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名号皆已腐朽,不过依托词句残存。

黄浪

作者/山由

我没见过他哭,我梦见他哭,在一片汪洋大海里哭,泪水和着惨白的月光浇了满身,似曾相识的一场尘嚣遍地,枯杨追溯天际,草木皆衰。

他在浪潮翻滚里询问自己的归处,我指向一坛骨灰,险些让它坠进腾飞的浪尖里去。他历数掌纹的指尖死皮,掐灭残骨如碾碎水滴和旱烟。我说,我最喜欢的歌有三分四十秒长,每次想起他我都会听一遍。我说,我总是在傍晚和清晨想起他,在公园里看到他,在意识模糊时听到他。我说,我总在那首歌的时间里放弃一切,专注去想他,想他的鬓角、不停走和少年白,我说,你走的时候带走了一首歌,还有我的一半人生。


父亲去世的第五年,我第一次回到故乡,父亲的故乡,我数次试图说服母亲,“我来开吧”,她白着脸,带着隐约的惊惧看着我,始终未曾答应。

已经到了暮秋的季节,汽车一路轰隆,碾过修好不久却又破碎的水泥路,赶走吐着舌头颠颠地跑着的黄色黑色的土狗,惊起捕猎中的野猫。一大片的水稻田中,间杂着几方青色的水塘,展翅的白色大鸟飞掠而过,顾影自怜。

在拐进村里的路口,是个弯檐翘角的粗糙小亭子,灰暗的红瓦,剥皮了的白柱,立着一个瘦长的女人,和母亲差不多年岁。母亲认识她,停车摇下窗,好久不见。那女人微微颔首,主动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坐了上去。起身想拦,母亲觑了我一眼,平静地发动车子。女人给母亲指着方向,似乎总在后视镜里不停观察着我。这是他的孩子吧,如今几岁了?二十了,母亲握着方向盘。幸好不用写进族谱,二十岁才回来,像什么样子,她声线异常平静。我眼角一抽,未曾应话,把视线别向窗外起伏的枝丛,尽量不去看副驾驶座。

这条水泥小道窄极,汽车像个大胖子在逼仄的巷道里小心前行,两旁是丛生的杂草,还有乱岔出来的树枝,想必没有人打理,红色的塑料袋埋在蜷缩的草尖中。路边往下是条闪电似的小溪,漂浮的青荇水藻一动不动,凝成雕塑,线条组成狞笑的人脸,右嘴角突兀一片残损的白羽,似香烟烫出来的长疤。从水色的瞳孔后绕过来三只鸭子,首先是只白的,后来跟出来一只灰的,再后一只黑的才姗姗来迟,三鸭经历了一场没有观众的赛跑,最后慢悠悠地并排游动着,它们摆动的蹼下,涟漪不断扩大,竟把人脸都晃动得狰狞无比,不过两条水痕的功夫,狼烟重起,左右一白一灰突然张牙舞爪起来,攻击中央的黑鸭,于是节节败退,挣扎无望,一阵乱耙,翅膀扑棱,黑鸭只好孤零零的,落在灰鸭白鸭之后。汽车越过它们的时候,黑鸭已经从人仰马翻的局促状态里恢复过来,大度地别过身,向另一个方向游去了。

我听到母亲和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还好么?母亲问。还好。女人目视前方,没有看她。绪文上大学了没有。母亲顺口一问。女人终于大发慈悲地回头,赏了母亲一个眼神。还没有,哪有你家命好,文曲星下凡。末了又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嗤笑。本就不多的对话被这个带刺的笑堵住,直至到了地方下车,两人都未再对话。老屋子里拐出一个高个少年,对女人叫了一声妈,又很有礼貌地对着母亲叫伯娘。绪文,你堂弟,刚满十八。母亲对我说。那是婶子。你堂姐,婶子略一皱眉,回头问,她叫什么。单名一个希字,希望的希,我说。婶子哼了一声,没说话。

堂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几乎都是老的、佝偻,围着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形木桌,桌上的各色盘碟盛着小食,每个老人家手里都是一模一样的瓷碗,咕噜咕噜喝着茶,谈话声汹涌。我跟着母亲悄悄地拣了个边角的位置坐好,手里被那未曾谋面的堂弟塞了一碗茶,他自己抓着本小书,一边嗑瓜子一边低头读着。读什么书呢?我摩挲着碗沿的缺口,低头去问。他晦暗不明地瞅瞅我,抬手,把封面露出来给我看,是个冷门的外国小说。我笑了笑,很喜欢?还行,一般。他吐出瓜子壳,声音含含糊糊的。

小希——是母亲在叫我,我循声望去,见母亲在一团老人家簇拥之中,微笑着向我挥手。我应了一声靠过去,没走几步就被母亲一把拉过,指着我向老人家们介绍,小希,希望的希。站在前沿的老人家笑眯眯的,和蔼地一颔首,她的目光十分奇怪,似乎不是在看我,又似乎是在看我,我感觉她企图从我身上看出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不属于我,而可能属于我,她希望属于我,最终却又不属于我的一些东西。接着她极为自然地叫,绪希,你终于回来了。我一愣,刚想开口解释清楚我的名字。可没等我开口,绪希,绪希,绪希,绪希,已经被这样叫了无数遍。头晕目眩,防无可防,我叫了无数声“太奶奶”“太爷爷”,即使我压根儿看不清楚他们的脸,无外乎皱纹、斑点、浑浊的眼球,还有枯木的气息。最后是一位带着眼镜眼露精光,穿着毛线马甲的老人。这是你爸爸的初中老师,按辈分也得叫一声太爷爷,我听见母亲在耳边说,我愣愣地叫了一声“太爷爷”,老人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敷衍地摸了摸我的头。这就是他的孩子。他很不屑地扭身走开了,留给我一个起球了的马甲背影,有点弯曲。

阿文!二太奶奶招手,我看见绪文匆匆地吐出瓜子壳,把小书一卷,疾走过来。你带着阿希到处走走吧,年轻人干嘛和我们老头子老妈子呆一块。绪文于是点头,跟我走吧,我半晌没动,他踌躇了一会,扯着我的衣角往外走。我频频回头,母亲迅速又被重新包围,英文里这叫“single handed”,单枪匹马的意思。绪文一言不发地把我带到老屋子外,问,你想去哪?不知道,随便吧。他很快决定好,去河边吧。还有条河?我起了精神,追上他的脚步。他专注地走着,口里答,栾风河。哪个栾?吹风的风吗?他踢走脚边的一粒石子,栾树的栾,吹风的风。有什么说头吗?不知道,没准有个叫栾的人在那里中风了。我哼哧一笑。他又说,小时候挺清的,又浅又凉,河里的鹅卵石也好看,是个打水漂的好地方,不过这几年挖沙船来了又来来了又来,早脏了,你小心着点,掉下去我可没办法,听老倌子说,近年掉下去的可不少。他的脚步忽然带了一个顿号,或许是老天爷在挑人。我笑了,问他,那你瞧我这样的,老天爷喜不喜欢?他回头认真地打量我的脸,仿佛一个真正的江湖郎中,蒙着一只眼睛,驻着竹节走走停停,直到遇到一个卖皮的婊子,两人一起失忆,再一起埋进黄土。绪文乌黑的眼珠围着我看,默然良久,你不是老天爷看中的人。为什么?老天爷看中的,要么洪福齐天福寿绵长,要么终身孤寡恩情断绝,你两种都不是,放心。

他带我踅过好几个弯,走进一片乌黑的平地。乍一看像个煤矿,却是一踩就碎,粉碎的黑色在脚下叹息。怎么是黑的?这些黑灰是什么?我问。他脚步不停,都是杂草,长得太盛,就给烧了,我们这里的人都懒,用心处理不如一刀两断,干净,放心。我沉默,后又说,烧了又长呢。绪文觑我一眼,轻描淡写,总会烧尽的,哪有烧不尽的东西。他突然停住脚步,到了。

眼前一光,果然是条大河,浪都是黄色,突突的跟枪似的。层层叠叠的水声中,我听到他突然问,你爸是怎么死的。我一滞,站在凸出的土岗上伸了个懒腰,感觉到泥土杂着水汽的味道一路从鼻孔直上大脑,呛得不可收拾。问这干啥,又不是什么好事。绪文捡起一粒扁长石子,做出打水漂的姿势,把它掷向河中,像是期望能打出完美的水漂。可那鹅卵石就像扑火的萤虫,极速地冲进去,就再没回头,再也看不见了。他略为失望地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拍了拍手里的灰,你爸和我爸都死了,大概他们都是被老天爷挑中的人。我点头,是啊,是我们运气不好,平庸得叫老天爷看不上。他未置可否,手一指黄色河水,奶奶还在里头躺着,也可能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我老是想着,万一有一天,她的头被冲到沙滩上是什么模样。裹满了水草,或是磨得发光,就像我刚刚丢出去的石头。此时一只白色大鸟擦着水面飞过,好像被溅了一身水,很嫌弃地叫了几声,又飞走了。“早脏了”。绪文这样说。

沿着参差的水岸走了很久,水面离河岸还有三四米之远,露出光秃秃的赤色土壤,悬崖似的,杂草也不过丛生在断崖尽头,就害怕似的,再也不走前一步了。我看着,开始幻想儿时的父亲走在岸边,和他的伙伴一起虚度傍晚,将落未落的太阳,似升未升的弯月,半边天走进黑夜,半边天犹似白昼。我想象父亲的脚踝浸在冰冷浅薄的水里,想象水草缠绕他的掌心,想象他掷出的每枚石子都是完美的弧度,然后他在伙伴善意的哄笑声里咧嘴笑。眼前忽然有一只手掌,放着几枚姜片似的石子,绪文安静地把石子塞进我的手里,试试。我有些束手无策,我从没打过水漂,但不知为何,顿膝、躬身,然后掷出——径直入水,竟像是曾经演练万回。绪文笑笑,我大窘。就当作投中了十漂,好与不好都是小孩子的游戏。绪文道。那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当然还是,做一个只看重快乐的小孩子吧,他说着,低头瞥了一眼手表,刹住步伐,不早了,回去吧,开饭了快。

果然是饭点,先前聚在堂屋里的人都各回各家,只有一盆大锅,幽幽地散发热气,婶子和母亲坐在矮木椅上,静静地分吃剩余的茶叶蛋。缭绕的雾气,好像一日闹剧后的休场。我和绪文刚进屋,便有冷冰冰的声音在后响起,回来了,去洗手。是一个矮矮瘦瘦的老妇,连皱纹都是僵的。绪文“唔”一声,忙拉着我去水井边洗手。他替我打出冷冽的井水,我边揉着自己手掌肉,边斜着目光向屋里看,婶子推门而出,扬声问绪文,阿文!瞧见老倌子没有!绪文大声回了一句,没有!婶子低声骂了一句,“乓”的合上门。

村里的夜晚来得极早,不到十点,屋舍群的灯光就赶场似的熄毕,我在逼仄的简易澡房里,用水勺舀水淋头和身子,哆哆嗦嗦地吹头发,进了侧屋。房间不够,婶子睡一间,绪文和那个未露面的老倌子睡一间,我和母亲睡一间。进屋的时候与绪文迎面相遇,他又把着那小书,故作镇静地对我一点下巴,钻进他的屋子里去了。

母亲已经疲惫地睡熟,摇晃的灯光在她脸上游弋,我轻手轻脚地把手机插好电,便扯熄了顶灯,窸窸窣窣地爬进母亲的被窝里。母亲不甚安稳地翻了个身,我凑近,听见她悠悠地叹了口长气,像是万般思绪在心头无法吐露半分。我把脸贴到她凸出的后脊骨上,想起了栾风河边耸起的大地肌理,坚硬又柔软,我屏气捕捉她时缓时急的心跳声,呼吸却分外绵长,只听得到空气被她着力推远,好像身处云端,于是我也跟上她的脚步,云中漫步,只是她从不回头看我,如同聆听神的呓语,她是被选中的唯一信徒,我迷糊睡去,一夜都没什么好梦,甚不安稳。在梦中我又看到了那三只并行的鸭子,它们的毛色光滑,泛出钢铁的光彩,横冲直撞,肆意狂欢。我走了,那黑鸭子带着伤,摆尾划远着说。视线的尽头是黄色河流,一浪高过一浪,河中心的漩涡卷荡浪沙,隐约有人影闪动。


十岁开始,我执着于追寻父亲的过去。他是个极为温和的男人,不常说话,老是挂着笑,我更小的时候他从事一份常有应酬的工作,醉醺醺地在深夜回家是常态。他酒醉时话甚少,攀着门框直冲母亲和我笑。笑什么呢?有时母亲会忍不住问,但从来得不到答案,他只是笑,劲力的手掌抓住母亲的手肘,以她为扶手,我连忙在另一边帮着扶,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布制沙发边,几乎没有停顿的俯面倒下去。如同一只黑熊中了麻醉针,跌进未知情状的噩梦里去。

母亲把我拨开,叫我去睡,我悄悄拉开门缝,看见她独自清理父亲留下的秽物——先用簸箕扫好,倒进厕所里,再拿着浸了消毒液的抹布擦拭,深入木板地中的纹理,三遍过后,才换了清水的抹布收尾。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父亲还在酣睡,刚刚抓过母亲的手掌蔫蔫地搭在胸膛上,似有力又似乎无力,另一只手垂下去,离秽物不过几分的距离,间或向掌心抓挠,仿佛在追逐的旅途中困顿,不得解脱。

等母亲清理完毕,就拿着澡巾给父亲擦身,端详他随着年岁愈加风发的面庞,眉心微蹙,不知在担心什么。忽然间父亲开始喃喃自语,嘴唇蠕动,未散的酒味和腥味一阵一阵地扑过来,像猛兽的爪子,抓得人牵肠挂肚。母亲倾身去听。姆妈啊……幺弟啊……嗯……去年清明没烧纸……怎么从来不做梦……院子里的桂花树,香得烦人,砍了好不好……把桂花摘下酿酒吧,爸喜欢喝……我陪着喝,幺弟你也来……谁去送……我吧……叫声伯伯好不好……我带着她走,幺弟你呢……别去河里游泳……你还小……我什么也没听懂,断断续续,都是醉鬼的呓语。

后来又记得某一个深夜,父亲照旧醉醺醺地回来,母亲不在家,我扶着他在沙发上躺下。明霞过来陪我写作业,她常扎高高的马尾,发际的碎发毛茸茸,撑着一个高耸的颅顶,见状忙收拾东西告辞离开,她有点慌乱,文具噼里啪啦的碰撞作响,鞭炮似的,那鞭炮声吵醒了梦魇中的父亲,他醉眼蒙蒙地睁了一只眼,浑浊无光,瞎了似的,嘴角泛青的胡茬如蔓延的沼泽,此消彼长。谁来了?我小心地把刚刚被他抓住的手抽出,揉了几下手腕。是我同学。父亲没理,声音加重了几分。谁来了?我只好说,明霞来了。明霞,明霞,父亲咂巴几声,忽然叫道,日月同辉,日月同辉。声大如响雷,又重新抓住我的手。儿,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以前的名字。说罢两眼一翻,悄无声息地又醉晕去。我无法,只好安抚着明霞送她回家,挥手道别后她忽然又扭头,日月同辉是什么意思。我也答不上来,只好笑着打哈哈,醉鬼的话哪能信。她狐疑地离去,马尾辫一跳一跳,走得老远了还能瞧得一清二楚。日月同辉是什么意思,我摩挲着自己短短的发梢,念过一遍,像是在问自己。没有答案。

等到母亲回来,幽幽叹了口长气,照旧帮父亲收拾残局,我盯着她惨白的手指,中指凸出一截粗粗的老茧——大家都说这是笔杆子才有的标志,她用来握笔的灵巧手指掌控着抹布,父亲每醉一回,家里的抹布就得更新换代一次,上次醉酒还历历在目,上个星期,或是上个月,母亲手里这块抹布还干净得难以置信,此刻又被秽物无可奈何地沾染、侵入、吞噬,它会叫吗?我没听到,或许……在叫日月同辉?我囫囵想起,数次启口想要询问动作的母亲,然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一切都被淹没在沉默里,每当我看到母亲滑动的后脊骨,垂落的一缕发丝,无论如何我也问不出口。为什么?没有疑问,也没有原因,一切如是而已。

我知道父亲的相片在哪。在书房嘴里那个棕色的玻璃门书柜,在最上一层的纸箱子里,纸箱子旁边大剌剌地摆着茶饼——那是还小的时候旅游买回来的,说好了要在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泡上一盅纯净山水来同饮,只可惜夙愿未偿。我第一次发现纸箱子的时候以为找到了家里的宝藏,把它的落灰视作年岁的保护和祝福,却没成想,那只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残垣一份。里头有父亲大学时的笔记,他与母亲的来往信件,他的毕业证,还有他的毕业照片。那日母亲独自回房睡觉——一旦父亲醉酒,便会睡在沙发,由母亲独占主房。我耐不住好奇,再次跑进书房把纸箱子翻出来。呼——灰尘弥漫。我重新审视这片已成残垣的雕栏玉砌。

父亲的笔记大多是由钢笔写就,时光未曾让它褪色得过于厉害,只是我看不懂那些如鬼神暗旨的工科符号,和密密麻麻的数字,偶尔夹杂父亲的手图,线条不够笔直,不够流畅,勉强勾勒,有时划出过多,一个顿点,从无何有之乡把线条拉扯回来,完成独属于他的杰作。三四本厚厚的笔记,大都如此,我很快失去兴致,直至最后一本。开头竟记了半本的诗词歌赋。从“发愤以抒情”到“兴亡满眼,旧时明月”,浩浩汤汤一路徜徉,父亲那一手好字的优点显露无余。

母亲时常说,你那好字,用来写符号数字未免太过可惜。父亲甚不在意,说着什么自有它的用处,转头却在给我签字的同时,把背默题的诗句抄在名字的下方,学校的语文教师每次检查,都由心地称赞一句“好字”,她称赞的时候,我的眼神总是落在父亲的签名上。他签名总是省略姓,把繁杂的汉字化作流动的线条,却把名那一个字写得狂放无比,笔触劲力,拉得老长。“森”,二木成林,三木为森,三在古语中,总是略指,抚上胸襟,就在这里,我的心里,有一片宽广的森林。长什么样子?嗯……在那里天地无差日月同辉,我们把屋子建到云上去,听,鹭鸶在唱歌。父亲记得很认真,作者是谁,在什么时候写,为什么而写,韵律,训诂,吟唱,跳跃的思想,已朽的肉身。他把难字的释义写出,以反切标注,诗人的名号皆已腐朽,不过依托词句残存,父亲是大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微末,不值一提。我很快翻到最后一页,那绵长的文学之路一路呼喝,最后在他一个墨点戛然而止,断尾的音句,横亘的乐章。“在我的森林里,山河不朽。我的森林不在这里,它在地图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世界被发现之前,它还在此岸留存。”最后父亲又抄了一遍“兴亡满眼,旧时明月”,把“明”字着重圈了出来。“日月高悬,同生共死。”他写。耳边是他触手可及的呼吸与酣眠。


翌日睁眼时天色未明,雾气朦胧。半合上的窗户里,前户人家的竹林被飞鸟摆动,是一只眼熟的白色大鸟,我见它掠过青色水塘,它的翅羽被栾风河的水流浸湿。它回头看我,又很快离去。

好冷。我和衣而起,回头把母亲的被角掖好,伸出一根指头把她紧蹙的眉间抚平。每天,每天,每天父亲离家上班的时候,都会像今日我所做的一样,抚平母亲紧皱的眉头。他就如创世主,甩泥即成人间,而我为修成这门功夫,修炼多年却至今未曾习得。多用力一分,陷梦愈深;少用力一点,山河难平。这少与多之间,恶与喜之间,尺度最难把控。于是我相信,父亲与母亲确实相爱。推门而出,空气确实冷咧,白鸟不见踪迹。我走到水井前,学着记忆里绪文的动作,给自己打上一桶冷涩的井水用以洗漱,拨揽舀浇,井水独特气味逐渐凝结又融化,类似铁锈,却多了几分大地的乳香。水滴渗进我的眼角,冻得发疼,我努力睁开,用手腕处的皮肉不停揉搓,恍惚间感觉腕口的血液骚动,即将与我的柔软眼球合二为一。

我忽然想起了梦里出现的明霞。她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高挑、明媚,我记得她总是在楼下叫我出去玩,她叫我“小希”。小希!小希!作业做完了吗!能下来玩儿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分享同一只雪糕,我记得那是牛奶味的,加了一小片巧克力,我咬了半片,她咬了半片,两人面对着面傻笑。我们上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我们一同乘公交上学,走路回家,我们从不补课,周末要么在图书馆一起读小说,要么在书法老师那里抓着毛笔伏案写字。我们分享同一根耳机,偶尔晚上也分享同一张床,幼小的我们对挚友这一词深信不疑。直到明霞家中父母离异,她跟着父亲远赴他省,我们逐渐失去了联系。

我还记得我在大学里撞见她的时候,她学了理工科,理工科女孩子不多,于是常与文史哲的班级联谊,我撞见了她,她依旧高挑、明媚,我们隔着半个班的男男女女遥望彼此,皆知对方都已认出了自己,但谁都没有踏出那一步。这个故事结束得莫名其妙,就像那年我和明霞在小区的树下,张开布打杨梅,期望着能喝上一盅香醇的杨梅酒,可惜那些杨梅都无缘无故地烂在了坛子里;就像那株杨梅树在明霞搬走后不久就被砍断,换上了馥郁的玉兰花树。其实旧日子和新生活都是一起发生的,所以大多数时候没法回头,旧友如中庭之树,随秋风日疏,但至少太阳永远热烈,光芒万丈。

循着记忆重新走上去栾风河的路,我裹紧外套,“嘶嘶”吸着冷气,左顾右盼。不知哪户人家的鸡跑了出来,巡视,亦或是探险,趾高气昂地,踅过水泥路边的杂草,绕过田埂间的细细水流,熟练地钻进闲置的田地里去了。不远处隐隐的犬吠声,像一支利箭,射穿冉冉升起的圆日,于是陷入梦境一般发白的清晨。想起昨夜一直纠缠的噩梦,我心有余悸。绪文的眼神让我想到年轻的父亲,他们同样阴郁,同样认命,或许认命本身也算是一种反抗。我不清楚,我还年轻,没有资格评价人生。栾风河并没有很远,再拐过最后一户人家之前,我停住了脚步。

这是我和老倌子的头回见面。很多年后我都难以置信,这首次见面竟能如此荒谬。我从没见过如他这般捉摸不透的老人,精神矍铄,而又苍老不堪,耷拉的眼皮里藏了一只鹰的眼睛——只有一只,仅存一只,另一只是瞎的,只听他说还能微微感光,右边脸随之一同退化,使得左右脸极不对称,笑起来嘴角总是向左边勾。他蹲在一户人家面前,同铁栏里的白色土狗共吠,狗叫一声,他回一声,简直有来有往,相谈甚欢。我双手插在兜里,想从他旁边绕过去,未想他顽童似的退了一步,正好挡住我的去路,皱眉左挪一步,他再后退一步。感觉出我一腔的隐怒,他从与狗的谈话里抽出一丝精力,瞥向我,他的瞎眼让人惊惧,眼皮下隐隐泛出白色,仿佛蛋花挤在瞳孔前。

我认得你。在我开口之前,他首先这样说,你是阿森的孩子,你叫什么?希,我说。他点点头,又问,单字么?我点头。他笑了,和阿森很像。他应该就是绪文说的那个老倌子,我这样想,不知道他说的“很像”是在指什么,记忆中我和父亲几乎没半点相似,父亲偶尔看我,总想从我身上找出他的影子,最后只是指着我右手食指指甲的凹痕,比对着他右手食指上别无二致的凹痕,满意地笑起来。母亲常嘲笑他稚气似孩童,父亲几乎是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评价。老倌子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微微屈腰,朝铁门里的白狗挥手,颇为留恋道,走啦,明天见。白狗竟也“汪汪”两声,听懂了似的。我看着老倌子,从他身上找到了父亲的影子,这让我恍惚,直到听到他叫“阿希”,我才回过神来。走吧,他耸耸肩,两只手都揣在夹克的兜里。去哪?你不是要去河边吗?他觑我一眼,用瞎眼洞穿想法,我陡然生了几分被人看穿的恐惧感和不安全感。还是回去吧,我想说,但终究还是瑟缩着跟上他的脚步。

很快走到河边,老倌子抬腿皱眉地看着满脚的黑灰,在旁边的石块和杂草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被冷风一吹,我哆嗦一下,紧紧地裹住外套,而他好像不怕冷似的,伸着懒腰,昨天是绪文带你来的吧。是。然后无话,他眺望着河那边的水岸。栾风河不过五六十米的宽度,此时的晨雾把河对岸遮得含含糊糊,但还是能依稀看出,是和这边无甚分别的稻田而已,我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闪过,于是问,你在看什么?老倌子收回眼神,摇摇头,没什么。像是印证他说法似的,有几只摇摇摆摆的大鹅,顶着雾气从河对岸冲出来,迅疾地下了水。阿森小时候,很喜欢在这里和他的朋友一块玩,他是个很不听话的小崽子,我那时候常忙着拦阿姐打他骂他,养成他一有什么事就往我这里躲的习惯。上次过年,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回来,还特地跑过来问我阿森葬在了哪里,他们想去烧一炷香,算是全一全发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老倌子说着,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哑哑的,又分外低沉,像是浸满了旧时的井水,演着一出古老的戏剧。阿森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怕家里啄人的公鸡,长大了又怕路上叨人的大鹅,我看他怕东怕西的,想着这小崽子必定——必定能长岁无忧。言讫,老倌子悠悠叹了口气,然而这口气吐了一半就被堵在嗓子里,再也听不到余音了。

幺幺呢?我问,又补充道,绪文的爸爸。他呀——老倌子往前走了一步,掏出怀里的烟草,卷出一只纸烟,叼在嘴里,低头去划火柴,一根,两根,三根,直到第四根才顺利地划燃,“嚯”的一声细响,那簇火苗照亮了他的脸庞,他笼着双手去点烟,火苗好像连他的瞎眼都给点亮了,又很快熄灭。他一边眯着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一边甩了甩火柴,扔进一浪推一浪的河水里去。烟卷的火星似雨点坠下,沿着似乎早已定好的航线,消散在老倌子的第一个字里。

绪文的爹,读书没有阿森厉害。阿森上了个重点大学,当时阿姐高兴得差点飞起来,特地请戏班子唱了半天的戏,家里的茶水席也开了一天。你爹喜气洋洋地穿着新衣裳,站在坪的中央,不停地有人跑过去,贺喜、钦羡,门外的炮仗声大得鸡鹅四散奔跑,土狗狂吠不止,屎尿围着窄小池塘成了一个圈。绪文他爹也还不错,是个正经大学,只是和阿森比起来,差了不少,家里平平淡淡的,只有阿森记得带他的弟弟去镇上买了新衣,两兄弟合了一张照(我很快记起摆在正厅里那张父亲与幺幺的合影,父亲比起幺幺略高了一些,两兄弟笑得一片粲然)。后来绪文他爹自己个在外边打拼了两年,年末的时候都带着沮丧回来,说他赚的钱只够养活自己。你爹看不过去,托人在镇上在市里给他找了份工作,朝九晚五,坐办公室。你奶奶很满意,那小崽子却不甚满意,可那又能怎样呢。

老倌子话说到这里,却猛地截住话头,微微一笑,弹了弹烟灰,像是故弄玄虚,又像是顺势而为。回去吧,该吃早饭了。


河那边是哪里?我捧着一碗米粉,压低了声音问绪文。绪文低头舀了一大勺切辣椒,浇到他自己的粉碗里,乖乖等着婶子做好浇头。便低头答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祖上姓关,自诩关老爷后裔呢。他想了想,又补充,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听说有个人做生意赚了大钱,回来建设家乡呢。不都说做生意得拜关老爷,那关老爷后代做生意也没见个个都发财。

婶子做好了浇头,我和绪文拌好粉,搬了两把板凳坐在隐秘处聊起来。绪文吸溜吸溜地吃着粉,眼珠子滴溜地转着,最后吸了下鼻子,对我说,有件奶奶的旧事,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点头。他说,是听村子里那个老糊涂的老婆子说的,她去年年底已经老了,走在新年的头一天——大年初一——多不吉利。说奶奶年轻的时候还谈过一门婚事,对方就是河对岸的村子里,可惜他们家每一辈上了年纪就必定会失掉神智,奶奶家里头觉得是个遗传病,死活没同意,奶奶怎么哭叫都不管用。结果呢?结果当然是没成,我知道后的一天,我……我记得是清明节,去河那边买东西的时候特地打了打听,你猜怎么着。怎么着?绪文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那老头子,果然老了就失了神智,早在我打听之前就没了,听说是半夜不睡觉,起来围着门口的桂花树跑着打转,一边跑一边叫,抱着家里的狗嘟嘟囔囔地叫着没人听得懂的话,最后拖着狗耳朵往河边冲,直接跳下去了。跳下去了?跳下去了,那尸骨到现在也没找着,他家人拖船队捞了一天,只捞出个硬邦邦,眼球都泡肿了的土狗,那时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拿着树枝胡插,把那眼球插爆了,在场的都沾了一身狗的血肉,狼狈死了。你知道吗,那老头子的崽,也是个傻的,傻得比他老爹早多了,现在经常在河边跑来跑去,你瞧见了吗?没有。

你们两个小崽子,聊些什么呢都在。老倌子过来敲了绪文一个暴栗,绪文捂着额头瘪嘴不说话了,老倌子转身轻描淡写道,来得刚好,明天是你奶奶的忌日,上柱香拜一拜吧。婶子冷冷地瞅了我一眼,眼中似有责备,问,上坟吗?老倌子点头,当然,骨肉血亲,怎么着也得去拜一拜。婶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我听到绪文在我旁边说,我也去,他好像在打量婶子,声音低了一截,我陪……陪堂姐去。老倌子闻言笑起来,笑声爽朗仿佛没有任何忧虑,一拍绪文的肩,他的手掌很大,一掌拍下去引得绪文脸色变了变。我抬眼征求母亲的意见,她半敛眉,微不可见地点点下巴,于是我答应了老倌子。

吃毕,我随着母亲去村里走了走,大致是沿着村道去每一户人家讨一碗茶喝。我不知为何母亲突然如此热衷于社交,还是她企图从这个父亲生长的故土里再得到一些什么。她其实不算很擅长于社交的人,她并不是缺乏能力,而是从心底抗拒,她的每一幅笑脸背后都是漫天的疲惫感,很幸运的,我继承了这一品质。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在假期带着我们一家出去玩,暑季去山里避暑,除夕那天驾车一路向南飞奔,我们的旅游没有事先安排,也不会做计划,通常是走到哪算哪,大街小巷地轧马路,漫无目的地在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里游荡,看见什么感兴趣的就做停留,不感兴趣就速速离开。记得有一次去南方的小城,在城郊遇到古旧的戏台,有个奄奄一息的戏团做最后一场演出,我们一家买票进场,只看见几位耄耋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坐下。台上人的戏服皆已陈旧,头面也没了光芒,光头的红缨枪,断线的大披风……我已不记得演的那出戏是什么,只记得一出欢喜剧,却无人喝彩,咿咿呀呀,人影憧憧,戏中人喜乐团圆,戏外人四散飘零。后来我家果然四散飘零,从前的每一张车票母亲都细心保存,只是再之后的每个假期,都待在家里,我为母亲念循环往复的诗句,大多数时候我们昏昏欲睡,在电影的绵长台词里单纯呼吸,快速翻阅短篇小说的结尾,仿佛结局注定就可以倒推出整个起承转合。

等走遍了人家,已近傍晚,走在回来的路上,我跟在母亲的身后,两人沉默不语。路上我挂断了明显是广告的电话,母亲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放慢脚步等我,悄声问,还在和明霞联系吗?我顿了顿,没怎么联系了,自她搬家后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就算是大学再见,也还是很陌生,不比从前啦。母亲好像有些颓废,她说,我和明霞的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是好友,后来她去了天津打拼,我留在省城,唯一的见面只有她结婚那天,后来她回来,我们也是不如从前了。母亲叹口气,我们以为你和明霞可以避免的。我笑了,上前握住她被风吹得冰冷的手,捂了捂,妈,没事,她有新朋友啦,我也有新朋友,大家没什么不同。

回去后,我找绪文借他的那本外国小说读,他看上去有些踌躇,但没说什么,很快借出来,我接过来顺手摸了摸封面,把折起来的页脚仔细抚平。绪文看见我的动作,嗫嚅了下嘴唇,说,你真讲究。我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一笑,抱歉,习惯了。说着我迎面撞上他的眼神,猛然怔住了。他说不上出色的脸上,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我自见他第一面起就发现了,轮廓坚硬如矛戟,这样的眼睛真该配上一张杀伐决断的脸,而绪文却是文人墨客,多不搭,我曾多次这样暗暗腹诽。而我始终想不到,这双眼睛竟然能露出这样的眼神。从他此刻的眼睛里,我瞧见了一座巨大的迷宫,众多天神都会于此迷路,每一个折返的路口都有一面光华可鉴的镜子,照映出每一个来者困惑的面庞,没有人能走到终点,拿着线球的忒修斯也不能。而我——只有我,他为我留下一本旧书、一只黑猫,书上画着地图,黑猫秉着火烛。

我的话一下卡壳,不敢面对他的眼睛,我仓皇认输,我落荒而逃。


第二天被敲门声叫醒, “哐、哐、哐”,妹儿!起来了吗?起来了吗?老倌子的声音纠葛着远远近近的狗吠声,仿佛一出杂草丛生。我遽然而起,胡乱揉了揉脸,火急火燎地开始穿衣服,整理睡衣的时候看到枕头边那本外国小说,封皮旧得柔软。昨晚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已经昏昏欲睡,掷下之后立即睡得不省人事,是一本来自匈牙利的短篇小说集,至少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从未在任何书架、任何人的手里见过它的影子。就像一个人经由一条茂密幽静的小径,走进不同的故事,变化身型、安身立命,然后绝情离去。晃了晃神,我记起一个吻,火车上小女孩从主角那里偷到的一个吻。

我想着赶紧把书还给绪文,手忙脚乱之中,一张纸轻飘飘落下来,它一直隐身在扉页的夹层里,是而我未能发现。我屈腰捡起来,字迹是绪文的,毫无疑问——和扉页书写绪文名字的字迹一致,是诗,我想,不长,刚好一眼能够读尽。我愣怔了一会,随即平静地叠好,收回它的藏身之处,走出去把书交还给绪文。他抬眼望我,显得有些诧异,我避开了他的眼神。绪文问,还想读吗?我那里还有很多。我摇头,不用了,这几天怕没有时间。他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没说出口,默默地收好书。

老倌子推着他那缺胳膊少腿的老式自行车,后座边挂了个单边侧笼,装了些香烛纸钱进去,接着拍拍车把,走吧,他竟露出几分兴高采烈的意思。我若无其事地跟上,走出院子的范围,才看到绪文抿着嘴,面色平静,脚步缓慢,姗姗来迟。这条路就是我和母亲来的时候走的那条,在车子里看着格外逼仄,此时跟在老倌子身后,他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我和绪文缓缓跟上,没有人说话,只是听到野鸟拂过田埂的声音,呼呼的风声夹杂其间,暮秋的呼吸催黄了蜿蜒曲折的山丘小道,浑不在意地拨弄着来往树冠的尾羽,拉拽来往猫狗日渐增厚的绒毛,于是一片瑟滑的秋风坠落,坠在小塘里,水声清脆。

一条长路漫漫,拐弯,向右,走进小路,途径荒芜的老屋青苔,木板湿润,生出藤蔓。再是平底溪流和石板桥,无数的水草在里头结了网,妄想拦住来去的水流,仿佛缩小的大江大河,落差生出小规模的瀑布,不见鱼虾,偶尔飘过几张泡烂的方形纸钱,也有圆形的,若是先人瞧见,自当训斥后人无守财之能,只不过他们说不出口,他们也听不见。于是,再多的话都只能借由风声之口传达,若是有风吹起了窗口的帘子,必定是祖宗有话送到——好像听过这样的说法。我想,是不是家里日日闭窗,父亲的话才没能送入我的耳中。奶奶的墓隐在两片起伏山丘的中间,背风背雨,模样相似的青草从坟包尖一直蔓延到墓碑向外,葱葱郁郁,翠绿得不像秋天。

老倌子熟练地铺下两片空的编织袋,展开、压平,指挥绪文和我跪下,插蜡执香,烟细长如蛇般缭绕,蜡赤红如血,手放两侧,磕头叩首,泥土的粉末在编织袋上缓缓散开,沾了满额,颜色就像那条河,腥味弥漫,一如往常。再磕,蜡的香味如此之近,萦绕五官,蚂蚁缓缓爬向香味源头,张牙舞爪,飞蛾扑火,我用指尖抚摸嶙峋的土地颗粒,把圆润的石子往前推去,谁说石片只能在水面停留?又磕,老倌子的声音细碎不入我耳,似乎在重复父亲和我的名字,而绪文安静如墓碑,墓碑上字字入石三分,笔迹端庄大气,是谁的手笔?我想起父亲的笔记,他从哪里开始写的?又是从哪里结束的?哦,“兴亡满眼,旧时明月”,仿佛是这一句,是的,就是这一句。

上次这样执香,是在明霞的葬礼上。那日没下雨,也没有风,甚至也非秋冬时节,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夏天,太阳把空气烤得氤氲不定,我在家睡着,从下午三四点睡到了天色大暗,捂在薄被里,在空调的吹拂里竟睡出了一身热汗淋漓。家里没开灯,我独自一人,从床上可以通过窗子看到外头的月亮,被电线杆笔直砍成两半,一半落在云里,一半在风里摇摇摆摆,楼道里脚步声大作,楼上的小孩忙着飞奔下楼去见他的朋友,今日脚步分外急,想来是补习班下课晚了些。我照旧窝在床上,捏着被角,半眯着眼睛,慢吞吞地翻着手机的消息,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明霞去世的消息。她和朋友去东南亚旅行,被当地的毒蚊子咬了,引发并发症,没入夜人就没了。第二天我挑了一身黑衣,匆匆赶到灵堂,最后见了明霞一面——虽然只是骨灰。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母亲,也许我希望在母亲心里,明霞还是那个样子——把头发扎得高高的,笑得明媚,在校园里穿梭,直到有一天和我重归于好,回到过去,回到我们还年幼、还无知。

走之前,老倌子收好编织袋,把火苗吹熄,摸了摸墓碑冰冷的边角,一路摸下,速度很慢,仿佛在摸一个人的头,他笑笑,如释重负似的。姐,走啦,他摆了摆手。绪文微微一躬身,奶奶,下次我再和老倌子一块来。他说得郑重其事,但老倌子却没答话,最后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墓,转身走了。

回去之后,母亲沉默地在婶子的目光里收拾行李——我们准备离去了。我在屋子里乱翻,从红桌子的抽屉深处找到了一个粗糙的油灯,是由空的墨水病改制的,扁扁圆圆的老式墨水屏,没有盖子,周身都是深色的油渍,还有厚厚的一层灰,一张脆弱的品牌纸还黏在上面。看上去年岁很久,可瓶里居然还有零星发黄的凝固灯油,我抓着油灯翻来覆去地在手里翻看,坐在电视房里,怕冷的婶子烧了一小笼炭,炭盆紧紧地挨在她的脚边。

路过的老倌子忙着换一双鞋,瞥到我手里的油灯,转而笑了,从屋子里找到的吧。我点头,反问,这是我爸的么?是啊,他说,阿森读书的时候自己做的,你别说,还挺好用的,他很喜欢。我摸着玻璃的边缘,仿佛看到了父亲小心翼翼地往里添灯油的模样。绪文走过来,淡淡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别开眼神,状似无意地问老倌子,去外面吗?是啊,老倌子跺了跺脚,去看望狗大哥,顺带告个别。是那条白色土狗吗。老倌子迎着我的目光点点头。婶子眼神轻蔑,混日子的这是不打算混日子了?太阳打西边起了?老倌子弯眼一笑,倒是暂时没这个打算,接着不甚在意地出门去了。婶子哼了一声,顺手把磕完的瓜子壳丢了一枚在炭盆里,“啪嗒”一声,绽出一粒火花,就像是从老倌子抽旱烟时溜出来的,瞬时即灭。绪文扒着门框,欲言又止,还来吗?母亲没觉出奇怪的地方,倒是老倌子走之前意味深长地回眸,我小声回答,大概,还会回来的。当然会回来的,老倌子咂摸着嘴说,语气带着一丝笑意又如此笃定。


深冬的时候,我接到了老倌子的死讯,说是一日喝了酒,在睡梦中就去了,无声无息,无疼无痛。消息是绪文发给我的,这也是自从我回到家他第一次联系我。我和母亲简单收拾好东西,在凌晨两三点驱车前往。母亲把主驾驶座让给了我,自己坐在后座上,倚着车门似乎昏昏欲睡。夜晚的国道上总是很多大型卡车,路灯暗得如同没有,我抓着方向盘,谨慎小心地盯着前方,不住地切换着远近车灯。车速不低,路边的事物快速地掠过去,与道路平行的铁道线上,忽然飞驰过一辆载满人的火车,声音不小,把一轮满月甩在后边。一路上未曾说话,直到母亲轻声叫我开启音乐,我应声,扭开了车载电台,主持人胡乱说了几句,然后是安静的钢琴旋律,乐章回环不停,在同一个乐句上做足不同文章与花样,母亲再没说话了。

祭拜完奶奶的第二天,我们就向父亲的故乡告别,我只带回来了他的油灯,摆在了我的桌子上。我一直没有动过它,直到楼上小孩来家里玩耍,不慎泼了牛奶在上边,我才拿去清理——还好只有外侧,我小心翼翼地拭净,而那原本就脆弱无比的品牌纸已经无法继续留下去了,只好小心地揭开它。揭开很轻易,这不奇怪,只是当我打量那张品牌纸的时候,发现背面右下侧有两个小小的钢笔字,磨损了大半,残存浅浅痕迹——应当是父亲只把边角掀开写了两个字,又黏了回去。我凑近瞧,瞧了半天,瞧清了那两个褪色的字迹——

“明森。”

这就是父亲的名字,他上大学的时候自作主张去掉了中间的“明”字,仿佛也甩弃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在河边走路的自己,掷水漂的自己,夜晚小心翼翼地添油燃灯的自己,但是他始终还是他,“兴亡满眼,旧时明月”,日月始终高悬,同生共死。

我终于了然,亦记起母亲顽笑时说起,“阿希,你应当也叫另一个名字”时的模样。“明森”与“森”,“绪希”与“希”,大抵我和父亲都是相似的名字,拥有两个名字、两段人生——一段握在手里如流沙逝去,一段隐匿在无人瞧见的地方兀自消散,如同老倌子旱烟的火星。

汽车还穿梭在黑暗里,迎面是连着五六辆的橙色卡车,我调整车灯,接着下意识放慢了速度,但在卡车经过的那一霎那,我依旧感到由衷的心悸,仿佛离死亡只有一臂之宽,一伸手就能摸到那冰冷到极致的黑暗,父亲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在那个普通的深夜,那条普通的道路。他身边的世界也像今天一样在沉睡,稻田呼吸而星辰醉酒,偶尔有火车飞驰而过,把时间封锁在将死未死的那一瞬,有些人离开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悄无声息,就像老倌子,而有些人的离去,缄默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于是我日夜思考父亲弥留之际听到了什么,他有没有听到我在千里之外翻阅他的笔记、企图看望他的年少时光,他有没有听到母亲在睡梦中的身躯的起伏。父亲曾告诉我,他出生在冬天的深夜里,他从温暖进入寒冷,从一场黑暗走进另一场黑暗,他那时候甚至还没有学会呼吸,只是被迫地接受外界挤进他肺部的气味,“很冷”,他说,“不寒而栗。”我打了个冷颤,母亲已经醒来,静默的,静默的,不说话。

抵达的时候已近凌晨五点,这次候车亭里换了个人,是绪文。他剪了头发,穿得厚了些,其实没什么改变,他还认得我们的车,于是扬了扬手。我踩了刹车,摇下车窗冲他点点头,两人半晌都没说话。白事的丧幡挂了一路,轻柔地随风荡着,明月高悬,被往来的云遮住,我注意到绪文的胳膊上系了一条白布,扯动嘴角,好久不见。他点头,好久不见。上来吧。于是继续开车,驶过一个接一个的白幡,远远的,那房子近在眼前,满眼的白布,硕大的一个“奠”字,白布黒字,如敲钟一般显目。

到了。我停车后提醒母亲,她没说什么就开车下去了,绪文坐在副驾驶座上,沉吟许久,再次问,你爸?我爸是车祸死的。我打断他的话,发现自己的声线比预想中要平静万分。两辆卡车,我爸在中间,在副驾驶座上,就这样,死得很惨烈。绪文哑然,过了一会才用着同我一般平静的声线说,我爸心脏病,和老倌子差不多,但没老倌子走得舒服。绪文跟着我下车,远远地瞧着灵堂里没什么人,母亲的身影轻柔地飘进房子里,绪文说,人昨晚都回去了,现在算算时间,也快来了。他掏出一根白布,我帮你系吧,绪文说,于是沉默地开始摆弄。他动作很轻柔,克制与矜持,我偷看他的脸庞、他的眼睛,剪发后,他的五官显得更加分明,自刚刚一开始,他从没与我正眼相对,仿佛故意避着似的。系好后,与冷脸的婶子问好,招呼母亲回房小憩,再见他时,绪文着了一身素白的亚麻孝衣,看似十分沉默地跪在黑色棺木的旁边,老倌子没有子嗣,便由他来充当这个孝子,他是个极好的演员,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哀恸与不舍,戴孝与守灵,似是而非,似是又非——绪文是最尽职的孝子。

他瞧见我出来,便低声同婶子说了几句,撩起衣摆,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无缘由地后退一步,转身背对他,微微侧头确认绪文的位置,他脚步平缓,步伐一致,不徐不疾,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微笑地和早来的亲族问候,只是眼睛一直望着我——我亦望着他,一种极其奇怪的氛围逐渐蔓延开,我忆起祭奠奶奶那日路过的废屋,自觉此时氛围就如同那屋壁疯狂生长的藤蔓,崎岖曲折,却又无可奈何。他终于走到了我面前,却无人说话,我甚至听到他的呼吸声如蝴蝶一般漂浮,眼神如乡间随处可见的白色大鸟一般胶着。

我咬着嘴唇,绕到了屋后,他的脚步一直跟在我身后,以一种恰到好处的速度,停留在恰到好处的距离,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面对一片茂密竹林,和被切得残碎的明月。几声狗吠。绪文眯着眼睛,这狗自老倌子走后就没离开,赶都赶不走。我道,是那条白狗吗。是,绪文说,顿了顿,你还看小说吗。我沉默了一会,没法不看。你会写小说吗。我想,不太会。那有点可惜。为什么。这里太像小说了,不记下来有点对不起老天爷。那我……尽力,写一写,但我写得不好。没事,没事——你抬头。于是我抬头,和绪文接吻。一种如雷击的颤栗打得我不断发抖,直到他的气息消失在我唇边,然后我们相视良久,转身离去。

冥冥之中我看到那只白狗仿佛一尊雕像,立在黑色棺木旁。它记性不好,忘了从前的道别,但它坚信,日日相见的人不会随意离开。

他会来,所以他等——这样的痴人不计其数,从不穷尽。当亲族好友逐渐重新聚集,当孝子开始惯例恸哭,当数不尽的纸钱在火苗里化作灰烬,当清晨的第一丝天光盘旋过披麻戴孝的身影——“天亮了,真好”。

我想起父亲发给我的最后一则讯息,只觉身边喧嚣异常,而父亲就在那人潮汹涌里看着我,一如我站在岸边看着奶奶葬身的黄浪。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又仿佛他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我拨开重重人群,老者簇拥着,含泪呼唤死者的族名,陌生,那不是我认识的和狗子讲话的人,我听到绪文在背后叫我的名字,我心高悬,我在等待,擦过水面的扁石终将落入水中,我和一个疯疯傻傻的中年人迎面相撞,绪文眼疾手快地扯住我的手腕,那中年男人冲进来——同父亲差不多的年岁,一身脏兮兮的湿衣,仿佛才从河里跑出来,他停也不停地冲向棺木,“唰”地跪倒在地,啼哭着,叫喊着,抓挠着,他手里有土,眼里无光……无人上前。

有人惊呼,“关家的疯子怎么来了!”我挣脱绪文想去触碰他,仿佛心有灵犀地和关家疯子相握,我摸到了一条凹痕,在他右手食指的指甲上,如此刻骨铭心,代代相传,难以磨灭。

责任编辑: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