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见到陈海洋,虽然他们才刚刚分别。

你认识陈海洋吗?

作者/雷婧

天空下着绵绵细雨,一个AF9倒在一片废弃物之上。她的两条小腿向上翻,下半身呈W形状,眼睛因为失去电力而半闭着,额头有一道刀疤,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的金属部件。

AF是思源公司开发的陪伴型仿生机器人,目前已经推出第11代。这种机器人的外观,建立在真人皮肤复制的基础上,随着一代代更新,已经与真人达成了97.6%的相似度,也就是说,如果不与AF机器人交流,光看外形,没有人会觉察出他们是机器人。而最新一代的程序,在思维方式上有了巨大的升级,可以让AF机器人理解人类最显见的几种情绪,包括喜悦,伤感和痛苦,但是这种程序只有第10代开始的机器人才能更新。也许,这就是这台AF9被遗弃在此的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购买AF的人在需要处理掉AF的时候,通常都会告知思源公司或者二道贩子,让他们对机器人做出回收估价,并运走,毕竟这是个机器人又不是手机,能把这个高度在一米六五的机器人运到这荒郊野外的垃圾场来扔的人,心里多多少少带着恨意吧?

 

这座城郊的垃圾场由三个保安轮流看守,工资低办公环境差,所以他们会就地找一些赚外快的方法,上面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说就业形势严峻,但是肯来垃圾场上班的人也寥寥无几。

今天这个保安是三人里最年长的,他穿着透明塑胶雨衣,伸长了脖子在垃圾场里转悠,看到AF9时吓了一跳,他喊了两声“姑娘,姑娘?”,没有回答。然后他看到了AF9额头上的伤疤,大概明白是个机器人,悬着的心放下了。

保安上前抱起AF9,柔软的胸部贴上来,让保安心中为之一颤,便将右手伸进AF9的衣服里摸了摸。他不知道他触到了胸腔上的电池装置,AF9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发出红色的光,这是需要充电的提示。保安慌了神,赶紧把手伸出来,抱走了AF9。

 

陈海洋是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他热爱自己烧钱的专业,可惜他没有钱。在他没有课,也没有兼职的时候,他会来垃圾场转悠,捡一些有的没的。原本雨天最不适合捡垃圾,但是有人告诉他在垃圾场好像看到了一个AF,所以他跑来碰碰运气。

外面的人要进垃圾场,都得给保安一些类似“门票”的费用。陈海洋常常选择翻墙或者蜷缩在其他职业捡垃圾的人的小推车上。今天,没有给他打掩护的人,他决定去跟保安聊聊,打打感情牌,蒙混过关。可是,当他趴在窗户上,打算敲窗的时候,却看见保安在给一个女孩擦身体。

保安把AF9平放在折叠床上,用刘海盖住她额头的刀疤,然后将自己的手放在AF9的大腿上,一路摸上去,很快,另一只手也加入进来。就在保安整个身体几乎要贴上AF9的时候,突然,后脑受到重击,保安晕倒在地。陈海洋手握一个台灯,站在保安身后气喘吁吁。

 

陈海洋把AF9穿的T恤由领口处向下剪开了一小截,露出胸腔上的操作面板,然后他戴上手套,拿上工具,取下操作面板的液晶屏,查看线路,用试电仪测试。AF9的脸对着他的脑袋,他一抬头就能看到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

尽管这台AF9的膝盖处明显被折断,但是全身线路连接没有太大问题,外部表皮因为长期受到挤压而产生了一块一块的褶皱,但对内部感知的影响也不大。充上电后,这台AF9逐渐苏醒过来。

陈海洋向AF9介绍了自己,AF9询问他是不是自己新的主人。

“不不不,我是你新的朋友,你有名字吗?”

“我的序列号是AF9-QWTYP6J7Q。”

“不是这个,你之前,你的‘前主人’叫你什么?总不会叫你的序列号吧?”

AF9调出了之前的存档。她的前主人南希是一个芭蕾舞演员,非常漂亮,但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双腿。她的男朋友工作很忙,很少来陪她,即便下午来了,翻云覆雨一番后,晚上也会离开。她常常闹,摔东西已经是最普通的事,于是她男朋友给她买了当时最新的AF,陪伴她。

“喂。”

“嗯?”陈海洋没反应过来,看着AF9。

“她叫我‘喂’。”

“哦,哦哦……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你想叫什么?”

“你不是说你取?”

陈海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小雪,就叫小雪吧!”

AF9亮出微笑,眼睛弯弯地表示同意和感谢,但是她的数据库却同步检索出上万个名为“小雪”的人。在她的体系里,这是个平庸且无聊的名字。

“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不小心划破的吗?”

在十万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小雪的数据库回顾了出事当天的情形:南希让小雪蹲在她的面前,她要给小雪化妆,可是化着化着,南希突然用修眉刀划开了小雪的额头,她说这个屋子里不能只有她一个人是残缺的。

“是的。”小雪掷地有声地回答道。

在小雪的程序里,有用户隐私保密的设置,小雪判断如果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给陈海洋,可能会对南希产生不好的影响,尽管,陈海洋和南希相识的概率只有六十亿分之一。

“哦。”陈海洋伸手去摸小雪的刀疤,小雪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一下头,陈海洋立刻收回自己的手,“没事!我能帮你搞定。”

 

陈海洋找师姐软磨硬泡,要到了一批实验室废弃的边角料。他先给小雪换了小腿支架,然后在一堆破碎的皮肤膜片里,找出了色号相近的几张膜片,重新拼接后,给小雪换了一张脸,接着,又把其他所有的皮肤膜片拼起来,填充了小腿和大腿膝盖关节处,小雪的膝盖看起来像是打满了补丁。

面对全新的自己,小雪显得非常从容,陈海洋却兴奋极了,仿佛这是他自己的发明创造一般。

“真漂亮!我们出去玩吧,我带你去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陈海洋拉着小雪往门口走,但是小雪岿然不动,并且,她的身体里突然发出警报声。

“是漏电了吗,还是材料不兼容?”陈海洋不知道要怎么解除警报,他在小雪身上四处拍拍,没有用,警报声越来越响,陈海洋只好按了小雪脚踝处的开机键重新启动。

从被激活的那天起,小雪就一直待在南希家里,尽管她的数据库里储存着整个世界,甚至包括一些太阳系行星的视频资料,但是她从来没有出去过。那天,南希说要带小雪出去,她的程序意识到,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主人在她的陪伴下,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可是谁知道,南希把小雪带到了垃圾场,将她丢弃了。

重启后的小雪恢复了平静,陈海洋问她原因,她依然沉默。是的,这也是用户隐私,她没有权限公开。

陈海洋有些沮丧,躺倒在床上。算了,他想,毕竟只是一台捡来的机器人,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这些问题不正好让陈海洋练手吗?以后说不定还能靠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去面试思源公司……

突然,陈海洋的天花板上出现了街景,正是这个出租屋外的街道。陈海洋坐起身来,小雪正抬头看着天花板,光束从她的右眼发射出来。

对了,AF有卫星定位功能,他们的眼珠,一个可以拍照录像,另一个可以投影。小雪投放了“外面”的画面给陈海洋,似乎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安慰陈海洋。陈海洋心领神会,走到小雪身边,在她的操作台上输入了一个IP地址。很快,天花板上的影像变成了嘉蓝湖边。

这座城市有几百个湖泊,嘉蓝湖是比较冷门的一个,坐落在城市南郊,少有人去。

“这里望出去特别像海。虽然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去过海边,但是这个角度特别像我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太平洋。你别看它现在平平无奇,现在才下午三点,等到了六点多,太阳落山的时候那才好看呢!”说罢,陈海洋转头看看小雪,“我就是想带你去这里。现在出发,等到了那刚好就六点多。”

“我可以调出昨天六点的画面,也可以调出太平洋日落的画面。”

“不要不要。我小时候,妈妈总说要带我去看海,但说着说着,她自己去了,却忘了带我走。等我毕业挣到钱了,我要去看真正的太平洋。”

在与陈海洋的相处中,小雪逐渐意识到这个使用者和南希的差异。陈海洋更接近一般意义上的社交人类,他聪明,有礼貌,情绪稳定,动手能力很强,甚至给小雪做了一条连衣裙。他还会给小雪讲很多很多话,有些是他听来的故事,有些是关于他梦想的只言片语,还有些是关于他妈妈失踪前的那七年。小雪按照既定的程序给予陈海洋反馈,但显然陈海洋并不满足于此。

 

门外的门铃响了,小雪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平头戴眼镜的陌生男孩。

“小雪?”

小雪在记忆库里检索,不是快递,不是外卖,不是保安……

“你是AF?”男孩问道。

“是大文吗?快进来!”陈海洋在里屋喊了一声,男孩随即进去,小雪也让出一条道,然后跟进去。

“你认识我?”

大文回头看了一眼小雪,又看了一眼陈海洋。

“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陈海洋向小雪介绍,大文是他的同学,软件方面的高手,他们今天要干一件大事,说罢,陈海洋便让小雪进入休眠模式,然后关掉了她的开关,拆掉了她的控制台,大文将控制台连接到自己的电脑上。

在一下午的数据恢复和扫描之后,大文告诉陈海洋,思源公司从AF的第十代开始更换了内存条供应商,所以现在的程序无法与使用早期内存条的AF匹配,想要把小雪升级到现在的系统,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们可以外置一个内存条,运行双系统。只不过,这个内存条就不能放在她的胸腔,要找其他地方存放。”

“小腿怎么样?”

陈海洋拆下了他给小雪组接的小腿,大文测算了数据之后发现勉强可以,那么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你有钱买内存条吗?”

“没有,但是我们可以赚啊!”

“没有‘我们’,那是你自己的事了,我先走了。”大文离开前,又看了看休眠模式中的小雪,“这样会不会有点不道德?”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她自己想要升级吗?她自己想要成为你的机器人吗?”

“这是什么问题?她已经是我的机器人了,我想给她最好的系统,这有什么问题?”

“嗯嗯,是啊,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机器人而已。”说罢,大文关上了门。

陈海洋知道大文说的不是这个,但是他心意已决。

 

小雪时常困惑,陈海洋和南希在遇到挫折和阻碍时,为什么能产生出完全不同的反应。陈海洋总是非常乐观,而南希却高度紧张,并伴随焦虑和狂躁,这也是小雪对最新系统有着无法隐藏的期待的原因。如果有了最新系统的加持,她便可以对人类变幻莫测的情绪建立基础的思维模型。

而现在,陈海洋正为了这个系统的第一步,拥有一个内存条而努力检索着金融学重点——他在一个男性社群里,接到了给几个金融专业的学生写论文的活。对于他来说,只要被人完成过的事,就一定能找到达成这件事的方法,只要找到了方法,他就一定也能完成,维修机器人和写一篇金融专业的论文,对于他来说是一样的。一整个晚上他都在看资料,八个小时后,终于写出了论文的第一段。

“这个观点是错的。”小雪看了一眼陈海洋的电脑屏幕。

“你有依据吗?”

小雪很快调出了一份报告给陈海洋。

南希的男朋友是做金融的,南希在小雪的身体里存储了大量金融类资讯和数据,但是,从来没有用上过。谈恋爱并不需要专业知识,甚至南希的男朋友一直回避谈他的工作。

“那,你会写论文吗?”

“我可以试试看。”

在陈海洋倒头睡去的三个小时里,小雪完成了这篇论文。虽然读不太懂,但陈海洋也只能拿这个交差,于是他发给了买家。

维修机器人和写未知领域的论文,原来完全不是同样的事情呢!陈海洋心里有些叹气,但又决定出去吃饭,庆祝自己发现了一条真理,他想叫上小雪,却又怕出现报警的情况,最终还是点了一份外卖。

半个小时后,门铃响了,不是外卖员,是好几个陌生男孩。带头的说他就是找陈海洋买论文的那个,身边这些是他的同学,他们想拜托陈海洋把他们的论文也写了,价钱好说。

 

给小雪安装上新内存条的那天,陈海洋让小雪再次投影了嘉蓝湖。小雪看到了陈海洋口中非常美的夕阳,浅绿色的湖水与粉红色的天空连成一片,不时还有野鸟飞过。在小雪的数据库,有比这更壮美的风景,但是小雪从陈海洋的身上感受到一种热络的喜悦,这种感受从她的小腿传导到胸腔,有些迂回和遥远,却那么特别,那么美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东西,她的笑容也不再是单一模式。

“怎么样?新系统有什么区别吗?”

“我的小腿很温暖。”

“是散热不行吗?”陈海洋低下头去检查小雪的小腿。

小雪关掉了投影,跟着蹲下来,看着陈海洋的头。

“外面摸着是有点温度,不知道里面是不是特别热。我明天问问大文,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法。”说罢,陈海洋抬起头,发现小雪望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小雪闭上眼睛,亲吻了陈海洋。

每当南希的男朋友带回一件礼物时,南希就会亲吻那个男人,小雪觉得自己不仅感受到了陈海洋,甚至开始理解南希了。

“我们出去吧,去你觉得有意思的地方。”

“不报警了吗?”

“不报警了。”

小雪感受到陈海洋对她没有敌意,他的心离她很近,她的数据库推算,陈海洋不可能会丢弃她,甚至,如果她失踪了,陈海洋一定会去找她。

 

陈海洋带着小雪走街串巷,告诉她每一条街道的名字,给她形容每一种他爱吃的小吃的味道,甚至带她去游乐园坐摩天轮。

“等我们到达最顶端的地方,你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夜景……哎,不对,其实就算你坐在家里,你也能看到,你能看到任何地方的夜景。”

小雪拉住陈海洋的手,说:“在数据里看到和身临其境地看到仍然有差别,这里很好,谢谢你。”

陈海洋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说:“别总说‘谢谢’,朋友之间客气啥。我还要谢谢你呢,谢谢你陪我来坐摩天轮。”

陈海洋上一次来坐摩天轮是12年前,妈妈说他已经7岁了,是个男子汉了,应该勇敢一点,一个人去坐。陈海洋很乖,很听话,但是下来之后,妈妈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时候他就想,如果没有人和他一起,他就绝对不再坐摩天轮。

 

两人玩到很晚才回家,陈海洋给小雪充上电之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小雪给他盖上毯子,然后静静等待电流充满她的身体。

期间,她仔细观察着这个男孩。他的眼球在眼皮里轻轻转动,带动睫毛微微震颤;他的呼吸均匀而富有节奏感,吹动他唇边短小的胡茬;他的喉结像幼驼的驼峰……小雪的程序自动检索出这个时刻的关键词:心动。

小雪没有心,但是她想起和南希在一起的日子。那个时候她没有感知能力,她被动地接受南希所有的情绪失控,南希用力掐小雪的胳膊,或是殴打小雪的背,都会加上一句,“你是不是没有感觉?”

确实没有感觉,只是小雪并不喜欢那种时刻的南希,可是她的程序里又设定了要对主人忠诚,那些时刻她很容易断线,仿佛病毒入侵似的。现在想来,那时的情绪应该就是恐惧了。

 

第二天,陈海洋有课,很早就去了学校。往常这样的日子,小雪会打扫房间,然后休眠,但是在获得了感知系统后,她体会到一种孤独感,她想见到陈海洋,虽然他们才刚刚分别。于是小雪做了一些饭菜,装好后,去了陈海洋的学校。

人来人往的校园令小雪有些不知所措,她只记得他的学校,却不知道他在哪一间教室,她询问她遇见的每一个人。

“您认识陈海洋吗?您知道陈海洋在哪里吗?您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陈海洋吗?”

大多数回答是不知道,有些是摆摆手撇开她就走。

突然,小雪看到了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她也是AF吗?小雪想过去跟她打个招呼,没想到却看见陈海洋拿着一杯咖啡急匆匆跑到女孩身边,他把咖啡递给女孩,女孩没有要,他又推了推咖啡,说了很多话,女孩最后接过咖啡,绕开陈海洋,走了。

小雪愣在原地,想起她第一次见大文时,大文喊出了她的名字,原来,喊的不是她啊。

 

小雪拎着饭盒在嘉蓝湖边徘徊,她想起还在南希家的日子。有一次,南希盯着落地窗看了很久,小雪知道,如果自己走过去,很有可能挨打,但是她的程序里有一条“关注主人的喜好”,于是她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在南希身后,顺着南希眼神的方向,她看见南希的男朋友和一个小女孩在院子里的网球场打球,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时不时上去给南希的男朋友擦汗,给小女孩递水。小雪转了一点头,看了看南希,她的手臂搁在轮椅上,双手握得很紧。

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原来南希当时是这样的感觉——痛苦,委屈,还有一些没来由的愤怒。明明陈海洋对自己那么好,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愤怒的情绪呢?不过这不算什么,主要的问题是“痛苦”这种情绪,在一点点折磨着小雪,让小雪无所适从。

每一种机器,都拥有两种简单的自救模式,一种叫重新启动,另一种叫恢复到出厂模式。小雪当下的情况,十分适用于第二种,但是她选择了第三种——她找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砸断了自己的小腿,失去了感知功能。

她不愿意失去和陈海洋相处的记忆,毕竟,快乐的时候还是很快乐的。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