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总在夜里潜入一个孩子的梦。

大雨滂沱

作者/贾周章

  
24:22
大雨滂沱
朗读者-大卫

一、梦回故乡

一觉醒来,城市窗外的雨声正稠。似乎有两场雨,一场在远处沙沙坠落,一场在近处啪嗒啪嗒打着窗台与地面。从窗户吹进来的阵阵凉意使我不由得伸开双手,我大口呼吸,全是泥土的味道。睡眠离我远去,整个世界开始变得陌生。

许多年前的阴雨天里,我总莫名地兴奋,阴暗的天气使我心安理得地睡去。大雨总在夜里潜入一个孩子的梦,一定想告诉我一些道理。我没在出生的村庄长到明白它们的年龄,开始长久地远离村庄,在一场场梦里越走越远。如今,我只能想象着一场场雨使村外的庄稼迅猛生长,想象着它们粗壮的根系再一次伸长,紧紧抓住夜色下的大地。

我已许久没在一场大雨中漫行或奔跑。我开始躲避它们,我以遗忘为由,变得心安理得,这往往令我进入另一个无尽的梦境。我只剩一个意念游走,意念源自一个成年人在城市的深夜里丢失的睡眠。梦将遥远的距离缩短,行路变得简单,一步就能走过多年曲折的路。路的尽头在下一场雨,雨中的村庄看不到一个人。

我推开院门,叫了一声,没人回应我,我便默默走进屋子。那张小小的木床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自己并没有离开太久,眼前的一切还是想象中的模样。

我躺在多年前的床上,听着窗外又开始下雨。我没理会,觉得那是一场象征性的雨,仿佛只为制造氛围。但雨声越来越大,噼噼啪啪地在窗外聒噪,我又不得不相信那是一场真正的滂沱大雨。雨声有些陈旧,像是特意响给我一个人听,竖起耳朵的我,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声音。我像要找一些东西,又像是无所事事,只是单纯地存在着;雨为我演奏一首音乐,这是对我长途跋涉后的褒奖。

我不知道这场雨下多久,于是我决定睡去,我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情时总爱睡去,时间终究能将所有的问题解决。我相信一场梦长不过一场雨。接下来,我将开始另一场梦。

 

二、雨中远行

总是在雨后,一团亮光出现在院子的上空,有时候这团亮光出现在乌云之上,不仔细看便不易察觉。村庄周围的田野里升腾起薄雾,让人感到一丝神秘,那里一定沉睡着另一种生活。许多生命开始在雨后活跃起来。我并不厌恶阴雨连绵的日子,只需要躲在一把伞下就可以。雨中的昆虫没有雨伞,它们躲在叶子底下,从不会被雨点打得晕头转向。

我早预感到大雨要来,一早便将尘封已久的雨伞取出,在屋檐下仰头驻足,像等待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很久没下一场像样的雨了,整个大地正在口渴。我总能预感到一些在生活中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从没声张过有这项本领,一个孩子不能表现得比大人更加懂得生活,生活还远未来到一个八九岁孩子的世界中。母亲仿佛也预感到了大雨的到来,她已经好几次停下手中的活计,来到院子中仰头张望;又要远行的父亲对此并不关心,他一边抽烟一边不停地检查自己的行囊。

天空一下子灰暗下来,雨开始肆无忌惮地落下,雨水在院中汇聚,又从院门下流进巷子。父亲吃完早饭,背着行囊,从院门走了出去,风随后关上了门。父亲要出远门,他似乎已经准备了很久。父亲出门时穿了一件军绿色的雨衣,雨打在上面“啪啪”直响,撞上去的雨滴反溅成许多更小的雨滴——他仿佛被一层雨雾包围。我没问他要去哪里——我本来想问,但看到他在雨中使劲低着头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晴天的时候我与他说话也不多,这使得我以为在雨天不与他说话理所应当。

父亲前脚出门,我后脚跟了出去。我举着伞来到村后,早已不见他的踪影,只看到了一棵站在雨中的柳树。我曾经爬上过那棵柳树,在柳枝的掩映中窥视脚下毫无察觉的路人。还是孩子的我总把自己隐藏起来,以另一种视角观察村庄的一切,这一度让我觉得自己处在另一个时空。

几只我不认识的鸟占据了那棵柳树横生的枝杈。鸟是聪明的,从不在下雨天鸣叫,它们也明白自己的声音穿不透层层雨帘。它们正在雨中打盹儿,身子随着树枝晃动,偶尔会扇下翅膀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雨越来越大,远处的路和田野一片模糊。我不敢走得太远,不敢走到自己摔折腿的那座废弃的石桥上。在更早的一个清早,我在那个长满青苔的石桥上滑过一跤,跛着脚走过了很长一段摇摇晃晃的时光。没人光顾的石桥,从此成了父母口中的禁忌之地。

我听过老人抱怨雨天的漫长,连绵阴雨使他们唉声叹气,他们的残腿已患多年风湿,雨天他们绝不出门。他们更需要阳光,年轻时走在无数场雨中集来的寒气,到了晚年要靠阳光来一一驱逐。雨天里大多数人都不会出门,大多数院子都院门紧闭,雨天更适合临窗长眠。父亲却在雨天出门了,雨路上没有留下他的脚印。

一个人影渐渐从路远处的大雨中吃力地钻出,缓缓向我走来。他穿着一件雨衣,低头弓腰使劲推着一辆自行车。每走一段距离,他便会停下来,用手里的木棍捅掉车瓦里的胶泥。他显然摔过一跤,双腿已被泥水浸透。

我看着他从我身边经过,我并不认识这个中年人,但我希望他停下来歇一歇;他望了我一眼,嘴唇翕动,似乎想要与我说话——我内心一阵狂喜——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说。他沿路走去,不久又消失在雨中。不久后,他会碰上一条新修的柏油路,他可能要去办一件比待在家里更重要的事情。

雨还在下,村庄对它敞开胸怀,我脚下被雨伞遮蔽的一小块儿地皮成了一处显眼的漏洞。我在村庄随意行走,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他已向着一个多年后我生活的城市进发。

父亲离开家的时光里,很多潜伏的事情出现在我和母亲的面前。日子开始变得漫长,麦子乘机生长,热风一吹,金黄的麦浪便开始翻滚。

 

三、烈日炎炎

母亲拿出去年的镰刀,在夜晚将它磨亮,对着月亮可以晃出一道光。一块年久的磨镰石中间夸张地凹下去,宛如老者在岁月中弯下的脊背。我握着自己磨亮的小镰刀,在风中削出一串倏倏声,我跳动的脚步发出不规则的紧促的声响,趁着夜色在院子里耀武扬威。

夜里,我梦到了我的父亲,他开始教我收割麦田。他弯下腰,用一只手将麦子攥住,另一只手握紧镰刀在地上一拖,刺啦一声,一把麦子应声倒地。我正准备用心学的时候,父亲扔下镰刀,跑向了一片广阔的水面。鱼不停从水面跳出来,他不停扭头转身,下手去抓时总是慢一点,鱼总能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来。他不急不慢,换到另一个地方,重复刚才的动作。我想喊他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喊不出声音,我只能静静地看。

天亮后,我跑向一片广阔的麦田,母亲远远地嘱咐我不要撞到路人。我左右扭动脑袋,心中疑惑,哪有一个路人?整个野外看不到一个村里的人,曲折的小路空空荡荡,只有几棵树远远站在路旁。那些树让人感到奇怪,它们明明不高,却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迷人的麦香闻一口就可饱腹,我感到了丰收的喜悦。所有的麦子都长得一样,连成一片金黄的波浪。我分不清哪里是我家的麦田,只能站在小路上等待我的母亲,然后跟在她身后趟进一片齐腰深热浪。

面对翻滚的麦浪,母亲开始挥舞镰刀,一捆捆麦子散落在她的身后。我原本用来割草的镰刀有点小,使不出全力,便远远落在她身后。年轻力盛的母亲,从不回头看我一眼,我只能看到她深弓的脊背。她越来越小,在麦田中开出一条窄窄的路,一会又越来越大,从远处重回我的身边。

那是太阳吗?那更像一个火盆,倒扣在当空,开始炙烤凝固的空气。一只蚂蚱受不了了,突然跳上我的脖子上,我没来得及挥手,它又一蹬腿向着远处跳走。一群孩子的欢笑声突然传来,我在麦田里直起腰,像山羊一样警觉地转头,寻找笑声的来源。远处的树荫里,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做着游戏。我开始长久地看,但我看不清那群孩子的模样,他们故意转着身子,将脸小心地隐藏。

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用眼神告诉我可以去那棵树下休息。我跑过去的时候他们全部散开了,他们跑动的时候手向前伸着,抵挡迎面而来的庄稼的敲打,留下一串串得意的笑声。我没有去追他们,我知道他们钻进庄稼地就会变成一群鱼,使劲甩着尾巴,吐着泡泡,相互追逐。我追不上他们,便躺在树荫下,在内心中开始长久地哼唱。

我开始不停地默念,祈求一场滂沱大雨来驱赶炎热。我的眼前一黑,看到了大片乌云贴着地面飞过来,它们飞过时带起的风使庄稼全部低下头。满天的乌云乱飞,我就知道我进入了一场梦。母亲喊醒我的时候,日头已快要落山,我浑身无力,头脑昏沉,仿佛沉睡了多年。我们往家走的时候,野外广阔的麦田没有一个人来收割,我家的麦田变成了大地上的一个缺口。

 

四、电闪雷鸣

半夜醒来,闷热的空气使我烦躁。我能感觉到一场滂沱大雨即将到来,我在树下的祈求,似乎真的起了作用。窗外,天空开始不停地轻微闪动,像在慢慢积蓄力量。一道倏忽亮起的闪电将远处房屋的轮廓勾出,树木变成黑色的剪影。雷声从野外诞生,贴着村子头顶迅速滚到院子上空。诞生时的雷声很小,它们在前进的路上越滚越大,滚到院子上空时猛地炸响。惊坐起的我眼里闪烁着窗口明灭产生的残影,一个残影即将消失时,另一个残影接踵到来。院里的黑狗仰起脖子乱吠,吠一声退一步,几声过后便钻入院墙下的矮窝。

透过窗户,我看到母亲慌乱地将一些怕淋的东西从院中搬进屋内。我祈求来的一场大雨,使她在黑夜继续忙碌,一股深深的自责感向我袭来。不久,她穿上雨衣,怀抱一卷厚厚的塑料布,打亮手电筒,要去麦田拯救白天割倒的麦子。我开始慌乱,从床底下抽出自己的雨伞,急忙跑到院中,问她要去哪里。

她看到我左手拎了一把雨伞,便把一支手电筒交到我的右手。我们一起走出院子,走进一段明暗交替的乡间小路。一路无话,我们低着头走在一盏年久的老灯下,看着天空被一道道随机的折线撕裂,短暂的瞬间,我能看清周围的景色,手电筒的一柱光明也被冲淡,转眼间黑暗又重新聚拢,那一柱光明便又显得弥足珍贵。

在闪电的帮助下,我看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村外麦场上起了许多高高的麦垛。我只睡了半夜,村里的人已将麦子收完。白天无人收割的广阔麦田变成了一片整齐的麦茬地。我们从几个麦场中间穿过,没有看到一个看场的人,那些麦垛好像已经站了许多年。麦场里新麦的味道一直尾随着我们,最后被一股泥土的味道俘获。

母亲带着我走了一条捷径,我们斜穿过一片麦茬地。每踩一脚,我便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母亲的“咔嚓”声踩着我的“咔嚓”声,我的“咔嚓”声变成没有规律的主旋律。

 

五、遁入黑暗

来到麦田边上,母亲低头钻进远处的黑暗,我站在地头,用手电筒为她打开一柱光明。手电筒的光柱很短,她刚走几步便脱离了光柱的范围。她大部分时间处在黑暗里,只有大点的闪电亮起时,那瘦小的身形才与黑暗分开。当她处于黑暗中时,我突然觉得整个野外只剩下了我自己,由于心中恐惧,我便大声地呼喊她。我的光柱胡乱晃着,像一个小型灯塔,为她指引着方向。她怀抱着几捆麦子重新走进我的光柱,她长长的影子越来越短,最后被几捆麦子砸在脚下。一个麦垛在我面前一层层长高,快要高过我时,她将我扶上垛顶,我在她的指引下跟随麦垛继续长高。我四面转动,迎接她扔上来的麦捆儿。麦捆儿有时会散开,从里面飞出几只蛾子,它们在光柱里轻轻一闪,飞进远处的黑暗。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升到了半空,我低头就能看到她的头顶。我抖开那块厚厚的塑料布,与她合力将麦垛盖住,然后趴着从麦垛上滑溜下来,落地时她伸手接住了我。

我感到风正从远处赶来,那是大雨来临的先兆。广阔的大地没了阻挡,风可以任意驰骋。整夜的闷热被突然来到的风吹散,我听到了四面的唰唰声,它们由远处的地面升起,一齐在我们头顶汇聚,转眼间重重的雨滴便劈头而下。我使劲撑起那把攥了许久的雨伞,撞下来的雨滴让我感到了沉重的压力。雨滴撞碎的声音,纷纷落在我的身后,我像拖着一张渔网。一道巨大的闪电将天地照亮,我清晰地看到雨滴一串串珍珠一样斜停在空中。风在身后推着我的背,母亲在身前拉着我的手,雨中匆匆穿行的两人,向着那个时明时暗的村庄前进。那里没有一盏灯火,街道空空荡荡,人们早在梦中将自家的麦子收回麦场。

在一个瞬间,我突然看不清周围的景象,我觉得那是一个奇怪的过渡,明暗交替变得频繁且顺畅,所有的东西开始旋转并融合。我们越走越快,到后来母亲几乎带着我跑起来,我感到泥水在身后飞溅,每跑一步便在路上踩出一个深深的坑。

我们从那座废弃多年的石桥旁跑过,桥下原本干涸的河道焕发出勃勃生机。我突然想象出一幅美丽的画面:雨水涨满河道,一群野鱼在黄昏来临时浮出水面,裸露黑黑的脊背,它们被惊吓后,瞬间钻回水底,只剩下一圈圈逐渐长大的波纹。

我又睡在了那张小小的木床上,一想到天明时我将走在一个清晨的院子,便开始心潮澎湃。清晨即将到来了吧?窗外已经微明,雨声逐渐变小,我猜想瓦口下的那口缸已经水满自溢。院子里响起有规律的滴落声,雨滴从瓦口落在缸里,“啪嗒”一声打乱刚刚平静的倒影。

 

六、呼风唤雨

我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于是我向大自然虚心学习。时光就这样展开在眼底,迎来送往间,那些风景便落满无法掸去的灰尘。我长久地记住了那晚的雨,每个细节都能随时想起。那晚的雨声与今晚的雨声迥异,那晚的雨声有些发闷,像被蒙在一面鼓里,今晚的雨声饱满、清脆,来自一场真实的雨。

父亲在那晚的雨里睡在一个城市。后来,他向我讲起了一场城市里的雨——连日的大雨让城市变成了一个鱼塘,许多鱼飘到大街上,人们拿着脸盆相互争抢,街道变成一个杂乱的市场。我知道他又在骗我,我也开始骗他。我说,是的,在那场雨里,我们村东干涸多年的河道重新来了水,草鱼在河面乱跳,我扔进去一个脸盆,不一会儿它们就跳满了一盆。我们面面相觑,在夜晚一起发笑……

再次醒来时,城市里的雨依然在下。我分辨不出夜晚的时间,只能耐心地等待。落雨声让人记不清归路,清晨使人放下抵挡。敞开紧闭的心扉,我发现不会走路的人,日行千里,并不是那么无法理喻。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