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觉得人类是一直在退化的。

到此一游

作者/阿明仔

三月,手没地方放,口袋里都是湿冷的。十几天没有见到过太阳,时不时就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从后山去我的住处有一条捷径,这条路把我曾经就读的大学从中剖开,像一条干涸的河道,也像我腿上从膝盖处蜿蜒至后脚踝被刮去一整条肉之后留下的伤疤,后山也是这座大学的后门所在,每一届都有一两个想要当职业艺术家的美术系学生留下,在这里租下厂房、仓库或者农家院当作自己的工作室,我亦已毕业九年,中途也曾离开过数次,最终还是回到这里,为下一次离开做准备。

从上面往下看,这条小巷结束在小桥下,小桥像一块创可贴,把被剖开的校园连接在一块。巷子是青石板搭砌的台阶,两米多宽,两旁有好像随时会倒塌的高大石头墙,围墙里面有附生蕨类植物的高大樟树,以及密密麻麻垂下树须的老榕树,几乎看不到天空,石板台阶长满青苔,是捷径也是危险之地。桥洞过去有堵破旧的红色砖头墙,墙上有一个小拱门,常年开着,门里正暗涌着阴暗潮湿的气息,从不停止,也不向门外流淌出半分。整条小巷总共也就百来米,我从这条小巷穿行过数年,按照平均每天一趟来算,我算不出自己在这里走过的路有多长了,或者像一只兔子所说的,从这里一直到月亮,然后再绕回来。

时间可以让一个短暂的空间无限延长,在一端被两头切掉,或者是在一个从两端封闭的特定空间里,有点像沙漏,可以包含很多内容,每次穿过这条小巷,都有很多难言的情绪在我内心暗涌,不停止,又无法流淌出来半分。

我真觉得人类是一直在退化的,我们现在所有的情绪经验,早有古人用最简短的文字帮我们表达清楚了,而我们还一直在这些词句这些情绪之间挣扎。这是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通过这段幽暗小巷时说的话,绕过那堵红砖墙,边上还有一条更窄的小道,只容一个人行走,松开手之后,她紧跟在我身后,不再发出声音,我保持着手掌虚握的姿势,手心潮湿温润,数次回头去看,她都仰头对我露出两个酒窝,两个小虎牙隐现,两边的围墙上半壁青苔,半壁攀爬着几乎长年盛开的三角梅,一簇粉,一簇艳,像是塑料假花,落花铺满地面。她个子小,下午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校门口,初冬,她戴着有一圈帽檐的圆顶毛毡帽,系着蓝色围巾,手里捧着一盆仙人掌,说是送给我的见面礼,我没有像她准备这么周全,以为只是普通的一次网友见面,甚至算不得网友,唯一的联系只是社交平台上一来一去的两条私信。想了想,只能带她去爬大学正中间的那座小山。

小山入口处亦是一座拱门,上方嵌着一块石匾,篆刻“长安”二字,看不清落款,和她抬头研究半天,得不到结论,至于这座山,我也没有任何认知,灵异故事倒有几个,也能即兴编造,只是情景不宜。进门之后就迷了路,眼前小径分岔曲折,忽上忽下,树木品种繁多,没有固定朝向,也没有整齐的枝叶,肆意生长,她对植物颇有认知,一一向我介绍,榕树和樟树无须多说,落地疯长的落葵薯,适应性强生长速度快的相思树,极富入侵性的猫爪藤,这些植物看似杂乱,却自有秩序,她娓娓道来,反倒成了引我前行的导游,小圆脸上不时浮现出的小酒窝,清风拂过时变幻莫测的斑驳阳光,偶有惊鸟飞蹿,虫鸣乍响乍停,不知不觉就走到山顶广场处,我们在边缘处的石头长凳上小憩,另一边是座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废墟,广场正中间有一个银发老头正在闭目打太极拳,穿着一身白色的丝绸练功服,阳光明亮,像是一个光团在慢慢变幻,移动。

她问起我新近在写的小说,我说跟失踪的人物有关,她便让我列举一个具体的角色,构思片刻,余光看到她撑在石椅上的手,尾指微微翘起,白里透粉,像一株被阳光穿透的草杆在轻轻摇晃,离我的尾指只有几公分远。

我说起老家邻居那个总会跟我说“叔叔好”的小女孩,停留在十二三岁的印象,小圆脸齐刘海,两边都有酒窝,我每年回去的次数不多,留居的时间也不长,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只能以邻居家的小女孩代称,交流最多的一次,她有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正在门口处练习,我一个人在家闲得发慌,想去离家四五公里外的水库边拍点照片,问她愿不愿意把自行车借给我,她想与我同去,一路紧紧抓着我的衣服下摆,也不多话。在水库边上兜了一圈,我想去附近山顶的一座古庙看看,她放心不下自己的自行车,说在水库边上自己练车等我。山上那座古庙很小,是一座无常庙,居中一堵白墙,一条香案上摆着一个双耳三足的小铜鼎,早已断了香火,案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下方摆着一个已经被跪破的杂色碎布蒲团,左侧墙壁画着手持哭丧棒和镣铐的黑无常,右侧墙壁勾勒出手持哭丧棒和秤砣的白无常,傍晚最后的阳光正从庙里往外缩退,我一只脚迈进门槛之后突然听到隐约的铃铛声,突然出现进退不得的感觉,直到所有的阳光从庙里撤离之后,我艰难挪动脖子,看到他们手持的哭丧棒上都挂着铃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收脚回身快步离去,余光看到古庙门框上用毛笔写着“到此一游”四个大字,“游”还是个错别字,右字根写成了“反”。等我走回到水库边上,找不到那个邻居家小女孩的身影,想着她应该是一个人呆着害怕,自己先回家了。

第二天我就离开老家,没有再见到那个总是会跟我说“叔叔好”的领居家小女孩,过了有一周,我打电话回家,和妈妈闲聊,突然压低声音和我说,你知道吗,邻居家的那个小女孩失踪好几天了,我问妈妈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失踪的,妈妈说具体什么是什么时间他们家人也不记得,应该是有好几天了,她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瞎眼奶奶,说是刚过完生日不到十天,父母还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做生日礼物,连车带人一起失踪了。

这只是一个故事是吧?她收回撑放在长椅上的手,捧起放在长椅另一边的那盆仙人掌,我不是很喜欢这种阴郁的故事,我还是喜欢你画的绘本,很天真,很可爱。老人已经打完太极拳收功,双掌合拢放在胸前缓缓吐出浊气。我起身准备和她一起下山,上山容易下山难,走到半山腰时,她脚底打滑差点摔了一跤,我一下拉住她的小手,柔若无骨,牵着她走了一段山路,从她手里接过了那盆仙人掌。山的另一面植物更为茂密,不见人影,她为我指认了更多品种,我却无心去辨识强记,不时说着“小心”。依稀记得和她提到这后山处原本有不少野坟,念大学时还有同学从这里捡到过头骨,拿回教室当作静物,同班同学都对着它画过素描,说来也怪,对着它作画,远比石膏头骨要生动得多,后来她反过来牵住了我的手,一直走到山脚那个拱门处才松开,两个人对着那个落款再次辨认片刻,依旧无果。

我带她从大学后门离开,穿过那条幽暗小巷前往我的住处,在大学边上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底层全部开发成商铺,外围热闹,内里幽静,后门即是那条贯穿整个大学的小巷的另一端,最深处两栋楼依山坡而建,底下商铺呈台阶状分布,迈几级台阶上一个平台,边上即是一个商铺门店,两边对称,正中间顺着台阶而下是一个流水景观,在每个平台处砌出一个水池,中间摆着一尊仰头展翅欲飞的石雕白天鹅。我租了最内侧一排居中的一间店铺,日常不会有人来往,格外清净。很好找,门口处是唯一那只断了头的石雕白天鹅。

开门进屋,长条的屋子,接近四米的挑高,入口左侧有个酒吧台,过去有张茶桌,再过去是几张连在一起的长桌,一直抵到后窗,是我画画的地方,上面摆着画框和颜料,下面堆着杂物,长桌上方搭了一间阁楼作为睡榻,木头楼梯在左侧,下方是卫生间。常年照不到阳光,室内比户外阴冷,打开顶上的那盏白光节能灯,没带来任何温暖的感觉,反而更显阴晦,我把那盆仙人掌放在吧台上后请她进屋,好奇打量,先是看了看我挂在墙上的一些手稿,再绕过茶桌走到工作台前看那张空白的油画框,我坐到茶桌前烧水准备沏茶,由她自行参观。

水烧开之后,她跟我借用卫生间,隔音很差,她亦有觉察,时断时续。我起身走到后窗处,开窗通风,点燃了一支烟,窗外是小区内部花园,种着多种热带植物,或高或低,一条红色陶砖砌出的小路在茂盛的草叶之间错落隐现,潺潺的流水声时断时续。突然发现外边窗沿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小铃铛,是挂在圣诞树上的那种,拿起来轻轻摇晃了下,有清脆声响,身后传来她关门的声音,将它放回原处,关窗回身。

她和我要了一支烟,面对面坐着,问我为什么会想租一个店铺做工作室,应该价格不菲。这个房间是一个去了外地的朋友转租给我的,租金不高,主要是房东人在美国,从来没有涨过价,当初我住进来的时候,朋友只给了我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房东的银行卡账号和名字,连电话号码都没有,我每个月按时往那个账号里转账就行,互不干扰。

关于这个房间还有其他的故事,我们都抬头朝上空呼出烟雾,在灯光下缓缓上升,像舒展开的人体,拥抱纠缠。三个多月前,我丢了钱包,再也回想不起她的银行账号,没办法按时给她转房租,成了这几个月来唯一惦记的事情,没人找我,我也没向把房子转租给我的朋友问询,有些侥幸,或许那个房东不会再回国,早已忘了这个房子的存在,也有点期待,想要见上她一面,给我打来电话也行,不知道是否是我想象的那个。内心思绪混杂,无法具体描述,像那个氤氲暗涌的拱门,不向外流淌半分。

茶已经沏出了水味,她说准备回家了,我回过神来,她又说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邻居家小女孩的故事,怕晚上一个人不敢睡,问我能不能说个美好点的故事稍微覆盖一下。我重新沏上一壶茶,趁烧水的间隙去了一趟卫生间,净手时对着满是水渍的镜子整理了下头发。

在我念大学的时候,这个楼盘还没有开发出来,这里原本是一个小村落。从后山穿过那条小巷就可抵达,那时候还是盛夏,也没有高楼遮挡,阳光明媚,小拱门边上的那条窄道像一条白茫茫的时光隧道,就像那一句,远处若有光。小村落破而不乱,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是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皎洁的月光照耀之处。怡然自得的人群,几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巷,几条狗几只鸡,一方小小的池塘,跨一座木头小桥,桥的中间有一座小亭子,周围有几棵很大的树,榕树、木棉、蕨草缠绕的老樟树,树上挂着几盏昏暗的灯。我几乎每天都随意穿行在那些小巷之间,看一只猫趴在一条狗的背上一起晒着太阳,看一些空空荡荡的鸟笼,木头窗户用一根小竹竿撑开,下方挂几件轻薄衣物。坐在小亭子里,拿着一本书或者是速写本,听老人讲古或者看池塘里的鱼若隐若现,看池塘里的倒影,微微荡漾。

雾气在茶盘上升腾,她的小手捏住茶杯边缘,另一只手托住杯底,放在小嘴前轻轻吹气,眼睑低垂,细长的眼睫毛忽而扑朔。

那不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天气,像是台风快要来临,所有的树都在颤抖,却掉不下一片树叶,我喜欢那些积得厚厚的落叶,踩在那上面像是行走在云端一样。那天,那些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落叶被集中在小巷的中间,点上了一把火。可能是两边的围墙太高,顶上的树叶过于茂密,那些浓烟被密封在一小段空间里。我在试图绕过那堆燃烧的树叶的时候,遇到了她。我们当时都有点惊慌失措狼狈不堪,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风卷起燃烧的树叶,翻滚的浓烟把我们逼入到那座桥下。那段时间一直在下雨,桥底下积满了水,有人在这里扔上几块砖头充当临时过道。我和她各自站在两块半截的砖头上,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涌动的烟雾。当时我有一种幻觉,好似我们正站在雾气氤氲的汪洋中的孤岛上,各自的孤岛上。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把那些烟雾洞穿了,我看到她的笑,又迅速地被烟雾吞噬了,时光就像是幻觉一样。她就像是我在迷雾中看到的幻象。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池塘上的那个小亭子里,我靠在柱子上假寐,她和她的男朋友坐在另一边椅子上。之前我是准备小睡片刻的,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走过,便醒了过来,因为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所以一直还假装依然在沉睡。我一直在观察她,感到心动的不是她,而是偷偷地,悄悄地透过微微颤抖的眼睫毛观察她这一行为本身。以及他们那些点到即止的,带着探险的、紧张的、刺激的、细微的小动作。也可能是由于我的存在,他们对我是否睡着的不确信,使得他们更加小心翼翼地享受那样暧昧的时光。因为我的存在让他们把彼此之间的各种感觉相对放大了——动作变慢了——时间变慢了——在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里,我和他们之间的感知变敏感了。

我们三个人就像是三只刚刚走出小窝的兔子一样,竖起我们的耳朵,努力去辨听彼此间最细微的声音。要我说,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在他们磨蹭着要接吻的时候,我突然醒了过来,假装刚从睡梦中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一副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存在的样子,自顾自地揉揉眼睛,有规律地用中指从上向下揉眼角,从两个动作连接的间隙中看到她很羞涩地又假装很自然地低下本来要接吻的唇,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也很自然地假装本来就只是满足于一个拥抱那样,搂住了她的肩膀。那时,有个影像在我的脑海里倒放然后定格了——她刚要和他接吻的时候,她的嘴唇微微翘起,露出了两个兔牙。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回想起那个镜头,并慢慢放大。我不知道。我打开放在腿上的书继续低头看,那书上的内容我根本就看不进去,为的是能够在翻页的瞬间可以很自然地用余光去观察他们。他们也已经分开,并排坐着。

因为我的突然醒来,他们确信我正醒着,可以随时感觉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失去了那种小心翼翼的必要,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于是我们之间的时间也和这个世界重新接轨,他们轻轻晃动的腿,水面的波纹,树叶的沙沙作响……一切都回到了原本的节奏当中去,我们重新融入了这个世界。他们开始聊天,声音放得很低。然后我听到他在说故事吓她,说这个池塘底下有一口井,里面有一具骸骨。她没有被吓到,说这里很快就要拆了,父母准备拿拆迁款送她去美国留学,她似乎在期待男朋友能和她说点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在那一刻,我觉得他跟我长得极其相像。

她默默在听,反过来为我沏茶。

那个小村落里的居民陆陆续续搬走,我依然每天都过去,几乎都能在那座小亭子里遇见她,有一次,她提着一个小笼子,里面是一只小兔子,走到我的身边坐下,我正在速写本上画池塘那边的一条小路,路那边错落的房屋,屋檐和墙壁上灿烂的三角梅,她把那只兔子从笼子里取出来,放在并拢的双腿上,轻轻抚摸。我在画画,她在看我画画,就这样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有多长,我说不上来。一棵树可以用年轮来判断出它的年龄,它经历过的时间。而我和她之间的这种时间,就好像是水面的波纹,一层一层地荡漾,忘记了是从何时开始的,也不知道会在何时结束。有时候看着好像是波澜不惊,可是在那些不轻易发觉的或者是看不见的角落里,在那平静的表面下,那些细细碎碎的波纹依然在起伏荡漾,悄无声息的、缓慢的、无法用人的感知捕捉的。我不知道那段时间对她来说,是否也是无法衡量。

在那之前,我从未谈过恋爱,我一直在斟酌应该怎么开口和她说话,最终我忍不住跟她说,你也一起来画画吧。她说,不要了,看你画画挺好的。我问她可不可以画她和小兔子,她说我画风景挺好看的,以后可以做纪念。当时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也没有再说话,明亮的阳光落在她的肩膀上,很安详,风吹过她的长发,轻轻拂起,拂过我的脸,像是我的幻想。我合上速写本,问她我能不能摸摸兔子,她把兔子递给了我,我很小心地接过,担心它会不愿意接近我。兔子很乖,我抚摸着它,觉得自己也很温柔。这样,又过了很长时间,我把兔子还给她时,她把兔子放到地上,任由它跑走了。我看着她沿着池塘边上的石头小路离开,走过那些错落的房屋,走过那些灿烂的三角梅,走出那些我画过的风景。我打开速写本,却不能在任何一处风景里留下她的身影。在我站起来时,那本速写本掉到池塘里去,荡起一层层的涟漪,惊扰到一些柳叶鱼,它们快速游动带出更多的涟漪,那些波纹一层又一层,互相环绕,互相交错。原本的宁静,慢到像是被凝固了的平静,被我不小心打破了,变快了,杂乱了。我收回想要去打捞的手,看到自己的手指,那层层环绕交错的指纹一直固定在十指之上,我却永远无法看清。

门外传来一些年轻男女的说笑声,他们脚步轻快地从我住处门前经过,声音清晰,好像我又坐到了那个四处没有遮挡的小亭子里。后来呢?她再次为我续茶,尾指微微翘起,像晨雾弥漫,一株探出水面含苞待放的莲花。

后来就是我在那条小巷子里遇到了,站在桥底下的砖块上,我们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沉默得像一面镜子,想在彼此的世界尽头。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呼吸,她的脸在烟雾中时隐时现。那些落叶烧得越来越旺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光闪烁在她的瞳孔里也是稍纵即逝,如同暗夜里的烟花。可能是站立的地方太狭小了,我感觉到身体正在慢慢麻木,先是从脚趾头开始,它们失去了知觉,那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虚无之中,一种无处落脚的虚无,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却不是在漂浮。我只是一种虚无,一种无处不在却无处可依的虚无。我感觉到自己在消失,像烟雾一样在消失,可是在消失的过程中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内部的一切,我能感觉到血液的流动,从下向上地流动,流动一点,身体就消失一点。我试图想要开口和她说些什么,可是我的嘴唇也已经消失了。在我还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我的眼睛也消失了,我彻底成为了烟雾的一部分。又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烟雾慢慢散去,从上而下,我又慢慢感觉到了自己实实在在的存在。那堆树叶只剩下了灰烬,偶尔闪烁出一些火光。一阵风从小巷的入口处吹来,吹散了最后的烟雾,包裹着她,消失在桥那边的黑暗中。而我也像是被烧尽的落叶一样,在被慢慢地吹散。不过我并没有再次完全消失,风突然就停止了,小巷又恢复到原有的安宁,火堆只剩下幽火余烬。

我深吸一口烟,火光蔓延,缓缓吐出后,我看到烟雾消失的那边,桥的黑暗尽头处,隐隐若有光,有影子在动,像是一只兔子跑出了自己的窝,久久地往我这边望着,在我念头闪动的瞬间,它像是受了某种惊吓,蹿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呢?她终于忍不住发问,我回过神来,后来这个小村落就被夷为平地,说是原拆原迁,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一个店面,她应该去美国了。哦,我以为会是一个爱情故事呢,她说。是啊,爱情故事,我说,发生在那个桃花源里,那里的人们安居乐业,那里的风景宁静优美,那里的小孩青梅竹马、俩小无猜,那里的老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里男耕女织,那里有明媚的阳光撒满石子小路,白色的墙壁上有绿色的青藤紫红色的三角梅,那里的木棉花开花落,那里的鱼儿在池塘里荷叶下游来游去,那里的树上鸟儿成双对,那里的夜空有银河,这是牛郎那是织女……我记得她好像又跟我说过一句话,说我们都是同一个窝里的兔子,受惊后四处奔跑,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喝尽杯中余茶,将茶杯放回到茶盘上,有茶叶渣沾在嘴唇上,伸出舌头将它舔走,先是低头片刻,又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想和我做爱吗?说完又羞赧地低下头去。我起身绕到她身旁,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俯身与她接吻。

醒来是在夜半,以为是在做梦,抽泣声时远时近,一直知道房子隔音不好,以往也不时会听到门外有女孩的哭声。睁眼看到她已经穿好衣物,半坐在床榻边,背靠着阁楼护栏,屏幕灯光明亮,照在她的脸上,正在掉眼泪,我匆忙起身,刚想开口询问,她的手机电话铃声响起,她左手捂住左耳,右手颤抖着把手机贴近右耳,哽咽声越来越急促,开口就痛哭出声,对不起,我和别人上床了,对不起,我和别人上床了,对不起……我收回原本想要搭上她肩膀的手,抱起自己扔在地板上的衣物,蹑手蹑脚走下木头楼梯,咯吱作响。她一直在哭泣,不时重复那两句话。

我赤脚踩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穿好衣物后,走到后窗处,推开窗点着了一支烟,那只小铃铛还在,花园里那些草木后边的阴影里似乎有很多人正在窃窃私语。她开始拍打阁楼地板,我回身抬头,看到簌簌飘落的灰尘。她的哭喊声越来越大,我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去听她在说些什么,下意识朝门口处看去,门外影影绰绰,似乎有人正趴在门口处偷听。我悄悄走到门后,站立片刻,悄悄拉开房门,外面一片寂静,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亮着,我从只打开一条缝的门隙跻身出去,反手轻轻关上,她的哭喊并未减弱分毫,甚至能听到从手机里传出的一个男人的哭喊声。

我在门口处停留片刻,隐隐看到下方拐角处似乎有人正在朝这边走来,下意识往前走出几步,停在流水池边缘处,看着那只断头的石雕白天鹅,再看向其他石雕白天鹅,全都完好无损。对面上方尽头处有一个店铺还亮着灯,她的哭喊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下方出现两个人影,像是喝多了,脚步踉跄,我下意识抬脚往那个灯光明亮处走去。像是一个房产中介处,好几个穿着一身黑西服的男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抽烟,从门口走过时,他们都转过头来看向我,快步从他们视线中逃离之后,我回身望去,那两个醉汉正经过我的住处门口,停下脚步,似乎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在这长廊中来回飘荡的她的哭喊声在慢慢衰减,两个醉汉转过身,对着流水池里那只断头的石雕白天鹅尿尿,一个穿着一身黑西装的男人走出门口伸了个懒腰,我突然听到了铃铛声,身后是一条斜坡路,一个独臂的清洁工腋下夹着车把手,躬身拉着一辆绿色的环卫车正在上坡。

不知道在外面徘徊了多久,再次走回到住处时,她的哭喊声已经停歇,在我犹豫要不要开门进屋时,她打开门走了出来,穿戴整齐,一圈帽檐的圆顶毛毡帽,系着蓝色围巾,声音沙哑,说她该回去了。我没有作出任何表示,跟在她身后走到小区外面等待出租车。

我想开口,却觉得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和她认识不过半日,却像是经历了爱情中的全部,已经到了要难堪分离的情境。你没和我说过你有男朋友,说出这句话时已经后悔,她环抱自己,侧身看着来路,远远有一辆出租车破开黑夜向我们驰来,她伸手招停,我先她一步拉开车门,她弯身进车时说,我说过的,在山上的时候我就说过。目送远行,出租车划出一道弧线消失在那座跨江吊索大桥之上时,看到桥中间那个高高的吊索塔顶端射出的远光灯照在乌云之下,缓慢移动,像一艘隐形飞碟正在探寻宇宙的秘密,又好似有一条恶龙若隐若现。

回住处时看到一个早餐铺,想到昨天我们连晚饭都没有吃,过去将所有的早点都要了一份,直到最后的半个包子堵在嗓门眼处才停下,终于不再觉得自己像个游魂,而是一个恶心到想吐的真正的人。

我在住处的四周慢慢逛着,第一次走进后窗外的那个小花园,抽了几支烟,昏暗中四周的房子围在一起像是一口很深的井,上空什么也看不见。走了几圈之后,我看到灌木丛后面自己那个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我听到自己走路的声音,想到要是我现在在那个房间里,听到的声音和我这个时候听到的,应该一样清晰,像是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像是我每天躺在阁楼上,总是听到楼下有人在来回地走动着。我再一次开始虚构那个女房东的模样,我是在她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我躺在阁楼上的时候,是她一直在楼下走来走去吗?

昨天早上,对着油画框发呆时,突然有人敲门,很急促,伴随着一个陌生妇女的声音,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我先是看着那扇单薄的门,中间是一整片玻璃,用一块黑色窗帘遮挡着,一个臃肿的人影在不停变幻。目光慢慢下移,门缝下她的影子好像在挣扎着要钻进来,它已经快碰到我的鞋尖了,我看看它,再看看自己的鞋尖,那上面有几块干掉的泥土块,要是抬起脚用力踩下去,它会不会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尖叫着钻回缝里面去。我一直盯着那个门看,在它似乎快承受不住即将爆裂之时,那个女人停止敲门,从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纸,人影离开了,我继续对着那个油画框发呆,几次举起笔又放下,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是一张法院传票。

我走到住处的后窗处,花园里开始有人声,暂时还看不到人影,我拨开面前几片天堂鸟的叶子,推开窗户,双手一撑,从窗户爬进屋内,右脚尖碰到放在窗台上的那个小铃铛,掉到下方的排水沟里去。

我往阁楼上走,顺手关掉楼梯处的灯。每一步踩下去,楼梯都咯吱咯吱地响,我走得很小心,脚步却僵硬沉重,木头楼梯也很小心却又尖锐地响着。脱掉鞋子,趴在被子上,闭上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者只是几分钟,我睁开眼睛,把所有的枕头叠在一起,转过身,面对着天花板躺着,伸出一只手,把床头的台灯关掉。一切都消失了,我睁大眼睛,慢慢地,一些轮廓开始显现出来,一些声音也向我蔓延过来,是厕所里抽水马桶漏水的声音,潺潺地响,像一个小心的女人一直蹲在那里小便,控制着流量和节奏,这个声音已经响了大半年,一直听着它才能迷迷糊糊入眠,梦里是从水库到那个古庙路上的一口滴水泉,下方的那块石头长满苔藓,已经被滴出一个凹坑,一个不停在荡漾的涟漪。

我闭上眼睛,沉入一片黑暗,如同一块石头慢慢沉入一片泥塘,在泥水即将掩盖我眼皮的时刻,我再次睁开眼睛,掏出大衣口袋里那张法院传单,摊开,双手捏着两处边缘,看着它,字迹模糊依稀能辨,是物业把房东给告了,她已经三年没有交过物业费了。我收起传单,继续闭上眼睛,听着厕所里那潺潺的流水声,我能感觉到一个女人蹲在那上面的样子,但我无法想象出她具体的模样,十二三岁的女孩,二十岁的女孩,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和我一样年纪的女人,她们交替出现,变幻不定。

有人在窗外的花园里走,有人在门外的走廊上走,他们说话,走路,拍手,咳嗽,甚至半夜喝多了在墙角尿尿,我都能听得到,好像一切都在这个房间里发生一样。有人在我的楼下走来走去,从门口走到窗口,再从窗口走到门口,在阁楼下来回地走。她穿着拖鞋,平底鞋,高跟鞋,沉默地走,来回地走。匆忙地走,轻松地走,愉悦地走,愤怒地走,疲惫地走。有一个人站在我的门口打电话,声音从阁楼的木地板缝里钻上来,渗透我的床垫,床单,棉被,枕头,钻进我的耳朵。他在哭,求他的女朋友不要离开他,他一直在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我的喉咙干涩,看到那只脖子断掉的白天鹅。那个打电话的人走了,楼下突然安静下来,连那潺潺的水流声也消失了。这种空荡荡的寂静让我感到恐慌,我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抽烟,烟雾一直漂浮在天花板的下方,久久不散,在缓慢地,不停地变幻。

我起身下楼,打开楼梯处的灯,打开厕所里的灯,慢慢地撒尿,我一直低头看着马桶,像一个旋涡。打开工作台上的灯,看着那个一直立在那里的空白画框,上面落满了灰尘,用手指慢慢勾画出一个女人的轮廓。我走到那个吧台里面,地上垒着几个纸箱子,是房东留在这里的物品,打开最上面的那个箱子,里面有厚厚的一叠信,用一根红绳子扎着。我拿着这一叠信走到茶桌前,坐下,把那根红绳子解开,厚厚的一叠信瞬间坍塌,从美国寄来的,从北京寄来的,从重庆寄来的,我举起来,对着灯光看着里面折得整整齐齐的信,信封的封口已经撕开,但是我没有把信抽出来看,我把这些信按照寄来的地方分类叠放在一起,想着闭上眼睛,随便抽取一封,或者那会是我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我没有这么做,我开始按照这些信封邮戳上的时间整理它们,属于它们的时间,是我不能选择的可以去往的地方。

我把这些信重新用红绳扎好,放回原来的那个纸箱,我把门口的灯关掉,把工作台的灯关掉,把厕所的灯关掉,把楼梯处的灯关掉。我把床边的台灯关掉又打开,取出那张传单,我认真地看着那张传单,这是我唯一能看的,给她的一封信。

我看到了开庭的日期和时间,法院到时候会把这个房子的门封了吧,我能看到门上贴着两张白色封条的场景,白纸黑字,一个大大的“X”,那到时候我只能从窗户口爬进爬出了。或许,我应该代替她去站在被告的位置上,我看到传单上有一个电话号码,是经办女法官的电话号码。

再次听到楼下传来声响,我醒来发现房间里有微弱的光芒,从阁楼木板的缝隙里投射上来,下楼,木头楼梯咯吱作响,她站在我的工作台前拿笔在那张油画框上作画,没有回过头来看我。站在她身后一米多的地方看,她用赭石勾出我留下的那个女人的轮廓,加上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用扇形笔沾上土黄色和松节油慢慢地刷着画框,轮廓线开始变得模糊,她用玫瑰红再次勾勒那个轮廓,用土黄色继续刷着画框,再用朱红色勾勒轮廓,一直在重复这个动作。

我下周就要去美国留学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个,感觉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却又觉得应该努力记住,不再漏听。我和他是青梅竹马,按我妈说的话,就是门当户对,这辈子就该非他不嫁。他确实很优秀,学习一直名列前茅,现在正准备考名校的博士,基本没什么问题。怎么说,我要是和他结婚,确实可以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他几乎不懂得怎么和人打交道。她放下画笔,往后小退一步,看着那个模糊的人脸轮廓,像不像一张遗照?没等我回答,她自顾自往下说,其实我在大学的时候还背着他谈过一次恋爱,是我们大学一个乐队的鼓手,长头发,大花臂,很强壮,我应该是被他强暴的,我没理解错的话。我没有报警,还当了他半年多的炮友,后来他喝醉酒骑摩托车摔死了,我不是在和你说什么狗血故事,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是个乖乖女,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那段应该是被他控制了,当时之所以意识不到,可能我一直就活在别人的控制之中吧,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那种感受,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但是看到他摔死的样子,觉得特别解恨,又有一些失落,当时他还载着另一个女孩。你说,是所有人都这么复杂,还是说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沉默一会后,她继续往下说,下午他给我打电话,一直在跟我说对不起,说是他对我不够好,我才会跟人上床,他越这么说,我就越失望,觉得我该认命了,他说等我去美国安定下来,他就争取过去陪读一段时间,说等我留学回来就和我结婚,我同意了。她转过身来,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就是想说话,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我过来是想谢谢你的,谢谢你给了我一天恋爱的感觉,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恋爱的感觉,我真的很喜欢你,昨天你和我做爱的时候,也是真心喜欢我的吧?你还想跟我做爱吗?

在卫生间里,先是对着那面镜子,她试图擦干净上面的水渍,后来我们一起面对那扇可以看见小区花园的小窗户,她死死地咬着下嘴唇,实在忍不住就说出窗外一种植物的名字,山棕,散尾葵,鱼尾葵,美人蕉,虎尾兰,天堂鸟,芒果树,苏铁,霸王鞭,金合欢,银合欢,紫荆,木棉,木瓜,人心果。最后,她的脑袋伸到那个刚好可以通过的小窗户外边,说其中几棵已经枯萎的植物应该是白雪公主,万年青属,喜阴忌日晒。我抬起头看到阁楼木地板缝隙,似乎有人正在窥视着我们。

我们一起洗澡,她问起我腿上那条长长的丑陋伤疤,我告诉她是骑车从山坡上滚下来被刮伤的。她没有再往下问,用手指在我背上写字,让我猜,只猜到“一”这个字,她说昨天我带她爬山时,她看到最多的是“到此一游”四个字,树上,墙壁上,柱子上,到处都刻着这么一句话。

穿好衣物之后,她突然说,我打听过了,这个小区拆迁的时候在池塘里发现过一具女尸,这个事情你知道吗?见我没有回答,她又幽幽说了一句,其实我特别好奇,不知道那些突然失踪的人都去了哪里。

告别之后,我走到她留下的那张油画前,几次提笔又放下,走到她送我的那盆仙人掌前看了半天,不知道是否应该给它浇点水,它喜阴还是需要足够的阳光。

关于这个四处漏风的房子,我还有一个故事没说,罹患入眠障碍症多年,差不多在三个月前终于得到缓解,差不多是在凌晨四点,一种极有规律和节奏的声音从纷乱中显现出来,那些毫无规律的车灯,那些青蛙的叫声,那些脑中冗杂的念头都不见了。像小时候家里那台残破座钟下方的钟摆,有一个人在小区花园里散步,双手在身前拍一下,在身后拍一下,在身前拍一下,在身后拍一下。一大一小,一远一近,在身前拍一下,在身后拍一下。从我的窗前走过,绕着那圆形的水池走,双手在身前拍一下,在身后拍一下,一丝不苟,声音的间隔和音量大小都没有丝毫偏差。我的生命中,突然又有了时间。总共十二圈,声音消失时,我也很快就入睡了,一个齿轮带动另一个齿轮,就像地球总是绕着太阳,月亮总是绕着地球那样,一切都要不偏不倚,这个世界才会继续存在。像是听完一个睡前故事,像是听完一首摇篮曲,像是门被真正关上的声音。在此之前,我总会怀疑自己的门没有关上。

昨天晚上,我忘了去倾听这个声音,今天我一直在等,这个声音却不再出现,取代的是另一种声音,虽然也是身前拍一下手,身后拍一下手,但我知道那不是同一个人,很明显,她并不习惯做这样的动作,很生涩,不自然,声音也不均匀,听起来是一个不习惯保持某种呆板规律,不习惯长时间有意识做同一个动作的年轻人,不擅长鼓掌,更习惯使用自己的手指而不是整个手掌,每一次拍手所发出的声音不是一个整体性的声音,食指和中指最先碰上,然后是另外三个手指,最后才是手掌底部的碰撞,此外,这双手掌很年轻,皮肤湿润光滑,所以两只手分开的时候会带出另一个声音,像是撕开两张互相粘合的纸胶带,发出的声音比较清脆,是一双女人纤细平整的小手,男人的手掌互相拍合的时候,掌心之间的缝隙会更大一些,发出的声音也就更有空气感。她拍手的时候心不在焉,走过我的窗外时,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比那些晃过的车灯还刺眼,我闭上眼睛都无法逃避。

我把两个枕头垫起来,半躺着,开始能看到一些物体的轮廓,正前方那块窗帘是最黑暗的部分,一块长方形,四周有隐隐约约灰色的光,如同罗斯科的一幅画。无比寂静,无比黑暗。顺手摸到放在床边书柜上的一个打火机,“啪”,火光跳跃,灰色的墙壁,黑色的长方形窗帘,晃动,模糊。大拇指松掉,火光熄灭,灰色流到黑暗中去,四周边缘处有隐隐约约的光。“啪”,这个声音来自窗外。长方形的黑色,中间有一点微弱的光,模糊晃动,像是里希特画的蜡烛。我双手撑着床垫,头部微微前倾,嘴里的烟向那火光凑近。火光灭了,灰色流向长方形的黑色,四周隐约有光。窗外的人呼出一口气,等他离开之后,我掀开窗帘看去,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西装的男人,他没有绕着花园走,而是走上几个台阶,那里是一个小亭子,四周有一人多高的植物丛。小亭子是原来小村落池塘上的那个小亭子,被保留了下来。

窗帘正在被光撑得慢慢膨胀起来,我起身走过去,想去掀开那窗帘,手指又不敢去碰触它,觉得它会爆裂开来。我起身出门,走到花园里去。看到一个老先生,站在一棵树下,不停地甩动自己的双臂拍打树干,另一个老先生在打太极拳,还有两个老太婆双手叉腰面对面地扭着自己臃肿的身体,他们没发出任何的声音。我绕着花园走上一圈,看到更多的人,都在默不作声地做着各种动作。这种寂静让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块窗帘,在慢慢地,慢慢地膨胀。阳光灼热,我像是要燃烧起来。

我走到那个小亭子上,看到柱子上写着,刻着很多人的名字,还有很多个“到此一游”,在亭子的后方草丛里有一口井,上面压着一块石碑。有一个老头正在拍打他的手掌,挂在腰间的收音机里正在说书,是西游记,正说到孙悟空尿了泡尿,在如来佛的手指上写下“俺老孙到此一游”。转过身看到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挂在圣诞树上的那种小铃铛,她慢慢咧开嘴,我以为她要对我笑,也慢慢裂开嘴,她开始放声大哭,声音嘹亮,像是警车的警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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