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葵的几种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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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08号。
世界上的事情之所以如此复杂,归根结底在于事和情是相生相伴的。若是能把事和情单独分开,事情往往会通透简单许多。人类在历史演化的进程中总是在不停困惑,不停找寻,鲜有人能够轻易把事和情干净利落地一刀劈开,我也不例外。
我先来交代事情的已知部分,希望聪慧的您能够帮助我这样一个混沌的局中人肃清杂芜,分析判断究竟哪一种猜想最接近遥远虚无的真相。
【已知】
那是5月18日的午后,老街两旁长满高大的梧桐树,正值花期,如一团团淡紫色的浮云,在天与地相接的地方缠绵,装饰着若即若离的梦。我像往常一样走向街角,那里站立着一座四层楼高的前苏联风格红砖房,我的小酒馆就开在那里。
小酒馆的名字叫做玛格丽特。
简单地把红砖墙刷白,贴上泛黄的报纸,装上老式挂钟,摆放了一些深咖色木头桌椅,配上一台淘汰的黑白电视、一盏掉漆的落地台灯、一架脚踏式老风琴,一切旧得很自然。因为留不住,所以人们拼命用复古的方式,来缅怀那些旧时回忆与某个年代的特殊情怀,以此纪念夕阳下逝去的青春。大抵人性天生的贪婪,注定了得到的永远不如失去的。就像做头发一样,剪短的时候想留长,留长的时候想剪短;梳直的时候想烫卷,烫卷的时候想梳直;染色的时候想变黑,变黑的时候想染色。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折腾的过程,至死方休。
有人夸赞店里的设计风格,多元化和多样性结合,古典与前卫并存,解构风格、中性风格、极简风格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产生了激烈又奇妙的碰撞。实际上,我只是为了节约装修成本,并没有什么设计,更无关任何风格。兴许是地段偏僻,亦或是我与人沟通的技巧远不如调酒那般纯熟,小酒馆的生意一直是得过且过。若真是生意兴隆,客流如织,我恐怕还不习惯。终归平淡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我把手伸进裤袋,准备摸出钥匙打开小酒馆的大门,却发现空空如也。我在走过的路上来回找寻,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清瘦女孩,大概二十来岁。她面部骨骼走向偏冷色调,五官凌厉,深渊似的眼眸里住着一对琥珀色的瞳仁。盈润光泽的黑发,从天鹅般的脖颈处一泻千里,径直奔向柔软纤细的腰枝。宛如一株生长在阳光背后的幽灵兰,无法进行光合作用,呈现出病态般的苍白肤色,配上牛血般猩红浓稠的口红色号,整个人仿佛是李·克斯特伯爵夫人的转世。
女孩摇了摇手上那枚挂着红绳的钥匙,纯真无邪的笑容如这个季节清风的轻抚,与她的穿着和妆容不太协调,却让人感觉到有种充满跳跃感的舒适。
千篇一律的美丽流于俗气,眼前的女孩并不一样,有着令人过目难忘的特别。她似乎偏爱保存岁月的蛛丝马迹,细碎的小花迷失在繁复的色调与层叠的错觉中,成为跌落在衣裙上的纹案,杂芜、凌乱而又险象环生。她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漠,忧郁的眼神涌起淡淡疏离感,以初雪的沁凉,让人难以接近。像是一首晦涩难懂的诗,在午夜微醺的时刻,读起来错综迷乱。
作为失主,我自然一眼就能认出丢失的钥匙。女孩似乎并不放心,非要我用这把钥匙当场打开这扇门,才能确认。显而易见,我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小酒馆的大门。致谢后,我主动提出给女孩支付酬金,她拒绝了。
在所有的道德品质中,善良无疑是最美的一种。更何况这种美还出现在眼前这样一个美人身上,可谓美上加美。对美的向往是人的原始本能,对美的渴望是人的原始冲动。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对美的敏感,就会变得麻木和残酷,称不上是一个健全的人。而我,自认为还比较健全。
作为感谢,我提出请女孩进店里坐坐,她没有拒绝。我的心底悄悄燃起一缕轻快的青烟,就像刚刚收到一本期待已久的书,兴奋地翻开序言。
店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既是请客的顾客,也是待客的店主。
女孩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张墨绿底色铺满碎花的桌布,横亘在我们之间,像是一块和田碧玉做成的盐湖,给大地劈开一道窗户。屋外的阳光透过鹅黄色的帘幕,轻轻洒在玻璃花瓶插着的尤加利叶上。一只分不清家野的橘猫,带着对生活的鄙夷,慵懒地卧在对面低矮平房的屋顶。这让我倏然想起《卡萨布兰卡》里的那句台词,“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
“喝点什么?”
“玛格丽特。”
“喝酒?”
“你的小酒馆叫玛格丽特,不卖玛格丽特?”
“当然卖。”
“那喝玛格丽特有问题吗?”
“好像没什么问题。”
女孩抬头盯着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嘴角上扬的幅度很微妙。我有些跟不上她的逻辑,只能先去吧台调酒。玛格丽特在鸡尾酒里,算得上做法简单的,几分钟就可以做好。
女孩用左手葱白细长的手指,托举起盛满酒的高脚杯,红唇抿了抿盐边,轻轻吞下一口落日余晖般的色泽,用舌尖把柠檬清鲜的果香搅碎,将龙舌兰酒的特殊香味禁锢在唇齿,让爽滑和酸甜在口腔中有层次地融化,最后把一切都包裹在浓郁的口感中,恋恋不舍地滑入咽喉。
她喝酒的样子很性感,像是有上百只瓢虫在背脊处的皮肤上胡乱爬行。在我看来,性感是指一个人身上内在吸引他人的气质。特意穿得暴露那不是性感,而是肉感,二者是有本质区别的。我试着找点话题,让自己不要继续沉醉在她喝酒的姿态里。
“看来你也挺喜欢玛格丽特。”
“嗯,算是一种偏爱吧。”
每一种偏爱背后都有一个故事。玛格丽特是一名美国调酒师为了纪念已故的爱人,特意调制了以女友名字命名的鸡尾酒,并一举夺得1949年全美鸡尾酒大赛的冠军。调制这款鸡尾酒要用到龙舌兰、柠檬汁和盐,其中龙舌兰是墨西哥国酒,用来代表他的墨西哥女友,柠檬汁代表他酸楚的心,而盐则代表他苦涩的泪。
我猜想故事映射到她的身上,应该也是个悲剧结尾。人都是执着于某一件事情,才能活下去。我不敢就这个话题再问下去,毕竟还没到太熟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有个看起来重要,实际上又没那么重要的问题。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葵。”
我给自己调了一杯长岛冰茶,安静地坐在葵的对面。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指了指那台掉漆的老风琴。
“我能弹吗?”
“当然可以。”
葵端坐在老风琴前,将黑色漆皮玛丽珍皮鞋慢慢放上踏板,指尖下缓缓流淌出一段神秘的乐曲。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像是一项高深莫测的艺术,向幻觉靠拢,让人一步一步走向暗调繁美之境。被液化的空气里满布暧昧的因子,如梵语般模糊不清的音符在耳边肆意游动。这种巧妙的魔法使我这样的听者不能自持地低陷下去,沉醉其中却又茫然不知为何,我一度怀疑葵是躲在月亮背后的暗夜精灵。恍惚之间,我打开了一扇门,门外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我被一个个魔幻诡异的音符环绕四周,抬到圣光照耀的半空,进行了一场灵魂的清洗。
“好听吗?”
“好听。”
“听得懂吗?”
“听不懂。”
“正常。”
“为什么不写一些大家都听得懂的歌呢?”
“艺术永远是小众的,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你真是个才华横溢的姑娘。”
“才华是一场瘟疫。我不喜欢别人说我有才华,我希望在别人眼里我除了长得好看,其他一无是处。”
葵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我甚至看不到她嘴角上扬的弧度。
也许正是葵的特立独行,成就了她足够吸引我的资本,可我也不得不为葵的生活担忧起来。葵似乎天生就拥有敏感的文艺细胞,骨髓里流动的想象力,让她把世界割裂开来,无法脚踏实地地生活,难以触碰到快乐的真实形态。尽管生活是由大悲伤和小快乐组成的,但悲伤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尝试跟她聊点生活的另一部分。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写歌,找一个合适的填词人。”
“世界上有那么多填词人,总有适合你的。”
“这个世界更多的不是合适,而是将就。而我是一个极其不喜欢将就的人。”
世人都说理想使人一夜白头,可我感觉得到,葵对理想永远天真,永远疼爱如初,像极了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中的那个“我”,不像我。
“说来也是巧合,刚好我有个朋友就是填词人,不知道他的词你能不能看得上。”
历史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纵观人类历史,一直存在着一个无法确定身份的神秘人。这个神秘人慷慨仗义,无论你想证明自己的话可信,还是想在难以启齿的话题下不暴露自己,他都会第一时间从你嘴里脱口出现。没有人真正见过他,他却真实的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生活里。社会心理学中,将有意控制他人对自己形成各种印象的过程称作印象整饰。而我,则习惯将其称之为我有一个朋友叙事体。
“不妨一看。”
得到葵的应允,我从吧台下的抽屉拿出厚厚一叠手写的词稿,递给她的时候还不忘继续遮掩。
“这是他上次到我这里喝酒时带来的,喝醉了忘记带走了。”
葵似乎并没有看穿我的伎俩。她只是把目光全部放在那些词稿上,没有说话。
四周很静,只有葵一页一页翻动词稿发出的轻微声响。空气像凝固在远方山麓的雾霭,无法流动,也无法消散。有种小时候在课堂上被老师点评作文的感觉,不知道接下来会受到表扬,还是当众处刑。事实上,这些词稿都是我未经专业受训的创作。我只能暗自庆幸自己的机智,如果在葵眼里这些词稿毫无价值,我也早已“无中生友”,让“我有一个朋友”替我背锅。但我始终抱着一丝希望,万一葵对我这些非学院派的野路子词稿感兴趣,我就告诉她实情,从此我便多了一个和她的共同语言。共同语言对于两个初识的人来说,犹如高楼大厦的基脚,也是一切故事的开篇。
墙上的老式挂钟自顾自地走着,葵如同一位评奖老师,还在认真翻看我的词稿。我偷偷瞄了一眼她的脸,想参破她的喜恶。可葵的面色很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如同一条深远的河流,流向一片看不见的净土。我无法粗鲁地打破眼前的这份安谧。
良久之后,葵终于开了口。
“我喜欢你腐烂的躯壳下富有生命力的文字。”
我一时竟无法接话。除开因葵的肯定而带来的欢喜,我也为我拙劣的谎言被瞬间看穿而狼狈不堪。当然,还有愧疚。诚实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善良,可我却用肮脏的虚伪玷污了遇见葵的美好。与此同时,面对葵一针见血的聪明,我有些发自毛孔深处的害怕。高级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葵是扮演猎物的猎人,而我则是那个自以为是猎人的猎物。
“谢谢你的喜欢。”
我好歹还是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要不然的话,两个人处于对话交流状态时,超过6秒钟不说话便会产生难以排解的尴尬。
“从你的词里,我看见了你的矛盾、苦闷、茫然和决绝。你在稚嫩的沧桑中保持的尊严,给漆黑的夜涂抹上一层普鲁士蓝,既不过分刺眼,又给了绝望清晰的希望。”
毫无准备的我,从未想过我一时心血来潮写的词,竟会得到葵如此之高的评价。或许是与生俱来的不自信,我隐约觉得葵这样说是基于第一次见面的礼貌,因为熟稔度不够,刺耳的实话不便表达。世人总是把耐心和温柔留给不熟的人,把抱怨和坏脾气留给最亲密的人。
“我原本以为这是一堆垃圾呢。在你之前,没人说好。”
“欣赏者和被欣赏者之间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默契。正如爱伦·坡所说,我不在乎我的作品是现在被人读,还是由后代子孙来读,我可以花一个世纪来等待读者。”
“能被人欣赏真是一件温暖的事。”
对成年人而言,理解就已经是一件难得的奢侈品了,更何况是欣赏。要花光多少运气,才能遇见一个欣赏自己的人。
“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走这些词稿吗?我想根据你的文字来谱曲,写出我一直在寻找的歌。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交流。歌写好后,如果有唱片公司愿意购买,到时候一起去签合同。”
“啊?”
“怎么,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只是太受宠若惊了。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面对突如其来的机缘,我有些诚惶诚恐。说到底,我只是个普通到可以被社会淡化的人,生活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早就忘记了理想的形状,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来。葵的出现打破了我静如死水的状态,引导我走向一个充满未知和变数的领域。我小心翼翼地看着葵的面庞,她的眼里有光,闪烁着笃定的色泽,我无法回避。我不想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个片段,我会后悔现在没有做出选择。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合作愉快。”
“好的,合作愉快。”
葵脸上的明媚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她主动拿出手机,与我交换了联系方式。我从来没有想过,地球上有66.79亿人口,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4/100000,相识的概率是5/10000000,相知的概率是3/1000000000,我和葵竟是以这种方式有了关联。须臾间,我感觉自己是一只迷路的麋鹿,一堆词稿烧成太阳的形状从海底升了起来,我走出迷雾,眼前是丰茂的草地、明澈的溪流,以及归家的鸟群。
“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家了,下次再见。”
“嗯,后会有期,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挥手告别后,葵拿着我的词稿走出玛格丽特小酒馆。我目送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融在老街的尽头。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阳光并不柔和,甚而算得上浓烈,配合葵的背影与老街两旁发旧的建筑物,像极了夏加尔笔下未完成的油画作品,游离于缪斯女神的微笑之外。
约翰·多恩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但梭罗却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离得再近也无法连成一片陆地,一座孤岛与另一座孤岛的遥遥相望,才是它们长久矗立于海面的秘密。我曾经对这个问题有过怀疑,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一座孤岛?葵的出现让我不再去计算,要多少块泥土才能融合成一片陆地,亦或是两座孤岛之间要走过多少海里才能相遇。
我和葵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我总觉得已经是几个世纪。葵是一座城,我站在城外,踮着脚尖窥伺她的轮廓,低矮的生命高度在对未来的渴望中逐渐拉长。在夜以继日的期盼里,我幻想过与她再次相见的各种场景,在脑海中反复设计最正确的对白,再三思考再见时我该穿上哪一套衣服,搭配哪一双球鞋。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徒劳而已。再见本身就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夹杂着困顿与悲情,或许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与葵的第一次见面,成了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葵如同人间蒸发,给她发消息她不回,给她打电话她不接,仿佛她的出现与消失只是上帝对我开了一个玩笑。
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葵。
【猜想一】
游荡在世间的阿撒兹勒,以纯洁的外壳盛满污秽的灵魂,人前是天使,人后是魔鬼。
我从未想过葵有着这般令人恐惧的阴暗面。她对名利的渴求,被她故作清高的外表遮掩得严严实实。她用高超精湛的演技掩盖住她不为人知的肮脏,令我极度不齿。我看见的不是一个才华盖世的唱作人,而是一个骗人骗己的演员。
交往和独处原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两种方式,但社会这张网让独处变成了一种昂贵的清欢。如果不是那个难得独处的夜晚,可能我还会继续对葵心存幻想。我把她当成圣洁无比的南海蝴蝶,殊不知,她每挥动一次冰蓝色的巨型翅膀,掉下来成吨的鳞粉足以将人淹没窒息。
八月的亚热带季风暴雨,每年都会准时光临这座城市。突如其来的大雨侵袭着夜幕下的街区,愤怒的雨像脱缰的野马,把行人狼狈地赶回家。我因为忘记带伞,又不想弄湿衣服,一时半会儿只能被困在店里。空荡荡的玛格丽特小酒馆,只有我和空气相依为命,显得过于冷清。
闲得无聊,我打开那台最近淘来的旧收音机,拨弄好天线,随意调出某个频道,一个温柔甜美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亲爱的听众朋友,晚上好。感谢您继续收听我们的节目,现在是《先锋音乐》节目时间。欢迎您的到来,我是主持人妮可。今天给您推荐的是新锐独立唱作歌手葵的首张专辑《无相国》。整张专辑的词、曲、编曲、录音、混音、制作均由葵独立创作完成,其中《无相国》《暗绿壁画下的阴谋》《脱离原文》《银河之外的来信》等多首原创歌曲更是横扫各大榜单。她以细腻敏锐的歌词、迷幻朦胧的曲风、独树一帜的音乐创造力,在歌坛迅速崭露头角,短短时间内便囊获了多个音乐奖项最佳新人奖,受到了广大粉丝的热情追捧,以及众多音乐人的高度评价。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欣赏这首好听的歌曲《暗绿壁画下的阴谋》……”
我愣住了。脑袋被抽了真空似的,脆弱的神经被挤压得难受。苟延残喘的理智强迫我从裤兜迅速掏出手机,立刻搜索葵和她的专辑《无相国》。这个葵,果然是我见过的那个葵。只是经过专业团队的妆容造型,以及摄影和后期修图,她看上去更美了。美得那样陌生,那样可怕。《无相国》这张专辑里每一首歌的歌词,我一字不差地朗读了一遍。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字不差地背诵了一遍。和我当初给她的词稿相比,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葵拿走了我的词稿,写上了她的名字。
旧收音机完全不顾我崩坏的情绪,还在任性地播放《暗绿壁画下的阴谋》。时空仿佛穿梭回那个曾念念不忘的下午。玛格丽特小酒馆里,葵道貌岸然地坐在老风琴前,用邪恶迷人的背影弹奏出相同的歌曲。美好的事物跌落神坛只需要一瞬间,把堆叠的期望击打得支离破碎。亦或是美好的事物生来就是转瞬即逝的,譬如流星、昙花和誓言。
真相是用力撕掉伪装的结痂,露出溢血的皮肉,自带残忍属性。如果我说出真相,葵苦心孤诣打造出的人设会骤然崩塌,她只能收起她的假面,消失在公众的视野。而我,又能获得什么呢?葵和她背后的资本不会轻易放过我,我可能会收到律师函,被连带的官司缠身,更有甚者会被她的疯狂粉丝恶意围攻,不得安生。如果我没有说出真相,葵继续做她的当红唱作歌手,而我还是那个普通的小酒馆老板,什么也不会改变,就当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葵。只是我的胸口始终会憋着一股怨气,久久不肯挥散,却无处排解。这是一道非黑即白的选择题,要么对葵残忍,要么对自己残忍。
古斯塔夫·勒庞在《乌合之众》中写道,大众都活在假象里,他们追求的并不是真相,而是各种情绪抚慰,那些让他们感到平淡的真相,大家会一直充耳不闻。相反,那些能让大众产生美好幻想的传奇,却可以让大众疯狂和着迷。
在大众眼里,葵带着美丽与特别的诱人气息,以及惊世骇俗的才华,在音乐界横空出世,一时无两,拥趸众多,成就了现在的神话。而我,只是一介凡人,并非靠写词维生,那些词稿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小部分。我不想平淡到平庸的生活被外界打扰。况且以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完全无法与葵和她身后的力量相抗衡。若是我无情地打破大众眼中美好的幻想,迎接我的兴许是殉道者的命运。
我打开小酒馆的大门,拖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走进狂风暴雨中。让冰凉的雨水肆意淋湿头发和衣衫,冲刷滚烫的皮肤,尝试让激动的灵魂冷静下来。
就这样,我因肺炎大病了一场,伴着迷惑与疑虑,在医院住院部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多月。我原以为这已经是故事的结局,然而上帝并没有想要为此画上句点。
在我住院的那些日子里,一则关于葵的消息铺天盖地袭来。一个不出名的作曲人实名举报并向法院起诉,葵的专辑《无相国》剽窃了他的原创曲谱,还拿出了诸多致命的证据。葵的唱片公司为此做了大量公关工作,试图控制舆论导向。作曲人遭到了葵的疯狂粉丝的谩骂、威胁和人身攻击,一度崩溃到必须依靠精神类药物才能度日。好在正义偶尔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针对文娱领域的乱象,国家及时出台了最新法规,要求加大对违法劣迹艺人的处罚,这让葵和她背后的资本彻底败下阵来,他们最终受到了法律应有的惩罚。面对镜头,葵声泪俱下,鞠躬道歉,承认了剽窃行为,并提出愿意对受害者进行相应的赔偿。在长长的受害者名单里,葵亲口念出了我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葵再度消失了,在茫茫人海里只留下一片狼藉。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起诉葵的作曲人曾向媒体透露过他与葵的相识。葵在路上捡到他的钱包并主动归还,葵的美丽善良让他放松了警惕,与葵一起谈论音乐时放心地把未发表的曲谱交给葵,后来葵再也联系不上,直到他看见葵成了一位以音乐才华闻名的唱作人。
一样的桥段,一样的套路,一样的开场白,剧本未曾改变,只是受害者的人选发生了变化。美貌常常比酒更坏,它能使持有者和欣赏者双方都沉醉不醒。眼睛是会骗人的,究竟是表象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还是欲望与贪婪让我们迷失了内心?
病愈后,我又回到了玛格丽特小酒馆,继续做我的小老板。生活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小酒馆的生意还是老样子,不温不火,和我的心境一样平淡。
送走今晚的最后一桌客人,整个小酒馆只剩下我孑立的身影,与孤独成双。来到吧台,我给自己调制了一杯玛格丽特鸡尾酒,举起高脚杯,不知道谁在世界上的另一个小酒馆,此时正与我共饮。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舌尖上不再是厚重的苦涩和酸楚,取而代之的是清爽与甘甜。
【猜想二】
我是一阵风,你是一场梦。可是你忘了告诉我,没有做完的梦最痛。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中元节。和往年一样,我带着一大束白菊来到万重山公墓,给过世的亲人扫墓,慎终追远,敬祖尽孝。
坟墓是存放骨灰的地方,但也许真正需要坟墓的,反而是那些仍然活在世上的人心。人心是软弱的,充满了困惑和不安,会轻易瓦解崩溃。活着的人,需要一个心灵的寄托之所,祭拜着冰冷的坟墓,坚强地活下去。
祭扫完毕,正准备离开,我却发现50米开外的一个墓碑前,升腾起滚滚浓烟。远远望去,一个魁梧的黑衣男子在焚烧纸钱。
焚香烧纸不仅会造成严重的空气污染,还容易引发火灾,安全隐患极大。提倡文明祭祀已经很多年了,竟还有人不这样顾法令。虽然我不是个普度众生的大善人,但勉强还算得上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平日里最见不得这些没有公德心的所作所为。雨果在《九三年》中写道,普遍的道德是社会的基础,普遍的良心是法律的基础。公德心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底线,也是一个社会的灵魂。社会一旦缺失公德心,将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我自觉带着一身扑面而来的正气,快步走到烧纸钱的男子面前,准备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教育一番。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像一道打在头颅的霹雳,我如同一个还未满月的婴孩,骨头被震得粉碎。
男子焚烧的并不是纸钱,而是一张张被血浸染过的A4纸,不均匀地落满不再流动的暗红色。我一眼便认出了纸上模糊的字迹,那是当初我亲手交给葵的词稿。天空蓦地飞来一朵乌云,给阳光蒙上一层昏暗的阴影。强烈的不安和惊骇,让我的汗毛开始颤抖。在战栗的视线里,我看见一大束弥漫生机的白色玛格丽特花,安静地躺在男子身后的黑色花岗岩墓碑前。墓碑很新,新到让人误以为是一夜之间从土里生长出来的,上面嵌着一张黑白陶瓷照片。
我认识她,她的名字叫葵。
我看到一个可怕的数字。5月18日。这是刻在墓碑上的日期,也是我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到葵的时间。葵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天。
我脑子里的陀螺不停旋转往复,发出被撕咬抓挠的怒吼。一阵莫名的狂风袭来,头重脚轻的我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男子见状,将我一把扶起。
“你没事吧?”
“没……没事。”
“你认识葵吗?”
“不……不认识。”
“噢,我还以为你是葵的朋友,特意来看她。”
我不能说我认识葵,也不敢说我见过葵。只能用精湛的演技,把与葵的一切联系割裂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与生分。墓碑上葵的照片幽灵似的晃荡飘浮,支配着我的交叉神经逐渐走向崩溃,酸楚在鼻腔里泛滥成河,形成一场无情的洪涝灾害。我的眼睛里充斥着氤氲不开的水汽,无法丈量推算葵的突然离世是否和我有关系。
“这个女孩怎么这么年轻就没了啊?真令人遗憾。”
“她是出车祸走的。”
“车祸?”
“那天下午,一个司机因离婚心情低落,醉酒后开车,车速很快,撞上了正在过马路的葵。当时葵手里拿着一叠词稿,低下头看得很专注,以致于完全没有注意到路上的突发情况。葵就这样没了,她才25岁啊……”
“唉,节哀顺变,这真是一个让人悲伤的故事。那个醉驾司机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
“肇事司机撞到葵后,又撞上路边灯柱,当场死亡。可还有一个凶手没有遭到报应。”
“还有谁?”
“就是那个给葵词稿的人。是肇事司机和那些词稿一起要了葵的命。葵是个才华出众的女孩,热爱音乐,但这些手写词稿上的笔迹并不是她的。目前警察还在调查街上的监控,希望能早点找到那个把葵引向地狱的人。”
“找到那个人的话,你预备怎么办?按照法律来讲,那个人也不算犯法吧。”
“葵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可能轻易原谅夺走她生命的人?就算法律不能惩治他,我也要让他尝一尝失去最亲的人是什么滋味!”
男子的话毕,我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坐立难安,像是要各自离家出走,瞬间分崩离析。可我必须强装镇定,不能让他发现我就是那个给葵词稿的人。我的良心在痛骂我的卑鄙,受害者家属有资格和权利知道全部真相。虽说我并没有造成葵的直接死亡,但我的词稿却成了间接害死葵的利器。于情于理,我的愧疚只能有增无减。可我实在缺乏说出真相的勇气,看着男子愤怒的拳头上暴起的青筋,我不知道我脆弱的身板能挨得住几拳。我在道德和懦弱之间反复横跳,像个滑稽又可怜的小丑,始终无法痛快地决断。只能屏住呼吸,掩藏瑟瑟发抖的躯壳,以免被看穿。
男子凝视着墓碑上葵的照片,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纠结与难堪。我分明看见他泛潮的眼睛,里面是一大片暴风雨后浑浊的盐湖,风一吹,巨浪滔天。
我赶紧以“还有点事”为由头,仓皇逃走了。“还有点事”听起来有些敷衍,但作为人类社会交往学中不可替代的一环,这是一个万能的脱身理由,放之四海而皆好用。
我拼命奔跑,试着用速度来忘却烦忧。然而耳边的风却愈加清晰深刻。道路两旁的垂柳不断倒退,如同倒流的时光。脑海里葵的脸渐渐褪色,和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慢慢重叠,最后合为一体,冲我露出一抹阴森诡异的笑。在这个炎热的季节,我打了个寒战。
不知不觉,我的身体已经跑到拥挤的十字路口。川流不息的汽车,熙熙攘攘的人潮。奇怪的是,来往的汽车不下百辆,却只有两种颜色,非黑即白。仔细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行人,低头看手机的人、提公文包的人、戴耳机的人、推婴儿车的人、抱花盆的人……所有人的脸孔都一模一样,他们都长着葵的脸。
我从混沌中惊醒,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我站在十字路口,人群擦过身旁,遽然间不知往哪边走,是随着人流一同前行,还是就停留在这路口。迷茫间,我在马路中央再一次看到了葵。她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词稿,埋下头,认真地边走边看,长长的黑发垂遮蔽了余光的所有方向。人行道上的绿灯已经熄灭,闪烁着醒目的红灯,只有她一个人全然不知。此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而来,像一只横冲直撞的猎豹,丝毫没有刹车的意思。
“葵,小心!”
我声嘶力竭地朝葵呼喊,可她似乎没有听见。眼看着轿车离葵越来越近,我来不及周密思考,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马路中央,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把推开葵。
世界突然被按下暂停键,静止了。猛烈的碰撞声、刺耳的刹车声、路人的尖叫声,我统统都听不见了。
我躺在温热的血泊中,眼皮越发沉重,似乎下一秒就要永远地睡着,再也不会醒来。在眼帘即将彻底合上的那一刻,我依稀看见,葵面无表情地朝我走来,她的眼神冰冷阴郁、沉默而空洞,她弯下腰,在我身旁轻轻放下一枝玛格丽特花,转身离开了。
【猜想三】
“感谢生命里能有这样一件事让我如此固执,以至于我可以清醒地告诉自己,我还活着,并没有死去。”
5月18日下午,面对这档音乐电视节目的专访,我在镜头前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可一旦逃离镁光灯的照射范围,内心其实一直存在着一种潜在的恐慌。
在外界眼中,我是一个痴爱音乐、颇有才华的作词人,写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但我清楚地知道,不想成为诗人、斗士或思想家的作词人,注定不是一位好的音乐家。我只是把对音乐的假装喜爱当做孤注一掷的寻人启事。背后的目的是寻找一个女孩,这一找,就是十年。
她的名字叫葵。
“度川老师,有人认为您的词过分注重意象,有故弄玄虚的嫌疑。对此,您怎么看待呢?”
“在创作中,如果过度在意他人的感官,容易令创作者迷失于虚幻的声浪中,远离最初设定的方向,从而失去对作品有意识的自我保护与客观控制之间的平衡。”
面对镜头,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故意把一些简单的话说得晦涩难懂,以标榜自我的高深,显得与众不同。人一旦出名了,不论说什么,都像是通往成功的圣经。然而,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任何一种可以复制的成功。
“关于灵感这个问题,您怎么看呢?”
“巴尔扎克说过,灵感是天才的女神,她并不步履蹒跚地走过,而是在空中像乌鸦那么警觉地飞过的,她没有什么羽毛给诗人抓住,她的头是一团烈火,她溜得快,像那些白里带红的鹤,教猎人见了无可奈何。我很赞同他的说法,但我还有另一种理解。”
“那是什么呢?”
“灵感是自己给自己制造潜意识。”
“这倒是一个有趣的见解。”
我的脑子里倏地泛起那个在记忆中不曾模糊的面容。如果不是葵的出现,我到现在还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酒馆老板。是葵把我带进了音乐这片未知的新大陆,可我却再也找不到她了。我一直在保持当初她遇见时的我,那个矛盾、苦闷、茫然和决绝的我,那个在稚嫩的沧桑中保持尊严的我,那个给了绝望清晰希望的我,那个葵欣赏的我。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把她从某个神秘的地方引诱出来。可我一直未能如愿。葵宛如转瞬即逝的泡沫,再也没有出现。
“度川老师,受到您的一名乐迷委托,我们节目有一个特殊的拆礼物环节,请您配合一下,好吗?”
“谢谢乐迷们的支持。”
我朝着镜头双手合十鞠躬致谢,接过主持人手中精美的礼物盒。一层层拆开严实的包装,赫然躺着一个晶体硅材质的透明读取盘。
“这是?”
“看看就知道了。”
主持人脸上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导播读取盘打开,弹出一道光幕,让光速摄像机对准我的脸,以便捕捉到我的面部表情特写。带着对未知的恐惧,这个读取盘仿佛是潘多拉盒子,里面装满人世间的邪恶,化身为面目可憎的恶魔,向我扑来。
光幕上清楚地显示出一段监控视频。画面中,在一家名叫神奇礼物店的商店里,一个身形样貌和我极为相似的男子走了进来,但我完全不记得曾光顾过这样一家店铺。看见男子进门,身着墨绿色长裙的店主热情地与之交谈。
“度川老师,久仰大名。您的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您需要点什么呢?”
“我需要一个给过去的我予以灵感与鼓励的缪斯女神,否则我无法成为现在的我。”
“您对人工智能AI虚拟角色的形象设定有什么要求吗?”
“没什么要求。”
“没什么要求就是最高的要求。”
“那就特别一点吧。”
“收货地址呢?”
“老街的玛格丽特小酒馆。”
“收货时间呢?”
“就定在十年前的5月18日吧。”
“好的,小店一定包您满意。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设定角色的名字叫什么呢?”
男子随手指了指店里那堵向南的墙,上面挂着一幅梵高的《向日葵》临摹画:“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干脆就叫葵吧。”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主持人带着迷之微笑,看着脸上堆满茫然和错愕的我。
“度川老师,这是您的一位乐迷通过飞门投递到节目组的,说是要给您一个惊喜。”
“这……这是从哪儿寄来的?”
“寄件人的地址上写着未来影像馆。”
“那寄件人是谁?”
“写着度川老师您的名字呢。”
我的大脑似乎被注射进了一针凝固剂,目光呆滞地看着主持人衣服上的图案,恍惚间觉得它们并非是停留在纤维上的静物,而是有生命的、流动的。
我一时无法接受葵只是一个人工智能AI虚拟角色,毕竟她那样真实地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带我见过黑暗中的彩虹,让我为她着迷了整整十年。十年并不算短,对于一条狗来说,可能就是一辈子。对于一个人而言,也至少是平均寿命的七分之一。这种感觉就像我有一个特别信任的朋友,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了他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度川老师,接下来我们要换一个外景拍摄地,请您配合一下。”
“好吧。”
“去哪儿呢?”
“到了您就知道了。”
怀抱着疑惑,我跟着节目组走出摄影棚,坐上悬浮磁汽车,很快便到了超时代科技广场,停靠在一家名为神奇礼物店的商铺门口。一台光速摄像机一路在自动跟拍。
“这不是读取盘视频里的那家店吗?”
“对呀。请您和我们一同进去。”
我满腹狐疑,迎门而进。身着墨绿色长裙的店主见状,快步走来殷勤招呼。
“度川老师,久仰大名。您的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您需要点什么呢?”
“我需要一个十年前遇见的人工智能AI虚拟角色。她是我的缪斯女神,我想再见到她。”
说完,我朝摄影师、导播、主持人看了看,生怕这一切是节目组的恶搞,想拍到我的狼狈和不堪。但他们却纷纷向我投来肯定的目光,这让我更加疑惑。
“您对人工智能AI虚拟角色的形象设定有什么要求吗?”
“特别一点。”
“要多特别呢?”
“偏冷的面部骨骼,凌厉的五官,琥珀色的瞳仁,长长的黑发,苍白的肤色,牛血色的口红,杂芜的衣裙纹案,对音乐的痴迷。”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向店主描绘出我记忆中葵的模样。
“您看看,是不是这样?”
店主轻轻滑动手指,打开空气显示屏,上面出现了一张久违的脸。我能准确地辨认出来,这是葵的脸。
在看到这张脸的那一刻,对葵累积了十年的想念,如倾盆的暴雨席卷而来,让我忽然之间接受了葵只是一个人工智能AI虚拟角色的设定。
“人工智能之父”艾伦·图灵说过,如果人工智能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人类,就说明人工智能已经具有高度智慧了。人类自以为独有的情感,其实并没比智能机器的情感高级到哪里去。人类被荷尔蒙驱使、被神经元驱使操控,让我们自以为有感情、有情绪、有欲望,并以此来区别人工智能。可当虚拟世界越来越真实,以致能够占据人类的情感体验时,我已经不在乎她没有心跳的事实。
“就是她!能不能让我马上见到她?”
“当然可以。”
店主的回答,让我激动得每一个毛孔都在放肆地跳动着欢畅。过往如同遗失的篇章,现在已无法阅读,却总有人记得细枝末节。我一直牢牢记住过去,不让过去都过去,不想变成一个只拥有苍白色记忆的人。
“好的,小店一定包您满意。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设定角色的名字叫什么呢?”
“葵。她的名字叫葵。”
“好的,请您稍等一分钟。”
一分钟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伴随着茧型机器发出尖锐的轰鸣,这一分钟被拉得无比漫长,如同历经了几个时代的更迭,我在等待中饱受期盼的煎熬。就像喝下一大杯冰水,再用心血慢慢流成热泪。默念完倒数计时,茧型机器的舱门终于打开。
是葵。她漆黑的长发上戴着一朵洁白的玛格丽特花,向我走来。
“度川,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是啊,为了再见,我等待了十年。”
在节目组所有人祝福的鼓掌声中,我和葵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一刻,我能明显能感觉到葵与我同频共振的脉搏,温暖而真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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