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散步之人,都有自己的树。

慢走慢爱

作者/黎戈


 

据说,人世间的关系,往往有两种走向:如风,或是如果。而我和文学,却是两者兼有:文学既是我精神的新鲜空气,让我呼吸其中,享受游弋云间的快乐,又是我立足的地面,和日常生活血肉难分,结出时间的果实。这关系的双重性,演变出我和文学的相处方式:文学即生活,不舍对具体的热爱,并在其中一再追问生命的真谛。

黎戈

 

我喜欢散步,每天,我都要长时间地慢走。散步确实是我每日读书用脑之余必做的事情。去年,读到这本写散步的《晴日木屐》,当然也就心仪。这本书隶属于“慢读”文丛,永井虽然以小说成名,而我却更喜欢这个作家的散文笔记。

日本人的人际中,有点清冷的疏离,但是对草、木、鱼、虫倒是有种“淡爱”,属于“手边的乐趣”。之前非常喜欢的一本书《东京昆虫物语》就是泉麻人在散步途中随记他看到的小虫子,又有一本日本人林将之写的《叶问》,是按照叶子的颜色、外形、大小来识别树木,文字清新有致,手绘插画也很可爱。书的篇首就说“如果知道身边树木的名字,散步或上下班将会变得快乐无比”——作为在都市长大的人,我觉得这种“附近”的气质,离日常生活不远,出没心灵闲地的闲趣,又没有远到隐居深山的绝尘,较为亲切和易操作。翻着书,一个意象在脑海里慢慢盛开:木屐的低、落地和缓行。

 

永井荷风常常在工作之余,手执黑伞,趿屐独行,他既非奔向都市景观,也不是流连江户古迹,不过是信步所至,随兴闲逛。东京对他,就像京都之于寿岳章子,是永井荷风个人的成长史,生活渗透到了城市的版图中,并将其记录。他自己说:“昨日之深渊,今日之浅谈,拙著将其存照。”1915年写这本书时永井荷风已经开始慨叹东京的日式风格,比如庙宇和松柏搭配的古雅美感已经被西洋建筑篡改,而在二十一世纪的今日中国,吾辈亦常常有此感。

 

他不喜欢热闹的街区,倒更喜欢日光薄暗的小巷和闲地野景。此君总会写到散步途中路遇的树木和花草,他能记住神田小川町马路上穿过香烟店的大银杏树,也知道哪家有一棵椎树,这树自打他上中学时就有了——树让老房子的感觉呼之欲出,这是记忆的体温。

 

爱散步之人,都有自己的树,我那棵是株奇美的银杏树,长在我家邻近的居民区里,傍路临河,周围是一片破败的违建棚户。一年有三个季节,它都平淡无奇,但是到了秋天——哇,那个璀璨!我时常觉得它有一颗隐士的心,不求闻达,安守贫土。另外一个隐士是棵榆叶梅,除了春天开满绚丽的紫花以外,其他季节简直就是一盘丑陋的虬曲。像是一个密约,每年到了季节,脑子里就会安排这些树的档期。忍不住要跑去看它们。比起表达过度的花来,我更喜欢秘而不宣的树,它的缓慢稳静。“锯嘴葫芦”是个多么性感的词啊,一条涂蜜的舌头,其实没有回甘。小说里我最爱的人物也是哑巴辛格这类的。

他喜欢闲地,因为闲地是杂草的花园,他肯定是细细地看过每一丛杂草,才看到“蚊帐钩草”的穗子如绸缎般细巧;“赤豆饭草”薄红的花朵很温暖;“车前草”的花瓣清爽苍白;“繁缕”比沙子更细白。又有一个英国博物学作家理查德·梅比,对各类杂草都深怀兴趣,在自己园子里种了各种野草,有三叶草、小鼻花、旋花和车前草及蒲公英。他甚至为杂草还写了一本厚厚的《杂草的故事》!因为他纵容杂草自然生长还被邻居投诉,在西方,不能维持自家屋前草坪整洁是要受罚的。而博物学家只能贯彻梭罗的精神,梭罗曾经在辛辛苦苦为豆类除草一个夏天之后恍然觉悟:上帝安排了稗草的丰收,难道不是因为它们的果实是鸟类的粮食?以后他不再种豆除草了。

 

我特别喜欢日本文学里这种罗列植物名字的段落,又比如《造园的人》里室生犀星写花篱和竹篱,常见的篱笆有落霜红耳篱、小木条篱、木贼篱、枸橘篱、黄莺篱、草编墙、方孔竹篱……日式篱笆多用自然生长的草木为名。然后我就一个个跑去查了:落霜红就是小叶冬青,冬天会噼里啪啦地掉红果子,有趣;木贼篱是木贼草;黄莺篱是由大叶钓樟的细枝编织而成,墙顶还向上伸出一节细枝……我也爱逛淘宝网的花木铺子,那些花名一字排开的时候,作为文字控,顿时眼前缤纷起来!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