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她结婚,然后一起度过漫长余生。

还未能纵马

作者/孩子生

前言

在我回到卅中的时候,和林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那天我站在卅中门口,回忆时抬头看到天空湛蓝有大朵白云飘荡,云朵很厚,看起来很有棉花的质感。于是我回忆起和林吟从前站在这里看蓝天的时候,她曾拉住我的衣角,要我为她摘朵棉花。

彼时我仔细地用目光对天空的高度丈量了下,然后瘪了瘪嘴,很遗憾地告诉她。

“云有点高。”我说。

“老公,你不能跳得高一点吗?”她靠过来,攀住我的胳膊开始说话。

那时候是一三年,我第一次听到林吟叫我“老公”。当时正是元旦,我拉着她穿过太原的好多条长街,并且在沿路灯牌的霓虹里搜寻到晚上要住的地方之后,由于她拒绝得并不够决绝,所以我们于元旦的深夜,在柳巷的某间客房里面进行了初次的热切互动。当时她趴在我身上,说要给我起个霸气且亲切的名字彰显我们爱情的独特性。

她想了好久。

“叫老公吧?”她思索太慢,于是我打断了她的思路。

“好吧。”她装得很娇羞地说。

那时她躺在床上,我大汗淋漓。当我替她决定完称谓之后,她就趴在我的胸口对我进行了关心和感谢。她关心我此刻如此疲惫,问我明天还能不能去爬二龙山,她感谢我对她如此之好,让她再次相信爱情。

虽然彼时,爱情这个词语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有些搞笑,但我还是应和了她的说法。

而后她问我。

“陆之昂,你会娶我吗?”她抬起头的眼睛因为方才的疲惫雾蒙蒙。

我回手抱住她。没有犹豫地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是我记忆中人生第一次对此问题做出肯定的回答。在那之后我又认识过很多女生,当她们红红绿绿地和我在各种地方互动完毕之后也曾多次对我提问,而我急于脱身,因此全都敷衍地肯定。

我至今都记得当时的夜色和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我刚好看到外面的月亮。月亮无比皎洁,像林吟俯在我胸口的脸一样。我突然莫名地开心起来,很想这一刻乘兴而起,一眨眼我俩就变得白发苍苍。

我摸着林吟的脸对她说了我突然的愿望,她先是表达了赞同,而后又驳斥了我的不切实际。

我们并不能控制时间。

她表达了大概如上的意思。

 

在几年后我已经自给自足开始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我家里人都会尽量避免谈起我之前在卅城上学时候的事情。

但难免有纰漏。

某次我过年回家,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对饮到醉意朦胧的时候,他们谈起了这个事情。当时话题由我妈开启。我妈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突然手指向我爸,她指责我爸说当年让我去卅城都是我爸的主意,都是因为他当时非要坚持说卅城教学质量好,所以才要我转到卅城上高中,故而最后我才从初中时的品学兼优沦落到后来的境地。我爸听完,他面色泛红,朝我口齿不清地反驳了我妈说的话。他说他之前的想法放到如今仍然都正确,只是从前想法略有纰漏。之后他指着我,说他那时唯一的纰漏就是高估了我的自制力,于是我才从初中时的品学兼优沦落到了后来的境地。我不会喝酒,因此当时清醒的我听完他们醉酒后发自肺腑地推卸责任之后,坐在外侧羞愧难当。而后我转过头去,准备和我爸一样把责任链延长到下一环。但在我扭头之后,面对的方向只有我家黑色的阿黄,它无所事事地趴在地上。

它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

“都怪你。”我坚持指责它说。它听完抬起头无辜地哼唧了两声,但因口不能人言,链条就此中断了。

我们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情都是一根链条,它以一种斗兽棋的姿态一环扣着一环。我身在其中,每每发现链条的次序都和地位呈正相关。无论在何时背负大家都想推卸掉的责任都是件值得悲伤的事情,因为被推卸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因此当时坐在饭桌之上,处于食物链底端的我突然对林吟生出了无限的怀想。我想同她分享此刻悲伤,因为这一刻的悲伤事关我们两个人。这种事关两人的悲伤在两人一起背负的时候,就像从前我们出奔的时候一样,会有种携手背对世界的感觉。两人携手不会孤独,而背对的时候又会有寻常无法体验的悲壮。

于是背对的偶尔,往往有点爽。

从前我和林吟一起出奔的时候是在一三年的春天,当时春还未走,天气微凉。我和林吟并肩坐在滨河公园长廊里接吻之后,她靠在我左边肩膀上,她手里有杯奶茶,于是边喝奶茶边看夕阳。而我摸着林吟的头发百无聊赖地对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做了一次简短的回想,在回想期间,我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模样。

未来的我作为一名厨师或者是挖掘机司机,浑身不是油渍就是土渍。而林吟和我之前在县城里见到的阿姨们一样,她待在家里,不可避免地衰老和发胖,眼袋耷拉下来就像是要长到鼻子上。

我不是学习的材料,她也不是,因此我们往后的生活和养育我们的人几乎会一样。当把青春送走之后,我们的生活将会耷拉下来,我们也跟着一起耷拉下来。但耷拉并没有不好,我在那一瞬间看着林吟的侧脸,甚至对于我们和生活即将开始的耷拉充满了渴望。

我把事情说给她,并询问了她的看法。在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她先是用拳头对我表达了她的愤怒,而后用手指戳着我的腰对我表示,无论哪里,她都不想变耷拉。

我随即表示我懂了。

 

生活颇为固执,并不会在意你的看法。当时十七岁的我虽然已经足够乐观,但还是带有天真。

我天真地以为人生的轨迹最多就是像想象中的那样,不由自主地变得耷拉。

认识林吟那年我十六岁,二零一二年,是去卅城的第二年。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我妈口中的沦落,但沦不太落。我打高一转学到卅中,因为离家百里、无人约束且学校并不像我爸想象的那么严格的原因,从高一开始,我就时常逃课。那时候我常等着老师一出门就溜出后门开始飞奔,从学校东南角的矮墙翻出去,然后去做自己的事情。在记忆中,我来校的第一年由于学校大面积扩招而导致学生素质大幅度下滑,进而使得新招的老师良莠不齐,在校长每每开大会的唉声叹气中,矮墙在我们的翻越中砖头越来越少。

最后甚至都能走着出去了。

那年我第一次逃课是在高一的下半年。当时我翻墙出去,为了和我初恋的女孩子同行。她辍学很早,四处游荡,染发文身。在认识之后不久,我们一起躺在卅城的一个宾馆里。那是一个上午,第一次和女孩躺在宾馆里的我起初很忐忑,而后当她柔软的手放在了我的胸口,我就消散了忐忑,荡漾起来了。再之后当墙头变成了小路,她和我分了手,那天我问她原因,她显得很洒脱。她说她不想谈了,没有为什么。

分手之后由于突然被甩以及她是初恋,我常常在回忆的时候产生形如心绞痛的短暂悲痛,因此在之后我每每翻墙出去打台球或者打游戏的时候,我都会渴望遇见一个新的女生,开启一段新的恋情,可以有一双新的手放在我胸口,以缓解我内心的伤痛。

之后不久,我就认识了林吟。

那天我刚和大树从学校东南角的矮墙跨步进来,站在那个我们常常呆着的视野广角且隐蔽的高台上抽烟。大树是我的兄弟,他是本地人。那时我们常常厮混在一起,我记得一二年的利群十三一包,红梅四块一包。当时的我俩常常在月初的时候抽利群,月末就变成了红梅。

翻墙那天刚好是月末,于是我和大树蹲在一起,共同抽完了烟盒里被压扁的最后两根红梅。

红梅并不好抽,抽时嘴里总盘绕一种酸酸的味道。彼时在看到林吟的前几分钟,我从红梅缭绕的烟雾之中站了起来,边站边回想着不久之前我和大树在台球厅里对决时的最后一杆。台球厅里烟雾缭绕,刚好在我挥杆时候辣了一下我的左眼,以至于我最后一杆打得很斜。

这段回忆让我有些生气。于是我站直了身子,准备对自己由于方才长时间的弯腰而过于疲惫的身子进行一番舒展。

这是一个类如后仰的舒展动作,我师从大树,学以强身健体,在每每打完台球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使我心旷神怡。当时我站在逼仄的高台上,面对活动时间操场上蚁群一样的人流把双臂打开,然后林吟就从我面前不远处的女厕走出来了。

她从我的胳肢窝之间穿过,我立马看到了她。她染着黄色的头发,在我俯瞰的视角里,如同浩大蚁群中一只扎眼的黄蜂。

在那天之前以及那天之后的所有过去里面,我曾见过许多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女生,但至今都没有哪个像那天看到林吟的时候一样让我心潮汹涌。彼时失恋的难过在我心里偶尔复发,让我悲痛,而在胳肢窝之间的视野里,我看到她和前女友一样的发色,且同样走路微微地摇摆。这就像是火车站附近发廊的彩灯一样,迅速且猛烈地刺激了少年时我的荷尔蒙,让我心跳快了起来。

于是我停下来舒展,一把把大树拉过来了。

大树那根红梅还没抽完,他抽烟很慢,于是被我拉过来的时候半根烟落在地上,他看起来一脸懵。他做了个准备逃跑的姿势,而后抬头问我怎么了。我站在台上,台下是她和芸芸众生,其间遥遥一指,指向了林吟。

“你看怎么有个黄头发的呢?”我问大树。

他听完瞪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拾起刚刚掉到地上的半根烟。

“你管人家呢?”他冲我说。

“不行,我要追她。”我看着前面继续说。

他听见这个,立马来了兴趣,而后叼着烟并肩站到我的身边。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也一起看到了那位黄色头发的女同学。

“林吟呀,我们班的啊,上学期刚转过来的。”他看完那个方向,转过头来有点匪夷所思地看着我的脸。

那天在我给他指完我将要追求的新女生之后,大树坐在高台上,对我的三观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抨击前他首先介绍了林吟,以自己对林吟浅薄的了解。

大树说:林吟这个学期刚刚转学过来,之前她读书的地方是大同。据他听说,林吟转学原因是因为和别人乱搞以至于堕胎。他介绍完毕后就按照自己一直以来的习惯为林吟打了分,林吟负分。他抨击我说,我这次喜欢的女生又是这种负分女孩,我们就算能在一起也和之前一样难免被甩。

当大树抨击我的时候,林吟正在操场上绕圈。自她从厕所出来已经过了好久,但她还是待在操场,因此我猜她对学习并不热衷。当时正是一天之中的傍晚,天空有夕阳高悬,阳光落在她的头顶仿佛给她头发再次镀上了一层金粉,使之金上加金。

我听完大树的说法,并不很认同,但我没有反驳他,因为反驳的话里会不可避免地包含打击,而我是个善良的人,并不会忍心打击我最好的兄弟。在那时我的想法里,像我和大树这样每天厮混的人,注定只能上大专,而我们又一直上学,身无长技。在身无长技的上学路上,大专是最差的分叉,于是我和大树往后一生,大概率会被打零分。

标准很明确,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本来就是零分的人不该对收获有太多的奢求,这对其他人不太公平。因此在我顿悟这个道理之后,便将世上的漂亮女生只分成两种,能与我谈恋爱的满分,不能的零分。世上满分女孩的特点之一就是她们的大度,她们和寻常女孩不同,她们乐于对所有期待她的可爱的人们释放自己的可爱,无论对方是不是我这样的废物男孩,并且为此消耗自己一部分的人生。

这是和观世音降临一样慈悲的事情。

因此那天在听完大树对于林吟的简单介绍以及贬低之后,我隐约地感觉到了她身上包含的可爱属性。

于是我立马给林吟打了满分。

 

自高一到我转到卅中的整整两个半学年里面,我几乎都没有听过课,但彼时的我并不能每节课都逃课。于是当时每次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支着头去看外面天空的蓝天白云静止不动的时候,就总感觉时间漫长到无聊,青春太久以至于变成难捱。那时我极度地渴望长大——年龄上的增长,这将使我变成一个大人,可以自由地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但彼时我并没有长大,因此并不能。

当时整个教室的后排,大家时间普遍难捱,身在其间的男生们大多数都在用MP4看网络小说,但我是不看的,因为我当时的愿望并非成仙,也不喜欢看小说。于是在那些漫长难捱的时间里面,我很有目的性地下载了很多本关于心理学的书籍,渴望自己因此变得成熟一些,可以尽早成年,进而变得自由一些。

书上说的很多东西都很有道理。比如它说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喜欢把不够熟悉的他人身上的劣质夸大百分之八十,对自己的劣质闭口不谈,凭空生出对比,借此达到一边诚实一边高尚的目的。而那些被夸大劣质的人在另一边也并非无辜,他们往往都持有劣质,只是按照习惯,需要减轻百分之八十。

当时我看到的时候,深以为然。

那天活动课我和大树站在操场那个隐蔽的高台上,边眺望操场边听完他对我的劝诫的时候,林吟已经从操场上离开,和同行的那位胖姑娘消失在了西边大树上课的那栋教学楼。之前她从厕所里面出来,在我和大树的注视下,和另一位胖胖的姑娘挽着胳膊,在操场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走。大树方才劝诫时候,对此也进行了抨击,他说此刻林吟绕行时的内心必定是为了产生展览一样的功能,她把自己上架为展品,以此吸引操场上那些男生本就不安分的眼睛。

我眼睛看着林吟漂亮的背影,我感觉很有道理。

大树是希望我知婊而退的,但我并没有。我感觉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那么林吟聪慧异常,她挑选的伙伴又矮又胖,很棒,衬托了她的漂亮,并让同行姑娘也享受到了同龄异性眼神的余光。而她的聪慧对我又很有吸引力,因为我本身就很愚笨。聪慧的姑娘做事都有分寸,我因此猜想,就算林吟之前确实干过些不那么守规矩的事情,但她很聪明,过不及打胎。

世界上每时每刻每个角落都有许多废物生活着,我们都包含其中。人间废物的辨别因为年龄段的不同也有不同的标准。上学时候的废物就是像我这样从不学习,随心所欲摇摆的男孩女孩。物以类聚、同性相吸,这也就是废物存在的意义。

一生都难逃孤独,废物的意义便是可以在这个孤独无趣的世界上理所应当地拖累另一个废物,大家一起心无旁骛地下坠,以此缓解孤独。

大概是同性相吸的原因,十年前我追林吟并没有用了太久,大概从认识到在一起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当时我俩确定关系之后第一次接吻的地点是位于卅中旁边我常去的一个网吧包厢里,彼时我还不够成熟,因此还不够无耻,于是在其中某一秒我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她扭过头来的时候,我俩在包厢中四目相对,空气停顿了下来,位于我们脑袋后上方的通风扇在旋转之中不停地切割着穿进来的阳光,富有规律地交错着明暗。

那一刻作为一个男性,我感觉应该需要做点什么,以打破这种茫然的尴尬。于是在一秒钟停顿,我脑海中浮现出从前和前女友接吻的场景之后,我低下头,亲住了她的嘴巴。

事到如今,关于那天除了和她接吻有关以外的其他全部事情,我都已经忘记。在我记忆中第一次亲她时候那些被扇叶剪碎富有规律在她脸上明暗交错的阳光,就像八十年代舞厅里回旋在人们头顶的DISCO彩灯。而我彼时在亲完她的第一秒钟就开始迅速地回退,身体回归到之前的姿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秒我就感觉意犹未尽,于是我扒拉起她低在我身边的脸观察她的反应,她脸上带红,眼里光彩亮晶晶,像是对我之前行为无声的回应。

后来多年,我成熟了一些,在认知里把这个世上和我有过联系的女孩大体分成了三种。她们中的其一会在接触我的瞬间对我关上大门,明确地告诉我我们之间此生都没有可能;她们中的其二会在拒绝和回应之间显得游离不定,最终让我的内心泛起如同怀孕一样对她的阵阵恶心;其三的女孩,她们同样喜欢我,在答应和我在一起的瞬间,就会拉紧我的手,对我的热切做出真挚的回应,笃定地告诉我,我们要度完余生。

起初我并没有想到,林吟是第三种。

那天在我们接吻完毕之后不久,就又进行了第二次长时间的接吻,第二次的时间很长,长到我嘴唇发麻,脑袋缺氧。当我们第二次接吻完毕之后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网吧里有些呛,于是她挥了挥手,拍走烟雾的味道,对我讲述了她之前故事的完整版本。

用她的话说,既然在一起,就不能有隐瞒。

她从大同转学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那时候她和现在一样一点都学不进去,于是认识了很多同样学不进去的少年少女。去年大概年中的时候她开始谈自己的第一个男朋友,那时她俩坐在她的卧室里,正在谈论一些事情。不久她妈突然在外面敲门,那位男生瞬间起身,慌张几秒之后急中生智,对她表示要从窗户沿着各层的铁窗一直爬下去。她家四层,但她当时没有听清,于是慌张地埋怨他非要来她家以至于碰见她暴躁的老妈,可能是因此,更加坚定了男生攀爬的决心。在她而后的记忆里,当她妈自己掏出钥匙开门的瞬间,那位男孩在窗外发出了长长的啊的一声,从三楼的铁窗上掉了下去,匍匐在外面的花坛中了。

他摔断了自己的半月板,因此拐中带瘸,和她一起成为了整个学校的笑柄。后来她待在家里听说学校还要开个批斗会,针对她俩的事迹进行批判,以防止之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但她并没有给学校的人们嘲笑或者批斗她的机会,她迅速地转了学,她妈借此机会折掉了在大同的理发店,远赴卅城。

她对我回忆的时候,看起来表情很是伤心。她说伤心的原因是因为当时转学的主要原因其实不是她,而是她妈在网上认识的一个男的,两人几次见面之后她妈心生烈火,最终轻信他妈的承诺而远赴卅城。后来当她们来到卅城,她只见到那个男的在她家住了几次,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妈为此时常骂她,把来到卅城的不满归咎于她。她为此很伤心。她说这种背负的感觉类似于无妄之灾,相当于她只偷了五十块钱,但因为别人的原因,自己却要被判死刑。

林吟的故事很离奇,其中出场的每个人都带有让人发笑的能力,这又让我发现了她苦中作乐的新优点。我当时听完的时候虽然觉得搞笑但还是不免妒火中烧,我循着她的刻画在脑海里复现了她站在卧室,背后那个男孩从窗户掉落下来的场景。场景里的男孩换成了大树的面孔,在她妈开门的瞬间,大树挥舞着手臂从三楼翻了下来,期间他因失重而曾不停地哀嚎,而后当林吟闻声探头的时候,大树已经躺在地上,身体呈一个走字,仰面对着林吟。

大树旁边是他的半月板,它摔得稀碎,像是洒了满地的面粉。

“半月板在哪?”想到这里,我不免啧啧叹息。

她伸手指到了我半月板的位置,对我证明她所言非虚。

后来很多年,每每当我看到比自己更渣的渣男的时候,总是会暗暗看向他们的半月板,并仔细观察他们走路是否有些轻微的腿瘸。但不幸的是直到如今我尚未见过半月板碎裂过导致走路微瘸的渣男。

这始终是我的一个心结。

 

我们第一次互动是在一三年跨过元旦的零点,在柳巷里一个名叫锦江之星的酒店。当时我和林吟躺在床上携手,看着客房晃眼的吊灯,我身体疲惫,但仍不免激动。外面庆祝元旦的炮声稀疏却不停地打到天空,我和她说觉得有些吵,然后坐起来拉上了窗帘。

那天在我们初次互动完毕之后她趴在我的胸口,表情天真地用手指于其上一圈一圈画着并不规整的圆圈。当时我还很瘦,因此她画圈时候我感觉她指头像是汽车在减震带上行走,有些轻微的跌宕。画圈途中我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她指头便落到了我肚子上,而后她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第一次。

我搂住她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她之后又搂着我的腰问我有没有发现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个事情,我说没有发现,因为之前没经历过,况且我喜欢她这个人,也不会在意过去。她听完抿着嘴笑了起来,眼睛很眯,变成一条缝隙。

“陆之昂,你会娶我吗?”她又问我。

我作出了异常诚恳的肯定回答,但后来如你所知,我并没有娶她。

那时我和林吟在一起已经三个多月,她如我所想的不守规则也不爱学习,但并不因此是什么不好的人。当我们在一起时间稍微长些之后,她中午就不怎么回家吃饭,每天和我呆在一起。她很黏我,并时常在我面前对我们的未来进行勾勒,她的幻想简单且切实际,我渐渐对她的喜欢也溢满,漾在了空气里。

我想和她结婚,然后一起度过漫长余生。

在我对林吟讲述废物理论之后,她欣然地接受了这样的设定,并且向我提问与她共同心无旁骛地坠落是否喜欢。我回答她说,喜欢得不行。她听完骑在我的身上形如一只树袋熊似的亲了我。完事对我说,她觉得当一只废物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活得开心。不废物的人大多数都活得很累,要遵守的规则太多,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我赞同了她。

那时候她常会在我们对话中勾画她想成为的人。她说她的理想是开一家店,在太原繁华的某个地方。这个店既会卖衣服也能美甲,店面不大,等她做了几年开始赚钱了她就再开分店,名字她还没想好。而我的未来虽然是要做一名厨师或者是挖掘机司机,不过既然她要去太原,那我也得去太原。在这两种职业舍取利弊之后,她鼓励我去当一名厨师,因为虽然厨师没有开挖掘机赚钱,但首先安全,其次那样的话,未来她就不用做饭了。

我略一思考后应允了她,但当时我们阅历都很浅薄,并不知道厨师平常都很少做饭。

我第一次邀请林吟是在夏末的一个早上,那时天露微光,晨曦隐在夜空之后像是有墨挥洒在宣纸上。她从小区出来的时候穿着校服,背后闪烁着稀疏星光,看起来很漂亮。

“你不怕你妈看见吗?”我坐在电动车上远远地逗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没有爸爸,也不知道她妈正处于失恋的痛苦中难以自拔。只见她听完之后脚步立马快了起来,跑到后座迅速回头看了几眼她出来的那个小店,而后坐到车子后座上,敏捷地拍了下我的背,感觉像是在驭马。

“快走。”她说。

“怎么了。”我被她刚刚突然的紧张连带着有些紧张。

她坐在我背后,语气有些埋怨。

“我以为你看到我妈了呢。”她埋怨我说。

在林吟的讲述中,她妈妈是个脾气暴躁生活失意的中年女人,屡屡轻信网上的男人,因此屡屡处于失恋的痛苦中。在我第一次接完林吟上学之后,后来就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去她家门口接她,期间,我看清了她出来时候的那家小店。

小店是一间理发店,某次下午我路过时候曾看到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坐在里面抽烟,她面上显出老态,但仍有岁月未卷走的漂亮,烟雾在她嘴里蒸腾,间断地遮住她的脸。

这让我莫名悲观了好几个瞬间。

那时候我接林吟的电动车来自于大树,他家离卅中有几公里远,于是之前每天都骑电动车上学。彼时大树为了我的恋爱,每天早上在他家门口和我进行电动车交接之后,就蹭别人的后座上学。我为此曾咬牙给大树买了三包中华以表达感谢,但抱歉的是,之后我和大树打台球的时候,抽了自己送他的大部分烟。

在我们好上之后,林吟常和我与大树待在台球厅里面,我和大树对杆,她就买杯奶茶,边喝边呼吸其中的二手烟,无聊地看我俩对杆。我们三个常常一起从学校后面的矮墙里出来,去打台球不久大树就很识趣地说自己要去打游戏,我和林吟就转回学校后门,把早上专门锁在校外的电动车打开。我载着她,开始在卅城无人的道路上穿行。

林吟并不很听话,却很怕她妈妈。从前她坐在车子后座搂着我的腰前行的时候,为了躲避林吟的母亲,我们避过了卅城所有可能出现的人潮。卅城的天空很高,城区很小,我们沿着滨河公园骑行,直至人迹荒芜。那时的电瓶也很好,我们骑着车子远行到国道边上不同的村子的村口,有时烈日灼灼,有时天地昏黄,我们往往进到村子,从里面的某个小卖铺里买点吃的东西,然后一起坐到田埂,开始接吻,吻到嘴唇发麻,人生停顿。

 

我们元旦远赴太原的决定是在之前一个月的时候,那天林吟躺在我的身上,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元旦那天一起去柳巷跨年。

那天晋北刚下完一二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覆盖大地,盖住人间的嘈杂。我和林吟在玩雪之后在网吧里打游戏,她爱玩炫舞,但可能是方才抓雪手冷的原因,她那天手指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在键盘上发出敲鼓一样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她因此放弃了玩游戏,转而躺在我身上。她抬头看着我说她妈元旦要去姥姥家,但她不愿意去,因为她妈肯定会和姥姥吵架,于是留在卅城。

元旦我也不回家,因为元旦学校只放三天,我如果回家的话,一来一回就耗掉了两天。之后我表示可以一起跨年,我说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跨年,虽然往后还有很多次,但不管哪次都要认真且隆重些。当时她听完,仰头看着我眼睛满是亮晶晶,像只猫一样。她用头抵着我的脸颊,提出了去太原的想法。

我去过几次太原,但彼时我到太原都是为了转车到卅城,所以停留的时间很短,去的地方也仅限于火车站附近的几公里。我在太原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迎泽公园,那时候我年纪尚小,对外面的世界还充满期待,于是我第一次到太原的时候,提着大包小包走了自认为再走就会迷路的长度,终于走到了一个大学。彼时我尚不知道大学的意义往往都是消磨人生,于是对它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我敬畏且好奇地站在医科大的门口,看着里面来往的人流觉得它神圣无比。我仰望了一会,并内心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成为一个大学生之后,就进了旁边的网吧里面。

林吟并不如我,她从未去过太原。自我认识她以来,她永远都对所有未知的事情抱有期待,所以在提出这个想法之后,我看到她眼睛里明确地热切。我喜欢林吟时总是盼望她可以因我而开心,当时刚刚月初,我妈刚刚给我打了钱,我想着卡里的八百块钱很有底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同意了她的想法。

尔后一个月我过得异常穷困,除了和林吟一起吃饭以外我都不再吃饭,而且几乎将要戒烟,大树为了我的远行也鼎力支持,在我们出行的前一天,他站在夕阳之下,语气颇有武当道长的飘然。

“大陆,我瘦了八斤。”他对我说。

我和大树总共攒了将近一千五百块钱。在一二年最后一天的早上,我和林吟拿着将近两千块钱的巨款,坐上绿皮火车的时候,我们都很热切。坐在车上林吟开心得很明显,我就专门显得无所谓一些。当时窗外冻裂的土地在车窗内不停往后倒退的时候,林吟对我说她要去柳巷和迎泽公园,因为这两个地方很出名,且她没有去过。而后她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想去二龙山。

二龙山有山西最大的大学。我对于大学的渴望,首先必须要像大学,那些逼仄的校园和高中相同,并不会在见到的瞬间就惊叹大学的特别。虽然我彼时和初去太原时不同,已经认定自己将来不能成为一名大学生,但这并不妨碍我的渴望,我可以比其他人提前看看,就像我成不了陈浩南,但并不妨碍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林吟和我的想法总是很合拍,她倚在座位上边喝水边听着我说话露出投入的表情,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之前在医科大人流中看到的那些背着书包的男生,于是适时提醒她,去了那里也不要变心。

林吟听完,噗嗤一下水就喷出来了。

那个年纪我对所有比我大的人充满期待,进而往往发展为崇拜。后来当我回忆起时候,分析当初崇拜的原因,我将之理解为未成年时候对于年龄的崇拜——因为自觉幼稚,所以对于所有已然踏入自由乡的人抱有崇拜。

虽然我终有一天也将踏入自由乡,但我不知道我的自由在何方,我渴望自由和成长,却充满迷茫。彼时在我前行路上有很多路标插在路旁,大家要我去的终点,路标太多,需要踩过许多路标才能到达,并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我太怕累了。

那天我们从太原站下车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小雪,雪花飘在天空,把空气浸润得又湿又冷。我拉着林吟出站的时候,彼此嘴巴里吹出来的气像是烟雾散在天空。

当时还没有导航,在我们边问路边走的期间我妈打电话过来,嘱咐我多穿一些,她说看天气预报卅城下起了小雪。林吟在旁边哈着气看着并州大街上来往的人潮,她脸冻得通红,但她跟我说她不觉得冷。

我觉得很冷,但我并不能说冷。而后我们坐在五一广场附近一个奶茶店里面喝奶茶的时候林吟边喝边露出了开心的表情,她的脸已经像雪消冻,回归白皙,她双手握着奶茶跟我说太原的奶茶和卅城以及大同的都不一样,有种大城市的味道。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伸过脸要我在上面亲一下,以此来闻一闻她脸上有没有大城市的味道。

“有。”我亲了一下说。

世上有好多美好的风景,都是在你第一次见到时候产生的。我和林吟从迎泽公园出来,坐着公交车在太原转圈的时候,外面天空雾气蒙蒙——是心旷神怡的雾气蒙蒙。林吟每每看到一个高大且奇异的建筑或者是我们没有见过的品牌或者是穿着奇怪的人都会兴奋地捏紧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看。之后当我们在王府井和北美逛的时候,我预估了下身上的钱,说要给她买件衣服,她起初兴奋看完吊牌又说太贵了,拉着我像逃荒一样逃走。后来在我们走到北张的时候,林吟指着里面一个坐在花坛上的女人,让我看她耳朵上一个大如红枣的珍珠。我突然想起了在北美她突然拉着我就走的场景,一阵难过产生。

“以后我也送你一个这么大的珍珠。”我对她许诺。

“我可记下了啊。”

她听我说完,抱着我的胳膊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少年时的关系总是美好且易懂,大家都无欲则刚,于是只在乎是否喜欢,人生因此往往都是美景。之后当我们吃完东西来到柳巷的时候已经夜深,我和林吟从柳北进来,人潮汹涌,我们逆着人潮前行。跨年的那晚天上星星很多,在头顶悬挂像是一条银河横在夜空。我和林吟在逛完主街之后开始对柳巷的其他地方探索,这里不止一条巷子,大家排列交错。巷子很多很长,我和林吟在探索路上身边慢慢没有了人,当我们走到一个深巷的时候,那里无人且黑暗,林吟靠在墙上,和我进行了漫长的接吻。

那是我记忆中最长的一次接吻。我抱着林吟,头顶是朗月繁星。我亲吻她的时候,感觉就像有水流从她的身上不停注入我身,而后又回到她的身上,来往循环不息。我们亲吻时周遭空气中的凉意变成液体,注入我的身体,流到她眼里变成可见的晶莹。

林吟端着我的脸问我,“陆之昂,你爱我吗?”

“爱。”我喘着粗气说。

“能爱多久?”她又问我。

“一生。”我回答得很笃定。

“那你敢发誓吗?”她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目光射进去。

“我这辈子要是辜负林吟,我死……”。

可我还没有说完,她又亲住了我的嘴巴。

 

在我回到卅城之前,曾为此犹豫了很久,但我没有办法询问和我共同经历从前的大树的建议。他从前常常喜欢对我做的事情提各种有用没用的建议,但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大树是在去年秋天的时候,我专程去太原探望他,他坐在探监室里后悔不已。他颓坐在玻璃对面的椅子上,泪眼婆娑地劝诫我千万不要酒后开车,以免落到他现在的境地。而后他又像从前他还没有酒后撞人,我俩偶尔在太原相聚时候一样,又谈及从前的从前,以及林吟,我俩隔窗对望,一齐叹息。

大树确是我最好的兄弟,后来从卅中离开多年,我再没有能和人产生像与大树那样钢铁般的友谊。在我离开卅中的那天,他先帮我往车上搬了好久东西,而后站在卅中门口看着我,头顶是卅中的牌匾,再往高才是朗天。

我们自那之后各奔东西,有很长时间失去联系。当我们再次恢复联系的时候,我已经上大学,我从电话里得知大树只熬了一百多天。等他高中毕业之后,就立马靠家里的关系成了卅城教育厅的临时工,而后每日酒足饭饱。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准备不领证结婚。

大树当时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通知我他要结婚,因此才辗转要到我的电话,来给我发请帖。他对我能上大学表示非常惊讶,然后听见我补习了几年又笑了起来。

我补习了两年,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才终于高中毕业。之后我去北京读大学,这里寸土寸金,因此大学并不大,初进校园时没有让我惊叹的大的特别。

这里生活着一千五百万外地人,我们一起组成了大半的北京。当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也会偶尔幻想在某个转角遇见林吟。但世界很大,两次遇见同一个人几乎没有可能,尤其是你希冀的人。

希望往往终于与之相悖,所以抱有希望是件残忍的事情。从前我第一次领悟这个道理的时候是在一三年的春天,那天正是下午,阳光斜照让人浑身温暖之意,我和林吟坐在滨河公园的长廊里同望远山的风景。她侧脸雪白,远山长云落尽,此情此景此人,让我生出希冀,我希望此生都在此刻停顿,又或者此刻能贯穿我们的一生。

然后我的电话就响起来,电话里面大树语气急促地打断了我。

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我记忆甚清,大树告诉我我和林吟被偷拍并且有人把视频传到网上之后,他语气急促地说班里现在已经因此沸腾,让我快想怎么办。而林吟在听清大树说话的一秒钟僵住而后泪流不止,拉着我的胳膊问我陆之昂怎么办。人生中的那一刻,我耳边一直萦绕着怎么办的声音,就像是出现了幻听。

我从那时开始出现幻听,在之后的生活中,每每发生我未曾想到的坏事情,我耳边就不可避免地响起来自林吟的幻听。幻听中她的声音迫切又惶恐,抽泣着并不能发音完整。她问我,陆之昂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陆之昂我妈会打死我的……每次幻听一久,就夕阳高悬,时光倒转,把我拉回了从前。

我逃不脱从前,因为负罪感的强烈让我清楚记得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那天我里面穿了一件衬衫,冷汗在迅速完全浸湿衬衫之后又粘在被风吹冷的衬衫上面。她一边哭,一边和我坐在网吧里面,我们把每个视频网站上可能有关于我们的视频挨个检索,然后举报。那时的互联网还没有现在这么智能,我们检索得很慢,而且视频往往在举报几分钟之后后台才能审核删除。电脑那边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同一个视频不停地被发出来,林吟始终在哭,而我始终都出现着幻听。

一三年的春天烈日往往高悬头顶,天空清朗无云。视频里面我和林吟站立在朗云下面,位置是我们常去的树林,相机在楼上俯拍着我俩,在不长时间里面,林吟和我不停地互动,在视频走到三十九秒的时候,她突然披头散发地仰头对着天空。于是在那两秒钟的场景里,视频里的林吟衣服被撩起,嘴里有压抑的呻吟声,且仰头对着天空。

回忆中视频像是寄生虫一样怎样举报都举报不完,不知道哪根网线后面藏着这么无聊又恶毒的人。那时当我幻听渐渐消散的时候,林吟正抬头看着我,她眼睛红肿,网吧那个包厢里头那些被扇叶剪碎的富有规律的光影仍旧落在她的头顶。

“老公,我们走吧。”她跟我说。

“你想去哪?”我憋出来一个惨淡的笑容,用手想要抹干净她脸上的泪痕。

“去太原吧。”她拉着我手说。

我曾经测试过,测试说我是鸵鸟一样的性格。在沙漠奔跑的时候都是夜晚太阳不会高照,而白昼热浪一起,我就顺从地开始逃避,把头埋进了沙丘里。

它说得很有道理。

从前和林吟夜晚奔跑是从太原回来之后。那时我和她经历完第一次互动,滋味美丽到挠人。回到卅城我常在和林吟一起逃课的午后,骑着大树的电动车载她穿过卅城破旧的街道,去前女友常带我去的那个偏僻宾馆跟她申请互动。毕竟都不是第一次,她初时羞涩,不久就开放又洒脱,我们同样的热切因此互动太频使我的经济渐难支撑。我为此曾经苦恼过一阵,后来在初春的某天,我们在放学之后爬上卅中初中部的楼顶放完了孔明灯,我和林吟在该楼楼顶的废弃教室里进行了互动。

那天月光笼罩如晨雾漂浮在天空,外面世界一片灰蒙蒙。完毕之后林吟搂着我的脖子显得分外开心,她对我讲,在这里的感觉奇妙,互动时看着窗外的卅中像是被人绑住的私奔。而后她看着我的脸,问我可否愿意私奔,我疲惫地给予了肯定。

她抬头亲了我一下。

我的苦恼就此消散了。

在我们第一次完毕之后我便开始很节约地和林吟在学校里面申请互动。起初的时候,我们都是在初中部下课之后的深夜,她每每明知山有虎地和我去到初中部四楼的那个教室里面。后来在我留意观察中渐渐发现学校有很多地方几乎从来都不会去人,林吟陪我逛时也不会再无心,我们放开了胆子,不再分日夜。

其中之一就是那片树林。

那时当我拉着林吟第一次进到那片树林的时候,她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奇,差点因此发出声。低矮树林里散落着的计生用品告诉我俩这个学校不守规矩的并非只有我们。当时她还莫名压着嗓子笑了起来,她指着远处,让我仔细听那里传来的低低的哼唧声。在我听清之后就很好奇她怎么能听到那么小的声音,她跟我说,因为这是同类的声音。

同类这个词用得很巧妙,让我俩的安全感猛然就飙升,之后当我们每每在那个僻静的树林里面听到同类的声音的时候,林吟都会拉我停下来,让我仔细听一听。

我们时常互动,辗转于卅中不同的僻静地方。我们于树林连接废弃教学楼的半米空地上相拥,常常她盘着我的腰,我把她抱着靠在墙上,看她入情处仰头四望,天地多空旷。空旷的天地间目光所至只有我们两个人,像深海里两个孤独并肩的潜艇。她排解了我的孤独,我因此异常想要和她度过余生。

我那时在幻想未来的时候,也常常因自己此刻的无能而感到悲伤。于是我每每想到的弥补就是带她走完往后的人生,我当时年幼,于是勇气茁壮到几乎要遮盖住太阳。我看着林吟鬓角散落的头发想,往后生活不过就是日复一日地耷拉下去,变软变疲,但不管多软多疲,我都可以身在其中为我们创造无数的东西。

记忆中的一三年除了悲哀和愧疚,还有在那之前的壮怀激烈。当我幻想为林吟创造未来时,哪怕我只是一颗粪球,也要不停翻滚,滚到闪耀,哪怕爆裂到地上。

 

那时已知的事情——未来的生活以及我们,都将不可避免地变得耷拉。但那时我还很茁壮,于是并没有太过于在意未来的耷拉,甚至让它逐渐成为了我规划中的一个部分。在我规划时曾同林吟严肃地探讨过许多次未来的路径,未来渐渐明朗了。

我们最终决定在高中毕业之后的七月就一起出去打工,目的地是太原,而我们的父母必然不会同意我们私奔一样的打工,但我并不在意,我也劝林吟不要在意,因为这将恰恰证明我们之间情谊的真伪,而当我们经历了考验去到太原之后,我们就脱离了废物的高中,人生新篇章就开启了。

“以后我们到了太原。”林吟那时在与我多次探讨之后,说起来这句话的语气变得充满了喜悦。她同我一起规划未来,在她的规划中她七月开始将在太原的某个商城成为一名售货员,而我将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学习厨师的手艺。当每天晚上我们身体很累地一起回到我们自己的家,她就抱着我,把我当作靠枕一样枕着,往后等我们攒多了钱,那时候她就会自己开店。而在攒钱之中,我也慢慢会从学徒变成熟工,不管是否换了房子,总之我们的生活将会在短暂的困窘之后渐渐好起来。

就像晨时我接她的时候一样的,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林吟对我描述了可能遇见的困境,我们人生地不熟,会不可避免的艰辛。但她每次说完都会反过来劝我,到时不要唉声叹气,不要意志消沉这些。我听着很受用。

我很喜欢林吟对我讲述未来以及关于困境的劝诫。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为她每每谈论这些,都是对我此刻喜欢的肯定,她期盼和我有未来,这让我感到开心。其二是因为我希望她每天都开心,而她每次谈起自己尚未诞生的小店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充满了喜悦和喜悦,看着她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从前规划时候,她和我坐在卅城体育馆的高台上,下望路上穿梭的行人,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没能决定自己未来的店名。之后她认真思忖几天,最终起名为“陆之yin”,有我有她,时尚新潮,她觉得甚好。但我听见这个名字的第一秒就觉得这个名字不好,“陆之昂很Yin”,我在内心偷偷否定了它,但这个名字经过了她通宵达旦的思考,我就没有忍心点破她。

在我和林吟再去太原时,曾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进行过细致地探索,为了她店铺的规划。她经过一下午的考察,以及喝了三杯奶茶,有了收获时候天已经黑了。当时她坐在北大街的奶茶店看着窗外的人流突然对我说,要把自己未来的第一家店定在老鼠街,我因此回忆不久前去过的那里,而后她对我分析利弊说,那里花样繁多,房租便宜,竞争激烈。而等往后她开店的时候,有竞争才会有动力。她在竞争下一定快速成长,最终集百家之长,学以致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最终,陆之Yin称霸了整个老鼠街。”她说完刻意逗我,因此表情幼稚地边说口号边挥舞了下拳头,对我表达了她的可爱和勇气。

少年时候的我对生活总是有太多勇气,就算明白未来生活耷拉,也觉得它并不能太多地阻碍到我。但后来我渐长大、渐变老,也才渐渐明白人生的道理。在我二十岁时所谓学业失败、太过叛逆等所带来的耷拉并不能算是耷拉,因为二十岁还是人生尚未开始前的一个阶段。我那时所能预见未来将要经历的悲观也并不能算是悲观,因为真的悲观奇怪猛烈,不能被人预见。

但我却真的变成了粪球。头顶阳光暴晒,从前所望已经磨尽,和生活中的其他粪球一起,小心翼翼地滚着,不想壮怀激烈,更不想滚到爆裂。

 

那天我和林吟决定出奔之后几秒,我坐在网吧里思考了下,而后就给大树打了电话。电话中我让他去教室外面接,而后对他说了我的想法。当他听完,我在电话那头,很慎重地请求了他。

之后在我俩聚在一起的时候,大树回忆起那天,他说他当时在电话里听到我旁边的林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我俩又是那么铁的情谊,所以他只犹豫了几秒,就挂了电话,踏墙出学校了。

“兄弟有难,肯定尽力。”后来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那天大树鼓足勇气之后便在卅城狂奔了好几里地,他翻墙出去,所以只能徒步回去。过了不长时间,他站在我和林吟面前掏出他刚从家里偷的四千块钱的时候,我们彼此颤颤巍巍,彼此满身汗水。之后他手颤颤巍巍地把四千块钱递给了手颤颤巍巍的我,我们交接时刻不约而同的面色收紧,做出下刻火葬场一样的表情。

“兄弟,保重。”他拉着我的手说。

“大树,我走了。”我反手拍了拍他。

我说的这句话好像又扎到了林吟的泪腺,她站在旁边,又开始啜泣。我搂着她的肩膀安慰了她,但大树说完保重并没有走,他很关心地问了一下我和林吟出奔的规划。

我的规划和从前一样,只是把时间从毕业后提到了毕业前。我把自己刚刚和林吟说的话又对大树重复了下,由于和林吟多次的规划,以及之前实地的考察,所以听起来还算妥帖,大树没有找到可以立马提出建议的点。之后他站在那,思考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提醒我。

他提醒我和林吟说,我们这样直接就走有个极大的弊端。倘若我俩一溜,那家里人肯定会找我们,到时候如果找不到的话,那铁定会报警,而如果报警的话警察一定会定位我俩SD卡在哪里,以此来查找我俩的行踪。这样一来我们可能被抓回来是其一,其二是就算父母同意了我们,但现在全校都在传我俩的事情,保不齐哪个学生的家长就在警察局。这样一来,相当于全校的人都知道了我俩的行踪,那时就算我们已经安定住了,父母也同意了我俩在那里开始打工,但恐怕会有人把现在的事情传到我们打工的地方去了。

大树说得很有道理,他提醒了我俩没有想到的事情,让我心头一紧。我当时边听边看到林吟的表情逐渐吃紧,然后把手机卡拆下来给了大树,在街边一个摊上花了一百块钱一人买了一张新卡。我嘱咐大树说,等我们走之后大概一两个小时,他假装我俩的语气用我俩的手机卡给我妈和林吟的妈分别发条短信,措辞要洒脱一些,不要让她们太担心,但千万不要透露我俩的行踪。

大树拥抱了我,他说放心,这秘密他铁定放在心底。并祝福了我俩到太原之后万事顺心。

那天我和林吟坐上卅城最后一班去往太原的火车开始出奔,林吟已经不哭了,我俩坐在绿皮车上她始终靠着我,车上人很少,她抬起头又问。

“老公,你肯定娶我吗?”

我拍了拍她的头,表示肯定。

那之后不久她就睡着,可能是下午太累的原因,她响起了微微的鼾声。我帮她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扒拉下去,她还没来得及洗脸,所以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车子走走停停,因为是慢车所以它会在路过的每个小站暂停,方才在要出卅城的时候,我握着林吟的手远眺车窗外刚刚亮起灯的卅中,突然就想起了我妈,并因此莫名地悲伤难忍。

卅城仿佛在驱赶我,来到这里之后,除了认识大树和林吟之外没有遇到任何好事情,我日渐变坏,如今终于逃脱。那刻逃脱的我在短暂悲伤之后打算再回望卅城的时候,发现由于晋北连绵曲折的高山,卅城已经看不到了,外面只有群山巍峨,我因此更加悲伤了。

未来并不明朗。我没有告诉林吟的是,在下午我说出“出去”的建议的时候,心里面没有丝毫减轻惶恐。和从前规划的不相同,当出奔的事情真正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未来的一切都只是可能,我们可能留在太原,也可能只是短暂的困境。于是我在劝诫林吟的时候耳边不停出现着她方才问我怎么办的幻听,但我仍旧在机械且温柔地劝诫安抚她,因为我有个自私的想法,相比于未来的惶恐,我更不愿意面对此刻的事情。

此刻的事情确定会在我面对它的瞬间压倒我,但未来的事情还都只是可能,况且未来还有林吟一起和我面对,所以那刻我替林吟选择了。

我们将要在大概晚上十点的时候到太原,那时候我俩的家长可能才知道我跑掉的消息。我想到这里突然想起大树陪我站在高台上的场景,我突然怯懦地希望可以没有看到过操场上的林吟。当时林吟看着我,她靠过来问我。

“老公,你在想什么?”

我对她说,我对之后有点茫然,怕我们出来委屈了她。她听完那天大树的电话后,第一次笑了起来,她眼睛红肿,但是因笑意眯缝着,她宽慰我说让我不要太担心,她说这个年纪的女孩找卖衣服的活容易得很,她先去找,一旦我俩有人开始赚钱了,就能过了现在的困境了。

我听完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起来。

那天当我们从太原站出来的时候,外面天空云淡星稀,林吟拉着我的手走在出站的人潮中。她褪完了下午的难过,攀着我的脖子,仿佛是在高兴于我们获得了新生。而后当到了站口的时候,我看到我爸妈并肩,林吟妈妈和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他们分列在左右,而大树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后面是他爸面色铁青地拽着他的衣领。

林吟拉着我,就开始向后狂奔,但我却突然腿软得不能狂奔。

那天之后,我离开了卅城,也再没有见过林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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