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后,我爱上了她。

作者/陈功

东城的墙高三丈,由都城长安最出名的工匠师傅亲手打造,从南到北,环绕东河,水泄不通。五岁我第一次和妈妈站在城池的最高点上,城池外是一道笔直的大道,四周发散出细小的分支,渗透进起伏的南山里。视线的尽头是一片金黄色的麦田,早操的士兵穿过田地,肩抗着巨大的长枪,小跑着向着城内涌进,城的深处是一面鲜艳的军旗,旗上画着奔涌的骏马。我的目光划过脚下一切,脑海里突然泛起了可怕的闪念,我看见数以万计的长枪长矛,看见冰冷闪耀的刀光剑影,我看见一只滑翔的利箭向我飞来,并且在漫长的飞行后定格在了我的额头前方,我甚至能够看见箭头渗满毒药的暗绿色的光芒,但它并不能够将我射中,因为我很快就端端地倒在了地上。

迷糊中我听见妈妈急迫地叫喊,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醒来已在身旁几十人关切的目光中,我就在这样紧张且羞涩的情形里迎来生平第一次勃起。我定睛一看,都是一些来自十里八乡的邻居和亲戚,大家涩涩地看着我,我紧张地直咳嗽,隔壁的阿姨对此无比关心,说是不是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给我找个神婆。又一位叔叔说怎么能这么封建迷信,这已经是公元后一千多年了,有病就得看医生,城南的一位大脚医生靠着炎黄时期传承下来的医书行医几十载,疑难杂症、不孕不育、痛风中风、无病不通,他家的猪一直生不出小猪仔,就是这位大脚医生给治好的,我们应该去找他。妈妈请来了这位医生,为我把了把脉,说这个病,很复杂,他无能为力,还是得找神婆,他的内人就是一个神婆,报上他的名字,就可以享受半价诊病。

身旁人纷纷大喜,说好,真好,你们这叫造福百姓,你们两口子真是活菩萨转世,这样,你先给他看了,再帮我家男人看看他的不举,反正都是半价,真是天大的便宜,不看白不看。还有一位叔叔踊跃举手,说还有我还有我,我的花柳病也得抓紧时间看看,不然秋天一到,花柳都得谢了。说完人群发出一阵强烈的嘘声,十几位阿姨的眼色同时暗淡下来,哭着跑了出去。唯一对此持反对意见的是我的爸爸,他将我叫进了一个房间内,告诉我,你不要去听信他们的,他们这些人都没有文化,属于科举制度没能完全普及造成的封建遗留,爸爸就和他们不一样,爸爸是学过四书五经的,爸爸相信知识的力量——这样,你就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想上学堂给这装病呢。

我老实地告诉了爸爸,在城池上面那短暂的一瞬,我看见了许多东西,我看见形形色色的士兵叔叔包围了整座城市,将弓箭射进了城门里面,整座东城陷入一片火海,士兵们骑着高高的战马冲进了城池内,许多的叔叔阿姨都死在了他们的铁骑下,更多的人拆下了那面鲜艳的军旗,换上了一盏没有异色的白旗,向他们投降了……

话没说完,爸爸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过几天我就去找那位神婆给你看看。

 

可惜我们始终未曾等到那个时候,两天后,当地军队在不远的剑阁城保卫战里大败,起义军西出南山,向着凉州进军,却意外地中途折返,杀到了东城。整座城池被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起来,三日的猛攻,城中军队白布裹头,视死如归,大败敌军于城门之外。起义军尝试了一切诸如火攻、挖地道、围城打援的战略方针,始终久攻不下。那时东城全民皆兵,士气大振,口号声无比响亮,我还记得他们是怎么说的:

“热血男儿,志在沙场,保卫家乡,宁死不降。”妈妈抚摸着我的肩膀,欣慰地告诉我,这是人心的力量。

后来起义军改变战术,在战线前方摆放了数以百计的铁铸大锅,又当着全城百姓杀掉了几千只猪,将猪肉放进锅里,炖成了一锅又一锅的东坡肉,再利用巨大的鼓风机将味道传给了城里。

再后来大家就开门投降了。妈妈又悲怆地告诉我,这是人性的力量。

百姓欢呼雀跃,夹道迎接东坡肉的到来,可悲只是迎来一场屠戮。屠城活动持续了三天三夜,那些历史不够清白的,家谱祖宗十八代之中有参加过反起义战争的,无一例外地葬身在这场惨烈的屠城里。鲜血染红了东城的大街小巷,再又是一场猛烈的大火,整座东城被夷为平地。其实所谓喂你吃肉真得又能如何呢,我想,无非是喂你吃屎前平稳的过渡,再多的情绪铺陈与转合起承,到头来还是为了搞你,就像他们口中那些半价问诊的神婆一样,热伤风也能给你诊断成花柳病。那之后就大乱了,其实倒也不全是因为战乱,人心不定就乱,在和平时期也是这样,只是尚不曾如此明显罢了。世事无常才是寻常,民心不定才最一定。东城市大半的人说打,大半的人说降,小半的人说不,我们跑。

在大家各执己见的过程中,起义军已经成功地打到了城门之下,说打的那大半和说降的那大半纷纷转头响应小半人的号召,一个接一个地跑路了。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是因多数人总和另一部分的多数人展开对立并且干起仗来,剩下没有威胁的少数人渔翁得利。我家历史已经足够清白,属于当朝知识分子家庭,我的亲姥爷生前还是当地唯一的举人,用以对比当地其他人的不举。但妈妈又说,知识分子其实也不安全,当兵的被卸下兵装就没有战力了,知识分子就不一样,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大的战力,我们也得跑。我问,去哪。妈妈说,漫无目的,世界这么大,缘分到了,我们自然就停下。

妈的,世界这么大,我却这么小,连骑马都不会。并且我始终不知道什么叫做缘分,我想也许它只是适用于路上偶然撞见并且互相看对眼的一男一女,缘分只是一个人的心怀鬼胎,与另一个人的心照不宣。就这样那时五岁的我就茫然地成为了这逃跑路上芸芸众生之中的一身,逃亡中的人们真如浮萍漂泊,而我这种没有自主逃生能力的更是只如浮萍叶上的一粒水珠。或者说大家其实都没有什么能够决定此番逃亡成功或是失败的能力,生死全凭运气,百姓真惨,那时我想,都是跟着身前那些同样茫然的人流行进着。可也好,免去了那些艰难地做决定的过程,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诸如此类思考时间超过半秒的决定过程总是充斥着不知所谓的纠结,远不如思考明日的午餐时间是吃红薯还是西红柿更有意义。

 

一路向南,我们很快出了四川,爸爸最初的计划是逃到云南,可妈妈对此意见很大,说唇亡齿寒,成都沦陷了,云南还会远吗?于是我们改变计划,逃向了江南,总之在这样如此具象的一个目的地面前,我们一切在意的点却只是一个抽象的方向,或许我们本就没什么目的地,离开就是最大的目的。在谁也没有去过江南的大前提下,妈妈说我们只需要一路向东,哪里的河流无穷无尽,哪里就是江南。

那是我生命之中最为漫长的跋涉,何曾想竟然只是为了逃命,说出来多没面子。我们沿着长江出发,半年后抵达珠江,我指着无边无际的珠江说妈妈,我们到了。妈妈说孩子,这是我们迷路了。在这段没有指示的旅程中,我们一如既往地轻信了自己的方向感,我们不得已穿过了南方那片未被开发的蛮夷之地,森林里铺天盖地的瘴气成为了压垮爸爸的最后一根稻草。爸爸临去前拉住我的手,什么也没说,妈妈将我叫到一旁,与爸爸耳语,梨花带雨地直点头。我总问妈妈,爸爸究竟说了什么,妈妈闭口不答,后来我们葬了爸爸,成功地到了江南。这地方叫做扬州,据妈妈所说,是一个不祥的地方,想想这世上怎会有不祥的地方?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不详,人们总称呼那些自己并不了解的一切为不祥。妈妈告诉我前朝一位君主还专程为这地方写了一首诗,“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接着就因为这地方的不祥给亡国了。我说啊,这多惨,就因为一个地方就给亡了。妈妈说,这还算好的,有人只因为一个女人就给亡了。国是一定会亡的,我想,但绝不因为一个红颜祸水或是一个不祥之地,事物的发生都只是在加剧它们向着终点无限逼近罢了。

妈妈又说其实不是这样,亡国与这地方是有关系的,这地方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好了,好到全国的百姓都能看见。有好就有坏,就有反差,有反差就有不稳,国家不稳,人民就乱,但人民怎么能不乱?你不懂,你就不会乱,你见不着外面的世界,你就不会懂。只是人心本乱,要想统治他们,一方面得限制他们,调配内需、闭关锁国、八股应试,就是为了限制;另一方面得满足他们,打一巴掌给一个枣,他们就会感谢你,接着你就打两巴掌给一个,打三巴掌给一个,到最后你只打巴掌不给枣,他们也会习以为常了;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主动地制造一些骚乱,国家已乱,百姓自然就求稳了,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活得下去就行,谁在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就是统治的艺术。

妈妈微笑着抚摸我的头发,不停说着,我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说哦,我明白了妈妈,原来百姓就是犯贱啊……

 

当然这事的结局比较悲惨,我都忘了妈妈打了我多少个巴掌并且不曾给枣,妈妈告诉我,你妈和你爸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你更不用说了,以后不管你到底是不是一个普通百姓,你都要记住,你永远是你妈的百姓。

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在扬州呆满了整整十年,期间全国形势波谲云诡,起义军一度自凉州通过黄河的源头南下,并且成功地包围住长安城。妈妈说,这起义军啊……不过很快被保卫军打了回去,在最大的一场战役中,本朝皇帝御驾亲征,军民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军心大振,最终持续十年的战乱就以反动军的首领被生擒而告终。妈妈又说,这反动军啊……

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妈妈找来了一位江湖术士,说是什么袁天罡的关门弟子,当然我是不相信这些的,因为那时我已经接受了足够的教育,成长为封建主义的接班人了。但妈妈苦口婆心地说,不行,这是你爹的遗言,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将所有的一切对这位叔叔如实相告。

我问妈妈,爸爸的遗言究竟是什么?

妈妈又说,无可奉告。

后来这位术士叔叔就来了,来的时候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行囊,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奇怪玩意儿,有罗盘,有磁石,有炸药,还有一个更大的罗盘——他告诉我这个罗盘是独一无二的,是波斯进贡给先皇的,由西方世界最顶尖的工匠打造,丝毫不受磁场变更的影响,它太优秀了,所以先皇给了它一个跨时代的名字,叫做优盘。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磁场,什么叫做波斯,就觉得这东西挺新奇,抢了过去,罗盘上的指针四处抖动着,这位叔叔立马变了脸色,讶异地说,啊,这是王霸之气,你这是王霸之气啊……

我就生气了,说叔叔,就抢了你的什么盘玩玩而已,你怎么能骂人呢。

他不搭理我,又转过身去问我的妈妈,这小子是不是常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妈妈听到这里,眼神放出了奇异的光芒,说大师就是大师,不过也不是经常,就只有一次。

那人又问,是哪一次?

妈妈说,就东城保卫战那次。

我问,什么叫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这位叔叔喃喃地说,将来。

这位叔叔眉毛都连成一整片了,绕过整个屋子踱步一圈,嘴里喃喃自语,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烜之,艮以止之,兑以说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天下将乱啊。

忽然,他低头喷出一口鲜血,妈妈关切地上前,问,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痛心疾首地说,此子不除,必有后患。

妈妈的脸色一变,问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后患?

先生又说,过去已过去,是可知,未来还未来,不可知。未来是天命,是定数,他可好,直接看穿了天命,定数因他不定,人命关天,但人命从来都无法干涉天命,除非你本来就不要命。他若能够看见,他就能够改变,但这世界的发展是无法因他而变的,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就是历史,是进程,是既定,既定从不为我们而定,所以在我们的眼中,是未知。他不一样,他能够知道的太多了,你看看窗外的那颗银杏树,花开花败,都是既定,花开何时,花败何地,却是未知,但在他的眼中,摇头一边就成了已知。未知是一种惯性,是一切事物发展的根基,这小子太可怕了,他能够打破这样的根基,这世界本身就不再成立了。世界怎会容得下他这样的人?

妈妈问,可还有什么办法?

他说,办法有,隐藏。

妈妈问,藏在哪?

他说,大隐隐于市,但他这样的人注定是藏不住的。许多事情,他现在还无法看见,是因为他还没有感情,但他总有一天是一定能够看见的,无情可以保身,多情就只能害己了,人要伤害自己,谁也拦不住。

 

后来我被送到了一个叫做重门镖局的地方,本来这地方叫做龙门镖局,当朝皇帝微服私访路过扬州,见着此地,据说面色一变,身旁的太监心领神会,义正言辞地表示,龙乃中华图腾,皇家象征,运镖人不过是一届刁民,何德何能使用如此尊贵的字眼,这属于大逆不道,来人啊,满门抄斩,再诛九族。

自古以来的历代皇帝总有一个共性,就是莫名地喜欢满门抄斩,遇上采花大盗,满门抄斩;遇上街边扒手,满门抄斩;遇上起兵造反,满门抄斩。这事说明其实你干怎样的坏事都行,但一定不能被皇帝亲眼看到。当然太监也有共性,就是永远比皇帝的内裤还要理解皇帝的心情。皇帝老儿龙颜大悦,但苦于身旁众目睽睽,无法完整地表达,仍要做出一副龙颜不悦的样子。这时人群之中突然出现一句呐喊,刀下留人!出来一位打扮得乱糟糟的白发老头,手持着先帝钦赐的一展免死金牌,说免死金牌在此,看谁敢动。这话一说,大家纷纷动了,身旁的侍卫拔出刀来,对着他,太监说快,剁了他。

皇帝说慢,放了他。

 

事情的最后以太监成为替罪羊被株连九族而收场,这事说明拍马屁其实是一个极有风险的事,拍的不好成了狗屁,很容易就丢了性命,在这混乱世界里,无所作为也许比无所不为要安全得多。后来皇帝与这位老头一商量,认为免死可以,但这名字还是不能用,得改。糟老头一想,名字的更改势必得向着谐音的方向,否则容易丢失许多潜在的顾客群体,但龙的谐音不能用了,容易丢失性命。最后索性改成了虫门镖局,下面的人极力反对,说不够大气,老头问那怎么办?他们说,那就改成重吧,重门镖局。

糟老头就是我的师傅。

我的师傅是一位足够神秘的人,在初到镖局的那几年,师傅总对我实施放养教育,也不让我出镖,只是让我终日与那些师兄师妹呆在一起,这事说来也奇怪,似乎我在镖局之中只有一些师兄师妹,长得凶的就叫师兄,长得美的就叫师妹,甚至发展到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大姐姐,由于长相出众,也被十多岁的我们大家叫做师妹。几年的时间里,我甚至都不能够知道师傅的真实名字,每当我询问起这事的时候,师傅总一甩长长的胡子,说人在江湖,姓名早已是身外之物,连性命都已经是身外之外,何名何姓又能如何,无非是你活在这世上的一个符号,有些人活着是为了不断地更换符号,有些人活着是为了不断地占有符号,我不一样,我活着是为了摆脱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人活在这世上,只能是因为生活本身。

我大受感动,心想,师傅真冷酷。

直到多年后一位师兄告诉我,不是,师傅姓吉名巴,全世界都忘了名字他也不可能忘的。

我大失所望,又想,现实真残酷。

据说师傅是先帝手下的征西大将军,我对此崇拜得一塌糊涂,问你一个大将军跑来开什么镖局,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骇人了,光是出来收保护费也比这挣得多。师父说其实不是的,他只是征西大将军,属于五品,还有四品的镇西大将军,三品的政西大将军,二品的镇西侯,一品的镇西王,隶属于同一个组织,镇西府。但他与镇西王的政治理念有很大的出入,师傅认为应该体恤百姓、扩宽丝绸之路,加强对外贸易;镇西王说不,这样的话我们这些武官就会失业了,就是要穷兵黩武、轻动干戈。西边越乱,他们的政治前途就更得利。到最后那些什么匈奴、羌族、突厥都被师傅他们的军队打到丝绸之路的那头去了,师傅说真好,大家终于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一定要大力发展内政,稳定当地局势。镇西王又说不,长安给我们拨来的作战经费还没用完,并且下一笔物资即将就得上路了,这时候一定不能停,这样,吉巴就你,你就率领一部分军队去街边市坊,什么也不做,就欺男霸女,挑起军民矛盾,逼他们造反,到时候我再派兵镇压,必要时候可以再向皇上申请一笔战争资金补助来做军费。

师傅义正词严地说,我是明白了,这群孙子就是拿百姓来当靶子,后来我实在气不过,我就辞官出仕了。我说,那是因为师傅你是个好人,你讨厌权力。

师傅说不是的。人们从不讨厌权力,人们只是讨厌权力不在自己的手中。

师傅想必是知道我的本事的,那是在我十八岁的那年,我已经感情充沛到能够主动地自我手淫了,自然能够看见更多的东西。但那位叔叔说得对,大隐隐于市,我隐藏得很好,从不会因为看见师傅连续三天穿着同一条红色内裤而表现出自己的讶异。许多明天发生的事,我昨天就能够知道的,如果想要让时间提前的话,我甚至昨天的昨天就能够知道,但似乎总是没有些什么新奇的事物能够让我燃起任何一丝的欲望去迫切地知道它。直到有一次我在预示到师傅第二日将不穿内裤、空挡上路时,我终于暴露了出来,师傅将我叫到一个小的黑屋子里,说我知道你从不撒谎,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向师傅隐瞒了什么?

我一如既往地撒了一个谎,我说没有,当然没有。

师傅拔剑,剑长四尺二寸,吹毛立断,寒光凌冽。师傅舞剑,剑尖最近时离我只有一个指甲盖的长度,我大惊失色,想师傅这是要大义灭亲了,急忙举起双手,说师傅我招了,我都招。

师傅收起剑来,说你先别急着招,我问你,你可看见了什么?

我不解,说,并未看见什么。

他说,你没有用心,心到了,自然就能够看见,你再试一次。

说完师傅再舞了一次,再问,你可看见了什么?

我恍然大悟,说剑尖划过你的耳边,再拂过你的脸颊,我看见了一条血淋林的伤口。

师傅一剑插在身前的木茶几上,脸上已经血流如注,他喃喃一句,妈的,太久没练了……

 

师傅处理了伤口,叫我坐了下来,他问你可知道师傅是为什么要在你面前舞剑?

我摇摇头,不解。

师傅告诉我,世上武功,杀敌必杀己,你挥向别人的剑,总有一天会挥在自己的身上,你想要杀死别人,最后死掉的一定会是自己。世上纷争多如这般,想要解决纷争,武力始终不是长久之道,天下大同,方式何止百种,杀伐屠戮绝不是其中一种,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说明白,可是这跟我有何关系?

他说不,跟每个人都有关系。

他又说,方才所舞之剑叫做天乱,由渭水之战凉州军队的鲜血铸成,三国魏最著名的五十位铸造师举全国之力以北方极寒之地的合金打造,光是剑柄就足足花去了二十八天的时间。天乱一出世就给魏国添了乱,司马集团夺了曹家人的权,晋朝司马炎称帝,临死将这柄宝剑带入了地下。

师傅人老,说了这么多未免有些气喘,低头喝了口水,我问,地下的东西如今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这样的东西,活人都留不住,何况区区死人。剑不配人,都是人去配剑,但没有谁能够配得上这把剑。这把剑在五胡乱华的时候被挖了出来,历经朝代变更,中途变换了几十位主人,都因为挡不住这剑的煞气被克死了,最后兜兜转转到了我的这里。

我大吃一惊,说这剑克主,师傅为何要留下它?

师傅告诉我,看上去这剑是克主的,实际上它有可能原本就是护主的,人总会死,但每一位都死在它的身旁,说明这剑从一而终,中途绝不更换主人,只是人们总是习惯性地为那些传说中的东西添加一些未知的悬疑色彩罢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是真的,这剑的命名极有深意,天乱天乱,天乱一出,天下必定大乱。

我再次吃惊,说那师傅为何要拔出它来。

师傅说,就是因为天下乱了,才应该拔出它来,天下从不会因一把剑而乱,人心本乱,但剑可以平定人心,终止战乱。现在我把这剑送给你。

我问,为何?

他说,这是剑的选择。

我说,剑没有生命,怎能做出选择?

他说不是的,只是我们人类太过自恋了,总以为是自己选择了其他的一切,每一样东西其实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师傅再喘气,接着说,但你要记住,剑就是剑,宝剑无情,但人有意,你切不可对剑动情,剑是工具,不是你的战友,也不是你的同伴,你要去驾驭它,不要去结交它,否则哪天杀死你的也许就是你手上的这把工具。

我说,不会的,我怎会对剑动情。

他说,你会的,其实这话我说了也是白说,但你总有一天能够明白。

师傅已经气若游丝了,说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的身上有很多秘密,我也不曾想要去揭露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连师傅这样,也是一样。只是现在你再看看,用你的心,仔细想想,此刻的你究竟能够看见什么?

我看着师傅,脑海里不断闪过恐怖的画面,我泪流满面,说师傅……

师傅告诉我,不要悲伤,一直是这剑护着我,如今我把它交给了你,自然就会有这样的一天。

我泪如雨下,说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师傅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发,说伤害自己的永远都是我们自己,但解救你的永远也得是你自己。你一定要能够记住,未来算个屁,未来是从不会来的,你若太过执迷于未来,你就把握不住现在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一定要直面你所看到的一切,从你出生的那一刻,世界注定为你而变。

 

那天整个镖局如丧考妣,一切换成了师傅最爱的纯白色,我拿出天乱,为师傅刮掉了那些乱糟糟的胡渣,这剑真好使,一剑过去,师傅又摇身一变,成为那位镇守西方的翩翩少年了。我脑子里面总是出现这样的一个画面,在宝剑划过师傅脸边的时候,师傅突然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手指我破口大骂,责备我刮掉了他的宝贵胡子。可悲的不是这样的场面最终未能实现,可悲的只是我一开始就深知它根本就不能实现。我看破未来的本事已经发展到足够让我此生再也无法展开充满未知期盼的任何一出幻想了。出丧的那天,我们将师傅运到了一个高高的山冈上,他的碑正对着西方的那片荒芜的土地,嚎啕声响成一片,只有大师兄一人孤零零地冲着西方站着,叹了口气,说唉,天下将乱,天下将乱了。

 

乱与不乱又能如何,我想,始终是相对的。世界本身已经足够的混乱,乱到了大家甚至都不觉得它混乱。我常对着宝剑发呆,想这样一个冷冰冰的物件,除了能够斩断别人的头颅,似乎也斩断不了一些别的东西。在师傅仙去之后,大师兄接替了总镖头的位置,二师兄三师兄等人表示不服气,说凭什么是你当总镖头,天乱神剑一直是我镖局掌门人信物,师傅临终前将它送给了小师弟,那就是钦点小师弟为下一任掌门人,我等誓死不从。

大师兄大度地说行,小师弟为人正直善良,深受师傅喜爱,是我辈楷模,将掌门人位让给他又有何不可?

三师兄等人又说,不行,我等还是誓死不从,小师弟未经人事,还显稚嫩,说到正直善良和深受师傅喜爱,我看二师兄也不逞多让,我看这镖局总镖头的位置就应该由二师兄来坐。

大师兄一派的五师兄勃然大怒,拔剑,说师傅尸骨未寒,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人就为了一个掌门人的浮名窝里斗起来,若是师傅在世,又能作何感想。

那群人又说,我看你们才是狼心狗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们就是觊觎掌门人之位很久了,我们都支持二师兄做总镖头!

“支持二师兄,支持二师兄”的呼声在大厅内响成一片,这说明这世上狼心狗肺的人一定比充满良知的人更多,并且人们总是在富贵浮名中产生争执,在生死攸关中选择逃避。我看着眼前一切,心里产生一股悲凉,想师傅这样的人,一世清白,到头来晚节还是败给了狼子野心,邪不胜正,无奈邪恶总是抱团取暖,正义又大多顾及脸面,所以邪能胜正。大师兄拍案而起,说都给我住嘴,想当掌门人的上前一步。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上前一步,大师兄拔剑,又说,能者多劳,想要做掌门,先问过我手中的宝剑。话音未落,大家就退回去了。

 

这事就这样过去,这时我就明白了,剑从不斩头颅,剑一定能够斩断一些别的什么。二十岁那年,一位小姑娘来到了我们镖局,当时我就觉得特讶异,这人文文弱弱,一看也不是个习武之人,何德何能进入我们镖局。但师兄对这位姑娘的身世闭口不谈,并且在她来的第一天就单独叫出了我,说以后她就交给你了。

我大吃一惊,说现在已经提倡自由恋爱了,你也不能给我们私定终身啊。

师兄一巴掌打在我的头发上,说别瞎想,她是我们镖局战略布局很重要的一环,你别看她现在这样,以后可是有很大用处的。

我不屑地说,一介女人,有什么用处。

师兄又给了我一巴掌,说你别看不起女人了,当今天下,你可知谁的势力最大?

我问,谁?

师兄回答我,乃是当朝皇太后,位高权重,母仪天下,党羽遍布整个朝廷,连皇帝老儿都对她忌惮三分。

我说,可是皇帝与太后是一对母子,我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母子都像我和妈妈一样,彼此相爱,赴汤蹈火。

他告诉我,对,手足可以相残,母子也可以反目,这世界并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世态炎凉,你太善良,此后必有隐患。

他又说,半年之后,就是皇太后的六十大寿,我需要你和书仪去一趟长安。

我问,谁是书仪?

他说,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就是才来到镖局的那位小姑娘。

我说,为何去长安?

他说,运一趟镖。

我问,什么镖,只得我去运?

他说,时候未到,到了自然告诉你,此事事关天下苍生,不能够马虎。

我说,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怕出些什么差错。

他说,你别怕,人都是被命运逼着走的,没有谁是准备好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许多事情你越去害怕,你就越是无法战胜它。这世上只有一样处境是你真正需要去害怕的,就是当你不再害怕的时候。这半年的时间,你们就好好地培养默契,其他的一切,你不必担心。

 

妈的,师兄说话越来越像师傅本人了,难道将一头猪都能够明白的道理说得人们都明白不了就是历代掌门人的共性?我不能明白他们的心里为何总是藏满了多如这般的顾虑,江湖本不该是这样的,事了拂衣去、身藏身与名,这是江湖,天下苍生、民间疾苦都太俗。或者人到了那个位置难免就会变得世俗起来?这是我始终所不能知道的。

唯一使我心烦的是接下来的大半个年头我都得与这位我不知她姓,她不知我名的姑娘呆在一起,这简直不符合我对于江湖的一切想象。闯荡江湖的时候带着一位除了能被当个花瓶以外没有任何帮助意义的姑娘本就足够憋屈,关键这还是一位小姑娘,我短暂青春期所遗留下来的仅存的性冲动也在这段没有意义的朝夕相处里消磨殆尽。我同样不能明白那群饥渴的师兄为何总是一副我什么都懂的眼神看着我,并且极力督促我早点下手,妈的,非但下不去手,连下屌都难。那时我暗自发誓,萝莉虽好,万不可扯上关系,否则容易被人当作变态。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她道出我心头积存已久的疑惑,我故作无意地问,你有十六了吧?

她回答我,二十二。

这句话后,我爱上了她。

 

想书仪一定出生于某些显赫的家庭,其实这事也不必细想,从大师兄对她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些端倪来,师兄每日警示我一次,二力啊,师兄告诉你,在这镖局你年纪最小、师傅生前又对你疼爱有加,可以说你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除了这位小姑娘以外你谁都可以欺负,但一定不能欺负她,不然我们都不会放过你的。一般说完这话,我还来不及答应,就被其他的师兄叫出门去轮番欺负,叫我做些扫地刷马桶之类的活了。这让我明白了性别的重要性,男人永远是出力不讨好的。直到二十年后,我去到了峨眉山上的尼姑庵,这时我又明白了位置的重要性。当然,这是后话了。

书仪这人也太神秘了,总对自己的家世闭口不谈,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越是有秘密的人越是想要揭开别人身上的秘密,我尝试着用自己的能力去看破她,最终无一例外地失败。我忍不住将这事告诉了师兄,师兄说你是无法看见那些与你有关的东西的,不信的话,你尝试着看看自己的未来。

我闭眼一看,果真无法看见,我问为什么?

他说,总会有限制的,这是为你好,有时候看不见比看得见要好得多。

我又问,为什么她的事情与我有关。

师兄又说,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回去自己仔细想想,明天的这个时候,若你还是不能明白,我就告诉你。

那夜我苦思冥想,想自己能和这样一位萍水相逢的姑娘有什么关系,始终无法得出答案。次日,我找到师兄,开门见山地说,大师兄,我还是不知道你的那句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是什么意思。

师兄呵呵一笑,说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

 

那一段时间我与书仪什么也不做,白日砍柴打猎,夜晚等待下一个白天。镖局背后有一道浅浅的山峰,叫做南山,中间有一堵墙将我们分割开来,墙很高,很久以前我还得依靠外力来翻越它,为此我无比自卑。但师傅告诉我,这就是成长,成长是伴随着阵阵的痛楚的。我不解,问他什么痛楚?后来当我终于有一次因为翻墙无力,从而扯到蛋之后,我就明白了,这就是成长的痛楚。

万幸我已经长大,曾经难以跨越的高墙如今只需要一个跨步,连冲刺也用不上。我也不再自卑了,自卑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情绪,似乎大多数时候只是预示着我们的自闭。我们每次翻越高墙,去了那岸,是一片巨大的枣子林,曾经这里闯进过一只白头金色条纹的大虫,被大师兄一拳打了个虎仰马翻,从此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我拿着一块石头,对准一颗红枣,告诉书仪,你看好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说完我一手丢了出去,端端地与枣子擦肩而过,我又告诉她,欲速则不达。

书仪指着我身后的天乱剑,问这是什么?

我说,废话,剑。

她说,看着不像。

我解释说,像与不像,也只是它的掩饰与自我保护,它是天底下最快的剑。

说完我拔剑,面朝着一棵枣树,挥剑转身,收剑,没有任何动静。

等待半响,书仪恍然大悟,说哦,我懂了,你这是连环画上的那种绝世武功,等待三分钟后,枣子就自己掉下来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我告诉她,不是,我这就是想告诉你,天下最锋利的剑都只适合杀人,不适合表演。

她又说,没想到天下最锋利的剑竟然在你的手上,我还以为在皇宫里面。

我说放屁,宝剑一定在民间,皇帝老儿终日不食人间烟火,身边高手如云,他要宝剑有何用,无非是耀武扬威罢了。我们不一样,我们不仅是靠这东西吃饭的,我们还是靠这东西保命的,宝剑于我们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了。

她说,可是皇宫大院里有一把叫做青峰的剑,据说蚩尤大战炎黄的时候用的就是剑,无坚不摧,是这天下最快的剑,还比不上你背后的这把?

我别着眼睛看着她,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侵犯,不乐意地说比不上的,全天下所有的剑加起来也比上这把。

我问,你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你进过皇宫大院?

书仪咯咯一笑,说那倒没有,我也是听别人讲的,都是传说。

我说,这就是谣传,做不得数的,你从今以后只需要记住,我背后的这把叫做天乱的剑是最快的,无论庙堂还是民间。

 

我跳起来摘下两颗枣子,将更大的一颗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小的扔给了她。我们坐上了那座高墙,她又问对了,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我说,我不杀人的,要杀也只杀坏人,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但好像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的坏人让你来杀,该死的也死完了,不该死的都已经发展到你没办法去杀他了。更何况我从到这里来就没有踏出过扬州城半步,平时连几个生人都见不着,身边的那些师兄师伯虽然各有各的坏,但我也觉得不至于轮到我去杀死他或者怎样。

她点点头,说真好,你这是善良。

我说,不好,师傅和师兄都告诉我了,善良是这世上一厢情愿里排名第二的情绪,仅次于自恋。况且这趟镖一定凶多吉少,善良是会伤害自己的,我要学会无情起来,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做一个无情的剑客,你听过那句诗吗,“斜倚云端千壶掩寂寞,纵使他人空笑我”,多酷。

书仪问,可是隐藏了情绪,它们也还是会在的,那不是假的无情吗?

我说,真真假假又如何,都只是表演罢了。

她问,那岂不是很孤独?

我说,江湖就是孤独。

 

那天书仪对我说了许多她的故事,更加证明了我的猜想。书仪从小出生在长安,我问长安是什么样的?她说高高的墙,大大的院子,街上全是人,总被马车和牛车给堵着,从城头骑马到城尾需要整整八个时辰,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交通实在太过堵塞,向着皇帝上书,皇帝发布了一项政策,给所有的车和马纷纷标上号码,单日单数出行,双日双数出行,号码随机抽取。我问,那双数的不是吃亏了?她说是的,所以也不完全是随机的,有钱有势的人纷纷找关系把自己的号码改成双数,所以基本从车马的尾号就可以判断一个人的地位了。

我感叹地说,那皇帝的号码一定特尊贵吧。

她笑着,说他是唯一一个不用号码的。

我啧啧说,下辈子一定得投胎做个皇帝。

书仪罕见地反驳了我,说皇帝有什么好的,也有自己的无奈,并且一定比其他人的无奈还要无奈,人到了那个位置,早已经不是为自己而活。下辈子我就想做个普通人,潇潇洒洒,闯荡江湖,多好。

我问,你对皇帝好像特别了解,你见过他吗?

她的眼神瞬间就黯淡了,说那是很小的时候了,我就远远地见过他一次,连他长什么样子都给忘了。

我说忘了好,忘了好啊,相忘于江湖,什么都记不得,总比什么都记得要好。

我又问,对了,你可知道我们这趟镖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喃喃说不知,不知。

我说,不太符合常理,你刚到镖局,是个新人,我虽在镖局呆了五年,也算是个新人。皇太后的大寿,这趟镖想必也不太简单,我们也没什么经验,怎么会轮到我俩。

她说,话虽这样说,但经验有时候是会害人的,越是不简单的事情,就越是不能按照常理来出牌,也许他们就是看重了我们的这点。

我想了想,恍然大悟,称赞道你说的对啊,妈的,我还以为你是个没用的花瓶呢,没想脑袋这么灵光,这样,你以后就是我的军师了,负责出谋划策。

她嘻嘻一笑,说行,我就是军师了。

我又说,但此行想必困难重重,这也算是一场秘密行动了,我们得给对方起个代号,不能透露我们的真实姓名。

她拍着巴掌,说行啊,我最喜欢给人起外号了,那我就叫你……叫你阿力。

我坚决反对,说不行,不好听。

她说,那我再想想,二力二力……组合在一起就是功,干脆你就叫阿功吧。

我说,不行,太好听。

她低头沉思,说那就功功吧,听起来人畜无害,一定不会有人找我们的麻烦,

我说罢了,就二力吧,我叫你阿豆,你叫我二力。

她喃喃地重复着,阿豆,阿豆……

 

墙的那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回头看去,一大群身着白衣的精壮男子破门而入,为首的那个身高八尺,手持着两柄流星锤,用力一挥,大门一旁的砖瓦墙壁就像一张纸片一般地飘飘倒下了。守门的师兄怒吼一声,来者何人。当然,对面是没有回答的,否则太给别人面子,就是丢了自己面子。一切的争执,无非就是争个面子。守门师兄与闯入的不速之客殴打在一起,无奈对面人数众多,很快败下阵来。室内的师兄听见响动,也倾巢而出,拔剑助阵,两方人马混在一起,刀光剑影在大院里闪烁着,为首的那位壮汉双手并出,攻势如虹,不少师兄都倒在了他的锤下。我说,完蛋,被人砸了场子,我要去找回场子。阿豆一把拉住我,说别冲动,我觉得这事吧……话没说完,我决绝地表示,无需再言,我意已决。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她呼唤着,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得先拉我下去,这墙太高,我又不会轻功。

妈的,女人就是麻烦,我又跃了上去,扶下她来,正待拔剑,忽然混乱的人群中传来一句,“在那,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那”,接着几十双恶狼一般的眼光齐刷刷地向我俩探来。我暗自窃喜,没想到这般大的事端终究是因我而起。接着第二个声音,“看,那小子旁边站着的就是当朝太平公主,谁能取她头颅,重重有赏”,话音未落,几十道长剑向着我们飞驰而来,宝剑中夹杂着几丝寒光,定睛一看,是涂满剧毒的暗器。剑很快,到了我俩的眼前,我慌张地拔剑,在空中挥舞着,打掉了大半。接着又是一道流星锤,我反身再挡,擦肩而过,冲着阿豆端端地砸去。我怒骂一声,将剑抛出,击飞了几尺,救下了她。回头一看,又是第二锤,阿豆惊声尖叫着,用手捂住了脸,我的手中已经空无一物。这一锤已是必杀……

 

但它在距离阿豆一个指甲盖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一个黑影翩翩地飞下,掌间嵌着一根三四人长的红绳,就以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停住了飞来的流星锤。定睛一看,正是师兄,师兄落在了我俩的前方,迎风怒吼,住手,冲我来。

想这也是挺没有意义的一句话,妈的,别人傻啊才冲你来,他们本就是冲着一旁的那个我都不知究竟该叫她书仪还是阿豆还是公主的女人来的。红颜祸水,我想,女人终究只是麻烦。几十名大汉围住了师兄,师兄分身乏术,冲我喊着,走。

我捡起了天乱,说不成,此时一走,镖局必败。

师兄又说,你再看看,若你加入,结果又如何?

我说,事情没有发生,看不见结果,只能看见可能。

他问,什么可能?

我说,会败。

他再问,多大可能?

我说,九成。

他说,那不对了,快走,带她去长安。

我问,她有这么重要吗?

师兄中了一剑,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本该知道的。

 

我一把提起阿豆,纵身一跃,翻墙而出,进了山林。身后跟出了几位追凶,我们在荒蛮的丛林间奔着,很快摆脱了他们,找到一个巨大的山洞,我们躲了进去。身后打斗声逐渐泯灭,越来越多的白衣男子进了山林里,火把照亮了整座山包。镖局败了,我想。我泪流满面,拔剑,抵住她的脖子,问你到底是谁?

她直直地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在昏暗的山洞内发出白灿灿的两道光芒。她又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我说,好,我不杀你,但我也不会再护你,是生是死,看你自己。

收回天乱,我上了山顶,极目远眺,已经看不见镖局的位置了,四处望去,皆是一样的景象,只看见零星的火把在山路中乱窜着。我中途遇见了其中一位,他手指着我,说妈的,我终于……话没说完,人头落地,这剑真快,可惜那时的我始终不曾发觉。我沿着向上的道路一直摸索着,什么也没有看见,中途我遇见了那只传说中的白头老虎,咆哮着向我奔了过来,我举起天乱,没来得及挥剑,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命已至此,我想,我从不曾看见过自己的死相,我还以为它会更加辉煌一些。

那生死的一瞬,我想了很多,东城、爸爸妈妈、重门镖局、白衣男子,一切如走马观花一般在我的脑海里放映着。我发现我已看不见未来,这时我才明白,人们的未来终归只会走向一个共同的方向,那就是死亡。人活在这世上,生来就是为了死亡。妈的,我本不该这样的,养育之恩与灭门之恨我一个也没报,说来实在委屈,人生苦短,满满遗憾。我就这样如死一般地昏睡过去,醒来时看见了阿豆一张泪眼盈盈的脸,抬头一望,是一个陌生的环境,身旁摆满了洁白色蜡烛,黯淡地燃烧着,远处是一桩巨大的佛像,身旁坐满了光头的僧人,嘴里喃喃地念着那些我所不能够听懂的语言。

我坐了起来,抱怨着,没想到都死了还能和你染上关系。阿豆一把按住了我,说你没死,但也差不了太多,别乱动,我叫大师过来。

说完又一掌把我按在了床上,我无法动弹,毫无还手之力,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接着一个穿着袈裟的老僧冲我走了过来,说了一句废话,你醒了?

我问,这是哪?

他说,少林寺。

我大吃一惊,问,嵩山?

他说不,就是重门镖局背后的那座南山,

我切了一声,不屑地说,原来是个冒牌。

他说施主所言差矣,有心,处处皆是少林。

我问,为何救我?

他说,命不该绝。

我说,你怎知我命该不该绝。

他说,没有死,就是不该绝,我用结果来判断过程。

他又说,你要感谢你身边的这位姑娘,你体虚内寒,六火皆灭,元神出窍,是必死。她捡起火把吓走了老虎,抱着你走了三里路,才找到了我们这里,来晚一步,你命就真的该绝了。

我再切,问你们一直在这?

他说,是的。

我说,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看见,师傅也没有讲给我听,我还真不知道山里还真有神仙。

他呵呵一笑,举起手中的念珠搓捻了起来,说你以为你可以看见一切,其实不是的,世界这么大,你又这么小,你看见的一切都能是假的。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完他挥了挥手,一旁的僧人站了起来,纷纷向着门外走了出去。他说,接下来的几日,你好好休息,这地方安全隐秘,不会有人扰你清净。我说,镖局……

他说,我已经派人去看了,有最新的消息再告诉你。

我说,感谢。

他说,不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完翩翩离去了,烛光闪耀着,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清香,我想那是檀香一类的东西。阿豆低下头来,问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还好,就是担心镖局。

她说,我明白,等你好了我就陪你回去,是死是活也要查个清楚,你先把这个喝了。

她伸手向着身后,变戏法一样地掏出一个碗来,说,这是我按照皇宫的秘方来配置的,补血壮阳……

我说妈的,还壮阳?

她嘻嘻一笑,说你想多了,壮阳气,快喝吧。

我饮了一口,一股暖流进了喉咙,她说,一大口。

我一口喝了下去,我问,你真是那个什么公主?

她说,太平公主。

我又问,你真是太平公主。

她点了点头,我问,为何到了这里?

她说,太后不喜欢我。

我问为何。她又说,太后不喜欢我的母后。

我问,你的母后呢?

她说,死了。

我又问,你的父皇呢?

她说,他听太后的。

我又迷糊了,问,那为何要送你回长安?

她说,其实他不想听太后的。

我问,那到时岂不是疾风骤雨?

她点了点头,说是的,如今已是暗流涌动了,所以我不能死,我一死,就变成腥风血雨了。

我想了想,又问,你的本名到底是什么,太平,还是书仪?

她笑着说这个我没有骗你,书仪。

 

三日,大病初愈,出了门,窗外蓝天白云,一望无际,其实一望无际也并不是一个好的意境,四处看去也没什么不同,显得人生似乎没有方向,也只能一往无前。春天到了,寺庙里的杜鹃花开着,放眼看去,鲜红一片。门外的栅栏里养着几只马,方丈告诉我,这是汗血宝马,留下来的汗比杜鹃花还要鲜红。

我说,叨扰数日,心有不安,是得离开了。

他说,人到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不必不安。

我问,镖局情况怎么样?

方丈叹了口气,说还是晚了。

我问,葬在哪?

他说,你师傅的墓旁。

我说也好,麻烦方丈照看。

他问,你不去看看?

我说,不是时候,如今不能自乱方寸。

他问,去哪?

我低头不语,他说,可是报仇?

我点头,说罪过,佛祖面前本不该谈论打杀。

他说,佛祖是不会阻止你报仇的。

他牵出一匹最壮的宝马,说,马给你,保护好你身旁的姑娘,她是这个时代的变数。

我说,我知道,我都能看见,时代因她而变。做完这事我们就去长安,马不停蹄。

他问,你还能看见什么?

我说,我的剑快了,我无情起来了。

他说,不,你放下了情绪,拾起了情感,情绪只是转瞬,情感才是永恒。你的剑快了,是因为你终于有情了。

我上了马,拉起阿豆,伸手向后告别,方丈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我还有一句忠告,你仔细听着。

我说,请赐教。

他呵呵一笑,说不要相信任何人的忠告。去吧。

 

飞驰,宝马划过丛林小溪,阿豆为它取了一个名字,“阿飞”,这名字不太好听,一听就是女人取的,但随它去吧,这次我不曾再次地否决它。阿飞鲜血一般的汗滴洒满了沿行的土地,中途我们再见着了那只白面的老虎,阿豆兴奋地指着它,说啊,虎!所以在那一刻,它的名字变成了“阿虎”,它随着我们的步伐飞奔着,很快被阿飞甩在身后。很快到了半山腰,镖局近在眼前,燃烧着熊熊大火,阿豆紧紧地抱着我,她问,下一站的下一站,我们去哪?

我说,长安。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