力扭打方向盘,尽管只差分毫就要撞上了。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像是真正的劫后余生那般喘了口大气。

下课铃响起来之前,我把车子停在了学校门口。半敞着车窗,跟一些同是接孩子的家长打招呼。我问他们孩子学习成绩咋样,上不上辅导班。问的是孩子的姥爷,估计耳背,说话九不搭八。我又问年轻一点的家长,年轻人要面儿,来接孩子都化了辣艳艳的妆。

她说,别人送辅导班,我们也是送啊,多亏他们武老师开了班,不然我们也得到处找。现在的功课难了,我们可辅导不了,再说了,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呀。

她牵着孩子的手,上了一辆高配的商务车。

商务车经过我时,我问她,这车一公里喝几个油呀?她没理我。竹兰出来后,我给她指了指我的车,她有些惊讶。我说,车是小舅那里借来的,一会儿不管谁问,你一句话不要说。

我又到校门口踮着脚看车棚位置,武老师果然在她的电动车前。

 

我站在她身后,站了会儿她并没有发现我。

她蹲着,埋着头。她肩膀一颤一颤,很像在哭。

我说,我是竹兰的爸爸,听孩子说武老师在这里,有些话想和您说。

我俩边走边谈了几句 ,她板着脸说自己很忙,叫我长话短说,最终她磨不过我,上了我的车。上车之后她态度变了,她说,辅导班确实办得着急,但都是为孩子考虑,现在的语文课本这么薄。她用手指比量了下课本厚度,她说,考试内容全部都是课外。我们平时忙着应付检查,勉勉强强跟得上教学进度,又是素质教育,音乐、美术、体育、劳技砍了一半时间,作文啥的别说写了,连讲都没时间讲。一般都是要孩子背下来,应付考试。可长此以往,孩子大了,没有点版权意识可不行。我看竹兰挺聪明,有那个实力,来我们辅导班试试看吧。

我说,都说作文是语文的半壁江山,我看作文该是全部。一个人语文水平高低就应该在写作上,脑子里有多少东西在纸上呈现多少。不说当下,在从前也是一篇文章定乾坤。像我,平时除了挣钱,也是爱读书爱写两笔的。什么时候我都保持着独立的思考。可以说这么多年我是出名、争利两不耽误。她看着我,像是有点小激动,她并不说话。我先起了个话头,问她最近读大冰吗。之后我们从销量很好的段子、心灵鸡汤讲到通俗小说,主要讲日本的边缘化写作,谈了会儿文坛现状,又到欧美纯文学,之后过渡到王小波和贾樟柯,从贾樟柯到北野武事务所,之后是斯皮尔伯格和蒂姆伯顿。我频频从后视镜观察着武老师,武老师说起新浪潮,谈及我们的文化现状、教育现状,也是越说越激动,指向越来越偏激。这边堵车厉害,为了不暴露我是个新手,我像那些老司机学习按喇叭。他们是冲前面的车辆按喇叭,我不是,我冲人行道上的行人按。

这会儿大舅子打来电话,他说,你注意下时间,我们马上关门了。我说,知道了知道了。他说,怎么跟你说的,到点不交车,我可帮不了你。我胡乱应对了几句,挂断电话我看武老师,我说,武老师,那今晚我就把竹兰送到您那里。

武老师在看竹兰,她问竹兰,最近的功课难吗,有什么烦恼可以和老师谈谈。

竹兰只是看看她,又看看我,没说话。

我说,老师问你话呢。

竹兰看看我说,你不是叫我别说话。

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她说,咱们有三亿多的学生,假如一个学生应付考试一次考五科,假如一科两张试卷,假如一年考两次,那就有六十亿张试卷,六十亿就能绕地球……我算算几圈……

我一脸尬笑瞅着后视镜,武老师还没有真正回味这些话,这个时候电话又响了。我刚要接,发现是武老师电话响。武老师笑着说,好的好的,我马上过去呢,让您久等了。哪里哪里谢谢您一直以来对于小女子的关照才是呢。武老师慌张地挂了电话,跟我说,师傅,送我去平安路。不,我是说,家长先生,麻烦了。跟你聊的投机,我都忘了。

我说,没什么麻烦的,这是去见谁啊。

武老师持着小镜子在补妆。

夕阳沉下去,天色见晚。我不知道近光灯位置在哪里,反正和我四年前在驾校学的手动挡的桑塔纳不是一个位置。大舅子又打来电话,他问我几点交车。我说这个点有事,说完直接关机。

不断有车别我,车龙越排越长。

武老师一直看手机掐时间。

我边按喇叭边说,大城市就是这样,堵得吓人。

武老师说,要不,路口停下,我打个车吧。我的意思是说,您忙您的事情。

我说,我今天主要就是把竹兰送到您那里。

武老师说,过了桥,有个“爱生如子、培养博士”辅导班。您把孩子送过去吧。

有辆电动车突然穿过来,慌乱之下我打开了雨刮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打开雨刮器,不知道怎么关上,雨刮器一直在摆,竹兰说,爸爸你撞死人了。我心噗噗跳,一句话都说不利索,我下车之后看见是个壮汉子。

他人躺着,电动车顶破了奔驰车灯。

在等待交警的时候,武老师的电话一直响。她接起来说,今天有点事情不去了。那边大概是执意等她,她只好为难地跟我告别。她说,实在不好意思家长先生,约了领导,我得走了。抱歉了。我说,正事要紧,没什么抱歉的。

 

我跟着去了交警队,壮汉子去了医院。我坐在长椅上等着,武老师本来要走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去,坐在我旁边。武老师说,你这个有点像欧亨利的小说。我说,哪里像。她说,我看出来了,开车你还是个新手。我说,不是像欧亨利,像卡佛才是。她问我最喜欢的当代作家,我说了几个,都是二战之后的,海明威、塞林格他们,并且说了他们创作上的独到之处,她认同我,她觉得有些名著只适合看电影,小说读不动,并且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辅导班讲课。

我说,我一个高中没毕业的人。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她说,这是一个公平的年代,只要你有才华,不可能埋没。 

我佯装深思熟虑,其实心里很想去。我一直向往能彻底脱离劳力的生活方式。我说要我去也可以,但是我有个要求。武老师说钱不是问题,我老公是理科生,教不了写作,这个需要文化底蕴。孩子哪怕到最后只能掌握你一半的知识,对于咱们就是巨大的成功。我说那倒不是,从没有人给孩子们讲讲怎么写作,这是他们的缺失。你觉得写作可以教吗。我这里设置了问题,可是不是要武老师回答的,我是自问自答,写作当然可以教,最简单的种水稻、种小麦都需要人教,写作怎么可能不需要人教。

最后鉴定结果,责任不在我,但是我是开车的,得赔偿电动车一点钱。何况壮汉子受伤了。

壮汉子从医院回来后,我痛快地交了款。为保证今后他再有什么后遗症不来找我,交警让双方签字。他吊着一条胳膊也签了字。

一起出了交警队,壮汉子问我们,还没吃饭吧,咱们都不容易,要不咱们去吃点?

我看着瘪了的车灯,瞬间没了心思。

武老师说,好啊,吃吧。

吃饭的地方离我们油炸薯条的摊子很近,是个比较考究的炒鸡店。四面墙壁摆满了刀枪棍棒,每个小间都配着电视机,在放武侠片。有坏人调戏妇女,大侠救场的桥段上演,武老师坐下后兀自换了频道,最后停在一个讲国学的频道上,弄得汉子不是很开心。

武老师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对了,你对于歌词怎么看?

我说,因为我深谙文学的规律,歌词也是一种文化吧,像是黄伟文、林夕,词就写得好,过一千年,没准后人同他们与苏轼比肩呢。

汉子觉得我们说话好闷,想同我喝几杯,我说开车不喝酒。他只好给我女儿夹菜。这次不喝酒,光吃饭,他倒显得无所适从。

他问我,你做什么的?

我看看武老师,我说,做生意的。

他说,什么生意?

我说,餐饮。

他问,自己开店?

我说,不是……是啊,自己开店,规模还算可以。

国学讲完了,中间出来一群大洋马跳热舞。武老师立马换了频道。剧中一个中年人倒了一杯茅台,汉子拍拍自己的腿,指着电视说,你看看现在的电视,都是广告。

武老师说,哪里有广告?

他说,广告都插进电视剧里面了。

武老师说,现在都这样。我接着武老师的话说,虽然九年义务教育的学费免了,但是费用也从课堂上转移到辅导班了。武老师,我这话不是针对你哦。武老师说,没事,文人都是心直口快。

汉子问她做什么的,她说学校老师。汉子说,那你们不是两口子?

他说完,我发现武老师在凝视我。我忙说不是。

武老师依然在看我。

吃完饭壮汉子说附近有家油炸薯条挺好吃,带着我们过去了。张婕问我们要什么。竹兰也做得很好,没有叫张婕妈妈,要不说穷人的孩子懂事早呢。壮汉子要了薯条和鸡腿堡,说是给孩子的。把东西给孩子之后,他两只手握着我的手说,对不住了,今天伤的不严重,可是我不这样,我哪里有钱赔大奔。

张婕说,怎么回事,大奔撞了?

我说,一会儿跟你解释。

壮汉子说,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我刚要解释,武老师说,这是竹兰的妈妈吧,我见过送竹兰上学。

张婕往围裙上擦擦手,走到柜台前头跟武老师握手,握完手武老师径自把我反扣在柜台上的《契诃夫全集第二卷》打开,扫了几眼。她像个书生那般,擎着打开的精装书来回踱了几圈,最后站定说,你知道我最近看什么吗,我在看伍迪艾伦和爱伦坡。

弄得张婕满脸狐疑看我。

 

大概是凌晨,我梦到自己肚子胀,胀得很厉害。我捂着肚子从一间写字楼奔跑出来,路人都掩鼻躲闪着我。终于我憋不住了,我的肚子胀开了,炸出了好多好多五彩斑斓的礼花。睁眼醒来,张婕还在睡。她把一只手指捅进鼻孔,抠了抠,然后翻身。我在黑暗中躺了会儿,便开了台灯读书。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我没去薯条铺子,去处理了撞瘪一个车灯的奔驰车,车是进口车,4S店没现货,补一个车灯要我多等一个星期。我又去大舅子那边说明情况,倒是不难处理,多交一个星期的租车钱。按照一天一千算的。

接下来我去交了水电费和下半年的房租,又去了趟新华书店,翻了翻市面上的辅导书。之后我给武老师发了短信,她说请我去辅导班讲课,我昨天已经表示了,我愿意去试试这份颇有挑战性的工作。我还建议武老师能多召集几个家长,我觉得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还是比较愚昧的,其实这个时代非常需要我这样的人站出来,握住一条铁鞭,向他们指明前进的方向。

中午我和武老师约了饭,她问我怎样看杂文,我安利了几个犀利的写杂文的大家。我说,我们在网络上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在博客发了文章,他们都给我点过赞。可以说,我勉强算得上这个圈子的核心。我兜里没钱了,付账的时候没有和武老师抢着付。出了小餐馆武老师说,附近有个咖啡厅不错,没结婚前常去,咱们接着聊聊古典文学。我直说我出门没带现金,武老师说,没事哒,文人都是窘迫的。

我们没聊古典文学,而是说了希区柯克早期和后期的几部片子,从国外聊到国内,又到陈凯歌、张艺谋他们,之后是香港电影审查制度,还有零星的当代诗人。下午回薯条铺子,我口干舌燥的,呼唤张婕倒水。张婕像往常用嘴巴啃梨子皮,给我啃了个半囫囵的涎着唾液的梨子,我拿在手中掂量了掂量。有苍蝇围绕着新炸出的薯条,锅底的油臭烘烘的,张婕身上的味道也刺鼻。

我叫她脱了围裙。我感觉自己从未忍受过这样的煎熬。

 

我和张婕说了奔驰车的事情,张婕接受不了赔偿的款额。我说她就是小市民嘴脸,叽叽歪歪。当初也是她叫我去借大奔,出事情了又不愿承担后果。我说我有点讨厌这样的人。

等到天黑没有等到找我的电话,中途张婕自己回家做饭去了,她吃完又飞速赶来接替我。她说房间里大概在闹老鼠,我想起爬上案板的一只黑皮鼠,瞬间没了胃口。等我和张婕关了铺子回到家,竹兰也回来了。我们三户人家合租的两室一厅,客厅中间挡了隔板,我们就睡在一小半客厅里。竹兰在床上躺着,我们三个只有一张床。她说,早就回来了,今天辅导班关门了。我问她为啥关的,他说,来了几个人查封了。

我说,不扶持教育吗,说查封就查封,再这样乱来我上访去。

张婕诧异地看我。

我到厨房,把门掩上给武老师打电话。

武老师说,不知道说啥,本来也是手续齐全的,上头也支持我们。昨天约了领导吃饭,我没去,可能把人惹了。

我想了想说,那以后还能办吗?

她说,我也不知道。

我想着该说什么,强迫自己寻找话题。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这样趁了会儿,我想到了沈从文对汪曾祺说的那句话,你有一支笔你怕什么。她说很累,然后挂了电话。

几天后大奔的车灯到了,收拾好之后给车子的表层抛了光,之后喷了一层进口漆。活计做得细,我去交差时借着大舅子打掩护,竟然没被人拆穿。离开租赁公司看到一个租客和职员在吵架,围绕着昨天十二点租的车子,到今天十二点是一天,还是两天,他们吵得很凶,我站着看他们声嘶力竭地吼,我盼着他们能尽快放开拳脚打一架。

后来老李来我们铺子说武老师的辅导班在别处开起来了,离得我们更远。我和张婕给孩子办了住宿手续。在这之前,应孩子的要求,把竹兰两个字改成了梦佳。她自己很喜欢这个名字,按照她的说法,竹兰土,梦佳洋。改名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词语,叫做竹篮打水一场空。

交付大奔的钱和投资教育的钱都花出去之后,我和张婕搬到了稍远一点的郊区。每天天不亮,我骑着小三轮和张婕去进货。

到了这一年冬天,我们考虑着要不要接着炸一年薯条时,来了个客人。他要我们把薯条全部炸完,他说都要了。我看了看筐里,也没剩下几个土豆。这一天的雾很大,半个城市都淹没进雾气中。他走时问我,你不认识我了。我只是觉得他很面熟,问他是哪个孩子的家长,他乐得跳了。

他指着自己鼻子说,我啊,你们那会儿不是谈论辅导班吗,咋样了。

我想起来了,他是撞了我大奔的那个汉子。

我说,就那样呗。

他说,你挣了不少钱吧,你现在又换好车了吧?

油炸薯条炸完,他如数付了钱,但是没带走,说是留着给我们孩子吃。

年底接到一个熟悉号码发来的短信:山之间的距离是云,树之间的距离是风,人之间的距离是心。平时疏于问候并不意味着忘记,诚挚的问候见证我一如既往地心意!祝您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武春燕敬上。

 

我也编了条短信,编好后想了想,又逐句删除。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