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是一件这么累又这么难的一件事。

“404”夫妻

作者/王瑞琪

贾德臻的耳朵越来越聋了。他从不主动打电话,逢年过节,偶尔接到亲戚的电话,响铃的手机在他手中,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他慌忙地将炸弹递往白惠娴手里,白惠娴按下接听键,警报终于解除,他松了口气。

贾德臻与白惠娴是最传统的那种夫妻。他们形影不离,凡事讲究协同合作。尽管经过多年的磨合,他们依然毫无默契,大多都以白惠娴的气急败坏草草收尾。大约还是因为他的耳聋。

二人退休于同一单位,多年来,他们像连体婴儿一般,同进同出于工作单位和社交场合,还有404,也就是他们的家。贾德臻没有任何别的应酬,但他喜欢逛菜市场。进了菜市场,他便如鱼得水,有时甚至还与商贩打趣两句,你看得出来,他脸上的喜悦发自内心。

他还喜欢收拾东西。忘了说,他大学成绩很好,做的试卷被张贴在公告栏,当作标准答案。说这些是为了强调,他智商高,逻辑性强,严谨可靠。家里的所有东西经由他整理归类,当然,这也决定了家里人无论要找什么,都必须经过他。偶尔会发生些乌龙事件。一次,白惠娴问他要花露水,他找了半天后,递给她一盒痱子粉。一瞬间,白惠娴觉得自己的高血压又要犯了。事后白惠娴跟女儿抱怨,怎么连这两样东西都分不清呢?女儿说,他耳朵不好嘛。过些日子我就带他配助听器,最高级的那种。

傍晚,白惠娴常会坐在阳台,面朝一幢幢或远或近、或高或矮的楼房,开始娓娓道来。她的话题基本都围绕着过去,比如有谁夸奖她做的菜有多好吃、接的话有多机灵,或是谁在言语上占了她的便宜,让她生了几天的闷气。

在这个过程中,贾德臻的椅子始终是面朝门内的。

女儿贾苒刚结婚那阵,女婿总抱怨被一双直愣愣的眼睛监视着,让人心里发毛。“看看外面风景多好啊”,女儿趁他起身,赶紧移动椅子。不过没几天,椅子的方向又不知不觉地调整成原来的样子。久而久之,没人再提这事,他仿佛是安设在家里的一个上帝视角,渐渐,404的其他人就适应了,习惯了,毕竟那目光没有情感也没有温度,成了一种物理上的客观存在。

这会儿,白惠娴正躺在阳台的摇椅上,发表对社会现象的评论,声音不大也不小,而贾德臻仍然面朝门内。我们想看看贾德臻的表情,但他脸上实在没有可以称为表情的东西,不过我们判断他多多少少听得到一些,不然白惠娴在跟谁说话呢?

“白医生!吃饭了没?”是老任的声音。白惠娴的评论被打断,她望向对面阳台。若是视力不好的人看了,恐怕会以为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老任稀疏的长发在风中飘舞,老任也老了。几十年前刚来学校那阵,死板的校领导总要求他剪头发,毕竟作为一个男教师,披肩的卷发使他从后面看起来就是一个女人。“学生的头发不能过耳,你的头发都过肩了。”领导说。

“要是逼我把头发掀开,额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跟让我不穿衣服是一样的。”老任一口回绝。最近一年,因为头发越来越少,理发师以发量无法支撑为由,拒绝再为他烫头。而这会儿,在若隐若现的刘海之下,白惠娴还是发现了一个止血贴。

她指指额头,朝对面喊道:“你这怎么啦?”

“唉,家有河东狮啊。”老任使了个眼色,看来这会儿老婆不在家。

“白医生,什么时候把她送到你那儿培训一下呗!我成天跟她说,大半辈子住对门,怎么也没跟你学到一些。”

白惠娴顿时喜笑颜开,又扯着嗓子与老任喊了几句,她很投入,已然有些眉飞色舞,早忘记了厨房里还炖着一锅肉汤。

这时,面朝门内的贾德臻余光瞄到厨房里的动静,他赶忙跑进去确认了一下,又转身冲出来,扯着嗓子喊道:“惠娴,惠娴,肉汤噗出来了!”白惠娴三步并做二步往里跑,情急之下撞了一下灶台,这才把火关上。

胸口刚才燃起的一点火苗也被不由分说地浇灭。

 

曾经,白惠娴也想做一个贤妻良母。

“喝了酒的人,说话像纺线一样,扯也扯不完……”记忆中,母亲总这么埋怨父亲。父亲做的是药材生意,出门收购和买卖一趟少则数月,长则半年,每次回家都会惊动三乡五村。男人们在家里摆起龙门阵,年幼的白惠娴因此久久吃不上晚饭。尽管如此,她却不讨厌这一切。她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每次父亲回家,都让她的心有一种久违的丰盈与柔软。不过,这一切只持续到她八岁。

贾德臻却恰恰相反。他没有任何社交,用土话来说——“就像个裤子包似的”。前面说到,他接个电话便如临大敌。还有一次,门铃一响,他不去开门,反倒朝房间跑去,因为他当时穿着秋裤。

贾德臻烟酒不沾,只有两个不知能否称作爱好的爱好。

第一个是收拾。平时,他会将桌布、床单、窗帘都积攒起来,家里的旧挂历也被他裁成一张张“小方块”,这些都是平日里下的功夫,是长年累月形成的作业流程。熟能生巧,这也成了贾德臻的一项技能。

他将一切的一切分类、打包,用“小方块”标注它们的名称。一次,白惠娴瞟到顶柜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却怎么也分辨不出写的是什么。盯了一分钟,她才恍然大悟,那几个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的字原来是“各种包包”。其实严格来说,里面装的并不是各种包包,而是各种旅行袋。但在这方面,贾德臻似乎有一套自己的语言体系。很长一段时间,白惠娴只要抬头看到那四个字,就要停下来笑一阵。

除了“各种包包”以外,家里还有“三斤被子”、“四斤棉絮”、“五斤羊毛毯”等等。其实如果不打包,一眼也能看出来这个是“三斤被子”、那个是“四斤棉絮”,为什么还要打包呢?白惠娴并没问过这个问题。这就是她的体贴了。

第二个爱好嘛,有些不足为外人道。

每年春天,正月十五一过,春雷响起,万物复苏,白惠娴的头晕病就犯了。头晕这个病,可轻可重,可大可小,与牙疼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贾德臻很重视。二人在这件事上,达成高度一致。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这就是他们俩一年一度的保留节目。

在中医院,人人都认得贾老师。看到来挂号的他、送日用品的他、端着鸡汤的他、抱着一束白玉兰的他——“又来啦”——医生护士们亲切热络地与他打着招呼。而在特殊环境中,贾德臻的耳朵也像被点了穴一样,神奇地恢复了不少的听力。

贾德臻总爱站在白惠娴的病床边,盯着输液瓶上药品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念出来。他念的时候,眼里甚至散发出光芒,这是在平时从未见到的。他关心着白惠娴每天的用药,认真记录她的需求,第二天将各色生活用品带来,再跑两趟,将午餐和晚餐端来。在中医院,他已然是好丈夫楷模了。

春末夏初,保留节目终于走到尾声。白惠娴出院后,不但治好了病,还养好了神;贾德臻来回地跑,不但没有露出疲态,反而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当他们春风满面地从医院回到学校时,好像不是去住了院,而是放了一个春假回来。学校的同事们纷纷感慨:你看看,好的感情,真是滋养人啊。

显然,那一次住院,时机就不对。

老话说,“三十六,是一劫”,还真让白惠娴给碰上了。那次住院恰巧发生在夏天,临近学校期末的日子。白惠娴被自行车撞了,伤了腰。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后,她回家静养,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偏偏临近期末,贾德臻忙得从早到晚都待在办公室,就差架张床了。不知道的人,恐怕要误会他这是躲着白惠娴。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午后。清脆的对话声飘进里屋,女儿贾苒带着好朋友来到了家里。贾德臻今天不用去学校加班,也许是休息得好,他的脸上竟难得地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朋友进里间打了个招呼,便与贾苒在外面玩起了抓沙包。朋友大概没注意,贾苒的位置刚好阻断了贾德臻的目光——贾苒不想让她发现什么异样。

贾德臻突然站起身,坐在餐桌旁,戴上眼镜,将日历剪裁成一张张小方块。他是那么聚精会神,终于引起了朋友的注意。

“你爸爸在干什么啊?”朋友悄悄问。

贾苒窘迫地张着嘴,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在朋友没有追问。他们就这么继续玩了一个多小时,其间,白惠娴有些想小便,隐忍了下来,而这会儿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德臻,德臻。”白惠娴的声音很小,朋友甚至没有发觉。

“有!”贾德臻闻声像一根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一路小跑进去。

朋友瞪大眼睛。“你爸爸好有意思啊。”她说。从刚刚开始,朋友的目光就忍不住追随着贾德臻。她并无恶意,只是觉得好奇。她偏过身子,探头探脑地向半掩着的门内窥视。刚进入青春期的贾苒顿时羞愧难当,只觉得如坐针毡。不知为何,贾苒忽然想起了从前冬天,贾德臻将家里人洗完的内衣裤,一件件用火烘烤的情景。贾德臻满足的神情再一次浮现眼前,她猛地闭了下眼睛。

“我想上厕所,你先把门关上吧。”白惠娴轻声细语。她用了比较抽象的表述,想以此来减轻难堪。

“大便还是小便啊?”贾德臻大声地问道。

“你先把门关上。”白惠娴压着声音,她心想贾苒的朋友还在外面。

贾德臻“砰”地一声关上门,贾苒全身一抖。过了一会儿,门又被“砰”地一声打开了,贾德臻几大步走过来,对着贾苒说道:“你妈来月经了,卫生纸在哪儿?”

两个月后,白惠娴终于可以下床了。

中午去学校饭堂,校医室的同事见了她,说她长胖了,一定是贾老师照顾得好。白惠娴点头笑了笑。老任在一旁插嘴道,贾老师我是见识过的,自己吃了一筷子菜,还要盯着白医生,问“今天的味道怎么样”,白医生说了“好吃”,他才安心。

 

“贾兄,听说了吗,科组长马上要换届了,难道还让那个家伙连任?”老任有些尖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那时的老任还有一头漂亮的卷发。

虽然常年住在对面,但是老任来白惠娴家做客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里有什么事情也只是在阳台上喊一嗓子。老任口中的事白惠娴自然有所耳闻。其实,贾德臻的带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当科组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贾德臻有个硬伤。

硬伤仍是他的耳聋。

要是晚出生十几年,他根本跨不进师范院校的大门。也是因为这个硬伤,他几乎不与学生有任何互动往来。但他业务过硬,是公认的解题王。这么些年,贾德臻就做个普普通通的一线教师,白惠娴心气高,怎么可能甘心。

今天老任的到来,倒与白惠娴不谋而合了。

老任细数起“那家伙”的种种恶行。诸如“将订资料好处费独吞”“抓年轻人帮忙改作业”“借开会推脱改卷”“经常跑去校长室打小报告”等等。“再说,老子头发长短关他何事?”老任愤愤不平。

在老任进屋后,白惠娴顺手将客厅的大灯打开。平时的404,在天没有彻底黑透之前,这个灯是不会开的。像是启动了某个开关,404顿时明亮了起来。

“你们聊,我去切点水果。”

切水果的途中,白惠娴陷入了回忆。她想起了母亲,又想起了父亲。那一刻,她的心像蓄水的海绵,柔软得要溢出来。

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画面。父亲回来,将她举过头顶,又在母亲的嗔怪中放下来。渐渐地,家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的认得,有的好像不认得,他们纷纷来了。母亲便去炒瓜子。瓜子端上来,很快就见了底。

天渐渐黑了,男人们仍是只顾着喝酒、扯皮。白惠娴坐在屋外的门槛上,看着天彻底黑透了,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有一次,母亲忍无可忍,在客人们走后,将桌子掀翻了,骂道:“天天喝天天喝,鸡都要叫头遍了,还让不让娃儿们吃饭?!”

父亲愣住了,随后讪讪一笑:“杨女哎,你怎么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炸?”

母亲娘家姓杨,父亲平时都叫母亲“娃他妈”,只在夫妻恩爱时才叫作“杨女”,是示好的意思。母亲心中的气瞬间就散了,几乎是欢快地说:“你快滚回房里去,我还要伺候娃儿们吃饭。”

其实,白惠娴也忘记了母亲是否真的掀了桌子,那时候她还太小了。这一段记忆,也是在母亲的反复诉说下形成的。

母亲生前常说,“男人得志,女人得势”。父亲做的是药材生意,药农居于深山老林,穷山恶水,山路崎岖,一步踏空,就可能从山顶滚落长江。父亲千辛万苦收来药材,还得赶水路去汉口卖个好价钱,再从汉口走旱路回家。每每听说父亲回来了,三乡五村的远亲近邻便闻声赶来,家里比过年还热闹。

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母亲带礼物,有一次竟是一块香皂,精致的香皂盒上还绘着黛玉葬花图,母亲虽没读过《红楼梦》,但白惠娴看得出来,她心里喜欢。

“娃他妈,去炒点瓜子。”父亲支使母亲入厨房后,便与乡邻摆起龙门阵。“汉口说起来是大城市,来了个客人,他们也不请进去,让客人在门口杵一阵就走了……”父亲说罢,满屋人都大笑起来。

小小的白惠娴在门外,听到笑声立马踮起脚尖朝屋里张望,煤油灯把晃动的人影投射在墙上,显得更加热闹了。

晚上,白惠娴留老任在家吃饭。平日里自诩“慢工出细活”的她,这个晚上简直是“快刀斩乱麻”,一会儿工夫就端出几盘精致的小菜。鹅黄的麻油拌香椿,翠绿的芹菜香干炒肉丝,干红椒炝土豆片,瑶柱焖冬瓜,紫菜虾皮鸡蛋汤,外加一碟油炸花生米。看着满桌春色,老任不禁感慨起白惠娴的贤惠。平日里贾德臻滴酒不沾,可就在刚刚,他却主动说道,家里不是还有一瓶好酒吗,把它开了!

老任两杯下肚,满脸酡红,说,反正我只服贾老师,只认贾老师,他不做科组长我可不答应。贾兄的人品我信得过。

白惠娴听罢,像想起了什么,忍不住一笑,说:“那倒没错,不过就是太迂腐了。”

 

初春的早晨,天刚蒙蒙亮,雾霭让人的知觉都变得朦胧,小县城的车站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排队等票的人。他们在寒风中搓着手跺着脚,努力扁着自己的身体,企图使队伍看上去没有那么令人绝望。售票窗口却依然紧闭,像是所有心理素质过硬的人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这让白惠娴心凉。眼前的年轻人成为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拍拍他,将手里的钱递出去,恳请他帮忙买两张票,自己接了母亲便赶回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嘱咐道:“那你要快点回来啊。”

出了车站,白惠娴发现自己竟忘了回去的路,街道上冷冷清清,小巷拐角处,氤氲的蒸汽升起,包子的香味温柔地占领了她的鼻腔。她想趁着买早点问一下路,张开口却说不出旅社的名字。旅社的门脸、三屉桌、桌上热水瓶的图案,桌背后服务员的长相,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就是记不起旅社的名字。

每一条小巷她都觉得眼熟,她犹犹豫豫地走进去,又带着疑问退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焦虑像杂草,塞满了她的心房。

绝望的她破罐破摔地朝其中一条小巷子走去,她对自己发誓这是最后一条,但很快再次陷入蛛网般的迷宫。她兜兜转转,寻找已然演变成没有目的的机械动作。

突然之间,母亲带着行李从一条小巷子里走了出来。“哎呦喂,你真是不让人省心,时间都来不及了!”看到母亲,她眼泪就掉了下来。

等再赶到车站时,只剩贾德臻一个人还站在那。“你怎么才来啊,我都急死了。你一直不回来,我只好把自己的票也退了。”他抱怨道。

这件事一直被母亲津津乐道,母亲总说,德臻的人品没得说,就是太迂腐了。

在这个神奇的晚上,贾德臻像又被点了穴一样,不仅听力变好了,话也多了起来。末了,贾德臻喝得酣畅,猛然举起酒杯,兴奋地与老任碰杯。放下酒杯,他说道:“谁还当不了个科组长了?”

晚餐后,白惠娴拿出一套珍藏的茶具,作古正经地泡了一壶恩施玉露。晚风微凉,二人自斟自饮,又聊了些闲话。兴许因为喝了酒又饮了茶,贾德臻与白惠娴都有些兴奋,404的灯亮到深夜。

当天夜里,贾德臻做了一个梦。

他走在一段青石板路上,眼前有一幢大宅院,沉甸甸黑黝黝的大门。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前,伸手想推开门,但门太重了,他怎么用力都推不动。一个炸雷,门猝然洞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狗吠声随之而起。门内一片狼藉。

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刺破了他的耳膜,雪亮的闪电照亮了眼前的一切,他认不出那是谁,但他想那是具尸体。他还想继续辨认,但白布已经盖了上去。男男女女往来穿梭,只有一个孩子瑟缩在角落,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在大汗淋漓中惊醒,转头看见沉睡的白惠娴,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就在刚刚,他又经历了一次失聪。

第二天的数学课上,贾德臻突然失声。检查结果显示:声带息肉,必须马上手术。

一个月后,贾德臻出院,科组长换届已尘埃落定,还是“那家伙”连任。

后来,因耳聋声哑,贾德臻被调到了学校图书馆,直至退休。

 

手术后,白惠娴对贾德臻的声音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那声音很特别。有时,像是用指甲刮玻璃;有时,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听感稍有差异,效果却是一样的,白惠娴一听到那声音就头痛。

以往春天的时候,油菜花开,蜜蜂嗡嗡地闹着,她的头晕病便犯了。每天腾云驾雾,就像踩在棉花上。而现在,她只觉得头痛欲裂,但她硬是咬着牙,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神经这么坚韧。

那沙哑的声音,随时处在破音的边缘,与他说几句话便能让你体力耗尽。大多数的时候,404大门紧闭,老任不知道,长年以来,在这道门内,白惠娴被迫养成了极其温柔的说话方式,以保存体力,以避免失态,否则就会演变成或崩溃、或怨毒的破口大骂。说话怎么是这么累、这么难的一件事?

“还不是因为耳聋,帮他配个助听器呗。”女儿说。

傍晚凉风习习,女儿下班回来了,说这个周末便带贾德臻去配助听器。这会儿,白惠娴躺在摇椅上看风景。阳台上的盆栽簇拥着她,她轻轻地晃动摇椅,眯着眼,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母亲当年那么风光,不也从早到晚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她惬意地想。

贾德臻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上,面朝门内。

“配了助听器就好了。”女儿边换鞋边说。

“对,配了助听器就好了。”她也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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