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前面横拦了一个字:穷。

盐水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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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7
有声阅读 | 盐水面条
朗读者-大卫

1

在我对时间还只有模糊概念的时候,爸妈突然说要带着弟弟去很远的地方工作,让我以后跟着阿婆和小舅父乖乖地,让干嘛就干嘛,少说话多干活。

我低着头不吭声,心里不断想着阿婆家对面宽阔大河与河边比我还高的草,似乎没有弄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但实际上,很久以前我就从亲戚和邻居们闲聊中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我是不该出生的。爸妈想要男孩,可那些年管得严,我挡了弟弟的路。隔壁家和我差不多大的丽君也挡了她弟弟的路,不过她父母对外宣称她出生时就死了,于是她弟弟得以很快到来。直到去年好多人来敲他们家的门,丽君才第一次站在白天的街道上。

我爸妈胆小,如实给我报了户口,这让他们后悔了很多年。

后来听说管得松了,妈妈就开始偷偷喝能保证生弟弟的中药,还要我对外说那是我的药。

我在河边的草丛里跟附近的孩子们疯玩了两天,才终于忍不住问阿婆,爸妈什么时候回来。阿婆呆呆地看了我许久,才慢吞吞地回答,“不知道。”

阿婆不知道的事情,街坊们却很乐于猜,尤其被小孩子听去后,传播得更快。于是我听到了自己被父母抛弃的传言。可我并不在意,因为周围和我一样不知道爸妈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的孩子很多,我不是孤单的异类。

那之后不久,我和阿婆的早餐和午饭从白粥配菜变成了盐水煮面条。白花花还有点硬的扁长条泡在不多的咸汤里,偶有零星油泡从中穿过,给淡淡的咸味添上一点香。有时透明的油泡被换成酱油,面条就会一改平日的白净,变成或深或浅的黄褐色,看起来就像一条条小泥鳅,吃起来也更美味些。

我把小泥鳅的事情和草丛里的朋友们说起,立刻被身材最高大的阿磊纠正,“你应该说小白龙,不然怎么和青龙一起游江呢?”我不知道什么是青龙,他们很惊讶。“不是面里放的蕹菜吗?你们家把那个叫什么?”一向话多的阿蒙立刻补充道,芥菜叫大青龙,蕹菜是小青龙。我说我们家的面条里没有青龙,大的小的都没有,他们不信。

阿磊紧接着问,“你家的米是不是不够吃?我家都是吃完米最后才吃面,我奶奶还会拿面去换青菜,你们家不换吗?”我回答不上来。又有一个孩子说,你们家一定很穷,不然怎么会没有菜吃。我反驳,有菜的,晚饭有菜有鱼。更多孩子提问,只有晚饭吗?早上和中午没有吗?肉有没有?下水(动物的内脏)呢?

太多问题答不上来,我只好跑开了。但我没有回小舅父家,因为还没听到阿婆在河堤上喊我吃饭的声音,回去了也是没人。

离开草丛往下游走几步就是船屋停泊的石头坡,坡底的水很深,方便船屋靠岸却也十分危险,我们这些住在岸上的小孩通常不被允许去那玩。

果然,我很快就被一位正在洗竹笼的大伯叫住,让我立刻回到河堤上面去,说这里的石头滑,不是玩的地方。见我不当回事,他又问我水游得怎样,能不能过半条河?我惊讶地遥望对岸模糊的低矮建筑,摇头说只会狗刨。没想到大伯听了瞬间变身咆哮帝,丢下竹笼就跳上石坡驱赶我,还说我想死去上游水急的地方,别在这死。

我不知道他说的水急的地方是哪里,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他的叫骂中得知,我常去玩的草丛里有水蛇出没。我听说多数水蛇有毒,而且能治水蛇毒的医院骑车至少要半个小时,这对小孩来说足以致命。

我被吓到了,当晚就问阿婆,怎么没告诉我河边有水蛇?阿婆没有回答,只慢悠悠地从餐厅柜子的角落里拿出一个泡着中药的玻璃罐,对我说,“你要是被咬了,马上把血挤掉,回来用这个油涂一涂,再去医院,死不了。”我问阿婆那是什么,阿婆说是蜈蚣油,能解大部分的毒。说着她把玻璃罐转了个圈,让我看清药材中间那黄色“棍子”上的蜈蚣头。

我想到潮湿漏雨的厕所墙壁上常年趴着一条大蜈蚣,问那是不是也能用来做药,阿婆就说那条还小,等它再大一点可以抓了拿去卖钱。当时我很想问,卖了钱可不可以在面条里加菜。不过我闭上了嘴巴,因为爸妈说过我应该少说话。

 

2

自从知道河边的草丛里可能有水蛇,我就很少再去那里,沿河堤和人行道闲逛成了我的新爱好。

那天我照例从堤面上经过,看到两个大人在追打阿磊,阿蒙和罗兴,叫喊着问他们是哪个年纪,哪个班的,要去报告学校,让警察去抓他们。我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就跟在他们后面也跑了起来,直到跑进生猪屠宰场前的空地,确定看不见追来的人时,我才注意到他们几个背着的是书包,不是平时装玩具的布包。

阿磊率先抱怨,“那些人癫的,在河边烧几根草有什么大不了的,到处都是水,还能发生火灾吗?”另两人附和。我问他们干嘛要烧草。阿蒙说是阿磊想烧了他的作业本。因为他没有写完作业怕被老师骂,就说作业本丢了,结果老师不信,让他叫家长。他们几个就想到把作业本烧坏,然后假装是不小心掉柴堆里给烧了。

还没上学的我不知道作业是什么,那三个人就争先恐后地告诉我作业是最讨厌的东西,每天都害他们不能玩,睡不够,还说上学是最没用的事情。尤其罗兴,他说他哥哥就没读书,去年跟着叔公去河对岸学杀牛,现在大家想买新鲜的牛肉和牛下水都求着他们家,可风光了。然后他指了指屠宰场接着说,凤珍阿姨是里面的管事,小人书都不会看,每天只上半天班,家里还天天有肉吃。所以,他们三个都不明白,读书不仅辛苦,不挣钱,还要给学校交钱,干嘛非去不可。

我想起爸妈在离开前也说过我马上要上学前班了,如今听了他们的话,我也开始迷茫。但随着一阵风把屠宰场浓重的异味送进鼻腔,我又想,是不是上学了就可以不必在这么臭的地方工作?

我问阿蒙学前班是不是也要写作业。当他们知道我也要上学时,都不约而同发出同情的哀号。紧接着他们开始控诉上学的种种不好,必须坐得挺直,不能乱动、说话、穿拖鞋,早上不能睡懒觉,作业永远写不完,老师不喜欢穷孩子,他们还会被高年级的打等等。

突然阿蒙很认真地对我说,“阿青,你那么小个,去了学校肯定会被打。到时候你记得打回去,打不过就找我和阿磊,我们帮你打。”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打我,他们就说学校里有几个高年级学生专门欺负像他们这种没父母管的孩子。如果打不过就会被他们逼去当小弟,帮他们做坏事。

“我们不想跟他们去做坏事,他们要我们偷家里的钱,还去外面偷东西。有人说他们在社会上有更厉害的大佬,会做很多坏事。”说到这,阿蒙突然放低声音,“我爷爷说他们早晚会进班房,所以阿青你千万不要跟他们。”

我乖巧应声,却也更加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都要把我们送去那种地方。

晚饭时我小心翼翼地把疑问说出口,没想到平时总是蔫蔫的阿婆突然像被点着的炮仗,直接拍了桌子说,“你不读书以后做垃圾婆啊?还是想挨人骗?”我吓得差点把筷子扔了。

小舅父紧接着也情绪低落地说,“读书才能有工作,你大舅父就是读过中专才能去好单位,住好房子。不像我只读了小学,每天起早贪黑也找不到几个钱。”

我不敢再问,可还是不明白。那么多人没读书都有工作,为什么小舅父就不能?

至于大舅父,我只见过一次。小舅父实际排行第八,我阿婆也应该称十五婆才对。而大舅父是真正的排行第一,是四阿婆家的。他们很久以前就搬到河上游的工厂区了,但每年过年都会回来给这里的老一辈送东西,非常受欢迎。

说起来,住在这里的街坊邻居基本上都有点亲戚关系。只是有些关系太远,又没有族谱,除了几个老人之外已经没人能记清谁该称呼谁什么了。于是大家就干脆估计着年龄,胡乱叫了。到了我这一辈,更是干脆直呼姓名。要是严格算起来,我和阿磊,阿蒙、罗兴之间说不定也能称个表哥、表妹什么的。

只是没人想去探究。

有天中午我看着白花花的面条实在想吃菜了,就问阿婆为什么面里没有青龙。阿婆没有看我,只语气平静地说,“不爱吃就别吃。”我问有其他吃的吗?她说,没有。我有点生气,她就说起自己当年没饭吃的日子,然后既不生气也不算温和地总结,有得吃就不错了,话多也没用。

关于那些艰难的岁月,我常听老一辈提起,听得多了哪怕再听只言片语也觉得烦,因为无法感同身受。我只知道,别的小孩都有的,我没有。

那是记忆中唯一一次和阿婆探讨面条的问题,之后我就闭嘴了,面条也失去了原有的滋味,变成了单纯的盐水煮面,花生油和酱油也不能让它好吃分毫,甚至都不如白粥配酸梅或萝卜干有吸引力。若硬要说出个优势的话,大概就是咸面条更耐饿吧。

可惜,对那点优势的领悟并不能让我更喜欢吃面条。

慢慢地,阿婆发现她煮的面条剩得越来越多,自觉食量没有减少,她自然就找到了我头上。我很诚恳地回答吃饱了,可她不信,毕竟之前能吃一大碗,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越吃越少?她担心我在外面偷东西吃,或者有陌生人给我东西吃把我带坏了,打了我好几次。可我没有偷吃就是没有,打来打去阿婆也找不到证据,我的吃面条的量也没有恢复。

小舅父知道这件事后建议阿婆带我去看医生,因为前不久有船家的孩子突然吃不下饭,医生在他的身体里发现了很多小虫,现在人还在医院里住着。

阿婆听了觉得可怕,就用她平时给人跑腿拉货的三轮车带我到城市的另一头找老中医。说是“老”中医,我却感觉他还没有阿婆年龄大。那中医给我把了一会儿脉就很肯定我肚子里没有虫,“细女仔就是脾胃虚弱,食点温补的嘢就得了,平时可以煮点清补凉,少吃绿豆沙和螺啊蟹啊,那些都是凉的,又不得吃太补,煲汤用党参、玉竹就得,太多了会上火。”

我没说话,阿婆也没有。无论医生让我多吃还是少吃的,我都几乎没吃过。家里的汤不是只放葱姜蒜的鱼汤就是加了青菜的下水汤。屋顶上虽然养有几只鸡,但那是阿婆的宝贝,只有过大节的时候才能吃。

医生开的药阿婆没去抓,我也乐得不用喝苦药。

不过由于我吃米饭配菜的量还是和原来一样,我就想医生的诊断很可能出错了。尤其在我想到一个词——“物极必反”之后,更加确定我不过是吃面条吃到极限,身体“反”了而已。

有段时间我想了一个提升食量的方法——在面条里加泡椒,辣得眼泪直冒,面条就能快速呼噜进肚子里。可惜这办法没用几次,我就因为喉咙发炎不得不放弃了。阿婆知道后松了口气,因为泡椒是拿她在屋顶种的辣椒自制的,可以拿出去卖钱。

之后阿婆每天煮的面条变少了,我以为事情会这样过去。没想到一天下午我独自在马路边游荡时,十七婶婆突然拎着一袋面条叫住我,问我最近是不是回爸妈家住了,他们在外面工作怎么样。我被问得一脸懵,十七婶婆又问,“你最近不是返你爸妈屋住了?他们没给你阿婆带点好嘢?”我还是满脸茫然,“我一直都在这里啊,爸爸妈妈都没见过。”这回轮到十七婶婆不懂了,“你一直住这那你吃什么?你阿婆最近都没跟我换面条,你有得吃?是不是你舅父发财了?”

我很不喜欢十七婶婆提起我家里人时的眼神,感觉说错话就会被咬上一口,于是大喊着不知道,跑开了。

十七婶婆应该叫婶太婆,她是我阿婆的十七婶,辈分高,但年龄差不多。两家子女的年龄也相近,只是她的四个孩子早早去了外地发展,据说都发展得不错,却没人愿意把老母亲接过去照顾。于是她开始变得古里古怪,只有少数人愿意和她来往了。

晚上回家吃饭时我看到米缸的盖子上放着十七婶婆先前拿的那袋面条,立刻暗道不好。果然,阿婆说起了下午的事。她埋怨我不懂礼貌,“以后十七婶婆问什么你就通通说不知道,问多几次她就不问了,跑什么。”

我没有辩解,而是问起为什么婶婆会说我没得吃?阿婆这才告诉我,她经常拿家里分到的面粉票去和十七婶婆换面条票,今天是碰巧她提前去兑米面,就让她帮忙拿过来了。“我没有精力做馒头包子,你十七婶婆喜欢做,干脆就换过来。”难怪我们家总有那么多面条可吃,可是我真的吃腻了。

“阿婆,你教我搓面粉吧,我会做花卷,我帮妈妈做过。”为了能有点不同的饭吃,我努力学习搓面团,可惜力气不够又没有把握好发面的时间,只做了一次,阿婆和小舅父就都不愿让我再做了。好在花卷里夹的十三香和萝卜干味道很好,让我短暂忘记了面条的寡淡。

更重要的是,我认为自己学会了一门手艺。虽然功夫不到家,但以后力气大了,再多做几次,肯定没问题。街头卖生榨米粉的农叔经常说自己幸亏有做米粉的手艺才没被饿死,我就想,自己这下就算不读书也肯定不会被饿死了。

 

3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爸爸突然出现了。

他到阿婆家的时候正好中午,阿婆没有准备,只得把原本打算晚上煮的菜拿出来炒了,我这才难得在中午吃了次炒菜。

爸爸说他因为工作出色临时得了假,特意回来看看我怎么样了。妈妈和弟弟还在工厂那边走不开,我可能要等到中秋节才能见他们。他向我解释的时候说说停停,一直盯着我看,不知想从我脸上看到什么。我几个呼吸的工夫就把心里的酸楚压了下去,反正他不会乐意看到我哭,我一个人也习惯了。我问爸爸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他果然拿出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糖,一边递给我一边强调,吃过糖,晚上睡觉前就必须刷牙。

爸爸又问我在外婆家平时吃什么。我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求道,“爸爸,能不能让阿婆别再煮面条了,我天天吃都吃吐了。”

爸爸有点不高兴,“面条配菜不是挺好吃的吗?你是不是挑食了?”我一脸莫名,“什么菜?没有菜啊。”闻言,爸爸的表情变了变,“你阿婆没有在面条里放菜吗?番茄?鸡蛋?叉烧?”我想到了大青龙和小青龙,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就是盐水煮面,然后加点油或者酱油,白白的。”爸爸没有再说什么,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生气了。片刻之后他向我保证会和阿婆说一声,以后我就可以在面条里加菜了。

之前听说妈妈回不来时还能控制住的眼泪,不知怎的竟在这一刻决堤,我呜咽着对爸爸提出了得寸进尺的要求,“我想吃煮饭(米饭)和菜。”

没想到当天晚上我睡着后,爸爸就和阿婆、小舅父大吵了一架。我是被他们的声音吵醒的,迷糊中我听到外婆说什么读书,偏心,女仔走错路之类,爸爸的声音中则多次提到营养、生病这些,小舅父的声音混在那两人当中,完全分辨不出他说了什么。

我困得不想动,但心里知道爸爸肯定能赢。因为他生起气来很可怕,而且他也和大舅父一样,上过中专,会修大机器,是真正有手艺的人,肯定不会吃亏。突然,我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个读书的好处,有点期待上学了。

这么想着,我就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比平时更早被叫醒,看到餐桌上居然有叉烧包和红糖蒸糕很是惊喜。我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个蒸糕就往嘴里塞,但下一秒收到阿婆飞来的眼刀,立刻又乖乖地把蒸糕放回大碗里,安静地等着爸爸和小舅父把白粥、酸菜和餐具都摆好,大家全部落座,再由阿婆说一声吃吧,才正式开吃。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咬下半个蒸糕,清爽的甜味充斥口腔,让我贪婪地等不及把嘴里的全部咽下就又咬了第二口。看到我的动作,爸爸伸向蒸糕的筷子顿了顿,默默拐了个弯,夹起旁边的酸菜。

红糖蒸糕是三角形的,挺大,但我三口就吃完了,然后又迅速抓起叉烧包咬下一大口。没想到里面的肉馅还很烫,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却又不舍得把吃到嘴里的吐出来,只得张大嘴巴拼命哈气,同时用一只手往嘴里扇风。

饭桌上三个大人都没有说话,但年幼的我仍能感受到气氛有些不对,吃饭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最后还是小舅父先开口,“不着急,你想吃可以让阿婆再给你买。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你爸爸妈妈挣钱不容易,这些……”他用筷子指了指蒸糕和叉烧包,“我们平时就少吃点,以后中午阿婆会给你炒菜,面条不想吃就不吃了。”

我茫然地看向爸爸,想弄清楚我应该知道什么“家里的情况”。可爸爸没有回应我,只替我谢过小舅父和阿婆,又交代我一定要听阿婆的话,多吃饭菜才能长身体。

我把那些话在脑海里过了几圈,只想到了一个字:穷。

对这个字,当时的我并没什么概念。只是经常听大人们提起,每次都和买新衣服,看病,买肉之类话题有关。但当时我没有接触过经常有新衣服的人,也不知道看病要多少钱,即便生活偶有缺失,也和身边的人大差不差,所以,对“穷”并没有多少直观的感受。

我更加关注的,还是“以后可以不用吃面条”这个好消息。

爸爸接着说,阿婆之前不舍得买吃的是想给我攒钱读书,我要记得阿婆对我的好。我再次懵懂地抬起头,不明白读书为什么会比吃饭还重要。但爸爸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他和妈妈以后每个月会给我存一笔钱,让阿婆监督着,专门给我读书用。末了还格外认真地对阿婆保证,“妈,你放心,我今天就再次把话讲死了,只要阿青能读得下书,她读到哪我就供到哪,就算砸锅卖铁我也保证在读书上绝不偏心。”

一直皱着眉头的阿婆这时才稍微放松了些,但盯着我的眼神仍是少有的严肃。“听见没?你爸爸保证会供你读书,你就要认真读,知唔知?今日不同旧时,女仔不读书好容易走错路,挨人骗。而且我们已经是城市人了,地都收走了,你如果读不好书,以后连种菜的地都冇,你识不识得?”

虽然真相是我并不识得,但我知道彼时必须说“识得”。

我始终不理解为什么读书那么重要,也不知道读书好的人会过什么日子。毕竟那时候我所知道的好日子也不过是像大舅父那样,住楼房,每年过年回来被人夸一声“有本事”而已。

但是我本能地觉得,能同时让爸爸、阿婆,小舅父和那么多大人都觉得重要的读书,肯定不只是那点东西而已。朦胧中,我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想问,却发现连该问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只得含糊地问了一句,“读书以后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仿佛浇在热煤球上的凉水,呲的一下腾起浓浓的水雾,让饭桌上的气氛变得让人呼吸困难。

阿婆敲了敲筷子,有些生气地说,“读书以后你想干什么都行。多读书,你才不会挨人骗去做蠢事。”爸爸赶紧接着说,“如果你能读到大学,就能分配好工作,还能分房子,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我想问“大学”是什么,可爸爸和舅舅已经开始讨论大专能不能分配工作,当老师会不会更好等我听不懂的问题,又见阿婆脸色不好,只得把问题咽了回去。

后来我读到四年级时,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从妈妈的口中得知,原来阿婆出身书香门第,小时候读过不少书,可惜后来那些书一本也没能留下。而我还有一个比妈妈大很多的亲姨妈,大字不识几个,在小舅父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被人骗去“搞先进”,无论阿婆怎么劝都不听。结果没过几年就传言那些人很多都被抓,甚至被枪毙了,而姨妈被人看见和一伙人跑到边境附近之后,也没了消息。虽然阿婆托不少人找过,但那个年代在边境消失的人不知有多少,姨妈最终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所以,从那以后阿婆就特别看重多读书,明事理,辩是非这件事。可惜我阿公走得早,光靠阿婆一个人把妈妈供到初中毕业,让小舅父读完小学,家里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加上那时阿婆得了场大病,不得已才让小舅父早早出去干活。

可惜,当时还没上学前班的我并不知道这段往事。只看到那些说话听不懂的农民挑着各种蔬菜、水果、草药和很多我不认识的东西来城里卖,有的价钱比十个叉烧包都贵,却有很多人早早等在那里抢着买。又看到“谁谁谁”没读过书也有工作,也能过上风光的日子。所以大人们空口白牙地重复读书如何重要,我终究是不明白的。

等我回过神,爸爸和小舅父已经换了话题,说起再过两个月我们这里就不发粮票了,以后家里吃什么全都要用钱买,可能会有些紧张什么的。不过爸爸又说,很多地方早就不发粮票了,也没见谁真吃不上饭,应该都能挨过去的。他还说以后会多给些生活费,让阿婆别不舍得吃,读书的钱可以再慢慢挣,总会有办法的。现下要先把身体吃好了,不然去医院更花钱。

接着,爸爸又提起在他打工的城市,很多小孩和老人都喝牛奶,我们这里应该很快也会有,到时候如果价钱不贵,大家都可以喝点。阿婆就说,阿青马上要读书了,费脑,让她喝就行,自己已经是要准备后事的人了,少吃多吃没差别。小舅父也表示,他一个大男人吃肉就行,牛奶听说还是主要给小孩喝的。

我吃着,听着,心里却没有对喝牛奶的事抱多大希望。因为我吃过阿蒙从家里偷带出来的一小包奶粉,虽然很好吃,但也知道那东西很贵。

阿蒙说那是给他刚出生不久的弟弟吃的,因为他妈妈身体不好没有奶水,他在外地的姨妈就特意给买了几袋,花了他爸快两个月的工资,平时家里藏得特别紧。他那次也只是偷拿了一小点出来给大家尝尝,还怕拿多了他弟弟不够吃。

所以,在我的认知里,那么贵重的东西肯定和我没关系,不想也罢。

然而让我意外的是,在我读完学前班并顺利通过小学入学测试的那个夏天,阿婆居然真的给我订了牛奶。虽然每周只有一小瓶,但看着手里取奶专用的白色卡片,我还是想起了曾经同样白花花的盐水面条。

自从那次爸爸回来之后,阿婆真的没有再煮过不放菜的盐水面条。不发粮票后,家里甚至连面条都很少见了。

只是经过一年学校生活之后的我,早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讨厌盐水煮面条的寡淡。因为在学校里,我真正接触到了能经常穿上新衣服、新鞋子的小孩,知道有些小孩虽然父母也不在身边,他们书包里的零食却是花光小舅父一个月的收入都买不起的。我也知道了读书确实需要花不少钱,阿磊他们没有骗我,阿婆和小舅父的话也不是在吓唬人。

白花花的面条,其实,没那么糟。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