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是否有人爱;回去之后,是否还有未来。

太阳冷却

作者/鹿卬

“我们得离开这里了。”

先生一脸严肃地走进来,把工作包放在地上。阿度亚鲜少看见他这样低沉的神色,明白他们惹上麻烦了。同时她也能大概猜出几分,这麻烦和莫拉辛有关。

阿度亚帮着先生一起收拾东西。先生主要负责待客室、手术室、他自己的卧室和药房,她负责剩下的房间。似乎只有到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个地方原来是那么得大。病房是除了卫生间以外所有房间里最小的,只有一张床,只能容纳一个病人过夜,而且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先生是不会留人在这过夜的,因为怕病人在这里急病去世、惹来麻烦。病床上的床单铺得整整齐齐,就算没有人睡,她每天也会把床单拾掇平整。床单是蓝白色条纹的图案,陈旧地微微泛黄,摸上去是比较硬的手感。由于是老式的病床,两侧并没有扶手。最早的时候,阿度亚在这张床上躺过,她还记得躺在硬硬的床板上的感觉——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裤管软趴趴地贴在床上,双腿已经不见了。床的前三分之一可以调节,倾斜成一定的角度,但不管怎么换角度,长时间躺着都会觉得不舒服。病床旁边是一个矮矮的床头柜,因为平时没什么人用,里面也总是空荡荡的。柜子材质是铁的,表面漆成了淡蓝色,摸上去很凉。打开抽屉的话,能看到内部角落里深红色的铁锈,像没愈合好的伤口一般。关上抽屉的时候会发出哐当的声音。病房里并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阿度亚双手叉腰、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走过去关上了病房的窗户,又把固定用的小铁棍卡进凹槽里。这样窗户就打不开了,风也不会进来把薄薄的窗帘吹得鼓鼓囊囊。

比起病房,卫生间里需要带走的东西会更多些。阿度亚的洗面奶、护肤乳、睡眠面膜、牙膏、牙刷、毛巾,先生的洗面奶、牙膏、牙刷、剃须刀、毛巾。她不是很确定要不要带这些东西,毕竟他们并不是出门去旅游,很可能连卫生间都用不上的。不过出于节俭的习惯,她还是把这些东西放进了收纳袋里。现在的睡眠面膜是不久前刚买的,还有大半瓶没用。白色的膏状物盛放在粉红色的玻璃瓶里,打开来有股樱桃的气味。她还记得这款面膜是一个最近很火的女明星代言的,那女明星的嘴唇很厚,右眼下方有一颗瓜子形状的痣。她的洗漱用品都是清亮的颜色,和先生完全不一样。先生的洗面奶、剃须刀、牙刷、牙膏都是黑色的,毛巾倒是明亮的淡黄色。她最后站在洗手台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在这里住得太久,她甚至已经习惯于每天早上起来在这样的镜子看见自己的脸了。不知道以后他们要去的地方会不会有这样的镜子呢,这样的想法从她的脑海一闪而过。水池里有白色的水垢。低头洗手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牙膏的味道,甜甜的、凉丝丝的、薄荷糖一样的味道。

她和先生的卧室分别在隔壁,她的卧室似乎之前是储物间,后来先生在里面添置了一张床一套桌椅,作为她的房间。她的床很低,因为刚开始她要养伤,不方便上下床,所以干脆调整成了比榻榻米稍微高一点的高度,后来就一直没升高过。单人床,零点八米的宽度,床头安装了可以夹在木板上的小台灯,晚上她有时会看会儿书再睡觉。她的支撑架也放在床边,不过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自然也不需要带走。她选了一些衣服打包,还好是春天,衣服都不重,也不怎么占位置。她带了几件卫衣和牛仔裤,把贴身衣服放进小包里。打包衣服花费的时间稍微多了些,她最后把旅行袋的拉链拉上,回头张望了一下。这个房间简直就像上个世纪人的卧室一样,或者上上个世纪,几乎看不到电子产品的痕迹。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平板,没有手机,没有充电牙刷。桌上放着两本小说,史蒂文森的《金银岛》和狄更斯的《雾都孤儿》,都是先生那里拿来的旧书。两只绿漆木杆的铅笔,偶尔拿来划划线、记记日期。在这间屋子里,她每天早上起床、换衣服,把头发扎在后脑勺靠下的位置,然后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在这间屋子里,她结束一天的工作,把便装换成睡衣,等墙上的小钟指针过了十一点后关灯入睡。生活简单而且极富规律,甚至都不用思考第二天做什么。

她拎着旅行包走出房间的时候,先生还在收拾东西。先生整理东西起来要比她仔细很多,不过先生的东西也比她的要重要很多。她把旅行箱放在地上,在待客室里坐下。待客室看起来已经被整理过,桌上只留下了一盒茶叶、一个烟灰缸,三只空的水杯。原本这里应该是有报纸杂志之类的东西,现在可能被丢到垃圾桶里去了。先生在药房,大多数药品都还整整齐齐地摆在玻璃架子上,至少在阿度亚看来,并没有少掉什么。立普妥阿托伐他汀钙片,糠酸莫米松盐酸达伯西汀,达比加群酯胶囊,替格瑞洛片,艾斯奥美拉错镁溶片,苯磺酸左旋氨氯地平片,硝苯地平缓释片,左乙拉西坦片,等等。她以前闲着没有事情干的时候,会呆在药房里看那些药物,把它们像麻将一样码得整整齐齐,读它们的说明书,看上面的适用症、不良反应和禁忌。药架靠墙的一侧是镜子,当她在药物前面停留的时候,能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眼睛。

此刻先生正站在药房书桌的抽屉前,收拾里面的笔记本纸张。上面可能记了一些药方,还有一些不能被别人看到的交易记录,阿度亚是这样猜测的。她没有打开过那个抽屉,先生没有明面禁止过她碰诊所里的什么东西,但就算先生不说,她也不会因为好奇打开合着的抽屉。手术室应该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东西——她猜测——那里不过只有一张床,一台用品架和一堆手术刀、卫生棉、手套、剪刀,一个巨大的垃圾桶,还有一堵洗不干净血迹的墙。

先生在药房忙完,又转身去了卧室,出来的时候,只背了一个单肩包,左手拎一只保温壶。“走吧,”他言简意赅地说。“您不带换洗的衣服吗?”——阿度亚想这样问,但她已经习惯了什么都不问。他们走到门外,先生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哒地转动了一下。这个时候,他才喃喃自语似地说了一句,关于他们为什么离开的理由。

“我让萨因活下来了。”他说。

 

莫拉辛很可能不是真名,这是先生告诉阿度亚的。

阿度亚见到的莫拉辛,得体而漂亮。皮肤光洁,黑色短发梳得整齐,露出两只薄薄的耳朵。个子高挑,身材纤瘦,穿简单的白衬衫和黑正装,黑色的袜子和皮鞋。身上唯一装饰是一只银耳环,半厘米长,缀在右耳上。他素净得像一面石膏像,刚走进门的时候,原本昏暗的房间都仿佛明亮了一点点。

他一个人来。阿度亚在楼上看到他,他把车停在诊所门口,从驾驶座上出来,按响了诊所的门铃。等待开门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应答传呼的是先生。阿度亚走下楼去,听到他们在对讲机里说话,电波频道里传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说不好意思,没有预约便来造访,有要紧事希望商量,请开下门。声音里没有情绪,镇定自若。阿度亚在走廊里,看到先生习惯性地把手术刀收进大衣口袋,然后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为来访者开门。

他们在待客室里谈话。阿度亚准备了茶水进去,她把两只洗干净的茶杯放在他们面前,先生的茶杯里放了三四朵小胎菊,客人的,她犹豫了一下,换成了普通的茶叶。开水从细细的壶嘴里倒出来,差不多七分满。这些都是先生指导过的,倒水的时候不要抖,让水流稳稳地出来。不要太满,也不要太少。以及倒水的时候,目光不要乱瞟。她没有看来客的脸,只是余光下瞥见了他的手。长长的,白里透红的手指。她想他以前有没有弹过钢琴。

阿度亚很快便出来了,离开了先生和客人的谈话。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直到一段时间之后,听到先生在走廊里喊她,让她送客。她带着客人走下楼,这其实也是没必要的,客人完全可以一个人下楼,但先生总是很重视送客这一环节。在楼梯上,她觉察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背上停留,身后传来彬彬有礼的声音说:“您的腿,也是医生的作品吗?”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裤腿中空空的形状,原本是脚踝的地方露出两根细细的金属棍子。“是的,”她抬起头来,回过头去看向客人,“是先生换上的。”

客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像是赞叹的神情:“不错。”

他们走下楼梯,阿度亚为他把门打开,然后看着他坐进车里,转动了钥匙。机器轰轰地启动,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那天晚上,他们照常一起吃晚饭。先生轻描淡写地提起客人的来意。“过两天我要去监狱,”他说,“有个犯人,他们希望我结果他。”他的措辞谨慎。不说“杀”,说“结果”。

晚饭后,他们开车去兜风。先生有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天窗可以打开,一般先生开车,阿度亚坐在副驾驶座上,天窗和前窗都打开,让风徐徐地灌进来,把头顶和脖子都吹得冰凉。车上的音乐播放器是老款的,需要放碟片那种,所以车上也有一个CD夹。夹子的主人对钢琴曲情有独钟。藤田真央,戈多夫斯基,陈洁,何占豪,拉赫玛尼诺夫,曼努埃尔·玛丽亚·庞塞,麦克道尔的第四钢琴奏鸣曲,阿尔坎,布卢曼菲尔德的钢琴练习曲全集。各种各样的钢琴曲。阿度亚听的时候,并不知道曲子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也许先生甚至都不在意是谁在演奏。先生放松地开着车,双手轻轻地搭在方向盘上,有时候只放一只手。她静静地坐着,看车窗外的风景流动,琴声像夏天的夜晚一样清脆。什么都不用说,世界便朝他们涌来。

他们开车到一座公园旁,先生下车抽了根烟,站了一会儿,然后上车返程。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一个月只能见一次的圆满,让人看了舒心。

回去的路上,阿度亚倚在车窗上,看外面飘摇的灯光。这是她常有的感觉,眼中的世界有一张壳。他们在的这座城市里,每天早上都会有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去上学,在校门口为他系好红领巾。每天晚上,小区温暖的四居室里,夫妇在暖洋洋的灯光下哄孩子睡觉;同样也会有这样的角落,斗殴的人群踩灭的烟头,愤怒地挑衅奄奄一息的神情。先生的诊所就在他们中间。孩子发烧的家长会来这里买退烧药,午后躺在椅子上挂点滴,也会有因为见不得光的事故挂彩的人来到这里,先生帮他们治疗。有句话闯进她的脑海,曾经在哪里读到过的一句话。世界是没有两面的,世界只有一个。

 

阿度亚也不是真名。她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只有两个音节,是一个读起来挺男性化的名字,那个名字她也不常用,工作中她一直用的是绰号。她以前做的是枪支交易的行当。从东南亚的小作坊里收购枪支,转手卖给别人,赚中间差价。菲律宾有个地方叫越支,那里四面环山。山上长满了树,树叶茂密而潮湿,风吹不动。粗壮的根系浮出地面,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会长出幽灵一样洁白的蘑菇。那儿的昆虫都很大,力气也好,夏天的时候,满山满山的蝉在鸣叫,仿佛要把天地给掀翻。贫穷的家庭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制枪,不少是传家的手艺,一家人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做枪,打磨、烤蓝、测试,十几岁的孩子对自己的手艺有足够的信心,拿着刚做好的枪走到室外随手对着矮树桩发射。枪做好了,他们带到市里交给枪火贩子,货物得藏好了,避开形形色色的警察。一般会委托中年女性来交易,因为这样的人不太容易引起警察关注,她们把枪装在宽大的衣服口袋里,悄悄带到码头上,从码头运往世界各地。卖一把枪赚的钱大概够一家人生活两个星期。

阿度亚收到这些远渡重洋的枪支,它们的身价已经随着旅行翻了一番。这些枪没有编号也没有记录,相当于鬼枪,所以并不缺少买家。那时候她的绰号是什么来着,好像是麻雀,还是夜鹰什么的,总之是一种小型禽类的名字。当别人用绰号称呼她的时候,他们想要的是中意的枪杆,也许是史密斯威森19款,左轮手枪,打完六枪之后必须重新装弹;也许是西格绍尔P229,配有弹匣供弹,装弹只要一半的时间,等等。她的生意做得并不是特别大,很多时候别人想要的枪她没有货,但她尽力保证自己卖出去的枪的质量,不给买家添麻烦。

那时候,她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醒来的时候是傍晚四五点,收音机里开始播放晚间新闻,节目开始时有一段万年不变的欢快小号。她躺在一米二宽的床上,细细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照射进来,像小小的羽毛挠着她的眼皮。如果她勉力坐起来的话,还能看到这一天最后的阳光。房间里长期弥漫着汽油的味道。这是有次别人来修水管,走进她家时告诉她的,她自己因为在这里住了太久而并没有发觉。她往往会在被窝里待到晚间新闻结束,天完全黑下来。她的床上堆着很多东西,一个蓝色一个粉色的枕头,被套的花纹是深红色格纹,此外还有台灯、上衣、牛仔裤、手表、戒指,甚至还有半个没吃完的三明治。她一个人住,床上的东西很多,能带给她相当的安全感。

卧室的百叶窗一直保持一个半拉开的状态,像一双惺忪的眼睛。她能看到外面的一点点街道,但是外面看不到里面。时间差不多了,她起床换衣服、洗漱。她一般只在晚上刷牙,白天睡觉之前是不刷牙的。她的牙齿很好,虽然没有特意保养过、没有做过任何手术,但它们一直保持着干净的颜色,形状和位置也很整齐。但是她不常笑,就算笑也往往藏在面罩下面,所以这件事并没有人知道。牙齿不给她惹麻烦,她从不需要为了牙齿上医院。让她懊恼的是肾脏。前两年她被检测出尿酸偏高,医生让她避免吃海鲜和动物内脏。她不得不让自己的饮食清淡起来,甚至戒掉了啤酒。虽然活着未必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但就算是她,也会想要活得长久一些。

她一天一般吃两顿饭,晚上七点一顿,然后去工作,早上五点一顿。第一顿饭她在家里解决,吃些土豆泥、水果麦片、面包之类的速食品。她有收集调味酱的习惯,冰箱里有一排的玻璃瓶,里面装着花生酱、水蜜桃酱、草莓酱、芥末蛋黄酱、烧烤酱、白蘑菇鱼子酱。一般她的食欲会在早上工作完才开始增大,但是那个时间,正经的好餐厅都还没开业,她已经习惯了去街角一家卖三明治的小店买东西吃。那家店是由一对兄妹开的,开了大概有十几年了,他们每天三点钟起床,准备食材、整理店面,三明治里的香肠都是他们自己做的,食品包装纸上都用绿色油墨印着兄妹俩的姓氏。她是他们的熟客,她喜欢在三明治里加黑橄榄,稍稍煎过的、刚好出汁的番茄片以及刷了烧烤酱的红色香肠。

她的回头客不多,可能十个人里面会跟她第二次买枪的只有一个。大多数客人对她的态度还算尊重,大家对于手里有武器的人态度总是相似的。她出门跟人交易的时候,需要换上宽大的看不出体型的衣服,快到交易地点的时候戴上面罩。如果到时候声纹技术发达了,也许她还会需要一个变声器。她得尽可能多地隐藏自己的个人信息,她的顾客也是。她其实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名,更不知道他们要拿枪做什么,她只负责一手收钱,一手交货,而且她的规矩是只收现金。她习惯在夜里交易,其实在白天、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对接也是可以的,但她和大多数同行都不会这样做。这仿佛是一种自觉,做他们这一行的,不管生意多红火,都不会有走在白日下的自由。

因为知道自己做的是危险的生意,所以最后麻烦真的找上门来的时候,她并不意外。她在回家的路上被截下来了,在一个窄窄的巷子里。对方指责她之前卖出去的一把枪有问题,她卖了一把有案底的枪。时至今日,她依然认为那是谎话,她对自己卖的东西非常坚定。但是那天夜晚,实际上还是蛮糟糕的。她没有带防身的器具,平时会穿的防弹衣那晚也碰巧没有穿,不过就算穿了,也防不了瞄准双腿的子弹。被打中的时候,她手里还攥着一个热乎乎的三明治。她躺在地上,对方快速地钻进停在路口的吉普车里,一溜烟地跑了。她不觉得十分疼痛,相比之下,温热的血液漫过了大腿,裤子黏糊糊地贴在身上的感觉更不好受。最后是一个拾荒者发现了她。她像台复读机一样反复说着,“不要去医院”“不要去医院”,所以最后那个人打电话给了先生,先生赶到这里把她带了回去,留下一滩棕色的血迹——后来可能被洗干净了吧。

 

和先生一起,她接待了不少病人。大家来到诊所,大多是为着短暂的、应急的治疗,像她那样在这里躺了两个月、最后还留下来的病人,恐怕只有一个。

有个阿姨,他的儿子得了哮喘,时不时需要来这儿买吸入器。那个阿姨大概四十多岁,他的儿子七岁,正在上小学一年级。他们总是会在工作日、傍晚放学的时候过来,阿姨牵着男孩胖胖的胳膊。那男孩剪着光头,夏天最热的时候只穿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当他妈妈在柜台和医生交谈的时候,他就在待客室里晃荡,东摸摸西摸摸,和阿度亚说说话。小孩子的声音总是非常尖细,就算是男孩子也是。他不怯生,而且似乎还蛮喜欢和阿度亚讲话的,一开口就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从今天发生的事开始聊。姐姐,你中午吃了什么呀。姐姐,你要不要做作业呀。姐姐,你数学好吗。姐姐,你衣服上的字母是什么意思呀。阿度亚回答他的问题,孩子提的问题总是非常表面,不会跟你聊未来、理想、生死,但正是这些表面的东西,让阿度亚觉得放松。阿姨在走廊里喊男孩的名字,他们便该走了。阿度亚去柜台给他们结账,先生每次开的药都差不多,最后阿度亚已经非常熟悉这对母子需要的东西。这位母亲有一个淡绿色的绣花钱包,每次付钱的时候,她都很小心地打开钱包的金属扣,从里面抽出几张纸币来。男孩站在她身边,走的时候会跟他们告别,说姐姐再见,医生再见。

有半夜痛经来看病的年轻女孩。当时时间过了十点,阿度亚已经在卧室里准备休息了。刚巧她在窗前解头发,瞥见路灯下有人捂着腹部一瘸一拐往这栋楼的身影,直觉告诉她是来找先生的人。她大衣一披踩着拖鞋去隔壁敲先生的门,跟先生说可能会有病人,先生连忙换衣服,这当口果不其然地门铃响了起来。那女孩在桌子前坐下,身形瘦弱,宝蓝色条纹的短袖下透出清晰的轮廓;有着颇为清秀的一张脸。额头上的头发被汗水浸湿,黏黏地贴在皮肤上。她说自己生理期来了,太疼,让先生帮忙开止痛药。先生问她之前也是这么疼的吗,她说之前也会疼,但是这次特别强烈,可能是吃坏肚子了。对于先生的问话,女孩似乎并不理解,小小的手掌攥成了拳头,没说几句便显得急躁起来,说就是普通的痛经而已,只要吃些药就好。阿度亚都准备去药房拿药了,先生无视了女孩的情绪,又问她以往的生理期时间、有没有性生活等,戳了戳她的腹部。最后先生没有给女孩开药,而是开车带着女孩去了附近医院的急诊。时近半夜,阿度亚没有跟随,只是在屋子里等先生回来。她有些饿了,用微波炉加热了一片吐司,在半片吐司上抹了草莓酱折起来吃,又倒了一杯牛奶。只有她一个人在的房间是这样安静,仔细聆听,小小的空间里只有风扇呼呼旋转和外头昆虫的声音。如果这样的夜晚有颜色,应该会是蜜酒的色彩。棕黄色的,有光泽的,又苦又甜的蜂蜜酒。先生回来后,简单地说了句,她是宫外孕,已经交给医院了。然后他们各自回房间休息,毕竟第二天还要工作。

还有一个常来的病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登记身份证的时候,阿度亚才知道他三十多岁,她一直觉得他有五十多岁了。那男人也是个光头,很瘦,小老头的那种瘦。脸上的皮肤发黄,有不少褐色和深红色的斑点;眼白浑浊,戴一副方框眼镜。身上有变化的伤疤,时间久了伤口会愈合,同时留下痕迹。冬天他穿的外套似乎只有那么几件,一件是黑底黄边的冲锋衣,一件是汽车蓝的羽绒服,一件是棕色带毛领的羽绒服。他身上有生蔬菜的味道。不管来多少次,他见到先生和阿度亚都像是初次见面一样,自然而然地保持着距离。他来的时候做的事也都差不多,量体温,躺在手术室的折叠椅上,等着挂点滴。先生不让阿度亚给他扎针,因为他手上的血管太细了,以阿度亚的技术,不一定能找到。挂上点滴之后,他就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阿度亚需要注意时间,这个病人一睡可以睡很久,不留意的话,点滴挂完了血倒流进输液管里都不知道。这个男人正在戒毒——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先生偶然提起——也可能是一边吸毒,一边戒毒。他这样已经好几年了。

各种各样的人来这里找先生,这是大多数情况下的事情。每个月一号和十五号,先生会去一趟监狱,那时候就是他去找病人了。阿度亚没有跟着先生去过监狱,她对国家执法机构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她怕靠得太近,自己就会被警察发现、抓进监狱里。所幸先生也从来没有提到过要带她一起去。每次去监狱的前一天,阿度亚会提前帮先生准备好便当,以前她没来的时候,先生就在监狱管理所的员工食堂里吃午餐。先生一般早上七点左右出发,晚上六点回到诊所,带着他的塑料药箱。他很少谈论监狱里的病人,关于流动性,关于罪行,关于病痛。他们从哪里来,以后又会回去哪里。是无期徒刑,还是有期徒刑。来之前,是否有人爱;回去之后,是否还有未来。

还有一件事,在这里住下之后,阿度亚做饭很有长进。之前她一个人住的时候,总是靠着速食品和三明治维生;在诊所逐渐康复后,她能帮助先生做的只是非常简单的工作,打扫卫生、拿药、算账、打针等等。她想多做一些事,便开始琢磨在这里的一日三餐。她学着做饭团、饼和面包,学会煮各种各样的面条;她添置了一台烤箱,用南瓜叶和柠檬做披萨实验;她还买了一台豆浆机,不仅可以磨豆浆,还可以榨果汁、做奶昔。双腿不能跑步,却能步行很远的路去菜市场买菜。在市场和遇到的家庭主妇聊天,偶尔也能听到不错的菜谱。先生其实吃什么都可以,阿度亚用心地做饭了,他也不见得会夸赞几句。阿度亚对于食物的要求也不高,但她喜欢食物刚出炉时热气腾腾的感觉,仿佛那一缕白雾能化解一天的疲惫。

 

他们在车里坐下,行李全都堆在后头。先生一转动钥匙,汽车便震动了起来,车灯在黑夜中打开,像柄白剌剌的巨剑。驾驶座上的先生坐得笔直,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两侧的行道树里随时会跳出一只猴子来似的。阿度亚想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哪里不对劲:他们坐在疾驰的汽车上,车里没有音乐。

先生没有告诉她的事有很多,关于这一天。莫拉辛的世界里没有拒绝。去监狱的时候,先生已经准备好,在口袋里揣了两粒白色的药片。只要他拿这两片药换下萨因原本要服用的清肠剂,萨因就会在一天内暴毙,死状形同心肌梗塞。他和狱警聊天时,说到了萨因的案底,这老头身后有大量情报,注定也有过几条人命。他明白有些事是没有选择的,善恶因果,无非如此。

萨因戴着手铐在他面前坐下,他给他量体温、看舌头,听他抱怨这段时间痔疮发作,抚摸他手腕处的皮肤,那里皱皱巴巴、摸上去像一片干掉的海带。开药的时候,他想到了莫拉辛的五官,他没有忘记。那两枚药片就在手心里打转,只要稍微做点手脚,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人送进地狱,不会有人怀疑他,不会有任何麻烦。换下药剂,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离开监狱,和过去一样生活,莫拉辛也会给他一笔不菲的酬金。事情本该这样发展的。

但他只是单纯地、不能把它们混进处方药里。他的双手在阻止他这么做,他的眼睛在阻止他这么做,他的双腿在阻止他这么做,他的胃在阻止他这么做,他听到身体其他部位发出抗议的声音。就算意识作出了理性的判断,身体还是做出了相反的举动。

走出监狱大门,他听到铁门的小轮在背后慢慢滚动的声音。外面阳光炽烈,像一片温柔的沙漠。他的手心在出汗。心里有什么摇摆的东西,最终垂了下来。

 

后面有动静。阿度亚把车窗下降了一条小缝,在后视镜里可以看到车灯的灯光。有一辆车在跟随他们,她的心紧张地狂跳起来。先生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威胁,他一手拉着方向盘,一手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把枪来。他把枪举到阿度亚面前,阿度亚愣了愣,但很快地接了过来。她没有和先生说起过自己以前的营生,但也许先生并不是一无所知。“再等等,”先生说,“他们动手了,我们再开枪。”

那把枪是M1911,曾是美军的制式手枪,经历了一战、二战、朝鲜战争以及波湾战争。她记得自己曾经卖过这种枪,在她刚入行的时候,有些怀旧的帮派会下M1911的单子,而且只要初型,不要后来的升级版的A1。握在手里的这把枪,年龄恐怕比她还大。一公斤左右的重量,子弹填了三发,这些0.45英寸的弹头,射出去的初速度可以达到两百四十米每秒,可以贯穿一堵工业砖墙。阿度亚产生一种奇妙的亲切感,仿佛回到熟悉的场所一般。她抚摸着枪,感受着指尖金属硬邦邦的触感,以及与之相对应的重量。

先生打开了天窗。阿度亚听到天窗打开的声音比以往延长了几秒,抬头一看,发现半个车顶都打开了,夏日的风汹涌地灌进来。她手按着枪,这个动作让她放松下来。

驶上一段无人的公路后,对方的攻击开始了。他们应该是瞄准了车后窗,先生猛打方向盘,躲开一发飞来的子弹。这个距离,如果击中油箱或者别的什么部件,对方也不能全身而退,说不定还会把事情闹大、引来警察——这是阿度亚的推测,所以对方的态度还算谨慎,不至于形成枪林弹雨的攻势。

先生已经处于紧绷的状态,阿度亚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在后视镜和车灯照亮的范围里来回交换,健壮的身子坐得笔直。他们驶入一个隧道,视野瞬间变得明亮起来。“打他们的车轮,”在隧道里,先生低低地说,“我们没有多的子弹了。让他们不能动,我们就可以脱身。”快到出口的时候,先生又添了一句:“眼镜在这里。”他敲了敲阿度亚座位前的抽屉。

在隧道结束的地方,光明被截断,迅速地过渡到了黑暗之中。阿度亚跪在副驾驶座上,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天窗,她把头发扎在脑后,脸上绑着一副尺寸略大的护目镜。现在,她可以直视后面的对手了。那是一辆黑色的小车,天窗打开,两盏车前灯像两个白洞,空荡荡地挂在车的腮帮子上。透过前窗玻璃,能看到里面也同样坐着两个人,一人在开车,一人握着枪,和她一样伏在天窗上。他们都戴着面罩,就像很久以前她去跟人交易也要戴的那种厚布面罩一样,她甚至还记得大半张脸都闷在棉布里的触感,沙沙的、带点毛刺的温热感。

阿度亚看着对方黑洞洞的枪口,枪口也在看着她,那黑洞洞的圆形里仿佛有某种顽强的动物,对上了她的视线。虽然她卖了很多支枪,但直面枪口的经历只有两次。上一次,她失去了双腿,这一次呢?她瞄准的是车轮,对方瞄准的是她。

两辆车靠得很近,都开得东倒西歪的,有时对方会超出射程,阿度亚耐心地等待着。先生的车速估计已经上了九十码,她需要紧紧卡着天窗,才不至于让自己在躲避的时候被甩出去。对方又开了两枪,但都没有击中,从车身两侧飞了过去,不知是先生确实开车一把好手,还是在不确定性中他们走运。

“平正准星”,她想起过去训练的场景。控制手腕,枪支慢慢下落,指向瞄区,让准星与黑环下沿相切。他们在迅速的移动之中,但有那么一瞬,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她在速度里找到了某个可以被无限拉伸的空间。这个空间里,道路两侧的树木缓慢地向后移动,它们深绿色的轮廓像水渍一样清晰可见;对方的车辆在慢镜头中移动,她能感受到引擎和轮胎的震动,地上的砂石碎碎地滚动;车灯是那样洁白,像刚切开的鱼肚,在这片纯洁的光线后面,便是她需要击中的目标。这个空间里,她听到了钢琴的声音,淅淅沥沥的琴声,或许是德彪西的月光,或者是肖邦的舞曲;她想到曾经自己住过的那间二居室,洗衣机和冰箱放在一起,冰箱上贴着小马宝莉的粉色贴纸;有人在对她说,“我只要最好的”。只有在射击的时候,她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时间的幻象,再短暂的片段中,心灵也会有千千万万种形状。她在静止的时间里扣下扳机。第一枪,她打中了对方的后视镜。

对方仿佛吃了一惊,但并没有减速,回报了她一枪。这是很险的一枪,就在她脑门旁两掌左右的地方,她甚至能感受到子弹穿过时带起的热气,如果再差一点点,如果先生的车在几秒之前偏了方向,如果对方迟疑或提早几秒,她可能都已经不在这人世。只要几秒,甚至只要零点几秒,她的故事就会就此完结。阿度亚揉了揉眼睛,调整姿势准备发第二枪。有了前一枪的铺垫,她心中积累了些许自信。黑色的车轮时隐时现,像月亮的圆缺一样变换着形状。如果是正面的话,会和车灯一起打中;侧面,车轮看得更明显些,但也有更大可能误击油箱。阿度亚觉得瞄准了的时候,先生突然加大油门,越野车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和后面的车辆拉开了距离。第二枪,她什么都没射中。

最后一枪,阿度亚做了个深呼吸。她在等待,落后的车辆奋起直追的时候,会保持直线前进,她在等车辆正面落入射程的那个时机,那是她最好的发射时机。白色的车辆在夜色中渐渐变大,只剩一只后视镜,虎视眈眈地前来。她用目光测量着距离,近一点,再近一点。忘了这月光和树影,忘了高速行驶的车辆,忘了自己正命悬一线。世界里只剩下她,枪,白色的车辆,连时间都不再存在。“可以了。”她听见类似于铃铛的声音。小车越过她脑海中的某条界线,她放出了最后一枚子弹。

先生的车速开始变慢,风重新开始流动。他们身后传来一道尖锐的擦音,像流星一样,很快便消失。阿度亚弯下腰来,重新坐回到座位上。“可以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打中他们了。”

 

“你有没有家人朋友,在别的城市生活的?”先生这样问她。车后座放着行李,之前生活的城市,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摇了摇头。过去几年,一个来找她的人也没有,先生应该知道这一点。

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把车窗下拉了一点,静静地说了一句:“我也没有。”

车速已经降到了六十码。车上的播放器在他们摆脱追车后不久就打开了,此刻在放一首颇为诙谐的钢琴曲,轻快的节奏像一片刚苏醒的瀑布。他向她说明此刻的处境:“现在的话,我们去哪里的都可以。你可以继续跟着我,我们换个地方营生。或者,如果你想自己走的话,我们也看看最后能为你做点什么。”

阿度亚一时没有说话。她想起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孩子时的梦想。她想当电影院的售票员,每天坐在玉米爆炸的香气中,把机器吐出来的小小映票卖给别人。会有很多人来到她面前,大多是快乐的样子,情侣们依偎在一起,家长牵着孩子,年轻的学生在讨论喜欢的演员和烦人的作业。他们会在等待电影开始的时间里坐在影院的圆形玻璃桌前,点上一杯可乐和薯片,轻飘飘地打发掉时间。很少会有人在看电影之前便流泪,他们的眼泪都留给电影的煽情片段,恰到好处地落在同伴的臂弯中。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她明白自己迷恋的不过是一种感觉,作为观众的、置身事外的感觉。不需要复杂的脑力活动,不需要用力地思考什么,不需要和人联系密切,对她来说是个想走就走、想不要就不要的世界。

她对先生所知不多。过去几年里,她时不时会想到这个问题:先生是如何成为先生的呢?也许他过去是个运动员,在比赛中服用违规药物,被禁赛后重新上大学学医,毕业之后开了诊所;也许他在职业学校学的医,学生时代需要背大本大本的专业术语和人体结构,拿针在同学身上练习针灸;也许他过去是个物理老师;也许他的父母是医生,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目睹父母给各种各样的人看病,所以长大之后自己也自然而然地穿上了白大褂。在诊所里,她没有看到先生旧日的痕迹,他像是和她一样,没有重量地生活着,如同水虫借助张力漂浮水上,静静注视着水下的倒影。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她听见先生这样问。

想去哪里呢?他们可以去一座色彩斑斓的城市,里斯本,或者曼谷,花一整个季节坐在街边打着遮阳伞的小棚子里,看奇形怪状的人们来来去去。他们可以找一个群山环抱的乡村,在那里重新开一家诊所,每天只有老年人会来找先生看病,风湿病或白内障,在暖洋洋地午后打吊针,听诊所里的收音机放字正腔圆地播报新闻。或者,他们也可以一直坐在这样的车上,一直行驶下去,直到太阳冷却,直到世界尽头。



 

编辑说:本篇来自我们的征稿邮箱,最有意味的是语言未抵达之处:我们不知道阿度亚在先生心里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但总要有人在那里,我们的视线未及之处。

责任编辑:崔智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