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驾驶城市爱情故事
作者/
故事一:爱情算法
刘霄亮已经在咖啡馆坐了一个小时了,许榛还没来。咖啡馆临近十字路口,是观赏街景的最佳地点,客人这会儿已经排起了长龙,使得他不好意思再占着露天位了。两个提着旧皮箱的犹太人几步上了人行道,见他起身离开,还礼貌地向他摘帽点头。马路上乌泱泱的,刘霄亮刚走到路口,一个黄包车夫吆喝着从他面前穿行过去。隔着两米远的地方,一辆有轨电车摇摇晃晃地过来了,穿着旗袍的女大学生眼看要赶不上电车了,路人们兴奋地吆喝着帮忙追车。
刘霄亮正问一个巡逻的警察出口在哪儿,说话声被一阵欢呼迅速覆盖过去了。随着广播里的人声高喊:“市民们,抗战胜利了!欢迎来到新时代!”一群由三轮车、电动车、代步平衡车,以及五颜六色的自行车集结成的大型车队鱼贯而入,步行的上班族、开残疾车拉客的爷叔、穿着荧光背心的交警也纷纷亮相,整片马路变成了一个时空混乱的滑稽游行。
同时,1945年的法租界景观渐渐淡化,叠加上了2010年世博会期间的车水马龙。可见这是一面正在播放AR修复影像的曲面屏幕。画面逐渐淡到透明,导览员指着玻璃墙外开阔的城市风光,说修复影像中的种种画面,就是现在商城所在的位置。AR影像试图和屏幕外的现实虚实重叠,但已经重合不起来了,同一个地点已经没有一样对照物。从这个意义上说,1945与2010可以归属于同一个时代——无人驾驶城市到来前的土地时代。
如今地面的百分之六十被无人驾驶车道占据。没有一个行人,因为人行道已经从地面挪到天上,变成了错综复杂,复道行空的天桥。江浙沪地区如今已经没有少于七十层楼的楼宇了,一栋栋高楼就像踩高跷的巨人,唯恐在湍急的车流中被冲走,挨近杵着,生长出相互连接的桥廊平台作臂膀相互扶持。曾经长在地上的草坪,粉碎成了从天桥上悬挂而下的花环瀑布;还有像舰船一样成片漂浮在半空的树林。
刘霄亮好不容易挤出了展览出口,走上了一座天桥,终于返回了井然有序的2045年。展览明明叫作“抗战胜利100周年影像修复展”,走进去才发现这分明已经成了复古嘉年华。显然比起历史,人们对活色生香的旧时代本身更感兴趣……
一百年后的人类并没有憎恨大地,只是地表为庞大的无人驾驶系统让步,不会再有任何不可控的变量。从高空俯视地面,每一辆车子的转弯、减速或变道都在绝对精确的算法之中,就像是一场永不停歇的华容道。
或许土地从来没有固定的概念。两百年前的上海,还是未开埠的小渔村,人们以为那里就是一成不变的芦苇荡和泥塘。后来渔村变成了殖民地城市,土地被压平,铺上了文明世界的沥青和电车轨道。2035年以后诞生的孩子,正好出生在新一轮城市化更迭的时候,被称为“在土地上生活过的最后一代”,从他们记事起,土地便是在空中的平台廊桥。现在城市里很少有人得恐高症,考驾照的那代老人,如今都习惯在80层楼的玻璃栈道上聊天遛狗;有的路段被造成封闭的圆筒形,是年轻人在玩滑板的广场;就连松鼠也习惯把钢筋当做攀爬的树枝。
上海市区还以静安区、宝山区、浦东区等等的老区域名来划分,但已经没有实际功用。深刻在老市民记忆中的路名已经废弃,被挪进了展览景观里。每栋楼都有具体编号,代替了传统道路作为定位。
刘霄亮又恼火地给许榛发消息,他连展览都逛完了!她居然还没到?还能迟到多久?!许榛迟迟没回他消息。
一眼望见商场对面的居民楼群,那些过于狭长的阳台上种满了绿植,像是一整排用力向空中伸出的绿色舌头,也像他此时伸长的脑袋。他努力在天桥外的车流里寻找着什么,心想许榛或许就在哪一辆车里……
这时一辆驶向商城的车辆缓速靠向E车道,后方车辆自动降速,和前车空出最短的安全变道距离;车子接着平滑地转弯驶入楼底下的停车库。
那辆车是从C车道过来的,里头坐的一定不是许榛,许榛只会走D档以下的低速车道。低速车道就像是被堵塞的城市血管,到了早晚出行高峰的时候,速度还要下降。当然被挤压的空间不会消失,会在其他地方释放出来。C、B档车道显然空闲多了,车子保持前后半米距离,匀速地湍急前行。而A车道和超A车道则置于空中,车辆时不时像子弹一样穿梭过去。造价和通行费最高的磁悬浮车道,却也是最清闲的,一天里跑过的车子数量只有一百多辆。
许榛回消息了,刘霄亮看了一眼手机,脱口而出一句“操——”,又忙捂住了嘴。刘霄亮自从做了小学老师后就有了不能随心所欲说脏话的职业病,但还是忍不住骂了出来。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到?!等她到了,演出早已经开始了!问她到底在哪里,要她发行程截图来,许榛只回复说赶巧遇上这周交通价格调整,她能有什么办法?
从这周开始,又有两条新建的E、F车道通车了,横跨市南市北,专家预测可以缓解20%的交通拥堵。但因此这周末出游旅行的市民似乎格外多,E、F档车道反而更堵了。
刘霄亮收到消息后,恼火地打开订车系统,看了一眼最新的上海无人驾驶系统价格表:
低度档:F档车,时速10公里/小时,价格为40元起步费+10元/公里,E档车时速15公里/小时,60元起步费+20元/公里。D档车时速30公里/小时,100元起步费+35元/公里。(2045年,100元差不多是一杯咖啡的价格。)
中速档:C档车时速70公里/小时,300元起步费+50元/公里。(从B档开始,因为和高速相对应的高昂造价和维护成本,车速和价格的区间差距变得极大。)B档车时速100公里/小时,500元起步费+70元/公里。
高速档:A档车时速300公里/小时,1200元起步费+100元/公里;超A档车时速600公里/小时,2000元起步费+150元/公里。
可是交通价格调整是开脱理由吗?打开订车系统就能看到抵达剧院的预估时间,早做安排还至于迟到这么久?刘霄亮只觉得更加恼火。
他的一通生气抱怨不耐烦最终在心里自行消化了,毕竟他和许榛已经一个月没见面了。两人的怨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使得他最近频繁地想起了芊彗,尽管他也觉得,不应该在一个女人这边受了伤,就立刻想起另一个的好……
没有变心,没有出轨,没有谁打了谁的脸,没有谁伤了谁的心……要说他两年前和芊彗分手的原因,没有一个准确的缘由,只能说“缘分到了”。分手和结婚一样,也讲缘分。
他们是标准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十六年前,上海大刀阔斧进行无人驾驶城市改造的时候,他们搬进了同一片新式小区,在同一栋楼里做了邻居,在同一所中学上初高中,上了不同的大学后暂时分开,毕业后又立刻待在了一块儿。
刘霄亮一度相信,他们一刻都不曾分离是因为爱情的引力,但回想起来,从青春期到成年,他俩的活动范围都没有离开过这栋楼。
刘霄亮毕业后在家门口的新境镇附属小学做了语文老师。芊彗也在离家只有四座天桥距离的公司上班。甚至他们同居后,租的房子就在芊彗家的楼上。他们每天下班后都会相约在A区5号楼40层的天桥碰面,一起回家,就像小时候一起放学那样……他们再走过四座天桥就到了C区22号楼,进楼后几步就到了电梯,下到35层的社区食堂吃饭,25层的健身房里一起跑步,以及24层的便利店里买第二天的早饭。至于周末的娱乐活动,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坐电梯到顶楼天台的小花园散会儿步,天黑了步行下楼到70层的酒吧喝一小杯,然后进电梯,出电梯,开门,回家,关门。
有一天,他们在等电梯时闲聊了几句,无意间被旁人听了去。一个阿姨诧异地大声说道:“啊?原来你们两个还没有结婚?”十几个等电梯看手机的人,此时都木讷地抬起头,用一致的诧异表情看着他们,异口同声道:“啊?原来你们两个还没有结婚?”
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自此像诅咒一样挥之不去……回家后,刘霄亮看着芊彗穿着起球的睡衣睡裤,面无表情地抱着平板卧躺在沙发里打游戏,才发现青梅和竹马早就被搁在角落里积了灰,发了霉。夜里,他们在睡觉前一起刷牙,刘霄亮看着镜子里的人,惊悚地发现他们的表情和体态已经变得如此相似,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虽说情侣之间都会有夫妻相,但这也太像了!也许是这个原因,他们性生活的频率也越来越低。
说什么一生只爱一个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刘霄亮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忘了这乏善可陈的生活之外还有那么多的可能性……
那天关了灯后,刘霄亮面朝上躺在床上,假装不经意地说道:“昨天我上课的时候和孩子们一起看世界地图,我才发现上海的面积这么大,比欧洲的一些国家都要大。”“嗯?”“我在想,我们一辈子都呆在新境镇这个地方,就好像古代裹了小脚的女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村口……”“什么意思?”刘霄亮叹了口气后,说道:“我们很久没有去旅行了?你想不想去外地散散心?”“我不喜欢旅游。坐车这么贵。”“周末去上海周边也可以。”“我周末就想躺在家里。去外地坐车这么贵。”“就出去一天呢?”“行吧……别去太远的地方,坐车这么贵。”
他们候着十二点准点,抢到了一个旅游平台的“南京一日游套餐”。套餐最大的优惠是包含了免费的A档车券。套餐一上线就被抢光,手慢无。
周六,他们一点从公寓楼底下的停车库出发,半个小时后到了南京,又过两分钟到了第一个景点瞻园门口,花了半个多小时参观完毕,又在夫子庙走马观花二十多分钟,坐船在秦淮河上游了十分钟,之后再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按照套餐的安排还要去南京城墙的,但是时间已经耽误。最后他们只在大屠杀纪念馆里呆了一分钟,内容是一点都来不及看了,在入口处抓了赠品帆布袋后直向出口冲刺……接他们的车子已经在等候区停靠了。他们必须在三点钟前抵达那家叫“秦淮先生”的南京餐厅吃晚饭了,因为他们必须在五点钟坐上回上海的车,过时一秒钟都无法激活回程的A档车券。
桌上的金陵菜个个好看,名字也个个好听,个个伟岸;美玲鸽子蛋、少帅坛子肉、鲁迅金腿……可他们俩一点都吃不下去。下午三点半,吃下午茶都嫌早的时间就吃了晚饭。再加上这一天下来的城市观光争分夺秒,弄得他们疲惫不堪。
刘霄亮才看清帆布袋上的印画是南京地标。他忽然有点恍惚,要不是因为这个帆布袋,他差点都忘了自己现在身处另一个城市。反正出了停车库电梯就钻进车里,跨出车门又直接踩进了电梯。至于风景,从车窗看出去,没有人行道的城市都长得一模一样。
服务员上完最后一道菜后,轻描淡写地说道:“提醒一下,你们消费未满10000元,所以回程无法享用套餐内的A档高速券。”
一直顾不上聊天的两人,此刻异口同声喊道:“什么?!”“这不是欺骗消费者吗?”“我们才两个人,怎么可能消费满一万?”
“对不起,这就是写在服务条款里的。如果你们有异议……”
来不及争论了!刘霄亮一扯椅背上的外套,直接撂倒了椅子。周末江浙沪市民的出行率本来就高。再晚点走,走低速档车道恐怕要排队。他不能太晚回去,还有学生作业没批改完呢!
他们心疼这一桌菜,服务员立刻说道:“不用等打包了。在套餐页面里选择剩菜送到家服务,填写具体地址和时间,最快一个小时,打包剩菜会送到上海。”两人再次异口同声:“运费呢?”“我们餐厅刚刚推出江浙沪外卖闪送活动。还在免运费阶段!”
他们急走出餐厅,挤过人头济济的空中人行道,往电梯赶去。刘霄亮忙着操作手机叫车,果然C档车的排位已经到了半个小时后。打车系统根据六点到上海的时间设置,推荐了一组C档+B档的组合,已经是系统计算出的最省钱组合,但车费也高达三千多元。
等他们到家的时候,打包的菜已经被送到了。菜是从A车道送过来的,比人都快了一个小时,还是隔壁邻居听到外卖派送机的鸣响,开门替他们取了外卖包裹。
这晚,他们捧着打包盒,就像往常的周天晚上一样,趴开腿坐在草编团蒲上,围着茶几吃完了剩菜。芊彗抱怨道:“所以说干嘛花钱找罪受,就不该去南京一日游……”
这趟旅行非但没给他们死水无澜的生活激起一点涟漪,还彻底消磨完了刘霄亮的最后一点耐心。他鼓足勇气,主动提出分手两年,两年里绝不见面,各自和新的人去恋爱。如果两年后他们都没有找到更有趣的人,就在三十岁结婚。他以为芊彗会难过一场,但并没有,她一句话都没说,那双无情的眼眸像不锈钢弹子珠慢慢滑到眼梢,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然后又照旧打开手机看电影下饭,只是音量比往常要高一些。
他们达成了这个约定,在天桥三岔口分手告别……自此两年,他们还真的再也没联系过一回!
刘霄亮从来是个谨慎的人,他父母当年就是在手机软件上相识相恋的,到了他反而觉得尴尬。刘霄亮特地把距离设置得远一些,以免不小心撞上了住在附近的学生家长。据说网恋和打麻将一样,新手的运气总是格外好,他不多久就遇到了一个合适的对象。刘霄亮认识了许榛,从此打开了新生活的大门。
许榛是个极有生活情趣的女孩,和她在一起永远不会无聊。她的周末活动安排得滴水不漏,无论健身跳舞打篮球,她都是全能型选手。许榛还是音乐剧爱好者,自学了声乐,水平还相当高,常和几个票友在一个音乐剧主题酒吧里免费驻唱。许榛上台时,浑身的亮片都在镁光灯下扑棱……刘霄亮坐在台下,总有些自惭形秽,担心总有一天,他这座小庙装不下这样活力四射的女人。
他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许榛跳槽到了松江区的一家酒店工作后,直接退租住进了员工宿舍里,而刘霄亮还待在宝山区。两人住在上海的两端,想要约个会,喝个酒,上个床,得跋山涉水跨越整个上海。
小学青年教师两袖清风,许榛挣的钱是他的两倍多,但就算这样,她也不愿坐D档以上的快车去宝山区,依旧每回都走E档,单程就要三个半小时。刘霄亮一开门见她,还来不及亲热,许榛就像个散架的木偶扑倒床上。三番两次下来,许榛因为坐车时间太长引发了腰肌劳损。刘霄亮也不知道她是真坐不了车,还是找借口省交通费。
许榛有一条重要的人生原则,就是在实现“速度自由”前,绝不会坐D档以上的车,要把钱省下来干更有用的事,哪怕买股票亏损了,也好过消耗在交通费上。
许榛搬去松江后,社交范围也随之平移。生活依然丰富多彩,健身唱歌跳舞一样不落下,但一切活动地点绝对不能跨区域,路程再远也必须在D档车四十分钟可达的范围内。酒吧驻唱她不去了,昔日的朋友们也疏于见面了,音乐剧她也不去看了,因为几个大剧院实在太远,坐车时间是看戏的两倍。尽管剧院常会给交通补贴,比如买一楼的戏票赠送C档车七折优惠码,但也休想让许榛花这个冤枉钱上快速车道。音乐剧票友圈如今分为两派,还互相吵得厉害,现场派常常嘲笑直播派说不进剧院看戏的都不是真粉丝。大乐队被压缩到屏幕上还能有现场感吗?而许榛总说,“没事啦……习惯了就好,最后的感觉其实和现场是差不多的……”。专门直播戏剧演出的放映厅又在她家楼上开了连锁店。
许榛有一条人生箴言——“最简单的获利方法,就是原地不动!”
刘霄亮也只能替她省钱,之后都是他坐车去她那儿。工作日可以不在一起,但至少周末得一起过,在一张床上睡,要不然两人同在上海都处成了异地恋。每周一早上,刘霄亮都要坐B档车回宝山,可怜巴巴的奖金都花在了通勤上,毕竟他既是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周一早上万万不敢迟到的。
后来许榛要出差去厦门新开的酒店开荒,两周才能回一趟上海。夜深人静的时候,异地的情侣难免寂寞难耐。缱绻情话说到词穷时,许榛教会了刘霄亮在视频电话里隔空做爱,刘霄亮起初觉得别扭,这不就是父母辈流行过的语音文爱?许榛还是用那句话劝他说,“没事啦……习惯了就好,最后的感觉其实是差不多的。”
刘霄亮渐渐发现,他们的恋爱就像一个不断被抽干空气的压缩袋,最后只凝缩到了一张床的大小。许榛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渐渐就没有别的什么爱好了,他一来,就光拉着他进行体力运动,聊天吃饭都不下床。难不成他周末上她那儿去,就只是为了干那件事的?许榛又照旧劝他,好啦,没事啦……不要那样想,她反正不介意。他好不容易穿越上海市区来一趟,直奔主题也没什么不好的。出门吃饭喝酒玩乐什么的,在工作日就能各自干各自的。要出门看电影就更浪费了,坐车来的三个小时里,还不够看个两三部的?
他们就这么精打细算地恋爱,终于在一个月前,许榛和他视频时露了马脚。许榛的手机卡壳,刘霄亮才发现她身后的背景他妈的就是松江的家!
两人一边穿衣服一边吵开了。许榛终于承认,她根本就没去厦门开荒,一直都待在上海,每次视频时的房间背景都是事先准备好的3D仿真AR滤镜。但许榛三指举天发誓,她绝对没有出轨,也不是为了分手在和他打消耗战,绝对没有!天地可鉴!她真的只是替刘霄亮心疼钱。
她说每周一的早上,一睁眼就看到刘霄亮背对着她,拿着手机订车,食指小鸡啄米似地点着拼车人数旁的加减号;减少拼车人数也缩短不了多少时间,增加拼车人数也就省个几十块的小钱;价格下的一行字提醒——已经是系统根据您的目的地和时间,配置出的性价比最优选。她说她听见刘霄亮似有若无地叹气,忽然觉得被窝里赤条条的身体顿时僵冷,连早上再温存一会儿的兴致也没有了。“虽然你坐B档车没花我的钱,但我更心疼,就只是为了周天晚上抱在一起睡觉,周一早上能一起起床。无非就是为了干那件事,至于这么金贵?”
两人冷战了半个月,刘霄亮逐渐相信他是真冤枉了许榛,冷静下来后,决定请许榛看一场音乐剧,借此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还买了一楼中间排位置最好的票。
此刻,刘霄亮又看了一眼时间,离音乐剧开演只有半个小时了。他觉得许榛是不会来了……越想越恼,打了电话过去,音乐剧的票是他买的,特地选了她喜欢的剧目。结果她还是连上剧院的交通费都不肯花,她就不能难得奢侈一点,坐一趟C档车吗?!就算她要省钱坐E档车磨叽过来,那也得舍得请假早点下班不是吗?!
“可是你是知道我的。我在实现‘速度自由’前不能在交通上费钱!这是我的原则呀。”电话那头,许榛委屈巴巴地说。刘霄亮愤怒道:“如果你实在来不了就算了,我趁现在还能把票转卖了。”许榛快乐地回应:“这样也好,你明天来我家吧?”
刘霄亮看着暗下的手机屏幕愣了半天。许榛是不是真的爱他?什么原则不原则的,如果她爱他,就该愿意为他花钱坐车不是吗?如果他们真的相爱,和情人见面拥抱的渴望还战胜不了交通费?他想起这学期教过的古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她就这么心疼交通费?他又想起给五年级上课讲过“菊花之约”的故事——范臣卿忘记赴约,想起的时候已经迟了,想到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鬼可以,于是拔剑抹了脖子,做鬼都要赴约,她就这么心疼交通费?!就此打住,刘霄亮不许自己再怨念了,就像是把刚反上来的一股胃酸给咽了回去。还不赶紧把票转卖了,他还能挣点回家的交通费!
他刚把票挂到网上,立刻有网友来问。但是离开演只有半个小时了,票不好卖,每过去一分钟就贬值得厉害,他正谈判价格时,忽然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的心一咯噔,好久不见……竟然是芊彗的消息:“我看到你刚刚发的,票还在吗?”“在。”“我原价买,现在就过来。”“几个人?”“我和你两个人,可以吗?这台音乐剧我正好想看。”“你赶不过来了。就要开场了。”“赶得上,我刚好就在剧院楼下的商城里。你现在就上剧院门口的检票处等我。”“好。”
等刘霄亮走出电梯的时候,芊彗已经等在检票口了。他们坐进剧院时刚打场铃,时间正好。刘霄亮看着芊彗的侧脸,她和两年前比,一点都没变,依旧是那双细长又无情的眼睛,恹恹寡淡的表情。
刘霄亮问:“这么巧,刚好在附近?”“没在附近,我刚刚在家。”“什么?那你怎么这么快过来了?”“我走A档过来的。”芊彗漫不经心地说着,抬手摘下脑门后的大发夹,“刚才出门着急……都忘了梳头了。”刘霄亮浑身一个凛冽,几乎从座椅上弹起来,“你走A档过来的费用都可以买三张戏票了!”
芊彗波澜不惊地瞟了他一眼。刘霄亮愣住了,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是来……”芊彗沉默了。“何必呢……要见面什么时候不能见?”他话音未落,芊彗轻描淡写地打断道:“你别瞎说……我就是来看戏的。两年不见面的约定,我还好好遵守着呢。”
剧场暗下了……
大幕拉开,一众浓墨重彩的角色在霓虹中登场。刘霄亮一直在走神,没心思看戏,忽然男女主刚见面就开始对唱情歌,热烈昂扬地歌颂着真爱,又是honey又是love。谁说那样草率的一见钟情不算真爱?
女主人公敞开喉咙,高亢的歌声直抵天花板时,刘霄亮也顿悟了,两行眼泪汩汩而下。他总以为去不到的地方有千百万种可能性,更有趣的女人在他没有去过的远方……但最爱他的人一直都在他身边,分开两年的约定是多么幼稚啊!芊彗才是那个宁可砸钱坐A档车也要来见他的人……这难道不是真爱么?!刘霄亮深深觉得自己再次陷入了爱情!
散场后,两人一起等电梯下停车库,刘霄亮想打破沉默,问她这两年过得如何?认识了什么人没有?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忽然觉得不该问!问就破坏了氛围!问就瓦解了芊彗一掷千金坐A档车来见他的真诚。此时无声胜有声!
站在他们身后的一对夫妻正商量说,这会儿该直接回扬州,还是晚点再走。女人说到家也就一个小时,逛晚点也不迟。除了夫妇的低语,电梯里的说话声忽然都沉寂了下来……
从上海回扬州只要一个小时,走的肯定是A车道吧。刘霄亮心里想着,对有钱人来说长途旅行也不过是市内通勤而已……速度自由,能将速度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生,是多么自由啊!
驶入地下停车库的车流塞得满满当当,一只又一只方方正正,长得一模一样的灰色盒子,没有车灯,没有车头,没有车尾,去掉任何人工驾驶需要的配件后只剩下了运输功能本身,像流水线上的零件排列得严丝合缝。
他们一跨出电梯,车就到了,缓缓停稳,分秒不差。芊彗看着对他们打开的车门正惶惑,刘霄亮拉着她上车,“走吧。”芊彗诧异道:“这是我们的车吗?怎么排这么前面?你订的不会是A档车吧?”“是啊。”“干嘛这么浪费!回去又不赶时间。”“不叫浪费。我今天高兴。”“好歹也和别人拼个车啊。”“拼什么车,不拼。”刘霄亮握住了芊彗的手,“今天难得奢侈一下。”“行……”
上车后,刘霄亮冷不防说道:“我明天要给孩子们讲工业革命。课件上是这么写的,工业革命时代之前的人类有十分亲密的乡亲关系,晚上一起吃饭的邻居也是白天在田野里劳动的伙伴,但是资本主义很快结束了本地生产和自然的聚群关系。我准备明天这么讲给孩子们听,我们现在的生活反倒是返璞归真了。远距离交通本来就是违背自然的工业产物,人根本不用非要去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呵呵,你怎么先给我上课了?”“我们结婚吧。”“行啊。”
他们上车后五分钟就到了家。这短短的五分钟简直浪漫到了极点,是他们的爱情仪式,蜜月之旅。刘霄亮感觉他的心就像这辆飞速的车,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地冲向他们的终点,也是曾经的起点……
芊彗再次踏进刘霄亮家中,一眼就看见那个鲤鱼中国结还挂在墙上。那是五六年前的春节,楼上社区食堂送的小礼品。他们围着茶几坐下,连放团蒲的位置都不曾从肌肉记忆里抹去,熟稔得就像时间从来没有流逝过。他们想聊天来着,两年的分离明明积累了很多谈资,但开了口又根本无话可说……刚刚从高速车道下来的刘霄亮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坐A档车竟然坐出了云霄飞车的体感;很快他冷静下来,望着芊彗,心想他爱她吗?废话!当然是爱的,这个问题他刚才还轰轰烈烈地自问自答过。
这是刘霄亮和芊彗最后一次坐A档车,他们婚后很少再离开宝山区新境镇C区22号楼。
故事二:晕车
林宇博回老家时说起准备租房车的事情。爷爷两眼放光,问是不是要开着房车去西藏?终于能替他老人家实现年轻时未完成的梦想了!林宇博十分无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和爷爷解释。在二十年代,房车还承载了浪迹天涯,随遇而安的浪漫向往,但如今,房车的目的只是居住和通行本身。
流浪的概念在这个年代已经消失了。无人驾驶城市,唯有起点和终点,这是一个没有过程的世界。
他们举办了一个横穿上海的“暖房仪式”,房车从浦东开到浦西,沿途接朋友们上车喝酒,闹到晚上。他们在睡前设置好第二天的目的地,夜里让房车在F档车道上慢悠悠地漂流着。他们睡得最深的时候,浑然不知车子什么时候漂流进房车服务站,由守夜班的工作人员给房车充电,倾倒黑水箱,费用根据车牌号自动扣款。第二天林宇博准点起床,洗好脸就刚好到了他工作的商场楼下,分秒不差。房车送完林宇博后,再送戴薇去市北的酒吧工作。虽然两人的工作地距离很远,但酒吧开门时间在中午,不会在早上抢车。戴薇半梦半醒地窝在床上漂流过去,到酒吧后时间还有余。
然而租了房车不久,林宇博发现他能在房车里睡觉,能在房车里上厕所,能在房车里吃喝玩乐,却唯独没法在房车里干那件事。他就是硬不起来,无论房车在行驶中还是停泊中都不行。
起初以为是环境适应的问题,但林宇博都适应了大半个月了还是老样子。“哎……亏你还是卡丁车教练呢。天天和赛车打交道的人还晕车?”戴薇恼火了,把被子蒙上头,翻身就睡了。
林宇博终于透露了一段难以启齿的心结……二十年前,也就是他八岁那年,上海刚刚开始进行无人驾驶化城市改造,他家还住在老式小区里。暑假里的一天,邻居家的女孩忽然拉他去车库,神神秘秘说小伙伴们正在看好东西呢!林宇博立马跟去,见大家正悄咪咪地躲在角落里观看一辆车子,捂嘴嬉笑。林宇博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爬上了玻璃天窗做鬼脸,车里裸身的男女吓得惊声尖叫……
皮大王哪里想得到,这个恶作剧多年后反而成了他自己的心理阴影。林宇博说:“那什么……我就总觉得,窗户外会有人忽然冒出来。”“房车的隔音比其他车都好。窗玻璃又是隐私玻璃,外面看里面是看不见的!”“我知道啊,但我就……还是紧张。房车终究还是车,我就不想在车里干那事。”“那事儿放我们父母那辈叫车那什么,但现在房车就是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哪里见不得人了?哪里不体面了?”“我知道啊……但哪怕房车代替了房子,到底不是房,还是车,不然现在大家也没改口叫房车‘车房’啊……”
两人就房车和车房的名词解释,以及房和车到底哪个才是重点等语法问题进行了认真且严肃地探讨。林宇博以为自己被说服了,又试了一回,然而理论终究战胜不了实践。
第二天戴薇带头搞了一场文化革命,规定以后说话或发消息一律把“车”都改成“房”。语言影响思维!这下才发现带车字的成语竟然这么多!螳臂当房,闭门造房、杯水房薪……学员到卡丁车馆了,林宇博一上去就热情地揽着人说道:“走!我们去开房。”
林宇博非但没能好起来,还被逼出了神经衰弱,说话都有些犯口吃了,最终他决定自掏腰包,去酒店开房干那件事。果然,林宇博当晚一展雄风,重新找回了自信,但几次下来,林宇博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尽管女人在那件事上假装比男人要容易得多,终归还是骗不了人……
戴薇终于承认了,“我实话实说吧……我紧张。我一闭上眼就想,租了房车还得花钱去酒店,不想想就越想,越想越觉得冤。哎,真冤……”
之后一个月里,情侣成了共享房车的室友,没再有过性生活。孤男寡女正值热恋的时候,就像两棵相互缠绕的植物,只恨这多余的四肢害人不能抱得更紧一些,从来不觉得床小。现在戴薇看林宇博像看养在屋里的猩猩,动一下都碍眼。夜里,哪怕林宇博只是不小心用人类屁股跟没有退化干净的那块骨头蹭到了戴薇,她都像惊醒的母老虎似的浑身一个凛冽,说后悔当初选款型的时候没选带上下铺的。
眼看冷战要上升到热战,不和谐的性生活已经严重影响了普通生活。他们打算把房车退了,可是合同里的租期没到,赔违约金很不划算。
就在进退两难的档口,某天戴薇夜里失眠,坐到车头位置,开了窗户透气,看到前面一辆车的车尾也开着窗,一位阿姨正把腿搁在墙上的储物架上做拉伸。两人相互朝着对方笑了。“妹妹,这么晚你还没睡啊。”“阿姨你也是啊……”“我是没办法。房车里太挤了,等到半夜里大人小孩都睡了,我才能搬东西腾出地方来练瑜伽。”阿姨自来熟地打开了话匣子,念念叨叨她是来上海帮儿子带小孩儿的,头一回住房车,实在不习惯,还有很多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矛盾,当着小辈的面不好说的,一股子全向戴薇倾诉,比如水箱容积小,洗澡还要限时间;再比如儿子不让她在房车里养狗,让她把狗送了人,却答应给孩子养猫……
戴薇听得开始打瞌睡,阿姨激动地说起上回忘了倾倒黑水箱的事情。阿姨将车里屎尿泛滥的盛况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地描述了一番,千言万语总结了一句话——房车里的日子,那都不叫生活!
是是是,您说的是!戴薇总觉得对面车子里的屎味儿就快吹到她这边了,忙要关窗户回去睡觉,阿姨接下来的一番话让戴薇彻底清醒了。她说她刚住进房车的时候,因为心理不适应,几乎七天七夜没睡着安稳觉,“我就是心理不踏实怎么办咯?没有人驾驶的车……我总担心半夜里会撞车出事。我知道无人驾驶比有人驾驶安全,但我心里面就是迈不过这个坎儿。毕竟我是80后,是考驾照的那代人啊……”戴薇忙追问道:“那后来你怎么克服的?”“那两个没良心的为了给孩子改善环境,换了一辆豪华车。我就感觉稍微好一些了,没有了集装箱的即视感。虽然地方还是太小,但至少卧室终于长得像卧室了。后来我晚上就睡得踏实了……”
戴薇激动地回到床上,推醒了林宇博。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低速档的男女各有各的不幸,但也各有各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去房车租赁公司,挑了辆顶级配置款,老客户可以享受两天一夜的打折体验。空间拓了一倍,层高高了,装潢也都升级。以前随便往哪个边边角角的隐形抽屉塞个东西,一走神就找不到了,好像这收纳设计比起住人更适合玩密室探案;而豪华车型里柜子变多,隐形抽屉少了。洗衣机不用再装在床下面,半夜里洗衣服也不会把人震醒。卫生间还做了干湿分离。关键是床上方的天花板上装了感应氛围灯,床边多了个可以放杂物的床头柜,上面还有空间放花瓶,瞬间更有了家的样子。
林宇博终于有了睡在完整房间里,而非车里的感觉。关于房车和车房的争执忽然就迎刃而解了。这天晚上,他又鼓起勇气试了一次,果真治愈了,达到了久违的和谐。
戴薇从林宇博的胳膊弯里探出脑袋,神态像一只刚睡醒的小猫,“怎么说?我们升级豪华车型吧?”林宇博说道:“就是豪华车的租金太贵。算下来和租房都差不多了……”“不能光算租金啊,花在交通上的时间精力也是成本。不然我们一开始租房车干什么?”两人没心情再温存了,立刻坐起来,认认真真地算了笔账。
戴薇提议他们上班的时候,把房车共享出去还能挣一些。好多租房车的人都这么干。“我不太习惯,”林宇博说,“让陌生人在房车上来来去去,不太方便,又不干净。”“我们可以在房车服务站买清洁服务,让清洁工给我们打扫卫生,换换床单,等我们晚上回车上的时候,已经打扫干净了。”戴薇把计算结果递给林宇博看,“扣掉清洁费,把房车共享出去还是挣一点的!”“心理上总觉得膈应吧。房车毕竟是房,不是车。”戴薇一下子恼了,“死男人,就你事情多!现在你觉得房车是房不是车了?你之前能这么想就好了!”
两人再一次就房车到底是房还是车的问题,进行了严肃且深入地探讨,只是这次两人都站到了上回的对立面。最终林宇博对女友的爱还是战胜了洁癖。
他们把豪华房车在空闲时间全租了出去,但因此电器坏得快,水电网也用得多,还要买给客人替换用的床单和枕头罩,增加了好些支出。上车的什么人都有,难免遇到喜欢小偷小摸的。他们又买了一个高级保险箱放贵重物品,一下子把一个月的共享收入耗费了。
共享房车平台为保护客户隐私,隐藏了客户的资料。若有事要相互通话,双方的电话号码也受到保护。房车主人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车子一天里都去了哪些地方。有一天晚上,林宇博冷不防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每天用我们车的都是些什么人?”“关我们什么事?”“我翻最近两个月的行车轨迹,看到每周五你下车后,一直有个人坐我们的车从彭华小区出发,终点是瑞金医院。我在想这人每周会去市中心三甲医院,时间又这么固定,也许病得不轻。万一躺过我们这张床的人有性病、肝炎什么的?”戴薇一下子弹起来,拿起枕头砸向林宇博,“去你妈的!你就存心不想让我好好睡觉?”“我就随便想想……”
林宇博这晚没睡好,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戴薇也越想越觉得浑身痒得难受。
一眨眼又是周五了,他们正纠结的时候,那神秘用户却主动联系上了林宇博。打电话给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语气愧疚又心急,说她老婆刚上车就吐了,弄脏了车厢,现在房车已经开到就近的服务站做清洁了,特地告知一声。
林宇博想到这是一个见本尊的好机会,告知了戴薇。戴薇请了半个小时的假,立刻去了服务站。
坐他们车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果然如林宇博猜想的那样,妻子胃癌晚期,丈夫徐先生每周都要陪她去瑞金医院做针灸治疗。由于妻子化疗后就有了全身骨头疼的毛病,不能久坐,起身都要人搀扶,所以每次去医院都坐房车,只能在床上躺着。
戴薇在服务站见到夫妻俩的时候,乍一眼都没认出谁才是病人。徐先生的气色像是比妻子还差,生活的苦难一笔一画地全写在了他的脸上,不做表情的时候眉毛也是一副倒八字,三句话不离一句抱歉。戴薇问他:“你们干嘛不走快速车道去医院呢?政府不是给大病病人配给绿码,减免费用的吗?”徐先生的眼神在镜片后躲闪着,羞愧道:“不瞒你说,我们把绿码转卖了……”“这属于违规操作吧?”“没办法,就挣点小钱,补贴点医药费。”徐先生四顾无人,掏出手机小声说道:“小姐,你要不要?B档的速度,D档的价格。如果你要的话,我再给你便宜点。只要我们不在同一个时间段登入账号,一般查不出来。”
“原来如此啊……”晚上,林宇博听戴薇说完,松了一口气,既然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传染病,又能睡安稳觉了。他懒洋洋地把手心枕到脑后,“这床垫怎么变硬了?”“忘了说了,床垫也沾到呕吐物了,徐先生不光赔了床单,还特地买了新的床垫换上了。我查了一下价格,这床垫还比原来的贵呢。我要给差价,徐先生坚持不肯要。”林宇博忍不住感叹,“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就是,坏命运落到坏人头上,坏人就会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但天大的事情砸到好人头上,第一个想到的,是不要拖累到别人。”“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啊。你别怪我自作主张。”戴薇贴近林宇博,枕在他的手臂上,“徐先生好辛苦的,他老婆在医院做针灸治疗要三个小时,他就坐在医院大厅里补觉。本来我们也不想在医院附近共享房车了,干脆就取消这三个小时的共享吧,让徐先生待我们房车里休息,也不收他的钱了。你看行吗?”
“行行行。”林宇博立刻答应了,“我本来还以为你嫌弃癌症病人,心里不爽。没想到你还主动乐于助人呢。你做得对。”戴薇一翻身,撑着两条手臂凌驾于林宇博上方,“你几个意思?在你心里我是这么冷漠的女人吗?”“难道不是吗?”“死男人,你再说一遍?”
两人嬉笑着滚到了一起,鼻尖触着鼻尖,四目深情对视。他是全世界最善良的男人,她是全世界最善良的女人。善良的男人般配善良的女人,居然有了那么一丝神圣的意味。这房车既不是房,也不是车,而是爱的殿堂庙宇;他们从未感觉到这么完美,像钢琴曲里的高低音区完美重叠,最终他们在栗颤中达到了顶端,又从云霄高处慢慢降落到了地面……没有席卷而来的空虚感,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恩,一想到这张床上躺过一对绝望中相守的夫妻,就越发庆幸自己朴素又珍贵的幸福。回想起在这张床上吵过的架,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比起别人家的苦难又算个啥?
林宇博始终惦记着那对艰苦夫妇,虽然从未和他们见过面。戴薇也时不时就想起徐先生的倒八字眉,想起病人头重脚轻的身体,像一株渐渐风干的芦荟。
每到周五,林宇博打开手机,看房车往返居民楼和医院的运行轨迹,总觉得和他们形成了某种无声的交流。徐先生每次用完车都会发个短信,说声“谢谢。”
卡丁车馆里最近来了个富家子弟,每周都会从衢州坐A档车来上海,就冲着新来的教练是他的偶像,一位赛车圈里小有名气的冠军,刚刚退役。林宇博几次打量那小伙儿,心里暗暗感叹,从衢州到上海只要一个小时,对有钱人来说长途旅行也不过是市内交通……
林宇博有一天主动和小伙儿搭讪,说起每周都坐A档车来回实在破费,他有个朋友在转卖政府配给的绿码,要不要考虑一下?
林宇博和戴薇夜话时说了这事儿,自鸣得意给徐先生做了个顺水人情。戴薇却不屑道:“换做是我的话,我就想得开。过一天快活日子算一天,吃最好的饭,坐最快的车,身体都病了,还在乎钱吗?”“你当然想得开,他们家里还有个孩子呢。人家要考虑得比你多得多。”两人呆呆地望着车顶,透过天窗玻璃能看得到凌驾在空中的A档和超A档车道,那是近在咫尺又无法企及的世界。除非是进了救护车,不然他们这辈子都不会上那两条车道了吧?会吗?半天,戴薇哀叹了一句,“有钱人花钱买时间,穷人用时间换钱。”
林宇博说道:“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烦恼。能够实现速度自由的人,一定也有别的不自由。”戴薇冷哼道:“这话说得,好像你已经实现过速度自由一样。”“随便说说都不行?你干嘛怼我?”“我就不喜欢你这种自欺欺人的态度,阿Q!”“行,我就做阿Q好了。反正速度自由这件事,我这辈子是不指望了……”“指望不上的,何止速度自由这一件事?”
两人都敛气屏声,不再说了。这一天天地在F车道上氽着,只想着明天,不在乎未来,根本不知终点在何处。一百年后的车子和房子比起一百年前已经是今非昔比,但无论是经历改朝换代,还是世界大战,一百年前的人在念书工作饮食男女挣钱养家结婚生子赡养父母生老病死,一百年后的人似乎还是一样……
气氛忽然变得紧张,戴薇又觉得懊悔了。林宇博帮徐先生的忙不是好事吗?何必要挖苦他呢?戴薇睥睨着林宇博生闷气的脸,抬起手摸了下墙上的按钮,天窗上的帘子自动拉上,悬在头顶的两条车道看不见了。
幽深的沉默中,戴薇关了所有灯,慢慢爬到林宇博身上,两人不再言语。此刻车外的世界都是不存在的,与他们无关,只有情人温暖的身体才是真实的。他们用身体打着温和的哑语,认真安慰着对方。虽说他们不曾自由过,但他们眼下拥有健康的肉体,青春的躯壳,漂亮的容貌,消磨不完的爱情……
他们干完这件事就背对背睡了,直到第二天林宇博下车时两人都没有说话。林宇博踏进电梯时,忽然收到了戴薇发来的两条信息:“昨天晚上对不起。我们说好了,速度自由这四个字以后再也不提。”,以及“我爱你。”林宇博笑了,伸手挡住即将合上的电梯门,飞奔了回去。房车已经开走了。
这天下午,全上海连锁的卡丁车馆一起办年会。林宇博在酒店彩排的时候,才想起表演节目穿的衣服还放在洗衣机里,中午要返回房车去拿。正是周五,林宇博看行车记录,房车还停在瑞金医院。酒店离医院不远,算时间他从天桥步行去医院都比房车开过来省时间。于是他没和徐先生打招呼,直接去了医院停车库。
他刚走向房车的时候,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徐先生站在车门口叫住她,递上一件针织外套。女人拿过针织外套,亲切地笑了笑,又钻进了另一辆车里。
女人的车刚开走,林宇博就上车了。徐先生没料到刚刚关上的车门又开了,大吃一惊的样子,匆忙收拾桌上的东西。林宇博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桌上,两只水杯,一只还有口红印。徐先生抓起纸杯撕成片又捏成团,扔进空荡荡的垃圾桶里,又把垃圾袋打了个结取走。
林宇博低着头径直走向洗衣机,说衣服忘拿了,还抱歉说没跟他提前打一声招呼。徐先生擦汗说着没关系,没关系。倒像是林宇博鲁莽闯进了别人的家里。徐先生拿出手机看了看,说他老婆针灸治疗做好了,这就去医院接她,说着就匆忙下了车。林宇博此刻的视力变得格外敏锐,徐先生的手机分明根本没响,屏幕都没亮。
这晚,林宇博早早上床,但睡得很晚,他把手臂环在胸前,自言自语道:“你觉得徐先生长得怎么样?徐先生虽然长得苦相,但不算难看,人到中年也不发福,捯饬一下还是挺文雅的一张脸,文人气质。”“怎么忽然说徐先生?”林宇博于是把下午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戴薇瞬间炸了毛,“死男人!你怎么不早说!我才不要睡偷过人的床!”“你别激动啊……只是个猜测,又没有眼见为实!”“你不都看清楚了吗?还要怎么眼见为实?”戴薇怒道,“你还帮他卖绿码,给他挣的钱是为了养小三的?我看他可怜,让他免费待在房车里休息,是让他免费开房和小三胡搞的?”林宇博忙打断道:“行了,你这话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好啊!难怪你刚才还问我觉得徐先生长得怎么样?你们男人但凡五官没缺就觉得自己是万人迷了!”“又不关我的事,你骂我干嘛呀!”林宇博反驳,“再说你也不能站在道德高地把人一棍子打死。你想想徐先生的处境,老婆都这样了依旧不离不弃,已经很仁至义尽了。男人嘛,难免还是需要情感的宣泄口……”“发泄就发泄,你还他妈的情感宣泄口,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戴薇指着林宇博的鼻子骂道,“我算是看出来,你们这些男的就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你是不会吃亏的!车子变道还得先降速呢,你倒是立马就找到女人无缝衔接……”林宇博被教训得渐渐跪下了,觉得自己的确十恶不赦,不配做人,忏悔个三天三夜都不足以洗刷他的罪,然而膝盖刚沾地,他才想起出轨的人他妈的又不是他!
戴薇又说道:“如果换作是我的话!我才不会这么无情无义!毕竟你他妈的是跟了我那么久的男人,我既能不离不弃,也对你一心一意。我看你生病受苦,已经是痛入骨髓,哪还有闲工夫招蜂引蝶?”
林宇博忽然就热泪盈眶了。戴薇骂得再厉害,在他听来根本就是求婚!林宇博激动地拥抱住戴薇,却被一脚踹开。“我今天要睡沙发!我宁可这张床上死过人,我也受不了这张床上偷过人。”
半夜里,戴薇的正义感终于和体温一起下降,睡回了床上,推醒了林宇博,认真分析道:“你说……我们继续把房车共享给他,是不是助纣为虐?”林宇博昏昏沉沉地呢喃道:“那就不共享了。”“你说……万一是搞错了呢?倒显得我们忽然变小气了?”“那就当做这件事情没发生。”“一想到这张床上可能发生过苟且的事情,你睡得着啊?你说呀……”林宇博恼火,“我什么都不想说!别共享了,管他误会不误会了!”
第二天,林宇博编了个理由,告知徐先生说他俩的工作时间有变动,以后周五不能再给徐先生共享房车了。徐先生回了短信,千言万谢这段时间的帮助。
事情解决了,这晚林宇博又想和戴薇亲热,又被推开了。戴薇愁苦道:“如果不是误会。我们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岂不是依旧是帮凶?”“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你就不能降低点你的道德感吗?”“不能。”戴薇义愤填膺地说道,“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我就是这样的人怎么办?!”
自从租了房车后就变得摇摇欲坠,脆弱不堪的性生活再次陷入了不和谐。林宇博不知道他们和房车到底犯了什么冲?!追溯源头,要不是因为升级了豪华车后缺钱,他们也不用共享房车;但要不是因为他干那件事不行,他们也不用非得租豪华车。反正责任都在他!林宇博不忿道:“说到底,实现速度自由了还用得着租房车?”“又来又来!说好再也不提‘速度自由’这四个字的!”
戴薇决定去见一面徐先生妻子;但他们说好了,不干涉别人的私事,纯粹是为了缓解戴薇的愧疚心。
戴薇周五去瑞金医院中医针灸科等着,半天没等到,才从徐先生那儿得知妻子这周进了重症病房。在她的刻板印象里,重症病房就像电影里拍的那样,洁白的床单,洁白的百合花,静谧安逸的气氛里,休憩着洁白的人;然而她去了才知道,病房里的床挤得塞不下,一直排到走廊上。重症病人是没有隐私可言的,护工要换尿片了,帘子只拉一半,端屎端尿的事情外头人都看得见。有个病人刚刚断气,男护士用蓝色塑料袋把人一裹就装在担架上抬走了。另一个病人家属见了,高兴地说终于空出病床了。重症病房就像低速车道,越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却从来没有解决办法。
戴薇在走廊里巡视半天没找到人,最终还是徐先生找到了戴薇,把她领到了病床前。戴薇心里一紧,难怪她没能认出来。病人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连举一下手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眉毛和头发因为化疗已经都掉完了,眉目模糊,乍一眼都看不出性别。夫妻俩对戴薇的莫名造访受宠若惊。戴薇和她轻轻握了一下手,一点都不敢用力。
徐先生有事走开了,剩下戴薇和妻子单独说话。戴薇被她的病容吓到了,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废话,“好在徐先生忙前忙后地照顾。这样的好丈夫是千年难遇的。真羡慕你。”妻子用力摆正歪了的头,艰难地笑了笑,说道:“摊上我这样一个人,他不走运。”戴薇又说了徐先生很多好话,非但把自己给说服,甚至还说感动了。妻子忽然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换了一副表情,“哎,妹妹。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她瞟了一眼空空的病房门口,说道:“其实他除了我,也有别人。”戴薇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有个前女友,自从我生病以后,就又联络起来了。”妻子又费力地笑了笑,“不过他的前女友人在北京,他们也不见面,就在手机上联络。那位前女友的老公也是癌症去世的,他们也是同病相怜才又交流上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事情,但我不怪他,相反我觉得也是应该的。但他答应我,我走后三年里他不会立刻再婚。我跟你说,真不是我小气,主要是我们家孩子的个性比较敏感,只能等孩子大一点了再做打算。你是不知道30后的孩子啊,思想观念都不如我们开放,是一代比一代更保守了。”“前女友长什么样?你见过吗?”“看过一眼照片的。”
戴薇急着印证什么,一时脱口而出道:“是不是个子蛮高,头发蛮短的?”忽然两人都沉默了,妻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戴薇。戴薇慌乱站起,把小板凳放回床底下,“不打扰你休息,我先走了。”戴薇一转身,衣角就被拽住了。戴薇没想到握手都没力气的病人,劲儿居然也能这么大!
戴薇呆呆地转过身去,她忽然想起有人说过,五感下降的人,第六感就会变得特别灵。妻子半个身体探出床外,拖出床下的小板凳,不容她拒绝……戴薇终于实话实说了,妻子听完点了点头,露出一副似悲哀又似欣喜的表情,终于释怀道:“是了,是了,果然是这样……”
徐先生返回病房的时候,戴薇已经走了,没打一声招呼。徐先生妻子死在了当天晚上。
深夜十二点钟,林宇博接到了徐先生的电话。第一个告诉他的事情不是人没了,而是绿码就此失效。徐先生拜托林宇博尽快和买家说一声,别耽误了别人的出行。又应了林宇博之前说的好人定义——天大的事砸在好人头上,先想到的是不要拖累了别人。
挂了电话后,林宇博和戴薇呆若木鸡地沉寂了几分钟,背对背躺着叹气。徐先生妻子是不是本来还能多活一些时日?戴薇不敢想。
他们特地去参加了告别仪式,塞了个信封给徐先生,徐先生坚持不肯收,说道:“别人的钱我都能收。你们的钱,我不能要。”“为什么?”
徐先生忽然紧紧握住戴薇和林宇博的手,就像徐先生妻子紧拽戴薇的衣角那样用劲,绝望的倒八字眉毛下眼泪纵横,“事到如今,我就不瞒着你们了。我很不好,利用了你们的好心。我用房车的那段时间,偷偷给两个学生补习小提琴课。我省钱不想租教室,在家里上课怕住在楼里的同事知道,就用了你们的房车做免费场地……”戴薇惊慌道:“这件事,你老婆知道吗?”徐先生摇摇头说道:“没敢告诉她。今年的政策又严了,音乐学校的在职教师不好在外面上私课的。那两个学生是亲戚那边的熟人,我就想着不太会被举报……”
戴薇打断徐先生道:“补课的两个学生,男的女的?”徐先生一愣,“一男一女。”“女孩长什么样?!”徐先生更惶惑了,用手比划说道:“二十六七岁我记得……个子一米七左右……”
告别仪式结束后,他们没去答谢宴,去了附近的商场吃了顿简餐。他们走出餐厅,等电梯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在贩卖“亲属券”。
政府刚刚颁布了新政策,因为近期绿码交易的事情层出不穷,以后绿码出行必须本人刷脸认证账户,不能让公益变成生意。同时,政府响应民众需求又增加了新政策,重病病人的非直系家属或友人也可以享有绿码,让每个病人都享受到最后的临终关怀,不过配给数量有限。
政策今天刚颁布,就有人想着钻孔子了。中年男人一手拿着手机展示绿码,一手揽着身边孱弱的男孩,证明他儿子真的患了病,他的绿码绝对货真价实。他说交易完成后,就可以把买主加入到亲属友人的名单里。完全不用担心合不合规的问题,是不是病人的朋友这事又没法验证。
男孩看着只有十三四岁,面无血色,显得嘴巴周围的一圈绒毛格外显眼。他静静地坐在长板凳上,周围不断投来同情的注视,他只能羞赧地把头低得很低,专心致志地剥着自己的手指,偶尔抬手调整一下鸭舌帽,挠一挠帽子里光溜溜的头皮。
有人问询了一下价格,但看着那个癌症的孩子,总觉得这个便宜买得良心不安。
电梯门开了,林宇博和戴薇逃也般地钻进电梯里,藏在一堵堵后背后面,不敢再看那个孩子。那个男孩的神情,简直就像是被徐先生妻子附体了,怎么表情体态都如此相似?
林宇博和戴薇决定等租期一到就把房车退了,但他们的性生活已经被诅咒了,是再也不能好起来了。
半夜里,戴薇忽然抱住林宇博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和徐先生一样,是好人。”“我们是。”林宇博说。
故事三:现代殉情故事
孙浩然收到摩托车驾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取他的大排哈雷883。然而他取车时的情形简直就是一出即兴滑稽戏;店员围观他试车的样子,像是看新来的卖艺人在驯兽。他不是驾驭这辆重机车的主人,反而成了被支配客体。他咬牙切齿地把哈雷推出来,长年伏案的枯瘦手臂艰难地控制着高傲飞翘的车把,被格子间圈养太久而退化的双腿勉强支撑他和500斤的庞然大物角力。
他像是一个年老体衰的传统女人,一个被动软弱的消极生命体。而这辆哈雷是他身手敏捷的年轻情人。他摸着鎏光的金属烤漆,野性的情人毫无保留地炫耀矫健肌肉,油箱上凹陷的旧伤疤是它征服大自然的标记。它启动时从身体里发出的生猛浑厚的呼啸,宣告它是它自己的主人。年轻情人等不及去征服山川大海,势如破竹地开疆拓土,不断突破生命边界。他不是在驾驭它,而是在被它驾驭。懦弱的女人放弃了主宰世界的权利,只靠着与她崇拜的男性结合,才能拥有她未曾拥有的命运。
于是他心怀感激地骑到了年轻情人坚实的后背上,但是他完全驾驭不了情人的野性。他光在倒车的时候就没撑住,连人带车摔了下去,他被店员扶起来后忙去检查车身,而不是他磕破的膝盖。他笑着说没事没事,车没有碰坏就行。
倒车摔伤还只是个开头,孙浩然第二天低速拐弯的时候又摔了一次,硬是没拉回来。第三次,他扶车的时候太过用力,觉得腰背不舒服,当晚就腰椎盘突出复发了。
休息了半个月后,他再次上路,骑车骑到一半忽然头晕,以为是头盔戴久了中暑,下车后直接摔在了路边,幸好当时他正在参加湿地公园的骑行活动,俱乐部的车友们都在边上,及时送他去医院。检查下来发现是中风,他右脸也面瘫了。孙浩然不敢再轻举妄动,休息了大半年。
大家劝他别冒险了,已经是中风过的人;如果喜欢车的话,去重机车体验馆不也一样吗?他不情愿,体验馆的场地里没有旷野和风景。而且那些车都不是车,是玩具。没有驾照的人都能上去骑,反正车上装了自动矫正系统,遇险时瞬间从手动切换到自动。更何况真正的重机车爱好者是自由的朋克骑士,要奔向真正的公路,从城市穿越到森林,在空旷处释放震耳的马蹄音……这样的快感不是模拟公路和人造景观能替代的。
他至少庆幸这次中风只瘫了他的脸,身体还算灵活,不然就要被他的年轻情人彻底抛弃了。他从床头柜拿出挺括的驾照翻来覆去地看,像是欣赏着刚领的结婚证。
郭雨婷正是在他和年轻情人暂时分离时,又联系上他的。郭雨婷是他的中学初恋,那天忽然打电话给他,要上他家来看他,说是专程来怀念那份爱情未满的青涩时光,听上去像是周杰伦的某句歌词。孙浩然还特地打扮捯饬了一番,却一开门被眼前景象吓得差点又中风。
郭雨婷已经发福到认不出来了。硕沉沉的身体就像是非洲出土的,象征生育崇拜的女性泥塑,却非要将这样的身体塞进早已不属于她的中学女生校服里。下垂的大眼袋,像是勉强塞进校服的两只乳房又从眼睑处被挤压出来。被岁月开采过度的肉体已经失去了形状,却非要扮成尚被禁止使用的童贞之躯。
然而郭雨婷从坐下说话开始,就忘了她身上的中学校服,全是前夫再婚,儿子失业,女儿要钱这些个事,总之她回顾这辈子遇到的人,全都不是什么好人,对她真心的人只有中学里的初恋少年。
就凭这一句话,孙浩然的心忽然就悸动了,也不觉得这套中学生校服多伤眼了,毕竟也是为他而来的。但郭雨婷反倒失望了,初恋少年如今无精打采,体力不佳的样子,比同龄人的模样都老,原来是中风过了,面瘫就更显老了。
没有碰撞出爱情的火花,徒生一份同病相怜的凄凉。郭雨婷失望离去时,无意间瞥了一眼柜子上的相框,看到孙浩然参加机车骑行的活动照片,眼睛瞬间又亮了,惊喜地回头再次打量起他。是他的年轻情人帮助他挽留了初恋。
郭雨婷和他恋爱时,总爱回忆过去,并且篡改了自己的记忆。在郭雨婷版本的历史里,她是年级里有名的校花,受到好多女生的妒忌。好几个班的男生都追求他,孙浩然只是成绩形象都不起眼的其中之一。孙浩然说他没印象了。郭雨婷嗔怪说当时他就知道死读书。
郭雨婷问他:“你回顾这辈子,有没有特别遗憾的事情?”“什么方面的事情?”“随便哪方面,就是如果能重来一次,你一定想要去完成的事情。”他低头认真想了想,说道:“是有那么一件事。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是有这么一件……”
他说起2015年冬天,他出差结束坐飞机回上海,刚落地就用手机网约车软件叫了辆出租。
“2015年?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听不听?”“行行,你说。”
他一上车就疲惫地呼呼大睡,快到终点时忽然被人用力摇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朝窗外看了一眼,小区就在马路对面了。他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此刻司机非但不在驾驶位上,还开了后座车门坐到了他边上。
老司机戴起老花眼镜,手指狠劲戳着沾满指纹和灰尘的手机屏幕,神色焦急地说他开了一个小时居然没有行车记录!“小年轻!你快帮我看看,这个软件有问题!”孙浩然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显示这笔订单早已经被司机取消,显然是司机误操作了。老司机着急打电话给人工客服,还要孙浩然一定给他做证明。孙浩然有些不耐烦了,想要下车,但又被紧贴着他的老司机挡着车门。
也不知道老司机和客服说了什么,又骂爹又骂娘,上海话本地话普通话混合打,把网约车软件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车内狭窄的空间里充斥着老司机的口水味。
孙浩然说实在不行就转账,不在软件上付款了。老司机说行,这才回到了驾驶位上。孙浩然问他要支付宝,他问能不能付现金或者交通卡。有现金还至于折腾到现在?孙浩然说年轻人现在都不带钱包出门了。老司机不知道自己的支付宝账号,说是别人帮他弄的,又戴起老花眼镜,食指夸张地在屏幕上戳呀划呀抠呀,好像在打什么激烈的闯关游戏。孙浩然终于极不耐烦地伸出手,示意他把手机拿过来,“爷叔,我服了你,我帮你搞定行不行?”孙浩然打开他的支付宝,跳出一个对话框显示支付宝软件的版本低,要更新后才能进入,点了更新,又跳转到手机系统界面,显示手机版本过低,要先更新手机系统。
孙浩然把手机还给爷叔,尽力了,还有事,下车了!“我的手机不旧!今年刚刚买的!”老司机高举着手机抗议。孙浩然崩溃道:“这和手机新旧没有关系,是系统!懂吗?系统。”“那你帮我弄。”“更新手机系统还要一刻钟!我要下车了。”“你不帮我弄,我从机场过来的这段路都打水漂了!两百五十块钱嘞!”真是秀才遇到兵了,孙浩然无奈地拧了拧眼穴,说道:“我再给你一分钟好吧,你问问你小孩儿的支付宝账号?你小孩儿肯定会弄。”“我没小孩儿。”“你老婆的支付宝也行。”“我没老婆。”“你没有我有。”
孙浩然下车,去后备厢取行李。老司机也下了车,暴躁的态度软弱下来,连声抱歉说他开了三十多年的差头,从来没有犯过这种错误,又抱怨这两年网约车起来后,生意越来越难做,今年才不得不开始接触打车软件,手机从充话费送的小灵通直接过渡到了安卓系统。他快六十的人了,手机上网都搞不灵清,学习怎么操作网约车软件简直就是在念天书……
“爷叔!你的订单是我取消的吗?两百多块钱是我不想给你吗?”“你等一下,你转我银行卡。”老司机立刻回到车上,翻找皮夹子。“你的银行卡开通网上银行了吗?”“什么?什么银行要上网?”
孙浩然最后一点仅存的耐心被消磨完了,“老爷叔,先把手机学会了再开出租车吧。要不你就转行吧。”他拉起行李杆就要走。老司机又拦着孙浩然哀求,几个路人都驻足围观起来。
“再不让我走,我就投诉了!”这下所有人噤声。绿灯正好亮了,孙浩然走上了斑马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竭力又嘶哑的叫喊:“小伙子!你也会老的!”
孙浩然没有再回头,绿灯正在快速倒数,他还拉着沉重行李箱,必须步履不停地随着赶到对岸去……
孙浩然说完这个漫长的故事,郭雨婷也打了个漫长的哈欠,像只懒洋洋的河马,“就这事情……怎么表情这么严肃?”于是她也讲了心里最大的憾事——没能在少女时代拍一套海边写真,她依旧喜欢台湾电影的小清醒风格,校服配机车的那种。孙浩然无奈,嗨……说了半天是为了这个?
他们一大早就从闵行区出发,坐车横穿市区去崇明岛。崇明远离市区,交通系统相对独立,在20年代曾作为上海的首批无人驾驶试验区,但在无人驾驶化全面铺开后,崇明区反而成了上海最后一片未被“无人驾驶化”的土地,作为旅游风景地,依旧保持着原生态的样子,不光有风景怡人的滩涂和堤坝,还有宽阔的环岛公路。本地居民还在骑市区里已经绝迹的小电驴和三轮车。孙浩然对崇明岛的感情很深,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常和车友们上崇明岛骑行;每年岛上都会举办机车骑行活动。
那天他订了一辆大车,用来同时装载他迟暮的初恋和漂亮的情人。并不宽敞的车厢里,他的年轻情人显得更加高大魁梧。还没上岛,郭雨婷就等不及换上校服,裙子好像比上回又短了点。孙浩然也换上了骑行服和皮靴,全副武装起来。两具赤条条,皱巴巴的皮囊,去掉了衣服的装饰就更加显露质地衰老,在年轻情人的面前他忽然觉得羞愧无比。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他挠了挠没有知觉的右脸,象皮似的肚腩。他离退休还差两年呢,怎么就这么老了?他一恍神就到了当年那位老司机的年龄。
他常常想起欠老司机的二百五十块钱。事实上他当年穿马路的时候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这么赶时间呢?他只是要回家,又没有甲方要见。何况家门口就在眼前了。帮老司机更新一下手机也就十五分钟而已,十五分钟也不是等不起啊,老司机在机场的停车场也等了他很久,也没有取消订单。不管怎么说,如果他当时再耐心一点,那二百五十块钱总能解决的不是吗?
“小伙子!你也会老的!”他一生都在躲闪这个振聋发聩的诅咒,拼命划桨来摆脱诅咒的旋涡。那次出差后不久,他和女朋友分了手,但立刻就去相了亲,见了两面后就确定了关系。他赶在三十岁的节骨眼上结了婚,从此买房升职加薪一个没落。就连在生孩子这件事上,随着二胎三胎逐步开放,他也紧跟政策,两男一女。
在二宝快要上双语私立幼儿园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卖了那台落地价二十五万的哈雷机车。反正老三出生以后,他就好久没碰过车了,在车库掀开罩子的时候吃了一脸灰。他再也不去参加骑行了。蒸汽朋克风的头盔被女儿挂在墙上,当作泰迪熊坐的海盗船。夜里躺下后,打开手机群里的活动帖或车友新改装机车的照片,看两眼,过过瘾。
当大家对新一轮城市化的到来还保持观望态度时,他已经敏锐感受到暴风雨前的平静,从车险行业全身而退,投入到房车投资研发行业。在推进上海无人驾驶化的历程中,他也算是功不可没的一枚螺丝钉。所幸他有先见之明,回顾2035年开始的那场失业潮,多么艰难凶险啊,历史转型永远伴随着个体被碾压的痛苦。几个汽车制造厂的工人闹过好几次,但也都不了了之……而他一路平步青云,同时也做了很多让自己都伤心的决定,裁掉了掉队的同事和战友,劝退了脑速变慢的老员工,但因此越加坚信,只要能赶超他的同龄人,永远不做时代的末等生,他就永远不会衰老。那个诅咒没有离他而去,只是因为赶不上他,而不断应验在了旁人身上。
他和他的情人分了手,而办公桌上多了好多机车小模型,办公桌上的黄色便条贴是南疆沙漠公路,绿萝下的摩托车正在穿越张家界森林,拇指小人在高低起落的文件夹上飞车穿行,一不小心就要坠落进A4纸的峡谷里……
他在卖车时答应他的情人,他很快会回来找它,只是这个时间期限不断被拉长……他这一辈子也算功德圆满,在对抗诅咒的拉锯战里打了胜仗,好不容易一个个送走长大了的孩子,熬到老三成年就赶快和老婆离了婚。终于,他衰老的自由之身重新回到了情人的面前。尽管他被年轻情人一遍又一遍羞辱,弄得伤痕累累,但他已经成了陷入热恋的受虐狂,心甘情愿地仰视情人的自负,对它的霸道俯首帖耳。它越鄙视他,他越觉得满足,因为它的残忍恰恰是未被驯化的,阳刚之力的证明。
郭雨婷提议去海边拍写真时,他也想趁此机会再振作一次,和年轻情人重回三十年前他张扬青春的那条海边公路……
堤坝终于出现在了眼前,他正准备加足马力时被拦下了,一个身穿荧光色背心的年轻交警示意他停下,阻挡在他和通往大海的道路之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交警了,好像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画面,感觉有些恍惚和奇异。
年轻交警说道:“请返回,你们不能过去。”郭雨婷忙喊:“我们就去拍个照,不骑下去!”交警像个杵在田地里的稻草人一动不动,逆着光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像黄昏里浮现的幽灵。他说道:“从昨天开始,整个崇明岛开始测试道路,你们就到这里为止了。”“测试什么道路?”“无人驾驶车道。”交警用大拇指往背后一指,“以后人工驾驶工具都不能开到海边来了。”孙浩然忙下车,怒急道:“那我要骑摩托去海边怎么办?”
“等正式通车以后,可以直接从市区来岛上,开车门下来就到了滩上风景最好的地方。”“我要骑摩托去海边!”年轻交警又无奈指了指远处的空中栈道,“今天的话,找个地方停车,步行去海边吧。”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抛弃他的情人,重复着:“我要骑摩托去海边!”郭婷瑜扯了扯他的衣服,小声说:“算了算了,我们走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视线远处,一辆辆无人驾驶车辆在堤坝公路上飞驰过去。他都不知车道是什么时候在崇明岛上建好的,也许是他养病在家期间太过闭塞,完全都没听说消息。无人驾驶系统铺张蔓延的速度,就像是梅雨天的青苔……
他的态度哀婉下来,恳求交警让他上堤坝去,还从皮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了驾照,说他离骑摩托的六十岁年限只有两年时间了,他只想最后一次骑摩托去海边。交警吐字清晰地说道:“人工驾驶车辆和无人驾驶车不能混行。”“我一定不会撞上无人驾驶车的。路那么宽!”“我说人工驾驶车辆和无人驾驶车不能混行。”
他痛苦激烈的表情努力扯起右边脸上的死肉,歪嘴里控制不住地喷着唾沫,再次用力高喊:“我要骑摩托去海边!”三人都被大风吹得眯上了眼睛,孙浩然努力寻找交警的眼神,但交警好像根本懒得睁开眼睛看他们,像在注视着才被马戏团解雇的两个小丑。
“老爷叔,等通车以后,坐车去海边吧。”他说,“别骑摩托了,本来你年纪也大了。骑摩托是高危运动了。”他话音未落,孙浩然脱口而出道:“小伙子,你也会老的!”
三人都愣住了,就像是三根孤零零插在滩上的消浪块。一切都静止了,唯有浪花一次一次地拍打着滩涂。原来如此,他从未逃离诅咒的引力,此日此时此刻终于应验。孙浩然却深深叹了口气,深深地释怀。
“我们回去吧。”郭雨婷站在远处喊他。她已经走远了,忽然看到孙浩然不自然的脸上出现一种奇异的表情。
孙浩然重新戴上了头盔。交警见他对郭雨婷做了个手势,像是马上就要返回的意思,松懈下来,却不知道这是一个假动作。摩托车像即将上阵的角斗士,亢奋地发出一连串马蹄音,然后向堤坝冲了过去……交警那一动不动的身子终于苏醒了过来,本能地想去抓,但只扑了个空。
这一次,他终于化主动为被动,成了年轻情人的主人,命令它和他一起冲向前方从未被征服的命运。什么都阻拦不了他了,继续俯冲下去,目标是延伸进水里的长形坝……但他未能抵达,一辆高速飞驰而来的无人驾驶车辆将他撞飞。
他在空中旋转翻身的时候,忽然想起失业潮那年,车险公司破产,即将解散。他劝导一位痛哭流涕的老同事,说这个社会的进步就像是人工驾驶车辆和无人驾驶车辆,无人驾驶车辆安全避让障碍物的技术瓶颈至今无法被解决。既然两种交通系统不能混行,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淘汰掉旧的交通体系。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哲学问题。
殉情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又是多么自欺欺人。他也没想到自己这小心翼翼的一生,也会潇潇洒洒地荒唐一次。然而激情都凝聚在了死亡的刹那,他和年轻情人还来不及告别就在空中分离。没关系,反正已是最后一刻。他坠入了水里,下沉,下沉,下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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