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不会觉得孤独吗?

镜子之心

作者/肖达明

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前,约翰·斯塔奇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相信自己能杀人。在伊普列斯,他的幻觉被戳破了。当时双方都在轰炸,德军阵地上,大片的雪松、山毛榉、梧桐树被削倒在地,好像被大象踏过的麦田。约翰蹲到一棵杨树下,探头出来,与那个法国兵面面相觑,他抬起的枪口正好对准对方的小腹,这是开枪的绝好机会,但是他退缩了,因为他感到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全身变得僵硬,呼吸艰难,仿佛被瞄准的是他自己,仿佛一旦开枪,子弹就会刺穿他自己的肚皮。

法国人慌不择路地往后逃跑。约翰降下枪口,摁住打颤的右手,躲回杨树背后,浑身打寒战。连长看到这一幕,跑过来质问约翰为什么不开枪,后者没话讲,于是连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掩体外拖去。

几道弹片从断裂的树梢上划来,连长捂着肚子,跪倒在地,突然嚎叫起来。约翰也嚎,他们双双倒地,在地上像脱水的虾米一样抽搐。医疗兵只有一个担架,他们带走了年轻的这个。

医疗帐篷挤满伤员,许多已经死了。满身溅血的医生用剪刀剪破约翰沾满血迹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肚皮。那肚皮上下起伏着。他和医生面面相觑,医生把剪刀扔进不锈钢盘,当啷一声,对约翰说:“别人过来时都半死不活,肠子留在外面,我无能为力。你还活得好好的,对于这种症状,老子倒是能做点事情。”

他抓起剪刀,作势要刺进病人的腹部,约翰只好滚下病床,屁股着地。医生走过来,趁机踢了他几脚,然后麻木地走开,去杀其他病人,留他一个人在原地羞愤交加。

 

他无法朝敌人开枪的事情广为人知,他们便让他去当后勤兵,这救了他一命。因为,到1914年11月中旬,巴伐利亚第十六步兵团的幸存率是5个剩1个。

1915年伊始,德军转入阵地防守。整个1月份,他们躲在齐膝深的水中,一躲就是几天。约翰经常低着头逡巡,一旦看见士兵们受伤的残躯,总是突然四肢打颤,只得替自己按摩来恢复知觉。

给约翰造成最大痛苦的不是敌人,而是同袍的孤立和蔑视。在经历生死后,战友们逐渐成为朋友,将身上最重要的遗物交给对方,以备自身亡故之后有人转交信物。但从未有人交给过约翰什么。

那些时日,年轻人阴沉沉地坐在弹药箱上,肩上挎着弹药袋,军盔上也捆着两圈手枪弹药,沉重的头盔遮住双眼,还用棉花塞住耳朵,欲图自绝于全世界。有时他会想到死亡,但是既然这场战争是他不想要的,他自然也不想葬身其中。

 

4月份,天气逐渐转好,但地面泥泞。

一天,一个面容瘦削,双眼深邃的士兵,踩着及脚踝深的泥泞朝约翰走来,他从靴子到膝盖都湿乎乎的,身后跟着一条小狗,偕同散步,差不多在约翰眼前晃悠了八百来圈。

约翰当时正在读一本书,忍不住抬起眼睛,瞪了那士兵一眼,看见约翰瞪他,那士兵大步走来,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阿道夫·希特勒,同约翰一个连,他认识约翰。

“你是那个不能开枪的士兵。你干嘛瞪我?”他说。

“你的脚不难受吗?”约翰问。

阿道夫看了看自己的脚,露出不解的表情。

“湿了,不是吗?”约翰提醒他。

“有点。”

“那么,你为什么不烤干呢?”

“我在遛狗。”

“你遛得够久了,你的狗,恐怕要累死了。”

“它需要锻炼。”

约翰告诉士兵,他的脚一湿,自己的脚,明明是干的,也感觉又冰又凉,还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只能不停把鞋子脱下,弄干,但是似乎永远不会干,因为本来就是干的。

阿道夫想了想,问他:“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于是约翰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他的脑子确实坏了。1914年7月份,他脑子被一匹阿拉伯马踹了一脚,医生说那些心镜碎了。

心镜,是脑袋里的某种原件,可以让你接收他人感受的小设备,当你的朋友悲伤,心镜也会让你也很伤心。心镜人人都有,那是人类相互关照,形成社会的神经基础。

医生通过手术给约翰换上了一套手工打磨的镜片。问题是,相比天然的镜片,这批人工制品反射率要高出许多,人们有什么感受,情绪,立刻就会传达给他。

阿道夫说:“也就是说,别人挨揍,你也脸疼。”

“我杀人和自杀没什么两样。”

“天。”

“每天都是折磨。”约翰连连摇头。

阿道夫抱起那条累得够呛的小白狗,坐在约翰身旁的一口木箱上,饶有兴致地耍弄起小狗。约翰能体会到他手指的触感,皮毛下有软乎乎的肉,肉的下面的骨头。

阿道夫把狗递过来,又从怀中拿出一小壶啤酒。他对约翰说:“我看你大概是个读过一些书的人,也许你同我聊得来。你不妨跟着我去当通讯兵去,总比每天坐在这里发烂,受人鄙视好。”

“通讯兵得上前线,那里有太多尸体和敌人。”

“你跟着我,你盯着我。”

“我没听懂……”

“当你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时,你感受到的就是我的感受,是吗?”

“你的意思是……”

“你可以用我的感受,代替你自己的,你可以试试看。”

 

“试试看吗?”2135年,一个叫沃尔克的男人问卡塔琳娜。

卡塔琳娜看见,沃尔克相貌英俊,黑发卷曲,双眼凹进,眉间轮廓强硬得像两道穹隆,支撑着那平坦宽厚的额头。

刚刚,在图书馆,他主动靠近她,摆出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像狗一样嗅了嗅她的头发,然后向她搭讪,问她在看的书。

沃尔克指了指封面,说:“他是谁?怎么看上去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喔,这个呀。”卡塔丽娜说,看着封面上那个留着偏分的蓝眼睛、小胡子男人,说,“他是阿道夫·希特勒,这是他的传记。”

“希特勒?”

“对,在两个世纪以前——也就是欧联邦建立以前,我们所在的地方属于德国,希特勒在某段时期是德国的最高领袖,他犯下了……等等,你从来没有选修过历史课吗?”

“当然没有,”沃尔克直率地说,“我在很小的年纪,就决定不再学习历史。”

“这是为什么?”卡塔丽娜惊讶地问。

“这么跟你说吧。”沃尔克倚靠在书架上,身子侧过来,几乎半盖住卡塔丽娜,说,“除非现实重蹈覆辙,否则历史教不会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会让人愤世嫉俗。但假若现实重蹈覆辙,那说明历史教育又没有发挥作用,说明人不会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况且,根据我的了解,历史写满了仇恨,太多仇恨,我不用看你手上的这本书,就知道这个男人害死了不少人,而这类事情我是听都不想听的,我只愿意想着此时、此刻的美好事物。你懂吗?”

他看她的方式,让她面红耳赤。

“试试看吗?”沃尔克举起手上的相机。“我昨天才开始学习摄影,这比历史有趣多了……”

猝不及防地,镜头被拉远,他退后,屈膝,速度快过女孩的思考。

闪光灯亮起时,她闭上眼睛。

 

炸弹落在地上,泥土与石块四处飞溅,约翰的视野一片暗红,陷入半盲。阿道夫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趴到地上。

他们抱住脑袋等待这轮轰炸结束。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们都失去了听觉,直到尘土不再在周围震荡,阿道夫便扶着他站起身,俩人开始奔跑。

过去一年,他们好几次像这样死里逃生。这份工作要求通讯兵在线路中断时,在前线阵地之间用肉身传递消息,通讯兵随时可能面临危险。而约翰总是拖阿道夫的后腿,差点害死他,却从来没被抛下过。

面对死亡迫近的危险,阿道夫有一种奇异的态度。记得有一次,他们不得不躲在一具马尸横卧的水坑里,马尸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已经腐败,苍蝇和蛆虫在紫色的血肉里一层层翻涌、飞卷,而牙尖齿利的老鼠在他们脚下来回逡巡,拖着足可用来上吊的粗尾巴。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场面,只好盯着战友的侧脸。虽然脏兮兮的,但那副面孔平静而高雅。

“你感受到了吗?”阿道夫问道。

“什么?”

“生命,”阿道夫带有血丝的眼中射出光芒,“死亡中的生命,死与生令人作呕的拔河,你能感受到其中酷烈的激情吗?你能听到生命挣扎时发出的呐喊吗?”

约翰尴尬地笑了笑,关于这位朋友,约翰有许多东西不太理解。比如,他对事物的看法同约翰总是截然相反。约翰理解的残忍,对于他是果敢。约翰理解的死亡,对于他是新生。他认为人们通过憎恨去爱,利用战争达到和平。他甚至不承认忍受痛苦是煎熬,而是意志的胜利。

要是在那个消逝的和平年代,在那个人们彬彬有礼,畅谈艺术的时代。他的话语会构成疯狂的征兆。但在彼时彼地,在垂死马匹的嘶叫踢蹄声中,在苍蝇,蛆虫包裹的腐尸旁,在被灰尘吞没的天空的雷鸣震撼中。他的话语抚慰了约翰,即使是死亡的胁迫,似乎也没有那么骇人、无望、无谓。

 

“这就是一场战争,你我之间。”

沃尔克谈到他和卡塔琳娜时,常常用上这种可怕的比喻。

她出生于一个很宽容的家庭,在亲情友谊的关怀下长大。沃尔克闯入她生活的方式,就像一匹闯入宴客厅的野马,把一切都搅得鸡飞狗跳,闹够了,就抱着满不在乎的态度站在你面前,招摇它热气腾腾的鼻子和遍布汗水的脊背,卡塔琳娜深知他会带她去某些神秘的地方,至于那地方是好是坏,她就无法判断了。

她无法判断的事情还有许多,比如他凌晨三点的电话。

比如他的愤世嫉俗,对每件事情都有一个强硬的、破坏性的观点。

比如他的相机,闪个不停的相机,无处可逃。

比如他过度活跃的感情,笑容与哭泣的骤变就像一场场气象灾难。

有时她会很疲惫,疲惫到大脑就像一片浆糊,而似乎永远不缺精力的他,会在她浑然不觉的时刻悄悄迫近。


就像1916年10月份,一个月光黯淡的夜晚,通讯兵们睡在一条通往团部的狭窄地道里,大约凌晨2点,一颗炮弹划过夜空,在狭窄的入口处爆炸,约翰当时正在外面解手,听到爆炸声他迅速赶过去,看到阿道夫被坍塌的土块掩埋着,只剩半边脑袋和一只手露在外面。他连忙上前抓住阿道夫的肩膀,一点点把他拔出来。在第二波炮击袭来时,他们一同从坑边滚到排水沟,阿道夫痛呼一声,捂着自己的大腿。

“小心背后!”他突然叫道。

约翰掉头一看,几名敌军正偷摸着跑过来,他连忙抱住脑袋趴下,立刻感到手臂挨了枪子。阿道夫拿出手枪,咬紧牙关冲着他们开了几枪,他又冲天空开枪,直到打光子弹,然后瘫倒在潮湿的泥坑里。

约翰拖着自己的手臂,挪到阿道夫的近旁,绝望地望着他。他记得阿道夫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像个婴儿似的蜷缩起来。

卡塔丽娜用手臂遮住眼睛,躲避他的眼神和镜头。

沃尔克站起身,又从抽屉里把相机拿了出来。他调好焦距,将镜头对准卡塔丽娜的裸体。

注意到这一点,卡塔丽娜立刻把被子拉到身上。

“不要这样!”她喊道。

沃尔克俯下身子,不断摁下快门。

“放心吧。”沃尔克说,“放心吧,我不拍你的脸,我只是想拍的局部,比如你的手背、你的脚心、你的腋窝、你的每一块藏在暗处的皮肤。”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沃尔克一声不吭,他的镜头扫过卡塔丽娜,不断调整焦距,直到连毛孔都细微可见。

“我想把你看得更深,更清楚。”他说。

 

几天后,负伤的两人坐上三等车,一路向北回到慕尼黑。列车驶过边境时,看着落霜的灰白平原、平原上寥落的房屋、低伏的牛羊和扬蹄的马匹,阿道夫喝了酒,眼神湿润地望着国境内的自然风光。

他赞颂它的美,他赞颂一切美的事物,当列车来到巴伐利亚州,他赞颂战争。

他说:“敬我一杯,我的朋友。”

约翰问:“我们应该为什么而祝酒?”

“为战争,为胜利。”

“不如还是为友谊吧。”约翰笑了笑。

阿道夫想了想,说:“我们是在战争中获得了真正的友谊,伟大的情感。战争能给我们这一切,但和平不会,和平造就平庸,造就势利眼和小市民。和平导致抑郁,生死存亡的抗争却诞生健壮的灵魂。”

他这么说,让约翰难以接受。一个人怎么可能亲历战争,却仿佛不懂它。他问他:“照你看来,我们是不是应当打一辈子的仗,一辈子相互砍杀,堕落为野蛮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假若胜利,就应当和平。”

“但假若失败呢?”

他摇摇头,对此嗤之以鼻,仿佛根本没有考虑过失败的可能性。“没有什么失败,”他说,“只有胜利埋伏着”。

他展开手上的报纸不再说话。

那个时节,报纸上没有实话。要获取真相的话,就必须把报纸反着读。约翰在他翻过的头版上看到了“接近胜利”这几个字,于是他知道,德国就要完了。

他们抵达时,慕尼黑正是寒冷的时候,在朦胧的阳光下,寒霜使天地一片灰白,枯叶覆满屋檐,狗与猫在湿冷的砖石地上追逐,商店橱窗里依然摆放着热气腾腾的糕点。约翰在军营里裹着毯子,待在炉火旁,听着炉膛里的薪柴噼啪作响。而阿道夫在木地板上咯噔咯噔地来回。

他们在慕尼黑的遭遇令人沮丧。过去三个月,慕尼黑发生了十八起反战游行,六次集体罢工。没有人肯把归来的士兵当作英雄,没有鲜花也没有绶带。

阿道夫冲着游行的人群喊:“我们在前方流血,而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不知感激的小人!”

“他们的亲人死了。”约翰说。

“犹太人。”阿道夫回道。

“你说什么?”

“他们是犹太人,犹太人不参战,犹太人不会死在前线,但他们游行。”

“我遇过勇敢的犹太士兵。”

他摇摇头,说:“个例无关紧要。犹太人在煽动人们游行,你还不懂吗?谁在进行反战游行?工人阶级。谁在工人阶级背后?共产党,谁发明了共产主义?犹太人,而且犹太人总爱在背后捅刀子。”

阿道夫不停骂犹太人,他搞来一条皮鞭,绕成一圈捆在手掌上,看着让人心惊。

让约翰奇怪的是,当阿道夫真的遇到一名犹太人时,他总是十分礼貌的,而且,他背地里也绝不骂具体的某个犹太人。他俩拜访过阿道夫在慕尼黑过去的房东,那是一对银发斑斑的老夫妇,把他当儿子对待。他们是犹太人。阿道夫很感激他们。

“这不一样。”他回营地路上说。

“这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中也有个别的好人,但整体而言,犹太人就是犹太人。”

“所以你不认识的犹太人就是坏犹太人。”

“我认识他们,相信我。”

前线的消息越糟糕,他对犹太人的意见就越大。这大概是对前线失败的一种宣泄,他并不常唾骂法国人或英国人,因为战士和战士之间的事情不必动唇舌。

他必须另找对象宣泄,而犹太人很符合他的需要——他们是公民,但他们又不是本民族的公民。他辱骂他们,然后周末又去犹太人老房东的家里,奶奶公公公公奶奶地叫,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在营地养了一个月的伤后,约翰悄悄给父亲写了信,在信中他告诉他:“亲爱的父亲,战争是一个错误,皇帝是错误的。而假若我再次回前线,您就再也没有儿子了。”

约翰接到回信的那天,阿道夫在啤酒馆同人打了架,拿起鞭子往对方头上抽。最后是约翰把他拖出酒馆。阿道夫嘴角流血,捉着朋友的胳膊,对他说:“这样的耻辱我受不起,我要回前线去,我们回前线去吧,那里还有我们的尊严。”

“听我说,阿道夫……”

 

“我没法继续忍受你这样的行为。”

卡塔丽娜说,第一次,她在他们的关系中摆出强硬的姿态。

沃尔克看着她,露出一副呆滞、生硬的面孔,仿佛并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也不打算知道。

“你不能总是切断我和其他朋友们的联系,你不能总是骂我的亲人朋友,”卡塔丽娜继续说,耳根涨得通红,语速很快,“你不能肆无忌惮地说我在乎的人的坏话!珍并不是一个坏人,肖恩也不是!他们只是思维方式和我们不同罢了!”

“那群糜烂的嬉皮士,他们的思维方式都是从下半身出发的。”沃尔克一边说,一边用电子香烟吞云吐雾,在烟雾中,俩人的面孔变得看不清楚。

“你不能像这样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干扰我的每段关系,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离开你。”

“离开我?”沃尔克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说,你要赶我走?注意你的要求,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的行李中有什么。”

“你什么意思?”

沃尔克掏出手机,将那些照片一张张展示给她看,直到女孩畏缩地靠在墙上。

她既没有斥责他,也没有表示恐惧。仅仅是露出一副呆滞的面孔,仿佛灵魂被短暂地抽离身体,仿佛她身处梦魇之中。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情,她无法处理这一事实。

沃尔克盯着她,眼神变得复杂,最后叹了一口气。

“我会走。”他说,然后他走了。

 

约翰和阿道夫分道扬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到庆幸,又不免失落。离开时阿道夫试图掀起一场争吵,他选择沉默以对。

卡塔丽娜望向窗外,那里是一片废墟的风景,已经推翻的虚拟现实电影院原址上,还没有建起新的建筑,工人们和工程机器人们站在悬浮机上聊天,打发时间,并没有工作的迹象。

后来,战争快要结束的前夕。约翰收到阿道夫的几封信,在信中,他说:“……”

“卡塔丽娜,我想要你知道,那些照片已经被清空,你不用再担心任何事情。”

“约翰,最近我常常想到自己的童年。”

“在我成长的环境里,我很难信任别人。有时候,我的爱情会变得像是一种勒索,这是我内心不安全感的体现。”

“……因为我有许多时间都躺在病房里,因为我又受伤了。伤痛让我感到虚弱,让我不停想起过去,比如我躺在慕尼黑的街头,靠给人在火柴盒上画画为生的日子。那时我的父母都离我而去,我无依无靠。”

“我的母亲有一种怪癖,那就是不愿意抱我,接触我的皮肤也会让她像触电一样颤抖,这让我一直有种不安全感,我甚至怀疑自己出生于父亲对母亲的强暴。”

“从小我就想离开家,因为我不想按照他们定下的轨道生活。也不想坐视父亲虐待母亲。”

“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怎么做。”

“我离家出走,逃去维亚纳,想要在艺术上取得成就。”

“我很早就搬了出去。”

“我被拒绝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不得不去外面讨饭。”

“我孑然一身,没人关心我。”

“我常常觉得被世界所弃。”

“直到我遇到你,卡塔丽娜。”

“直到战争发生,就是这场你从中逃走的战争,约翰。”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乐意给我你的拥抱。”

“我才意识到——我——作为国家的一员,是有尊严的。”

“可是我搞砸了。”

“可是我们就要失败了。”

“你那边怎么样了?”

“你还好吗”

 

战争结束后,世道变得艰难,约翰没有去见阿道夫,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名叫安娜。

卡塔丽娜重新见了沃尔克,决定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走,一个老人蜷缩在垃圾桶旁,脸上满是触目惊心的疱疹,约翰和安娜一同走过去,安娜拿出几芬尼放在老人手上,后者含糊不清谢了她。安娜还不走,她蹲下身子,关切地看着老人,问他得了什么病,需要什么药,与此同时,约翰却在一旁心如刀绞。

他见不得乞丐。见不得他们在脚下喘气,吃垃圾,发霉。在他的心中,那些感受触目惊心,因此,接近他们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远远绕开是最佳策略。后来,也就是德军开始把犹太人关进集中营的时候,他曾收到过一个柏林女人的信,让他想到自己。

在信中,那女人告诉约翰,在柏林建设的一座集中营,与她的家只有一条街区之隔,每当她推开窗户,就能看见犹太人们可怕的生活状态。

她说:“我的良心无法忍受这种状态,里面(集中营)发生的一切都那么让人作呕,让人痛心。先生,我恳请您,不要在市区内建立这种集中营,不要让我看见!”

约翰理解那个女人,他们不是无法残忍,只要残忍不在眼前发生。

但安娜不同,她是这样一种人——对别人的痛苦,她心平气和,她接近痛苦并施以援手,在这个过程中,她自己却不会受苦。

 

海水和火焰可以交织吗?也许,正是因为互补性(主动与被动、激情与恬淡、倾诉与倾听),卡塔丽娜还是和沃尔克复合了。

而约翰和安娜结了婚。

生活原本还算幸福。

在德国因战败导致的起义、赔款、政斗而不断流血的20年代,靠着父亲的庇护,约翰夫妇度过了非常和谐的1919年和十分完美的1920年,接着是瑕不掩瑜的1921年和与世无争的1922年。

直到1924年,生活又开始向下走。

当时,为了支付巨额战争赔款,德国政府加紧通货膨胀,有许多人破产,约翰的父亲就在其中。他贫病交加,心急火燎,一场感冒轻易夺走他的生命,他死前,做儿子的就陪在身边,做儿子的也据此了解了死亡是怎样的感觉,他知道,那是一种直抵子宫的乡愁。

在2138年的晚春,卡塔丽娜参加了沃尔克母亲的葬礼。他们当时在国外,沃尔克已经有家族遗传性抑郁症的轻微症状,本来,他们是决定不去葬礼的,但在最后一刻,沃尔克还是改变了决定,他们搭乘海底隧道,穿越海洋回到欧联邦。

在葬礼上,沃尔克拒绝了发言。他们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参加了仪式,没有等到晚上就选择离开,但离开的路上,沃尔克望着车外灰蒙蒙的天,开始不停地东拉西扯,谈论他原本不感兴趣的事情——比如历史,他说他听人说起过,1943年,希特勒在同一个墓地举行爱国者葬仪,但差点遭到刺杀。

根据见证者的说法,他当时确实被埋在脚下的炸弹炸死了,甚至,尸体被掀翻后落回地面,鲜血淋漓的样子,也被许多人看到。可奇怪的是,当天晚上,希特勒又神奇地出现在官邸里,毫发无伤,有关消息也被全面封锁。

那么,死去的那个是谁呢?

沃尔克喋喋不休,极力避免讨论母亲的死,反而讨论起别人的死亡。卡塔丽娜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他会这么在乎。

约翰不再愿意上街,因为一出门,他的心情就卷入别人无处不在的痛苦、饥饿、焦虑、苦恼。

他开始酗酒。逃避现实,不问世事,变得懒散,成日穿着睡衣和拖鞋,在家里晃荡。

那一年的慕尼黑街头也没什么可去的,它就像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笑容褪色了,动作化为虚影,面庞不见表情。他站在窗口,他在积灰的窗框上依次摆五个杯子,每天早上从左边喝到右边。

他的抑郁症爆发了,即使外面阳光充沛,沃尔克也会整天躺在床上睡觉,时常,枕头的一面被泪水打得潮湿。

安娜恨他自甘堕落,她开始折磨他。先是打他,不管用,就只好扇自己巴掌,用刀割自己手臂,进行种种自残,而这些行为深深伤到了约翰,让他疼痛难忍,心在滴血。

而对于卡塔丽娜来说,沃尔克的痛苦影响不到她。在她的生活里,抑郁症一直是一个遥远的事物,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那么持久地伤心。出于关爱,卡塔丽娜决定同沃尔克一同撑过去。她愿意进入他的内心,想尽办法帮助他。可是她对此感到无力。

 

有一天,他们又吵架了。约翰喝得大醉,把仅剩的钱,首饰,一股脑塞进安娜怀中,让她滚。在一番歇斯底里的争执后,她走入黑暗的夜色,而月亮铁青的圆脸在她头顶徜徉。

第二天醒来时,约翰跑去街上找妻子,他看见满身尘土的男人和警察站在街心,正在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旅馆的二楼阳台整个塌在地上,到处是生铁栏杆和木条地板的碎片——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们告诉约翰,昨天晚上大约7点左右。在这间旅馆,纳粹党员本来在开会,共产党员过来闹事。于是双方斗了起来,在黑暗中打得不分你我,从一楼打到二楼,木头支撑不住,栅栏都挤破了,整个阳台垮了下来,而有个姑娘恰好在下面发呆。

一个纳粹党员叫来一辆马车,带约翰去医院,让他看她一眼。他看了她一眼,然后他们走出去,一同坐在医院大门外的花坛边,他独自在那里坐着流泪。

不过,他正哭着的时候,从人行道一侧走来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端着一茶缸泡沫水,她吹泡泡,黄昏中飞出无数斑驳的肥皂泡,她踮起脚尖,试着去追逐它们。她一定很快乐,因为约翰看着她,泪还在流,却已经获得她的感受,开始发笑。

“您这是怎么了?”

约翰摆摆手,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朝小女孩走过去。

半蹲下身子,他说:“孩子,可不可以去别的地方吹泡泡?”

“我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沃尔克对卡塔丽娜说,“我不想影响你的情绪。”

小女孩摇摇头,笑了一下,把塑料棒插进茶缸里,搅动,接着又拿出来,一堆泡泡飞到约翰脸上。那些巨大的泡泡、反射着阳光、树林,和他的面孔。

“我哪儿也不会去,”卡塔丽娜苦笑着说,“因为此时此刻,你真的需要我。”

卡塔丽娜领着沃尔克去了“镜心协会”在市区的一家机构,她确信,她能在这里找到帮助。

而那名纳粹党员带着约翰去了一家啤酒馆,在那里,党员把眼镜摘下来,用蓝色绒布细细擦拭着眼镜,他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是希姆莱。

希姆莱说:“我也曾经失去爱人,那段凄惨的时间,我永远无法忘记。您知道,个人的情感总是渺小、脆弱的。”

“……我们是社会性动物,我们从他人的情感中汲取养分,也学会理解他人,只要在精神情感的亲密中,我们获得真正的充实。”那名操作员对沃尔克说。

“这场战争,以及这些赔款,让我们失去了太多,而且还在持续地失去。我们已经成了一群被剥夺、被侮辱的人民。”

“虚拟技术让我们的社会走向原子化,人和人的关系变得脆弱、疏远、随时可能断开。”

“然而,在党派与结社中。我们可以找到作为命运共同体的归属感。”纳粹党员抬起食指,“在一个强有力的精神引导下,我们不会再迷茫。”

“所以,我邀请你们俩位加入镜心社区。接受镜像神经提升手术,在情感的共享、共鸣、共振中,重新获得对生活和人际的热情。”

“9月份有一场纳粹党的群众大会,你应该去见见我们的领袖阿道夫·希特勒先生。”

“情绪无法人为制造,但可以分享。只要一个简单的手术,就可以获得分享情绪的能力,也可以自由加载社区其他人提供的情绪。镜心社区相信这是人类走向集体大爱的重要步骤。”

“你感兴趣吗?”

 

9月24日,约翰拿着票来到慕尼黑的皇家马戏院。检票后坐在中间位置。空气又干燥,又闷热。巨大的马戏院座无虚席。

7点,阿道夫披着一件脏兮兮的战壕大衣,粉墨登场,他走到演讲台上。还是记忆中的那个人,面黄肌瘦、姿态紧绷、神情激动,仿佛刚从战场前线下来。

“听我讲,德国的儿女。”他说。

阿道夫是一个令人胆寒的天才演讲家。当他开始讲话,虽然一个声音在回荡。可是,单单这一个声音,又包含了无数的声音。

他谈论战败、经济崩溃、民族信心。许多话题似乎是陈词滥调,但经由他的嘴讲出来,你却能听出一种共鸣——这个人懂得我,他为我而呐喊,他知道我内心最深处,最苦楚的感受,最深刻的屈辱。

他的演讲方式不自觉地运用了许多戏剧原则。比如,在展开论述时,他总是同时扮演自己,以及他反对的那一方势力,依靠自问自答来消解论点。谈到犹太人时,他就扮演犹太人,学着他们的样子耸肩,装出一副时而小人得志、时而惊恐慌张的样子。扮演纳粹党人时。他就立刻抖擞精神,变得愤怒坚定,谴责、威胁、保证之词,犹如暴风骤雨袭面而来。

扮演战后德国的普通公民时,他又谈到家破人亡的惨状,法国人的欺辱,遍地流浪汉和一文不值的钞票,陷入悲哀和愤懑。就在大家潸然泪下时,他转而又讲到必将到来的光明前途,讲到收复占地,以及重整国民经济的决心,他讲得唾沫横飞,豪情万丈。他可以从面包的价格出发,突然蹿升到匪夷所思的理想高度,谈到人的尊严,自由的无价,以及铁与血的气魄,让人们陷入登高望远、无所不能的狂喜中。

在最激动的时刻,他的上半身开始抽搐,手臂像交响乐的指挥棒一般挥舞。而听众们禁不住浑身颤抖,坐在前排的太太们昏倒了几个,没有昏倒的人,也完全失去了理智,又是跺脚,又是呼喊。

他是一座喷发宏大词语的火山,他不是在运用德语,而是在组织德语打仗,情感在韵脚与词句间轰来炸去,搞得满地狼藉,每十秒钟宣布一次胜利,他就这样一点点攻陷听众的心。

在不知不觉中,有人从座位上蹦了起来,站上椅面,虽然身体摇摇晃晃地,却还是像台上的演讲者一样,将手臂斜刺上方,做了一个罗马礼。然后挥舞手臂,接着阿道夫没有说完的话,继续讲了起来。

那人正是约翰。

 

“唉,她真的很棒,难怪那么多人会成为她的粉丝。”卡塔丽娜不由得感慨。

卡塔丽娜浏览着心镜App上的博主“悉达多”的页面,给她的新广播《空谷幽泉》打赏了一笔不菲的费用。

《空谷幽泉》是悉达多在长时间冥想时的心绪体验,标题来自她每天冥想的地点。

每天早上六点到十点、晚上七点到九点定时广播。用户只能在这两个时间段利用心镜芯片进行收听,因为情绪无法复制、保留,只能在它真正出现的时候,利用镜像神经元进行广播。

悉达多的广播,在心境社区就引起很大反响。那种平和、宁静的禅定心情,深受上班族的喜爱。而且悉达多的发挥很稳定,在约定的时间内,情绪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波澜,只有真正的大瑜伽师才能做到这点。

收听过类似的心境节目后,沃尔克恢复得很不错,即使不在悉达多的广播时间内,他的状态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他并不仅仅在上午和晚上收听悉达多的情绪,一天的其他时候,他都在APP上漫游,寻找其他的博主。即使是在工作、在同客户开会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上瘾得厉害,干任何一件事情,都要播放别人的情感——

比如,当他跑步时,那名坦桑尼亚的女运动员也在他的身体里奔跑着,她富有节奏的呼吸、肌肉有力舒张、汗如雨下的快感,全部注入他的感官。即使两者位于不同的大陆,不同的季节,即使一个在阴天里,一个在烈日下,即使他们的一生此前从无交错,他们却共有同一个生命体验。

当他同人洽谈时,那名超重的美国脱口秀演员会在幕后帮助他,给他以戏谑的心情和制造连珠妙语的心境,可惜的是,那名脱口秀演员时常会在半途中变得沮丧或者走神,那时他会突然如鲠在喉;

他看电影时寻找专业影评人的心情;他去餐厅吃饭时寻找美食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需要的是悉达多式的心平气和。但在床上,在他试着和卡塔丽娜做爱时,他会寻找他人的激情,比如那名ID为“后现代唐璜”的博主,据说他没有一夜不与人同床共枕,也没有一夜是同样的枕边人,这是他永葆青春激情的秘诀,卡塔丽娜知道这件事后,并不像她原以为的那样很生气,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无法进行正常的性生活了。

因为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泛、沉静,身体变得疲弱。

在周末,他会一整天躺在沙发上,一副心满意足,听天由命的状态,让卡塔丽娜想到吸毒者。有时她不免会产生嘀咕——借用别人的心情,真的是一件好事吗?沃尔克会不会越来越超脱,以至于成为她认不出的人?

这是好是坏呢?

 

大会快结束时,约翰站在通向马戏院后台的走廊上,阿道夫被党员们簇拥着走出来,约翰朝他抬了抬帽子,阿道夫又惊又喜,打着手势让他留在原地。不久,一名党员就找到他,把他领向党魁的休息室。

“演讲很棒。”约翰诚恳地说,“我很久没有感到这么振奋了。”阿道夫笑了,谦虚地摇摇头,说:“自从那场战争失败,德国人很少有机会扬起脑袋。我只是在提醒他们,事情还并未结束。”

“没有吗?”

“当然没有,我们注定要重新回到战场。”

约翰愕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刚刚还容光焕发的面庞,霎时升起暗影。“新的战争?”

阿道夫点点头,说:“是的,经济已经完蛋了,赔款压得我们抬不起头。国王、政府全完蛋了,没有谁有权威,谁也不肯听谁的,人民党和共产党打个没完没了。文化完蛋了,认输,颓靡的气息四处弥漫。”

他突然激动起来,挥舞着手说:“我们需要战争!我们需要第二次机会。而你,约翰,我的好朋友,这次我要把我曾经说过的话再说一遍。那就是,你再也别离开了,你应该牢牢跟着我,因为你心肠太软,靠着自己,是熬不过接下来的日子的。而跟在我身边,我真的用得着你。”

约翰惭愧地说:“这有点突然……我已经不问世事很久了,对于这个党的基本纲领,我还几乎一无所知,恐怕无法帮到你。”

阿道夫扬起脑袋,说:“纲领?那不重要,纲领只是一个采购清单,你知道人们需要什么,你把那些东西写在清单上,那就叫纲领。纲领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权力。”

“权力?”

“是的,我要建立国内第一大党,掌握实权。要获得这份权力,需要征服民众的情感。需要把每一位失意的德国人的情感集中起来,再发动他们,那样,你就会得到一支浴火重生的爱国军队,一切就有救了……所以关键是演讲,不停地演讲。要把人们煽动起来……”

他说得口干舌燥,突然声音嘶哑异常。

约翰连忙走到一旁,倒了一杯水过来。他喝下酒,喉结动了动,从喉咙里发出像是在咽血的声音,“抱歉,医生告诉我,如果不加节制,我很快就会变成哑巴。”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但我并不担心。因为,现在有你在身边了。”

“我?我不明白……”约翰惊讶地说。

“我有个计划。”阿道夫凝视着他。

 

沃尔克原本在收听别人的情绪,突然翻了一个身,仿佛酒醉醒来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般。他左顾右盼,最后瞄准卡塔丽娜,向她投来一道熟悉的目光。

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流露出的目光正是如此。

凭借多年来对他的了解,卡塔丽娜意识到,如今她身上又有了什么东西,是这个男人所渴望的。

“你知道吗,心镜社区更新了一个功能。”沃尔克说。

“嗯,好像……”卡塔丽娜含糊其辞,她不愿意让沃尔克知道,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个App了。

“他们现在可以在情侣之间建设私密频道,也就是说,我们只要给彼此授权,就可以随时一键访问对方的情感,而不用先向社区管理员提交申请,一切都是即时的。”

卡塔丽娜没有说话。

“怎么样?”沃尔克问,“我认为很棒,就像俩人合奏一首歌。”

 

约翰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阿道夫身边。

可是,即使从最宽泛的角度来说,他的工作也只是聊胜于无。毕竟阿道夫有一支高效运转的党务团队,几乎不缺人用。而约翰扮演的角色,同他那口开裂的栗色小手提箱并无不同——没有什么不可或缺的作用,也几乎派不上真正的用场,却总是被随身携带。

阿道夫的工作日渐忙碌,演讲在磨损他的喉咙,每次下台,他都嘶哑得说不出话。

有一天,在柏林的一家剧院突然发生了停电事故,剧院陷入黑暗,扬声器完全没法用了,而且似乎也没法立刻恢复供电。阿道夫只好扯着嗓子嚎,直到精疲力竭,当时演讲才到一半,情形十分不妙,他宣布休息十分钟,然后走下台来,抓住约翰的手臂,对他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的兄弟。”

“什么?”约翰大吃一惊。

“你替我上去讲。”他提出要求的时候神色自然,仿佛这再正常不过。

“这不可能!”

“这完全可能,你熟知我的发言稿,你了解我的发言风格,你的声音和我的很像,你完全理解我的心理。”他说。

“他们会认出我的。”

“大厅里几乎没有灯光,谁也发现不了差别。”

约翰说,他得再想想,但阿道夫说没有时间了。他将那口开裂的栗色小手提箱拿来,打开,拿出里面藏好的假发和胡须递给约翰。他不允许约翰多加思考。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约翰几乎是被一脚踹上台。

掌声响起。

在短暂的不安过后,他清了清嗓子,而台下持续发出温暖的,鼓舞人心的掌声。是的,大厅真的很暗,那一点点烛光,只能依稀照亮轮廓。

他告诉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他试着全然放松,如同泡在温暖的浴缸里。顺着阿道夫原来的意思,他看着演讲稿,缓缓讲了下去,一开始,声音很小,接着如水到渠成,他热情洋溢地在昏暗的大厅中讲了起来,发出了明确无疑的,几乎来自阿道夫本人的,但明显更为嘹亮的声音。

仿佛他身处一面镜子的内部,镜子外的实体在演讲,而他只是跟随、模仿他的一切。

那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他仿佛站得比自己的身高还高,仿佛是一位半神,可以走过火焰,迈过洪水。当最后一句话如脱缰之马说出口,他感到极度的虚弱和满足,感到自己不愿再思考,不愿再行动,宁愿永远躲在镜子后面。

 

卡塔丽娜评论道:“躲在其他人的心灵后面,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可以一起欣赏那些博主,为什么不呢?他们的情绪、感受,都是精雕细琢的,而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我们的情感粗糙、善变、贫乏,经不起考验。”

她顿了顿,又说:“所以我觉得你没必要提出这种要求,”

沃尔克闷闷不乐地回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我只是突然想到,我变得越来越不了解你了。最近,我们都没有好好交流过。”

“因为没有太多可说的。”

“言语变得很无力,你不愿意说话。所以我才提出,要不要和我共情一次。”

“不,这很没有意义。”

“可是,我想要知道你对我的感受!”他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因为我最近总觉得你看起来很陌生!”

卡塔丽娜愠怒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

他说:“你不爱我了,对吧,我不用收听你的感受就知道,你已经彻底厌倦我。”

“你这是又在闹什么别扭呢?我还能有什么感受呢?”卡塔丽娜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我每天都陪着你,不是吗?从我们相恋之后开始,只要我们没有吵架,我就陪着你。因为你不肯让我离开视线,因为你总想盯着我。你说,我还能有什么感受呢?真的,我已经分不清你和我了。”

回到旅馆后,阿道夫高兴坏了,他拍拍约翰的肩膀,用虚弱的嗓音说:“以后,你就可以当我的替身了。”

他带约翰来到一面镜子面前,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的脸。他们原本就有相似的体格和颅像,在烛光的照耀下,俩人确实有几分神似。

“你正在成为我的镜像。”阿道夫从约翰的肩膀后面看着他,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他同时感到肩膀的灼热,也感到手掌的厚实,阿道夫说:“我的猜想是对的,你在复制我,这就像镜子的折射游戏,我把影像投映到你的镜子上,你再找到合适的折射角度,让它去往别人的镜子。这,就是演讲的奥秘。你会成功的,而且你会喜欢上那种感觉,它让你拥有一种强大的感觉,不是吗?”

他走到酒柜,拿出一瓶不知品种的佳酿来,将浑浊的淡红色液体倒入酒杯。这时约翰才意识到,他的喉咙在冒烟。他走过去,迫切地想要从阿道夫手中接过那杯酒,可阿道夫却无意将杯子交出来。

“这种酒会烧灼喉咙,你不能喝。”他笑着说,“但是,你可以盯着我喝。”他扬起脑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约翰便觉得,有一道火焰便明晃晃地撕开他的喉咙。

他又问约翰:“你冷吗?”“冷的”,于是,他生起一堆火,烤着自己的手,让温暖深入骨髓,让约翰在温暖与迷醉中坐下。

“有时候,你不会觉得孤独吗?人生如军队溃败后的荒野……”他说,并朝约翰走来,嘴中呢喃着也许是他自己发明的语言,他的双眼如燃烧的洞窟,言语如灌水的洞穴,约翰被关在那幽禁里,无处可逃,也不愿逃走。

他开始解开自己衬衫的纽扣和腰带,而约翰也开始做同样的事情,想把假发与假胡子扯下,阿道夫却摇摇头,制止了他。

“我很孤独,我一直很孤独。”他说。

他说孤独的时候,语气是真诚的。在他一生中说过的无数豪言壮语里,也许这是唯一真实的话。他说这些的时候,死亡的阴影密布面庞。

后来,在希特勒开始屠杀和征服的那些日子里,约翰都未曾听到同样的语气。约翰怀疑他早已心如死灰,在1908年的维也纳,在那些被拒绝的画作中,在他颠沛流离,忍受屈辱去要饭的慕尼黑街头,他已经死过一次。

而卡塔丽娜知道沃尔克的本质有多么脆弱、敏感。一个甚至被自己母亲都拒绝的人,终其一生只会不断地索取,侵占他人的情感和关注,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

过去的生活是多么美妙。平和的黄金年代,黄昏,图书馆。初恋的憧憬,肆无忌惮的肉体,温暖亲切的亲情。那时,艺术与温存就是一切,人们充满憧憬,却将他——以及其他所有残缺的、畸形的、不满的人,残忍抛下,一脚踹开。

后来有一天,战争来了,战争复活了他,复活了他们阴暗的感受,将其放大无限倍,将其投入到约翰,以及其他人的心中。

这些人全都向他认输,因为希特勒是如此了解他们的虚伪,知道那些由艺术、文学、美好的倡议塑造的情感,在新世界里是多么的脆弱,一如破碎的镜子里不再完整的图像。

后来有一天,他拿着相机走进大学图书馆,看到那个有些孤独的少女。他一眼就能看出,她还未被世界那样拒绝过,因而也不会拒绝他。

所以他走了过去。

 

黄昏时,他们躺在床上,如一对孪生胎儿。

约翰问阿道夫,他是否真地要发动战争。阿道夫点点头,他说每个人都会参加那场战争,约翰也会。约翰告诉他,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但他没法杀人,过去不能,今天不能,未来也不能。

“噢,你不用担心。”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会签字,对吧?”对,我当然能签字。“那么,事情就非常简单了,我的朋友。”

他说,“让别人替你做该做的吧。”

黄昏又来了,卡塔丽娜开始收听悉达多,这天,无论他们争吵了什么,暂时都不重要了。

不论怎样。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