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懂了爱不是浪漫,我的本分给你安全感。

一步之遥

作者/Nonsenseer

1

“现在是2023年11月12日晚上7点,我在武汉光谷奥林匹克体育馆正门前,等待路非的到来。我们将在今晚共同完成一项遥远又近在眼前的约定,观看许嵩第9张专辑《一步之遥》巡演。”

我在手机备忘录里打下这段文字,又对准体育馆上方的巨型屏幕拍了一张照片,附在了文字下面。每次遇到这样值得纪念的事情,我都这样记录。过一会路非来了,我要和他再拍一张放到后面。

演唱会后,我们会去一家氛围极好的高级餐厅吃饭,随后就去附近某家酒店514号房间,度过一个疯狂的“高定之夜”。我们都是这个城市的普通人,为了这个夜晚,路非和我都煞费苦心。尤其是在投入了巨资后,这是一笔我们这个段位不该心安理得消费的数目。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长大成人后的我们,都变得直接了许多。爱和欲望,我们心知肚明。毕竟人生苦短,和爱的人寻欢作乐的时间则更短,何必再像青春期那样,暧昧,羞涩,虚度光阴。

武汉十一月的夜晚,寒意袭人。我手放进风衣口袋,抬头看着巨型屏幕上的许嵩。昨天我对路非说,你和许嵩,是我这些年唯一深爱的两个男人。他说,我必须纠正一下你的措辞,你把“唯一”给我去掉。他并不介意我这样“脚踏两只船”的说辞,因为我们都喜欢许嵩。

体育馆门口陆陆续续有人来,进入体育馆。不远处,仍有人携伴匆忙赶来,人群间欢声笑语。

我拨通了路非的视频电话。“我们约好七点钟见面,这都过去半小时了,怎么回事呀你?”

“还不是要下班了突然来活!”视频中路非气喘吁吁。

“我告诉你,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别给我迟到了啊!”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不由地担心。

“放心吧,演唱会之前肯定到!不说了,过马路了!”

视频画面黑漆漆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来来往往的车灯闪过。我挂掉视频电话,起身准备去远处的摊位上买点小吃。路非应该还没吃饭,等他到了先垫垫。

 

2

我和路非相识于高中。

中学时代,我看了很多言情小说。看得多了,难免跃跃欲试,于是我开始写小说。就这样,我写了很多次小说,但不是写个两三千字没了下文,就是好不容易写完总觉得太过俗套。这让我非常头疼,想要改写情节却总是落得一个满分的挫败。

我开始思索,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在班主任的地理课上找到了答案:长这么大,没有一点恋爱经验不说,甚至到了青春期后期,我还没有暗恋过谁。简而言之,就是缺乏阅历。

但没有阅历怎么办?起码小说得有个原型吧。我将目光放到了同桌路非身上,他正躲在高耸的书山后戴着耳机用MP4看盗版电影。

“什么电影?”我看着他裤裆上的MP4。

“《后天》。”他身体突然打了个冷战,很轻,但我感觉到了。我们做了一年的同桌,成绩普通,相貌普通,没什么才艺,也不像同坐在最后一排的其他人那样,对学生这个身份拿得起也放得下。

老师们尤其班主任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成绩优秀和不听话的同学身上。对于我们这种人,更像是黑白两道达成了某种协定——我们闹得不厉害,我们便有更大的自由,即荒废大好时光的自由。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我都觉得自己和路非十分般配。跟我在一起,他不吃亏。“做我男朋友吧?”

“啊?什么?”他喊得很大声,惊动了周边的同学,也成功吸引到了班主任的目光。他倒不是因为我的话感到惊讶,而是戴着耳机并不知道自己声音很大。

他意识到不妙,连忙摘掉耳机,将MP4放进桌斗。我们都低下头不再说话。全班短暂的沉默过后,我用余光从我和路非的书山之间瞥了一眼班主任。意料之内,班主任仅仅是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我们,然后继续讲课。

危险过后,路非又拿回MP4戴上耳机,突然又摘下。“你刚才说什么?”他看着我,眼神不耐烦,仿佛在催促我赶紧回答,满足他的好奇心后继续看电影。

我凑过去,压着嗓子。“我说,你做我男朋友吧!”

“滚!”

“哎,好的。”

路非白了我一眼,转头戴上耳机继续看电影。他一定觉得我在开玩笑戏弄他。

我确实是在开玩笑,也在戏弄他。我只是想替我的小说男主角找个原型而已。我和他已经很熟了,日常打闹互骂傻叉,犹如家常便饭。有时候他给我惹急了,我总是拿“情种”这样的词语可劲酸他。

路非喜欢我们班第一名的那个女生,于佳敏。准确地说,是暗恋。

这件事除了他以外,只有我知道。他常常把自己比作柯景腾,而于佳敏就是他心目中的“沈佳宜”。用现在的话说,叫做“白月光”。我曾经因此刺激过他,柯景腾最终没有和沈佳宜在一起。他的回应是,“你个傻叉怎么会懂爱情的力量?”

我想过帮他,成就一桩美事。比如我去于佳敏跟前旁敲侧击地暗示暗示,目的是摸个底,如果有戏就督促路非表白。或者,在同学面前频繁地八卦八卦,然后他们在同学的起哄中就真的在一起了。言情小说都这么写。

但我没这么做,大概是因为我心里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远不如我们相称。同时,我也做过调查,是从于佳敏的室友那里问到的,“人家心气高着呢!”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就算真的眼光和心气高,那也合情合理。同为女生,我甚至找不到酸她的理由。

我继续盯着MP4,看到屏幕里一对男女进了家门,便火急火燎地脱衣服,齐齐躺在沙发上要行苟合之事。我注意到,路非吞咽了一次口水。随后这对男女衣服还没脱完,房子就被龙卷风掀去一半。

“嚯,狗男女果然没有好下场!”我不禁暗自感叹。

“白小米!”我猛然从自嗨中抽离出来,惊愕地抬头看着班主任已经气得涨红的脸。“你老盯着路非的裤裆看什么?”

全班哄堂大笑。“站起来!回答问题。”班主任紧接着说道。

我只好站起来,路非还在入神地看着电影。

“昆明四季如春的决定性因素是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下意识地用手拍打路非向他求助。没想到他立刻警觉地把MP4放回桌斗,然后站了起来。我说你站起来干吗呀。全班再次哄堂大笑。我才意识到,他应该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老师也叫他回答问题。

“你要帮白小米回答问题吗?”

“没有,没有,我活动一下。”路非顿悟,赶紧坐下及时止损。

“难得见你主动站起来,来,别坐,回答一下这个问题。”班主任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路非不断发出“呃”“嗯”的声音,然后把头转向我:“你知道吗?”

全班继续哄堂大笑,班主任用书敲了敲讲台示意安静。“你们俩……真是绝了!坐下!”

我和路非悻悻地坐下。

“神经病啊你,叫我干吗?”他压着嗓子埋怨我。

“两个人尴尬总比我一个人尴尬好,都是兄弟,还计较这些?”我懒得解释。

关于小说和男主角的原型,我也作罢。主要原因是,写小说除了丰富的阅历,还需要天分。显然我是没有的。况且每日看着身边这个普通的男生,再看看普通的自己,一切都很普通。言情小说里俊男靓女的人物设定,跌宕起伏的浪漫桥段,我一样都没有。

但路非有。

他至少有于佳敏这样品学兼优的美女,还有那深入灵魂的执念和臆想出来的浪漫桥段。

“你不如就写写我和于佳敏,怎样?”有天路非突然发神经似的跟我说道,“兄弟我这算是献身了,活生生的言情小说原型。”

我把夹在书山之间的那本笔记本拿出来,扔进桌斗最里面,随即故作深沉地说道:“文学性不够。”

“我他妈……什么叫文学性不够!”

“你个傻叉你不懂。”

高一第二个学期期末,开始选科,于佳敏选择了理科。无论在小说还是现实中,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实在不胜枚举,太过俗套。

 

3

但路非还是很勇敢的,放弃了比较好混的文科,去理科班追随爱情去了。他选科的时候没有跟我说,我还是暑假在学校附近的新华书店撞见他买教辅书,才知道他去了理科。

那天我在书店二楼买了两本小说,用作暑假消遣度日。下楼结账时,看到路非正拿着教辅书一本一本交给收银员扫码。我冲过去,照着他的肋骨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狰狞着脸回头差点一个抱摔给我原地带走。

“你买这些理科的书干吗?”我问出这句话后,突然明白了,“你不会是报了理科吧?”

“对啊。”他掏出钱付款,将教辅书装进塑料袋里。

“怎么?为了爱情?”我瞟了一眼他,“理科,你吃得消吗?”

他一个大环臂把我搂到怀里,我的脑袋抵在他的嘴边。“你对爱情的力量一无所知!”说罢,他拉着我往出走。

“钱还没结呢!”身后收银员冲我们叫道。我才想起手里的两本小说还没结账,连忙跑回去道歉付款。

“我看你啊,是被爱情冲昏了脑袋!”我承认,说这话时心有一丝不甘。好端端的兄弟,怎么坠入爱河去理科班了呢?

但事实证明,我说得没错,他就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拿得下理科,更能拿得下于佳敏。

暑假过去一大半,某天中午我妈正好休息,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还没等她问是谁,电话里就开始哭丧似的吐槽起来:“唉,兄弟,啥他妈爱情不爱情的,爱情他妈个蛋啊!那数理化那一个个符号数字什么的,那是人能学进去的嘛,可瞎鸡巴拉倒吧!不学了,不学了,我没学理科的天分……”

直到我妈问了句“你是小米同学吧?”,电话倏然挂断。我妈把路非的话转述给我时,我正在卫生间搓洗内衣。不知怎的,我笑得全身都开始抽搐,随手把内衣使劲丢进盆子,水花溅了我妈一身。

“你把你这同学伤害得不轻啊!”我妈误会了。

“不是我,跟我没关系啊。”

“那就行。你不给你同学回个电话?”

“完了我在QQ上跟他说吧,这会估计正尴尬呢!”

“也是。”我妈发出爽朗的笑声走出卫生间,又折回来,“你真没谈对象?”

“没有没有,妈你放心吧,我高中不可能谈恋爱的。”

“说得这么绝对,真的假的?”我妈仍然一脸狐疑。

“真的,广电总局不允许。”

“说什么呢……”我妈咕哝几句,回了自己的卧室。

难得勤快,浣天洗地。我洗好内衣晾晒在阳台,回去又将卫生间的地板拖了一遍,随即拎起洒壶灌满水,给我爸心爱的两排盆景浇了水。我妈的眼里全是活,除了我爸的盆景,只好由我代劳。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电脑登上QQ,打开路非的对话框,头像是灰色的。按他的尿性,我猜他在“隐身”。我没有手机,留给他的电话是我妈的,我打字向他作了解释,随后跟了一句“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但他没有回复我。

我坐在电脑跟前,打开浏览器搜了一下许嵩的演唱会视频,最新的视频里许嵩戴着牙套艰难地唱着,发挥很不稳定。视频看得我心里难受,便关掉了。如果可以穿越,我一定要赶在4月份之前,跑到许嵩跟前警告他:治牙要趁早,不要等正式出道后演出多了,才想起戴牙套。

路非还是没有回复。兄弟,你灰色头像不会再跳动了吗?

我瞧见夹在书本之间的《苏格拉没有底》CD,许嵩签约海蝶后的第一张专辑CD,也是许嵩和路非都喜欢的某种型号。

这张CD还是路非送给我的,在他知道我也喜欢许嵩后。那是二零一一年四月初,我从新闻上看到三月三十号许嵩正式签约出道,没两天教室的教学白板上,不知被谁打开了出道发布会视频。

我和路非都在各自的座位上,对着白板行注目礼。当视频里许嵩和海蝶总裁把手放在屏幕上,两只大手之间冒出火花,然后屏幕上出现《苏格拉没有底》专辑时,教室里顿时尖叫四起。也许气氛使然,一向内敛的我也止不住地跟着尖叫。与此同时,我还紧紧地抓着路非的肩膀。直到他使劲抓我的胳膊,劝我许久才消停下来。

“你也喜欢许嵩?”他用看傻叉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你也喜欢?”

“嗯。”

“那你怎么都不激动?”

他用食指指着心脏的位置,“这里激动了。”

我拿起CD,午后的阳光照在封面上,折射的光线格外刺眼。路非五月份将它送到我手上后,我听了几遍后,便只用电脑上的在线播放器听歌了。而听CD,逐渐变成有仪式感的稀罕事。我取出CD,插进光驱,调整小音箱的位置,点击播放。

这样的仪式感,对得起艳阳天,对得起映满暖光的房间。

我一边听《苏格拉没有底》,一边对着灰色头像打字:

“想象之中,意料之外。你会放弃,完全在我想象之中,兄弟我劝你不要和天性作对。但你放弃得这么快,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从此,我对爱情的力量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将来有钱有自由了,一定要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我喜欢嵩哥的所有歌曲,唯独《医生》这首歌,我没那么喜欢,或者说我不理解。首先我声明啊,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暗恋过谁,更没有你那样执着痴情的经历,但我仍然不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和他不爱的人同床共枕呢?退一步讲,如果是我,我都无法接纳一个我不爱的人。”

“还有啊,以后少看那种不健康的东西,毁人不倦啊!比如松岛枫。”特别强调一下,这个名字我是在看歌词解析时才知道的,至于这个名字其他相关的内容未曾涉猎。

这时,灰色头像突然跳动。“你OUT了,松岛枫那是八零后看的,我们九零后只认苍井空。”

“你终于活了?”

“别闹,我忙着呢。”他又回复道。

“我给你发了这么多,怎么说你也得回复一下啊!”

“人呢?”

“兄弟,你人呢?”

“孙子,你人呢?”

“我跟你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苏格拉没有底》一整张CD听罢,他也没有再回复消息。当我隔天再次登上QQ时,收到他的离线消息,他说挂断我妈的电话后,突然心血来潮,就去了于佳敏家里当面表白了。至于结果,他没说。

我几次逼问他,他还是没说。

 

4

没有不透风的墙。

高二开学之后,路非在理科班数学老师那里签完字,灰溜溜回到文科班。关于“路非表白被于佳敏他爸拿着菜刀一直追赶出小区”的这阵风,也从隔壁理科班吹到了我们班。我怀疑是于佳敏透漏出去的。

我强抑住自己内心并不道德的喜悦,煞有介事地表示慰问:“这事……是真的吗?”

或许是我眼里的求知欲感染了他,他点头示意后,还饶有兴致地向我补充了别人不知道的细节。

比如,他回味起那天突然的心血来潮,可能起源自跟我妈通话后的尴尬“变异”;

比如,他虽然情绪很高涨,但思路很清晰:在去于佳敏家里之前,还去他舅舅家里的水果摊上抢走了扩音器;

比如,他拿着扩音器对着楼上大约喊了有十分钟,直到于佳敏在身后那栋楼打开窗户叫他别喊了,他才发现自己记错楼号了;

比如,他冲上楼还未来得及敲门,便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推开门,又折回厨房拎着菜刀向他冲过来,他一直被追赶出小区外的大街上。还有好心人报了警,导致他和于佳敏他爸双双在派出所被训诫一顿。

我被这电影般的情节逗得终于抑制不住,狂笑不止。甚至,我想为他戏剧化的内容付费。

“事实上,虽只有一步之遥,但没有捷径可言,我不该抱有这种冲动的幻想!”他见我渐渐平静下来后说道。

“你这是妄想!”

“从此以后,脚踏实地,好好学习,我心日月可鉴!”

“你这是贼心不死!”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辩驳非常奇怪时,我单方面结束了对话。

随后的日子,路非变得异常刻苦。此前高一一整年,我都未见过他对学习如此上心。高二分科后的首次月考,他就冲进了班里的二十名,成功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具体表现在,班主任对他的学习抓得紧了,叫他谈话的次数也多了,甚至想要换掉“疑似”影响路非学习的同桌——我,白小米。

也许是路非刻苦的感召,或者是不想被班主任如垃圾一样剔除走路非身边,我也开始尝试努力学习。至少,要比以前更加用心。在校的日子,我们之间关于做题的讨论越来越多。我不会的,便会主动请教他。要是他不会,便带着我们共同的难题,请教学习更好的同学。这样的日子,自得其趣之外,我倍感枯燥。

路非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通常会在周末,下载一些许嵩的演唱会和采访视频拿给我看。这些老师和家长眼中不被允许的东西,成为我逐渐上进的佐料和动力,说起来非常正能量。

但这样的正能量,还是翻车了。

某天晚自习,班主任不在,教室里有的同学说着悄悄话,有的则自顾自地学习。我看着一道数学大题,哀怨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偷偷听歌的路非,把MP4递给我,告诉我里面他新下载了许嵩在攀枝花一场演出,让我放松放松。

他把另外一边的耳机递给我。“一起听。”

于是我只好拿着MP4戴上耳机,凑近他一些,脑门倚在桌沿上。当我打开视频目录,除了攀枝花演出视频外,有几部日文标题的视频格外醒目。我准备点开看看,手指几乎要落到屏幕上时,突然意识到这些是什么。我看着日文标题里凭着是中国人都能认得的露骨字眼,紧张、羞耻一齐涌上脑门,我的脸颊逐渐升温发烫,身体也变得格外不自在。

仅仅是停留在目录,我就已经像做了别人尚不知晓的错事一样忸怩不安。我僵硬地抬起头,看了看周遭无人注意,才算缓了口气。我继续盯着目录,不禁心想,这就是男生情有独钟的毛片吗?

我的好奇心打败了我的羞耻心。我确认耳机插好后,点开其中一部视频,欢快紧凑的片头音乐冲袭鼓膜,我屏息以待接下来的画面。我贴在路非身边,突然他身体一震,便要抢夺我手中的MP4。神经紧绷的我这才想起,路非戴着另外一只耳机!

“你干什么!”他急赤白脸地抢夺,我下意识地守住,仿佛给他之后我偷看毛片的“放荡事儿”就会公之于众。

我们抢来抢去,又互有默契地不让动作幅度过大。但手指滑到屏幕上,调快了进度条,也增大了音量。我们的耳机里,都是快活如升天的淫声浪语,我一度还偷偷瞄了几眼香艳的画面。此时我已经没了偷偷摸摸时的羞耻心,守住手中的MP4更是为了看路非在我面前面红耳赤的窘迫模样。我突然觉得,我好变态。

我猜他忘记自己存了这些毛片。视频的音量在夺守之间忽大忽小,突如其来的大音量让我们不约而同地摘下了耳机。不料,我们本能地一拉扯,耳机和MP4分开了。

教室里突然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得只听得到男女酣战的呻吟。

“关掉关掉!”我迅速用余光扫了一眼周围,一时整个世界都在聚焦于我。我慌乱间把MP4甩给路非,自个儿羞得抱头趴在桌子上。我听着路非关掉了MP4,男生都开始起哄,有的女生也跟着发出鄙夷的声音。我开始懊恼不已,咒骂自己为什么要和路非这样。在脑袋、胳膊和桌面组成的密闭空间里,热浪升腾,两颊如火炙烤。

但显然,为时已晚。

那晚过后,路非跟前男生门庭若市,都要和他“借一部说话”,临走前还要阴阳怪气地夸我是路非的知己。而我,有女生也拿这事开我玩笑,甚至有女生跟讨厌的男生一样,竟然私下向我讨要资源鉴赏学习。甚至,我在学校贴吧里见到我的尊容,下面写着我的光荣事迹:“震惊!高二某班女生学习压力大,晚自习看xx……”就这样,我和路非两个平日不起眼的人“出道”了,并且有了组合名字——饮食男女。

此事不出意料地传到了班主任的耳朵里。又一个晚自习,班主任应该是刚得到消息,进门便怒吼道:“白小米,来我办公室!”

我起身去了办公室,年轻的班主任背着手,在自己工位跟前踱来踱去。见我来了,他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摆好一副要训斥人的架势。他瞪着我许久说不出话,整个人又弹起来,继续背起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做好了挨训的准备,但他似乎没有。

我在原地僵持了大概五分钟,他终于面色涨红地指着我说:“白小米,你说你,你一个女孩子……”他生气地放下胳膊,又摆了摆手让我离开。

这事对路非也有重创。那事发生好多天后,一直没有跟我再谈此事的他,有次放学路上突然半道截住我,拉着我的手委屈地说道:“白小米,你知道吗?我在于佳敏心里的形象毁了!”我对他说这事不怨我,至少我不应该担全责。

彼时,我的脸皮已经厚了,“饮食男女”这种词已经不再让我脸红心跳,同时我也享受到卸下“体面人”的包袱后,做人的坦荡与自由。

经此一事,我和路非有个微妙的变化,我也是在好多年后才察觉。那次过后,我和路非之间仿佛再无避讳,除了性别界限,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倒像极了寻常夫妻。正如两个上过床后的男女,赤诚相待后,类似于屎尿屁等大小尴尬问题,也在彼此间荡然无存。

高中的时间继续推进,他依然喜欢着于佳敏,而我依然陪在他的身边,当好一个同桌和朋友。值得高兴的是,我的成绩也在一次次考试中渐渐上升。他说他努力学习是为了和于佳敏去同一所大学,我说加油宝贝。

许嵩第五张专辑《梦游计》发布,我抢在他前面买了两张,一张留给自己,一张送给他当作回礼。他收到专辑后,看着封面上身穿红衣撑着伞的许嵩对我说,你说许嵩这张封面照片是不是显得嘴唇太厚了?我说,臭男人,去你大爷的,你懂个屁,这叫性感!他突然说,将来有钱了,我请你去看演唱会。我说,这可是你说的啊,我要坐第一排。

高考前,学校组织拍毕业照,我跟原定在他身边的同学换了位置,在摄影师一声令下一切定格。集体照后,大家自由合影留念。我站在路非身后,看着他正远远望着于佳敏像一位公主被理科班那群男生围在中间。

我猜他心里不好受,于是我上前怂恿他至少去要个合照,别留遗憾。他先是推辞,我又说尽能用在他身上所有褒义词,他看起来才有些信心。可他快走到跟前时,又悻悻地退回到我身边。我心中暗自庆幸,随后对他一番嘲笑。我不是个高尚大度的女人。

彼时,我已再三确认,我喜欢上了这个做了三年同桌的男生。当我违心地怂恿他去要合照时,我心里大概比他难受得多。但他不知道,我也没说。同桌和朋友这两个身份,我一直都扮演得很好。

高考成绩出来后,路非的分数稳稳上了本科线,但不足以让他去于佳敏报考的大学。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同一座城市。而我,因为和路非分数相近,已是意外之喜也没有过多考量,随手填报了和路非同一所大学。

在“和喜欢的人上同一所大学”这一点上,我比路非幸运。

 

5

大一开学不久,路非伙同室友去于佳敏的大学校园里,搞了个非常隆重的仪式。路非把于佳敏骗到楼下,然后跪在一圈蜡烛中间正在告白时,于佳敏的男朋友过来当面带走了她。路非跪在原地迟迟不动,还是室友们捂着脸尴尬地将他带离现场。

离开于佳敏的大学后,路非的室友带着他来到附近KTV准备一醉解千愁。电影里都这么演,不然一群老爷们,也不知道怎么应对。

赶了巧,那天晚上正好我寝室的人提议去唱歌。我们两个寝室的人,就在KTV收银台遇见了。路非站在一群人的后面,六神无主,蔫了吧唧。我问他怎么了,他没说话。他寝室一个姓张的男生摆了摆手,我就没再问下去。但两个寝室其余的人聊上了,一时兴起搞起了联谊。

豪华包厢里,除了我和路非,剩下十个人都玩得起劲。

“兄弟,你咋了?”我在他身边安静得难受。尤其在其他人唱唱跳跳的烘托下,我渐渐有些尴尬。

“于佳敏有男朋友了。”路非端起一杯酒,饮了下去。“之前一直在聊天,都没告诉我。”说罢,他躺到沙发上。

“有就有了呗……”包厢里实在太吵,我说什么,估计他没听到。我也没再说话,看着我的室友和他的室友蹦蹦跳跳,一点都不像初次见面。这时,那个姓张的男生从包厢里出去了,我连忙跟了出去。

“等下。”他刚要进男卫生间的门,我一把拦住他。“路非他怎么了?”

“姐姐,要不等我尿完咱再说?”

我让开位置,在洗手台那里等他。他出来后,一边洗手一边跟我说了去于佳敏学校表白的事。

“这都不告诉我……”我靠在洗手台上,无名火烧上了头。

“什么?”路非室友也和我一样,靠在洗手台上,拿出手机回复着消息。

“你们这路数也太土了!”我搪塞过去。

“那姐姐你来个新鲜的。这不是看着路非日思夜想得难受,我们哥几个才有了这主意,我们也没想到是这结果……”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也好,早死早超生。”

我反复咀嚼路非和他室友说的话。“那于佳敏是不是在玩他呀?”

路非室友没有说话,我转头看见他正入神地回着消息。这微信头像怎么这么眼熟?我凑过去一看,他和我室友两个人刚加上微信好友,正商量着订哪家酒店的房间呢。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我回到包厢时,路非一转颓色,跟其余人喝得正起劲。临走时,他已烂醉如泥。

我以为我的机会来了。

那晚过后,我经常叫他出来一起吃饭。刚开始一直迟到,问他他就说“这把打完。”后来,干脆就不约饭了。他迷上了游戏,除了上课时间几乎都泡在网吧里。有时我们两个专业上同一门大课,也见不到他的身影。我问他游戏有那么好玩吗。他说室友们都在玩,他不玩显得不合群。其实我心里清楚,游戏只不过是他这只鸵鸟面前的沙堆罢了。

我如果是个男生就好了。在路非只顾着玩游戏的这段时间,我经常这样想。我的暗恋也像一首藏头诗,有头没尾,更不见起色。当然,我也不是没有动过“移情别恋”的心思。期间,室友在生日宴上向我介绍了一个土木学院的学长,辛诚。

辛诚秉性木讷,可他总是想要玩些浪漫。比如他在晚上送我回寝室时,站在寝室楼前的台阶上,俯视着比他矮还站在下面的我,然后又故作深沉地仰望夜空,生硬地说道:“今晚的月色真美!”。对此,夏目漱石和我,都觉得尴尬。

如果是路非,他一定会让我站在台阶上,视线平齐,然后酸不溜几地说:“哟,你这货现在和我一样高了啊!”

再比如,我们第一次在食堂共进午餐。或许是他误会我们的关系还未到相熟的地步,并且在期间恶补了许多韩剧情节。我用筷子颤巍巍地夹起一颗撒尿牛丸,好不容易快到嘴边了,他却像故意跟我闹着玩似的,要抢我的撒尿牛丸。结果是,丸子掉汤里,汤溅到了我的衣服上。我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拒绝了他要为我洗衣服的想法。

如果是路非,他一定会嫌弃地看着我说:“快点吃行不行?别像个娘们似的!吃不完就给我!”

……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终于,我受不了理科生的浪漫。

在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我对他坦承我的想法。我告诉他:“谢谢你这么这么久的陪伴,你的主动和付出,让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自己很普通。或者,你也可以称之为虚荣。我细想之后,我不愿再长久且自欺欺人地保留这份虚荣。我们都值得一份也许普通、但足够真诚的爱情。我想说的是,我们不合适,我必须清楚地告诉你,以后你也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一段长消息发过去,久久未回,我开始意识到话是不是说得太直接。尤其那天前,室友刚在我跟前念过女生拒绝表白后被男生报复的新闻。我心有余悸,拿起手机不经思索地补充了一句:“老铁,你玩游戏吗?带带我!”

很久之后,辛诚才回复消息:“好啊!”随后他解释了刚才有事没有及时回复,还跟我道了歉。

他没有继续纠缠我,我也没有真的找他玩游戏,不然良心上过不去。后来,我自己去网吧,一边看着入门教学视频,一边上手游戏。有次在网吧遇见路非和他的室友,看到我正在玩和他一样的游戏,路非很惊讶并要带我玩游戏。

可那时我只能保证自己,在入门级别的人机局中取得胜利。他带我和他几个室友直接开了匹配局,游戏内我坑得一塌糊涂,电脑一直是灰屏状态。语音里,他的室友们开始有了怨言,我望向一旁的路非,他没有说话。我在语音里说了句:“我有点事,你们玩吧。”随即我离开了网吧,也放弃了游戏。

路非事后跟我道了歉,说他当时沉浸在操作中无法自拔,没有注意到我被抱怨,直到他的室友跟他说觉得我走,是因为游戏里说话重了些。我说没事,这点格局我是有的。

往后的大学时期,我看着室友们的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晚上也不回寝室在外逍遥快活,而我还在谨小慎微地维持着和路非的朋友关系。他很少在我面前提到于佳敏和喜欢于佳敏这件事情。我们甚至一起到周边的地方游玩了一次。为了节省旅费,我们躺在一张床上相敬如宾。有时他们寝室聚会,也会带上我充当“女朋友”。他说我是他精神上的“充气娃娃”,我说去你妈的。

我们的关系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有退步,也没有向前进一步。久而久之,我似乎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不再苛求男女伴侣关系。

直到距离毕业还有两个多月的一个晚上,我正坐在寝室里为毕业论文抓耳挠腮时,收到了路非的微信。

“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好啊。”

 

6

我一直怀疑,我答应路非的表白,未免太爽快了。他的行为,甚至都不能算作表白。既没有他向于佳敏表白时那种仪式感,也没有当面说喜欢我,仅仅一条微信,我就成全了他这在一起的命令。

那晚回复他的消息之后,眼前的论文犹如乱码,看得我晕头转向。简单洗漱过后,便躺在床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往日与路非的种种,不禁暗自窃喜笑出了声。我打开微博,到处是纪念张国荣的内容,一条条如出一辙让人腻味。

突然,我的脑神经像被电了一下——今天是愚人节!就在昨天,我还发过一条朋友圈:“三月,再见!”路非在下面评论:“别再见啦,三月他老人家压根就不认识你。”

路非这孙子不会在玩弄我的感情吧?就像高中我玩弄他一样。那晚,气温像一下跳跃到七月,寝室里的燥热让我难以入睡。

第二天睡醒已是中午,这一觉好像是从大学开学睡到了毕业。我正在洗漱时,早上去参加校招的室友们回来。我听着她们在讨论招聘的企业,拿起手机,发现路非再没有任何表示,原本悬着半空的心刹那间沉到谷底。

下午穿上正装拿上简历,和室友一起去了学习图书馆参加校招。我选了一家来自西安的公司投了简历,而后被通知去一对一面试。我努力提起精神,回答着面试官的问题,面试官说对我印象不错。随后又被通知到一间阅读室里参加群面,那个公司的人一顿宣讲后,我和其他不认识的同校学生开始无领导小组讨论。

我看着纸上的主题毫无头绪,同组的人已经开始装腔作势,卖力地在面试官跟前展现领导、沟通等方面的才能。我想加入他们,却发现他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衔接得天衣无缝。实在插不进话,我便放弃了。

“想什么呢?”一对一面试我的面试官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才发现自己已经神游许久。我摇摇头,面试官走开。我看着同组的同学依然在卖力地表演着,我起身离开了阅读室。怎么会有无领导小组讨论这种傻叉的环节?我站到露天横廊上看着楼下的人,我回想起刚才小组讨论,我一定看起来很尴尬、很傻叉,像个小丑一样。

抬头看天空,眼睛还未上瞧,便被刺得低下头。我察觉到了我的心神不宁,便火速离开了图书馆。

回到寝室,快速卸妆,蒙头大睡。不知睡过去多久,我被电话吵醒。路非说,六点,湖边见。我迷迷糊糊地应了声,他就挂断电话。

“你打个电话,怎么跟我要你命似的?”在我绕着学校湖边绕了一大圈后,才发现坐在长椅上低着头的路非。大学四年,头一次觉得学校的湖这么大。“你就不能把位置说得清楚一点?给你发消息也不回?微信的位置共享放着干嘛的?”

我有些生气,不仅仅是因为我这么久才找到他。路非被我呛得没有说话,只是屁股向旁边挪了些,摆手示意我坐下。他很奇怪,认识这么久,第一次我呛他他没有还嘴。

“我认真的。”我坐下后,他突然开了口。

“什么认真的?”我明知故问。

“跟你在一起。”说罢他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天色渐晚,我们在湖边坐了很久,我努力保持着和眼前湖面一样的平静。从前很放得开的我们,当下甚至都不敢对视。趁着四下无人,我得找点话题打破这个局面,路非是指望不上了。

“那你怎么不再发消息了?”我发觉我有些话不达意,于是又补充道:“就昨天晚上到现在,你也没什么消息。”

借着话茬,我终于敢望向他。学校湖边没有夜灯,我眼前的路非只是一团黑影,依稀只看得见脑袋的轮廓。我等了许久,他还是没有回话,上半身纹丝不动。

“我在做心理建设。”路非说道。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跟着笑起来。路非和我一样,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关系转变,弄得无所适从。果然,朋友和恋人是不一样的。

“白小米。”他叫了我一声,我循着声转过头去,他突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迅速逃开像个小女生一样。

初尝恋爱之味,竟是如此甜蜜。我似乎被解除了禁忌,起身骑在他的腿上吻了起来。我不想再等了。

正式在一起一周后,我提议去开房。近四年,我看着室友们尝尽成年人的快乐滋味,而我却像守寡一样,守着一个“好朋友”。当然,我跟路非提起时并没有这么直白。

我只是在寻常聊天时突然发问:“周末我们出去?”

他说好。

到了出去的那天下午,我们约在校门口见面。他问我:“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我拍拍包对他说。

我们坐在出租车上,大概整理了一下计划。看电影,吃饭,然后开房,跟所有情侣外出的行程雷同。但对于我和路非来说,这是第一次,很新鲜的事儿。

我们看了《爱乐之城》,电影结尾处的“故事回溯”,以及男女主角最终没有在一起的结局,让我开始患得患失。以前也会有这种感觉,但这次特别长,以至于吃饭时路非还问我是不是后悔出来开房了。我说没有,只是有些感伤。

“是不是谈恋爱的女人都这样?”话出口后,我察觉到自己的矫情。但又何妨,对面坐的是我男朋友。

“那我们当炮友?”他把自己逗笑了,笑个不停。

抵达团购的快捷宾馆时已是晚上,我和路非一边推让一边走到前台,两个人都默契地假装是个常客,很娴熟地掏出身份证办理入住。直到关上房门插上房卡,我忐忑激动的心才得以平静。

而路非将窗帘拉上,又关掉房间所有的灯,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对着房间里的插孔、空调等地方一顿扫描。看来,他做足了功课。

我看着他若有其事地转来转去,我突然间明白,为什么身边的人喜欢来开房。不仅仅是荷尔蒙催化下的肌肤之亲。我们被隔绝在这座房间之内,只有我们两个人,私密、自在、坦然、踏实……这是不同于在校园里、马路上牵手亲吻时的安全感。

我洗完澡穿着单薄的睡衣,躺在床上听着卫生间的水声,拿出手机在备忘录开始打字:“现在是2017年4月8日,一个并不吉利的日子,我和路非即将同床。在校服到婚纱之前,我等了很多年,终于和他从同桌到同床。”

 

7

其实那晚,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我们准备好安全套,试图制造一个欲望的旋涡,在其中肆意地亲热放纵。可面对彼此赤裸的身体,三番五次地笑场,让我们的兴致全无。即便关了灯也是徒劳,只好莫名其妙地相拥睡去。

在入眠之前,我突然记起表白那天的一个遗留问题。“你为什么要挑在愚人节表白?”路非装作睡着,没有答话。我捶了下他的胸口,“是不是试探我,给自己留退路?如果我答应,你将计就计,如果我不答应,你就可以说这是一个愚人节玩笑?”

路非翻了下身,在我的屁股上捏了一下。“在一个大家骗人的节日,我一片真心对你表白,你不觉得很隆重很浪漫吗?”

我对他的答案很满意,没有作声。

第二天的醒来,他比我先醒来。他看我还在熟睡,想学着偶像剧里对我的嘴巴来一个吻。可刚到嘴边,便被我呼出的臭气熏得滚下床。这是我醒来后他对我说的,我怀疑他夸张了。

我们都懒得下床,叫了早餐外卖。外卖来了后,我们洗脸刷牙,在房间里忘情地吃着,好像昨晚真的消耗了很多能量。

“我决定了,去西安那家企业。”

“不留在武汉找工作吗?”

“武汉那家企业我没通过面试。”

我没追问下去,我理解他,因为那时我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如果是现在的我,我肯定会去西安。只是临近毕业的我们,像恨嫁的人迫切需要一个妥帖的归宿,都以为通过校招入职是唯一的途径。

“要不你跟我去西安吧?”

“我要考研,留在武汉。”

“哦。”

毕业正在逼近,我们各自忙着查重、修改论文,准备论文答辩。联系也变得少了,没有互相责怪,懂事极了,倒像在提前适应异地恋。

但该来的还是要来。毕业后,我和留在武汉工作的室友合租了一间两居室,路非把大部分行李寄回了老家,然后在我那住了几天。在西安那家企业报到时间快到的时候,我送路非去机场。

航站楼外,我问他:“不走行不行啊?”

“不走要付违约金的!”

“那就付。”

“你在武汉就专心考研,我要是那边工作顺利了,来看你。”

“要不你留下一起考研吧?一个月三千块的工作比我还吸引你?”

“书念够了,不想再念了!”他说着看了一眼航站楼里面,我连忙抱住他。“工作嘛,先让那些资本家们用我这个廉价劳动力……”

我放开他,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那就走吧。”

他轻轻“嗯”了一声,背着包拉着行李箱进了自动门,准备过安检。我的眼泪快要涌出来时,他突然跑回来。

“你后悔了?”我夺口而出。

他没有听到我的话,急匆匆地跑到我跟前,打开行李箱,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差点忘了,喏,这给你的。”

我接过盒子。“这是什么?”

“CD机,就算是你送我《不如吃茶去》和《青年晚报》两张专辑的回礼了。”路非拍了拍行李箱的另外一个盒子。“我给咱俩一人买了一台,要不然专辑放着吃灰呀!”

“傻叉,现在谁还用这玩意儿听歌啊?”

“你不懂。”

送走路非后,我在网上看了许多装饰房间的物料,截图发给他询问他的意见。他刚入职,工作忙得常常顾不上回复消息。我就自己在网络上看视频教程,给卧室刷了漆,前后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我将布置好的房间拍视频给他看,他说:“干嘛浪费钱布置租来的房子?”。他越来越频繁地提到钱。他租的房子一个月一千多,每个月吃饭、通勤、和同事聚餐,入不敷出,还要跟家里要钱。

而我刚开始准备考研学习,就萌生了放弃的念头。我给路非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我硬着头皮继续学,慢慢地才进入高三时那样的节奏。

没多久,室友的男朋友搬了进来。晚上回到家里,嬉笑声,打闹声以及没羞没臊的亲热声,毫不保留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开始失眠,买了耳塞无济于事,只好暂停了挑灯夜战地学习。

白天他们都去上班,我算是能够独自在家专心复习。但好景不长,室友男朋友辞职,整日窝在家里打游戏,无所顾忌的叫骂声充斥在两居室。我跟室友提了意见,可仅仅消停几日,那家伙一切如旧,甚至变本加厉。

我发现他穿着内裤,在客厅走来走去,我终于忍不住跟他对骂起来。可面对一个不要脸的人,我再怒不可遏的脏话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对他来说不疼不痒。

趁着周末,洗完澡我给路非打了视频通话,忍不住要抱怨。可见他大白天醉醺醺的样子,我又不忍心再向他输出负能量。我们聊了几分钟,我便找不到可以安慰他的话了,相顾无言沉默许久。

我越发觉得这样无话可说的状态,令我尴尬难受,但我又不想挂断视频,于是就把手机搁在支架上,低下头躲避视频里的他。

“他是谁?”视频里突然传出路非的声音。

我茫然地看向手机,发觉身后站着一个人。我被身后只穿着内裤的室友男朋友,吓得尖叫一声,僵坐在椅子上。

“亲爱的,你跟谁说话呢?”这人装出一副安慰我的样子。

我突然明白怎么回事,第一时间看向手机,可此时路非已经挂断了视频。无论之后我怎样解释,路非还是坚决地提了分手。

我们就这样,仓促地狼狈地分手了。

如果他没有挂断视频,他看到我像个泼妇一样,使出浑身力气和迄今为止听过的所有脏词,将那个男人轰出我的房间,是不是就不会误会我?是不是他就相信,我只是一个被报复骚扰的受害者?

 

8

异地恋最重要的是信任,而信任的前提则是沟通。回顾我和路非异地的这几个月,我们都没有做到。爱情是脆弱的,一击即溃。

和路非分手后,室友和她男朋友搬出了两居室,房租一下落在没有收入的我身上。我准备找工作了。虽然父母愿意支持我考研,可我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心力继续,便索性借着这个理由放弃了。父母最终没拗过我,同意了。

半年后,我在一家审计公司入职,一干就是四年。期间我又联系过路非,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寻宝游戏》和《呼吸之野》两张专辑出来时,我没有送他,他也没有送我,CD机已经放在书架上吃了灰。

武汉封城后的第三天,我强忍着疫情带给我的恐惧跟父母视频结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那天,他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一句问候。我回复他,没事。

去年,我跟着领导去见一家建筑公司的人,见到了辛诚。当时的他,已经是个衣冠楚楚的小领导。公事结束后,他约我在一家氛围不错的餐厅吃饭。私下见了面,他除了有了小肚腩之外,没有太大变化,还是和从前一样木讷。

饭桌上,他兴奋地回忆着大学时期和我有关的种种,随后又说到快奔三了,家里人催婚催得紧。饭快吃完了,他仿佛才落在主题上。我看着他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憋了好久才蹦出两个字:“你呢?”

“我啊。”我咽下一口菜,接过话茬。“一个人呆惯了,也不急着结婚。家里倒也不催,就一个人呆着吧。”

他尴尬地笑了几声。“本来是想跟你再表个白的,那就……”他说的时候眼睛看着我,见我没有回应便又继续说道:“挺好的,不管怎么样,这座城市有个熟人,以后可以相互照应着。”

我点头回应。

我们在收银台结账时争执了好久,最终他没争过我,饭钱我们平摊了。我看着平摊后仍然是一大笔钱时,我暗自给自己下命令:以后不要到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了。我和辛诚转身要出门,迎面走进来一对男女,女的格外眼熟。

“于佳敏?”我脱口而出。然后我就后悔了,我跟她高中那会并没有太多交集。

“白,白小米?”她看到我,热情地走过来。“呀,老同学,真是你呀!”

“你也在武汉?”

“对啊。”于佳敏转过身对一起的男人吩咐道:“你先去找位置吧?”那男人进去之后,辛诚给我说了声去外面抽烟,便出门去了。

于佳敏看起来比以前还要漂亮。我假装很热情地跟她寒暄了几句。“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吧?我跟我们同事吃个饭,我们改天可以约一下。”

“好啊。”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二维码,于佳敏切换微信号和我加了好友。

我出门之后,辛诚将烟头扔进垃圾桶。“老同学啊!”

“嗯,高中一个班的。”我发觉他往餐厅里看了一眼,“怎么,看上了?要不我给你推微信?”

“那算了,我要找的女朋友,肯定是要过日子的。”随后他意味深长地干笑一声。“走吧,我车在前面,送你回家。”

辛诚的车没走几条街,便被堵在路上。我拿出手机打开于佳敏的朋友圈,向下翻了一页便看到一段文字:“虽然父母不同意,但我爱你就足够了。”我点开那段文字,她和路非的合照跃然眼前。我点开路非的朋友圈,才发现他把我屏蔽了。

我不由地叹了口气,辛诚警觉地问我怎么了。

“堵得我心慌。”

 

9

五个月前,我在于佳敏的朋友圈知道路非来了武汉。他主动联系我,我藏着我的爱意,跟他恢复了朋友关系。一个月前,他跟我说他和于佳敏住到一起后才发现合不来。与此同时,于佳敏父母跟他下了几次“驱逐令”。半个月前,他跟我说他想分手了。我说好,我随时在。

一周前,他跟我说他从于佳敏的住处搬出来了,正式分手。我说,等你恢复好了说一声。三天前,他跟我说还记得我们的十年之约吗,我说记得,什么时候?他发给我一张截图,上面是许嵩《一步之遥》巡回演唱会武汉站门票订单信息。

武汉光谷奥林匹克体育馆门口,歌迷零零散散,我听得见里面主持人已经在热场了。我打电话给路非,一直无人接听。

我没有进去,一个人在外面听完了整场演唱会。直到演唱会结束,我等的人,我爱的人,他没有来。我准备退掉酒店和餐厅的预订,拿出手机却发现超时退不了,我损失了一大笔钱。我在散场后的人潮涌动中,放声大哭。

 

10

一个月后,辛诚带我去了他和同事的聚会。如若以前,我肯定会拒绝掉这种邀约。但辛诚征询我意见的那天,我正好很闲,就欣然赴约了。

“辛总,现在房子有了,就差个女主人了吧?”KTV里,他的同事们有所图谋地在一旁起哄。

“这种事情我也不能自作主张……”辛诚憨憨地笑着,眼里闪现一丝狡黠。“对吧,小米?”

随即他的同事们就一齐喊着“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我看着起哄的众人,一切都像是编排好的。凭什么这么多年,我要一直围着你转?我应声,“好啊。”

辛诚如愿以偿地搂着我,我故作羞涩,迎合着眼前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等到他的同事们散去,辛诚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他趴到我跟前跟我说:“他等今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了。”我附和着。他突然站起来说,要跟我唱歌,“知道你喜欢许嵩,今晚就只唱许嵩!”

好巧不巧,第一首他点了《医生》让我有些意外,在许嵩所有歌曲里,这首并不是很出名。我拿起话筒,唱了第一句:“你说懂了爱不是浪漫,我的本分给你安全感,是他让你受了内伤,我努力恢复你健康。”

我突然心生悲凉。我听懂了这首从前不理解的歌曲,我也理解了人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和并不那么喜欢的人在一起。

在我答应辛诚之前,我明确知道,我对他至多有好感,他对我也谈不上那么喜欢,更多只是为了结婚生子,完成一项人生的任务而已。

我止不住地边唱边笑。辛诚问我怎么了,我看着他不说话。突然发觉一切在这首《医生》歌词里,那么地恰如其分。我是“你”,辛诚是“我”,而路非是“他”。虽然事实上,路非并没有伤害我。这么多年,路非更像我的一个执念,是我在伤害自己。

我笑得更大声,“辛诚,你说我们俩算不算互相成全啊?”

辛诚也跟着我笑了起来。

半年后,我和辛诚举办婚礼。结婚的事,是我先提的,辛诚非常欢喜。

婚礼当天,偌大的酒店宴会厅被隔成两个空间,另一处有另一对新人举办婚礼。酒店为了避免两家来客混淆,将酒店东门分给了我和辛诚。婚礼结束后,迎来送往,我得以长舒一口气。辛诚在和他们家人说话,我回到卫生间镜子前补妆。在洗手台前,迎面碰上了路非。

“你今天结婚啊?”路非上下打量着我,努力挤出一丝似乎是欣慰的笑容。

“对啊。”我也打量着他,盛装在身。“你也……旁边结婚的人是你?”

他点点头。“对不起,演唱会那天我失约了。”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们都……”我看着我俩身上喜庆的衣服,没有说出后半句。

我没想问他缘由,但他还是主动给了我一个解释。那晚和我视频通话后,他就接到医院的电话,问他是不是于佳敏男朋友,然后告诉他于佳敏出了车祸,让他赶紧去医院。于佳敏手术醒来后,告诉他是在找他复合的路上出的事。于佳敏性命保住了,但腿废了。

“于佳敏的父母跟我说都怪我,我也觉得怪自己……”

“他们是不是还说,你之前不是很喜欢他们女儿嘛,那就赶紧结婚啊!”此话出口,这样的我实在恶毒。我怀疑自己以前写小说写得太烂遭了报应,为什么我的人生要遇到这么俗套的故事。

“其实那天晚上我都已经看到你了,就差一点就到你身边了……”

“差一步跟我确立关系,你心里的负罪感是不是就不那么强烈了?”我笑着打趣他。

“白小米,我欠你的。”路非靠近我,握住我的手。

“你不欠我的。”我挣脱他的手,“你和我大喜的日子,别弄伤感了。”

“路非……”

我和路非一齐望向门口,于佳敏双手扶着轮椅的轮子正看着我们。轮椅上的于佳敏,依然漂亮。

“还不走?你要当着她的面和我一起跨越道德的边界?”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被自己的话逗笑。

路非到了于佳敏身后,推着轮椅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小米,小米,出去跟我见个亲戚……”辛诚火急火燎地跑来,我应了声便跑过去牵起他的手,像新婚夫妻一样。

婚后的某天午后,我在整理房间时,把收藏的许嵩所有专辑拿出来挨个儿擦拭一遍,放到新家书房的书架上。阳光很好,我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那个艳阳满室,且极具仪式感的午后。我拿出电脑,却发现笔记本电脑没有光驱。

我想起有人送给我过一台CD机。于是我翻箱倒柜找了出来,然后从《苏格拉没有底》开始听,一直听到《一步之遥》的第一首歌,辛诚回家了。

“这年头谁还用CD机听歌啊?”

“你不懂。”我又补充道:“不拿CD机听,我这些专辑放着吃灰呀!”

“那倒也是。”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