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笑,笑我这碎了一地的生活。

锋刃难融(上)

作者/张瀚夫

在抓捕姚长志的警车驶入草世街时,蒋略正在安生街上吃豆腐脑。他特意让多放辣,就着两个刚出炉的烧饼,又掏出一个裹着保鲜膜的口杯,里面晃荡着高度数的散装白酒。他的手背满布疤痕,有点抖,撕掉保鲜膜抿了一口,廉价的辛辣并未在他口腔内掀起波澜,他失望,垂下眼,咂摸嘴里的麻木。

与此同时,拒捕的姚长志被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不许动,警察说。他还动,手里拎着豁刃的菜刀,枪声惊破尚年轻的夜。凶手在三十平的小屋里跌撞,负伤冲进厕所,撞翻脸盆架,盆底有个红色的双喜,血滴在上面。四公里外的蒋略听不见枪响,他正颓然地坐在路边摊旁。姚长志咽气时,蒋略伸手泼掉了杯里的酒。

后半夜,蒋略才知道姚长志的死讯。他起夜,前列腺不好,迷迷糊糊地尿在了睡裤的裤裆上。窗外下着小毛毛雨,他觉得冷,就换了条线裤,挥手把潮乎乎的睡裤往乌漆麻黑的客厅沙发上扔。折腾这一遭,睡不着了。蒋略点了颗烟,摁开电视,地方台正在重播本市的新闻——哈市少女连环杀人案告破,嫌犯被当场击毙。打着马赛克的抓捕现场视频不断回放,只能看到警察的背影,枪突然响了,一间面积不大的两居室不断颤抖,左右摇摆。有人低声呻吟,有人吼叫,看不见血,但蒋略的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味。

烟燃到了手指,蒋略一口没抽。电视上的画面已经换成了一部讲婆媳关系的连续剧,他却依然移不开双眼。姚长志的死在他的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但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在蒋略细心构建的那些片段中,自己才应该是最终处决姚长志的人,用的方法包括但绝不仅局限于枪击。曾经做过拳击教练的蒋略思虑良久,觉得用拳打死他还是过于仁慈。事实上,为了高效而痛快地折磨凶手,他甚至买了一本介绍酷刑的书,从古代欧洲看到满清,从阿兹特克人看到俄罗斯黑手党,最终还是选择了颇具中国特色的凌迟。为此,他买了一把好刀,有事没事都磨磨,保持锋利。蒋略还买了一个电子秤、一卷止血绷带、医用消毒洗手液。他打算活剐,在割下凶手 94 斤肉之前,一定要保其存活。94 斤,这是蒋略女儿蒋茜遇害时的体重。

可没想到,凶手姚长志被警察一枪毙了。犯下了滔天大罪,却死得如此轻松,像是枪口的一缕青烟升上天空。蒋略不甘心,无尽的恨意在一瞬间笼罩了他,心窝疼得像是被人插了一刀,酒劲儿却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他满头冷汗,伸手拽过茶几上栽满烟头的烟灰缸,使劲朝里干呕,似乎是要把自己的前半生都呕进香灰里,翻腾如长河。

直呕得涕泪横流,蒋略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子,梦游似的立在黑暗的客厅正中。这是一间 60 平米的两室一厅,回迁房,建于 90 年代初期,早年蒋略一家从兆麟街附近的平房搬到这里,装修花了两万多。那个时候蒋略还是八区体校里的拳击教练,老婆张庆莉也还没怀孕,蒋茜的命运尚不明晰。验孕棒上出现了两道杠,是全家的大喜事。蒋略带张庆莉去老都一处庆祝,俩人点了三鲜馅的饺子和糖醋小排。蒋略当时还未酗酒,喝了一瓶啤酒就红了脸。张庆莉不敢喝啤酒,只喝了一口汽水,却笑得像是醉了很久。

现在,蒋略无数次想,如果他知道女儿最终会被一个变态凌虐致死,就不如不生。他宁愿放弃那些充满欢笑的日子,换自己最爱的生命不被折磨得那么疼。

蒋略想着这些事,终于推开了蒋茜的屋门——妻子离开家之后,蒋略有两年没有碰过这扇门板。这次一推开,有浮灰飘荡在半空中。窗帘拉了一半,月光顺着窗台爬进来,映亮墙上贴着的歌星海报,还有蒋茜的课程表。写字台上摊开着一本高中课本。这个房间依然残留着女儿的痕迹,依然鲜活,就像蒋茜还在世,她只是上学去了,走得匆忙,落了一本书。也许过会儿蒋略的手机就响了,蒋茜的声音会从听筒里传出来:爸,化学书忘带了,你一会给我送来呗,对了,再给我买块巧克力。

可蒋略很清楚,这只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年多前,他在警察局的停尸房里亲眼见到了女儿的尸体。隔了两米他就站住,根本没有胆量掀开那层白布。法医不说话,立在一旁,双手在身前交叠,紧紧按住一份报告,似乎怕报告上的文字会流出来,融掉蒋略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但蒋略早就知道了。电视新闻、报纸杂志,早就铺天盖地地揭露了凶手的行凶手段——他只挑住在老楼里的 14-18 岁女孩,从学校门口跟上,跟一路,在楼道里动手,先用重物从身后将其击晕,之后拖至楼顶,强奸后杀害。传闻凶手会从被害人身上割点什么,以作留念。蒋略尽力稳定声调,但依然抖着,问法医:我姑娘缺了什么?

一只耳朵。

蒋略自始至终没有掀开白布,他想记住女儿的音容笑貌,而不是一具狰狞的尸首。他在回家的路上念叨着:一只耳朵。好,就算在那 94 斤肉里吧。第一刀就把耳朵要回来。

在女儿尸体被发现的当天,蒋略就制定了详细的复仇计划。他发誓一定要先于警方找到凶手,并让他血债血偿。可一整年过去了,凶手没找到,蒋略却天天喝得五迷三道。他极速地衰老下去,四十多岁的男人,似乎被人抽了脊梁骨,走路栽楞,连天光大亮的时候也辨不清方向。他这样的状态,别说查案了,能不能顺利活下去都成问题。但酒又不能不喝,烟也是一天两包。他需要掩藏关于女儿的记忆,酒精和烟草能让他的大脑失控片刻,只有在这片刻,他才能朝前看,而不是不断驻足,回头去看女儿日渐模糊的笑脸,身陷无尽的悲苦之中。

果然没能完成复仇。蒋略懊恼至极,嫌犯姚长志的死没有给他半分释然,反而让他气血上涌,暗骂自己废物。他仰躺在沙发上,眼神似乎要穿透一层层钢筋和混凝土直达楼顶——那里是自己女儿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他想搬家,想离开这场噩梦,但又无力起身,只能抄起半瓶二锅头朝电视扔过去。手抖,胳膊也使不上劲,瓶子碎了,电视屏幕花了一下,上面的电视剧继续播着。画面上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爸爸抱着女儿哈哈大笑,似乎是在嘲笑蒋略这碎了一地的生活。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姚娜往门外的漆黑里走,一脚深一脚浅,像是踩着没冻结实的冰面。刚才问她话的警察跟出来,点了颗烟,说:等会,给你派了车,有人送你回家。

姚娜听话地站住了。她依然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就揪住了校服宽大的衣摆。四周安静得吓人,警察局蓝白色的牌子泛着清冷的光。警察狠狠地啜着烟头,把厚重的白烟吐向一片虚无的街道。半晌,他像是酝酿了许久,一字一顿地跟姚娜说:我叫魏中,你就叫我老魏,你记个我的电话号,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坐上了车,姚娜依然纳闷儿警察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会有什么事儿呢?最大的事儿似乎已经结束了,她的父亲姚长志在一天前被确认为哈市少女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警察荷枪实弹来家里抓人,父亲拒捕,拎着菜刀抵抗,被一枪撂倒,死在狭小的厕所里。这都是邻居转述给姚娜的,警察抓捕父亲时,姚娜正在网吧里玩劲舞团,她叼着一根长白山,伸手穿透眼前的迷雾,用力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直到她食指上那片在金帝地下商业街做的粉色美甲咔嚓折断。后来,在派出所里的塑料椅子上坐着的时候,姚娜才觉得美甲的断裂似乎是某种预兆。

那象征着她本就处于悬崖边缘的生活将急速下坠。

姚娜的老姨给她打电话,让她收拾行李去借住一段时间。姚娜不吱声,听老姨说完,语气平静地感谢,之后拒绝,不等老姨再劝,就挂了电话。她自认为是给了老姨一个台阶下。照自己对于家里亲戚关系的了解,老姨此时的邀请并非心甘情愿,而是迫于各方压力勉强出的下策。自己如果真的去住,就像是一个瘟神惹人生厌,与其憋憋屈屈地寄人篱下,不如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自生自灭。姚娜已经打定了主意,将回家的老路指给开车的警察。

老单元门黑洞洞的,声控灯时不时映亮内里墙壁上成片的小广告,形成神秘的纹理。四周拉扯着电线和供暖的管道,又像是某个局部人体组织。姚娜从没有在这样的心境下审视过自己走了十几年的楼道。她好奇,从小到大,偶尔与父亲同行,自己走在前面,父亲在她身后紧紧跟随,走进这楼道,父亲会不会将她当成是下一个猎物,在心里演练犯案的过程?

父亲会不会硬?

姚娜不愿意继续往下想,她身后的世界似乎在不断崩解,而面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汪洋。她不得不一头扎进去,就憋了一口气,快速走进楼道,两阶台阶一起迈,好像有鬼魅跟在她身后。

家门口被公安局贴了封条,姚娜摘掉,掏出钥匙开门。她准备好了迎接屋子里不堪的味道,但出乎她的意料,60 平米的老破小里并没有血腥味,也没有死亡拖着粘稠触角行遍这两室一厅所残留的恶臭,只有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姚娜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关好门,摁亮客厅的灯,过往的生活赫然在目。

她从未想过父亲会是一个残害未成年少女的连环杀手。父亲是一个好人吗?她不敢确定,但她一直确定父亲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恶行。那个男人是个温吞的,又毫不起眼的存在。一副玳瑁花镜摘了又戴,总是在下午四点半左右给女儿发条信息:晚上吃啥?那个时候的姚娜大概率不在学校,她有时在网吧,有时在金帝地下商场做指甲。姚娜现在知道了,原来每个人都有秘密,也许父亲问她晚上吃啥的时候也不在下班的路上,而是正立在天台,眼望着一个赤裸女孩的尸体,双手滴血。

姚娜没敢细看家里的变化,她不知道警察在取证结束后是不是擦除了父亲被击毙的痕迹,就只能低头略过客厅,故意不把目光投向父亲房间的那扇门,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换了衣服,没吃没喝没洗澡,就把自己扔上了床,脸埋在枕头里,扯出mp3的耳机线,循环播放朴树的一张老专辑《我去 2000 年》。姚娜听到那首《妈妈,我恶心》时,突然跌进了躁郁的梦境里。梦是十年前的某个夏日傍晚的重演,姚娜的妈妈带着她去买冰淇淋,一盆君子兰从旁边的高层坠落,正中妈妈的脑袋。姚娜当时专心吃着冰淇淋,发觉余光里的人影突然自街道上滑落下去,正眼去瞧,却只见到一片血泊深深地砸在人行道上,血都溅上了自己的手指,以及蛋筒上的巧克力外皮。姚娜失声尖叫,自此再见到冰淇淋,就会恶心想吐。她一直不知道母亲的意外死亡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天之后,除了显而易见的悲伤,父亲似乎还是那个父亲,日子过得小心翼翼。只是偶尔起夜,姚娜会看见父亲裸着半身,对着厕所里的镜子发呆,他的双眼似乎蒙着淡红色的雾。伤痛、失眠、焦虑、连夜的噩梦,姚娜以为父亲面对的也不外乎这些,但现如今姚娜知道自己错了。

不仅仅是被影响,父亲是被什么吞噬掉了。

后半夜,始终混沌的梦境让姚娜暂时忘记了目前的时间与空间。她有尿意,便摸黑起床,循着客厅窗外微弱的月光,凭本能和直觉往厕所走。她以为妈妈还在,爸爸也还在,等厕所里的节能灯“啪”一声亮起来,所有幻觉猛地褪去,她看见了地上的盆,盆底画着双喜,字的笔画间有喜鹊和梅花蜿蜒交错,当然还有已经干涸了的血迹。那是父亲的血,一个罪恶之人临死前遗留的痕迹。

姚娜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哭出声来,她捂住嘴,恐惧地后退,伸手关灯,看洗手池上方镜子里的自己在瞬间被黑暗所淹没。

 

我觉得应该再洗一次手。

上大课的学生正鱼贯进入第三教学楼的玻璃门内,我逆流而出,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一边走一边抬手看。我的手指瘦弱,白皙,右手手腕侧面微微泛红,总体平平无奇,也并不脏,但我觉得应该再洗一次手。

大学的厕所总是弥漫着一股 84 消毒液的味道,我一步迈进味道里,刚刚突然升高的血压渐渐下降,汗消了,气也喘匀了。我拧开水龙头,拧到最大,让冰凉的自来水重重冲击手腕,那片马上就要隆起的红肿遇冷变得麻木,肉眼可见地缩下去。

有几个上课迟到的男生抱着篮球走进来,先把沾着灰的篮球扔在满布水渍的瓷砖地上,溅起星点的泥水。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从水龙头上方的长条镜子里观察这几个男生,在心里冷笑,然后辱骂他们:粗鲁,愚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不过这些辱骂也都发生在我的心里。那些男生吹着口哨上厕所,拉上拉链,并不洗手,就奔出厕所,往教室跑。我靠紧洗手台,不想在这个过程中与他们有一点接触。

手洗完了,我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手,同时抬腕看了看表,觉得应该差不多了。果然,刚刚我走出的大课教室里开始传出一片突兀的嘈杂人声。有人叫喊,有人奔跑。声音都跌跌撞撞,渐渐弥漫进教室外的走廊里,有几个词鬼祟地爬进厕所,我竖起耳朵听着。

快点。叫救护车。有血。

我快步走出厕所,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依然没有意识,头上有血,软塌塌地趴在一个老师的后背上。老师一边喊着让开让开,一边往门外跑。校医也突然出现,拎着医药箱跟出去。不出几分钟,急救车就开进了视野里。我为他们如此兴师动众而觉得好笑——这女孩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因为我根本没下死手。

我以为第一次从背后的敲击已经足够让这女孩失去意识了,可就在我伸手去摸那女孩光滑的脖颈时,女孩醒了,发出尖叫。太吵了,我用手去捂她的嘴,她用尖利的牙齿咬我未被毛线手套包裹住的手腕,这让我不得不第二次抡起包着冰块的塑料袋。砸了两下,即便流了不少血,我也敢打包票,那女孩死不了。

以那样的力度击打后脑,至少需要四到五次,才能致人死命。

女孩被救护车拉走了,慢慢隐入傍晚天光的红蓝色闪灯映亮围观的人。我混行在其中,想要透过救护车后门的窗户再看女孩一眼,可灰蒙蒙的一片,我什么也看不到。缘分已尽,我想,现在需要寻找新的目标了。

但我终究感到有些挫败,为了摸清这个女孩的作息规律,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实施踩点和跟踪,在两周里不停地演练。我觉得这种行为就像是烹饪的过程,历经漫长的等待,方才获得最终的享受。可临上菜,却因为自己的疏忽打翻了锅,肉汤都没喝上一口。我越想越沮丧,晚自习也没心情去了,就直接去了食堂。面对熙熙攘攘的打饭窗口,我依然与人群保持着距离。打饭窗口上方的液晶电视上此时正在播放新闻,声音很小,但依然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哈市残害女高中生的凶手被警方击毙,我愣住了,攥着餐盘的手指不自觉发力,那片被女孩牙齿划到的地方由红变惨白。

那个被警方当场击毙在厕所里的男人,曾是我的某种愿景。此时愿景随着新闻里的那一声枪响彻底破碎。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这样一座按部就班又唯唯诺诺的城市里,一个连环杀手的出现似乎是无法想象的。我并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一个,第一个必定伴随着诸多弱点,但是姚长志确实跟我太相似了——喜欢对年轻的女孩下手,长期跟踪,最终选择一个固定地点实施强奸和杀戮。正因为如此,我对姚长志心怀敬佩之情,敬佩他迈出了第一步,有了第一个被害者,并成功引起了整座城市的震动。但不成熟的杀人手法,草率的反侦查手段,狂妄自大的性格等等,这些弱点终将导致凶手的毁灭。姚长志只杀了两个人就被击毙,太大意了。我想要完成的绝不是仓促而终的案件,而是会让整个人间惊慌失措的庞大作品。同时,我也有自己心里的空洞要去填补,只不过填补的材料是血和肉。

杵那寻思啥呢,你吃啥?

打饭阿姨的问询惊醒了我。我抬头,看见花花绿绿的饭菜,攥紧的力量一松,手里的不锈钢餐盘突然滑落下去,落在地上发出巨响。我没回答打饭阿姨,转身就走。

刚刚用过的冰块正在融化,我在自己书包里做的防水夹层正缓慢地瘪下去,而隔壁的保温夹层依然挺着,里面是一个崭新的、未曾染血的五斤重冰球。薛定谔的凶器就硌在我的腰部,我耸肩,让书包里的秘密向上涌动,心里觉得自己担了重任。

第一个凶手已经倒下了,而我将成为这座城市里唯一继承他遗志的人。

 

魏中又是后半夜才到家。

他把家钥匙忘在了派出所。佳文和乐乐应该正在睡觉,他不敢敲门,就靠着楼道里的墙往下出溜,直到屁股触到了冰凉的石灰地面。再睁开眼,腰酸背痛,有淡淡的阳光从楼道的窗子里照进来。魏中侧耳趴在门上听,听到佳文在厨房里动锅碗瓢盆的声响,这才轻轻摁了门铃。

早餐吃面条。佳文准备了两种卤子,鸡蛋柿子和土豆茄丁。一家三口隔着三碗面条,在餐桌上相对无言。佳文没动筷,看手机。乐乐还没睡醒,目光涣散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头。魏中是真的饿了,但他也没动筷子,而是试图先后拉近一下自己与家人之间的距离。他先是问佳文:看啥呢?佳文说:没看啥。磕唠死了,他又转头对儿子说:别玩了,吃饭。他期望儿子奋起反抗,继续玩他的手指头,这样话题才可能继续下去。可儿子听话,马上抄起筷子去拌匀面条上盖的鸡蛋和柿子。

魏中叹了口气,沉默再次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魏中决定用筷子把与家人间莫名的尴尬搅碎,然后都咽下去。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眼光依然像是某种敏锐的兽类般扫过妻子和儿子,并试图寻找新的沟通入口。

因为姚长志的案子,自己已经一周没有回家了,妻子除了工作还要照顾孩子,此时脸色憔悴,罕见的未施粉黛。儿子也是一副干饭机器的样子,偶尔对上父亲的眼神,也是面无表情。

等等,魏中又看回妻子。

魏中挑起筷子尖,指向妻子:你耳朵下面那个红点是啥?

佳文一愣,仿佛大梦初醒,她马上捋了一下头发,起身去客厅的穿衣镜前照。说:可能是血,不是我的血。昨天晚上我们学校里一个姑娘受伤了,可能给她包扎的时候沾到了。魏中觉得奇怪,问:这姑娘,伤哪了?

佳文说:后脑勺。

魏中说:你们学校上个月是不是也有个伤了后脑勺的姑娘?晚上十点半从校外回寝室,在寝室楼下给砸晕了,你们学校怀疑是高空坠物,但是啥物都没找着?

佳文说:不是,你啥意思啊,审犯人呢?

魏中说:没有,我就问问。这事,你们学校咋不报警呢?

佳文说:这姑娘现在还没醒,发现她的时候人躺在自习室的地上,脑袋有伤口,我们也不知道咋回事,万一是摔倒了呢,报啥警?

魏中没说话,继续吃面。心里却已经打起了小算盘。一个月内,同一所学校的两个女孩后脑受伤,他觉得不正常。而如果是有人行凶,依据动手的时间,嫌疑人一定熟知被害者的生活规律,这需要大量时间跟踪研究,校内人员犯案的可能性最大。反正这天休假,等佳文送乐乐去上学了,他就披上外套出门,往佳文就职的大学走。

深秋枯冷,落叶堆满校园的步行道。看着三两成群走过的年轻人,魏中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他点了颗烟,想多看看这校园里的安静祥和,却不小心从某个女孩脸上看出了哭过的痕迹,迎面走来的一个男孩脸上有着不可抑制的愤怒。魏中的侥幸心理渐渐褪去,他发现自己这么看人,是没办法不想多的。职业病,病入膏肓了。但他愿意浪费时间去一探究竟,并在这个过程中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平静。

佳文是学校里的校医,大概率在校医院值班,魏中蹑手蹑脚地路过,但没进去。

他的目的地不是校医院,而是保安室。在亮过了几次刑警证件之后,他从有些惶恐的保安那里换得了上一个受伤女孩的姓名和院系。

上课时间,女孩所在教室的大门紧闭,里面时不时传出老师的咳嗽声。魏中等在教室后门,静静地看着瓦光锃亮的走廊,想象曾有不堪的罪恶在眼前招摇而过。

终于等到下课铃响,学生三三两两往外走,魏中便一眼抓到了那个头上依然蒙着白色绷带的女孩。他喊她的名字,朝她招手,女孩本能地怔住,眼中有着反常的恐惧。

在表明来意之后,魏中故意选了食堂当作聊一聊的地方。那儿人多,可以让女孩放下戒备。他想请个客,却发现自己没有饭卡,最后还是女孩打来了饭菜。窸窸窣窣的尴尬里,魏中问出了一直困扰着自己的问题:在失去意识之前,你头脑里最后意识到的是什么?

女孩看起来仍没有摆脱那晚的惊魂一刻,思维转动稍显缓慢。半晌,她才说:凉了一下。

魏中有点纳闷儿,问:什么凉了一下?

女孩用手在后脑勺上比划了一下,说:这,在我晕过去之前,我觉得这凉了一下。

就像,被冰块砸了。

魏中想点颗烟,掏出打火机,随即意识到在这里抽烟有些不妥,就只能把烟叼在嘴里。他反复思考女孩的话——这凉了一下,当然代表着许多种可能性。可能是风,可能是水,也没准是袭击者使用的凶器。或者仅仅是这女孩在被高空坠物击中的一瞬间生出的某种幻觉。他觉得自己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来支持自己的妄想迈进现实。

在告别女孩,随学生大军走出食堂的时候,魏中再次反思自己为何会生出在这窗明几净的校园中会暗藏一个凶手的想法,也许是姚长志案给他带来的影响。毕竟在姚长志之前,这座城市从未出现过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魏中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考上警校,混入公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跟纯粹的恶念针锋相对。

可在姚长志面前,他腿肚子一酸,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生存的池塘里并非只有搅乱池底污秽的泥鳅,还暗藏着狰狞的食人鱼。

魏中自此不再抱希望于天光普照的表象,他在心里开了个雷达,专门往黑暗的角落里钻。他想,毕竟食人鱼都是成群出动的。

原路返回。当魏中再次路过校医院时,突然接到了妻子的电话。他一哆嗦,赶忙躲到一棵行道树后,偷偷探头往校医院三楼张望——佳文的办公室就在那里。他想也许是她看见了自己,打电话质问为啥来学校玩侦探游戏,是不是职业病又犯了,还有完没完了?一想到这样的对话,魏中就脑门冒汗。可出乎他的意料,佳文并未看见他,电话里问:你在哪呢?

魏中说:啊,我在单位,处理点事。

佳文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应不应该将对话继续下去。她说:你能不能来趟市医院。

魏中慌了,说:咋的了,谁住院了?

佳文说:不是,昨晚受伤的那个女孩,我们给她转到市医院了,刚才醒了。她说…… 她可能还没恢复神志,说的话不能当真。校领导让我们别报警,但我觉得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

魏中问:她说什么了?

佳文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她说她是被人打倒的。

 

姚娜准备继续自己的生活,但她再没进过家里的厕所。第二天一早起来,她把牙膏牙刷洗面奶装进书包,走路去街口的肯德基洗漱。七点一刻,她就到了学校。

在父亲被击毙之前,她的生活轨迹亦是如此——七点一刻到校,把书包放在座位上,上完班主任的第一节课。然后在课间休息时从学校围栏面街的一个小缺口钻出去,走过两条夹在老旧居民楼间的小街,最终到达“银河网吧”。姚娜会在这里玩两个小时的劲舞团,然后跳上 113 路公交车,坐四站,去金帝地下商业街。

姚娜在那里的活动并不固定,有时候会吃碗麻辣烫,有时候会去玩玩推币机,有时候做做美甲。她很喜欢美甲店的姐姐,比她大不了几岁,每天生意寥寥,只是坐在逼仄的摊位里,却依然从容不迫,把自己打扮得姹紫嫣红,似乎是一条始终顺流的鱼。所以每当姚娜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就会去找这个姐姐做美甲。两人即便一言不发,被姐姐捧着手,闻着各类劣质的香气,姚娜也会很快镇定下来,心里的躁郁被洗刷干净。

所以这一天,姚娜略过了网吧,略过了麻辣烫和推币机,直接去了那个美甲摊。

从地面的入口下去,天光渐渐消失不见,姚娜满心期待地往熟悉的角落走,却正碰见那个姐姐与隔壁的摊主聊天,只有两句话:就是那谁么?对对,就她,太吓人了,真不知道她爸爸就是那个杀人狂。

姚娜站住了。与此同时,姐姐和隔壁摊主转过脸来,正看见自己。等她们反应过来,想要调整自己的表情,却已经晚了,因为姚娜第一眼看到的是鄙夷和恐惧,还有转瞬即逝但极其强烈的厌恶。

她落荒而逃。

这个时候,姚娜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茫茫世界,似乎已经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姚娜想回学校拿书包,进了校园,却再也没办法无视别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她觉得所有人手里都拿着武器,弓箭、手枪、狙击步枪,他们都在瞄准自己。

姚娜逃命似的推门进了班级,完全没有意识到班级里正在上课。老师伸手拉她,被她一把推开。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姚娜的身上,姚娜呼吸急促,攥紧书包的背带,飞快地跑出教室,跑过操场,跑向记忆里已经镀上了一层血色的家。

可这个世界并未打算在此时饶过姚娜,她离了很远就看见了三三两两聚集的人群围在自己家的单元门口。他们是记者、遇害者家属、居委会工作人员,甚至还有举着手机直播的网络红人。姚娜有点发懵,她尚未停住脚步,便被这群人发现了。

从最初的指指点点,到倾巢而动,只不过短短几秒,姚娜想逃,已然来不及了。

她被各类诉求裹挟其中,混乱和推搡逐步升级。她分不清谁在帮自己,谁在心怀不轨。家就在眼前,却无法靠近一步。

有人突然伸手抓住了姚娜的校服,姚娜挣脱不开,顺着手臂看上去,发现那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女人。即便帽子压得很低,却依然能看到一张极度悲伤的脸。

女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攥着姚娜的衣服,居高临下,姿态却很低,仿佛是在祈求什么。姚娜目光下扫,看见了女人另一只手里捧着一张遗像,遗像上是第一个遇害的女孩,跟她自己年龄相仿,黑白色的笑容绽开着,美丽又诡异,像是整齐的伤口。

直播的网红们开始起哄,闪光灯突然亮起来,姚娜的血压迅速降低,她渐渐瘫坐在地上,用双手捂着耳朵,闭紧双眼,祈祷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父亲并不是连环杀人狂,他能在这时站出来,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可不行,父亲黑暗的秘密正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父债子偿,姚娜眼前的困局似乎理所当然,她根本无力躲闪,只能承受。

可是,凭什么?

姚娜突然感觉到一股蹿跃着的火自心底燃起。凭什么?这个疑问似乎给了她力量。

姚娜站起身,推开眼前的混乱,跌撞着往外逃。有几个直播者穷追不舍,他们举着手机,高呼着老铁 666,尾随姚娜走进了老楼的门洞。姚娜紧跑慢跑,领先他们几个台阶到了家门口,慌忙掏出钥匙开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哆嗦着手,数次将钥匙掉在地上,眼泪挂在嘴角的画面已经通过几台手机直播给了几十万在线的观众。分散四处的人们同样拿着手机,观看着这个陌生女孩的惊慌失措。而女孩的头顶上不出意外都挂着耸人听闻的标题——连环杀人狂的女儿。

在姚娜把门重重关上后,这一切依然没有结束。那几个直播者开始敲门,甚至抬脚踹门。姚娜的恐慌再次加剧,靠着正不断颤动的门蹲坐下去,却突然想起了魏中给的电话号码。姚娜赶紧掏出手机,号码刚拨了一半,门外却多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们在这干他妈啥呢。

姚娜趴在猫眼上往外瞅,却只看见一个直播者的背影。他依然举着手机,骂骂咧咧,然后突然躲闪,姚娜看见了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立在几个直播者的正中,他不是魏中,似乎刚刚挥出过一拳。狭窄的空间内,这个中年男人开始不断地挥拳攻击,姿势标准,但是略显迟钝。年轻的直播者们勉力闪避,合力推倒了中年男人,然后拳脚相加。姚娜的视野在猫眼中受到限制,但能看到倒地的男人拼命爬起身子,把自身的重量当作子弹,击向一人,两人全都撞在一侧的墙上,正在直播的手机掉落,楼道里本就有了裂纹的墙皮大面积脱落。姚娜不想让殴斗继续下去了,她朝门外喊:我要报警了!

此话一出,殴斗的声响渐渐平息。姚娜再次通过猫眼看出去,发现直播者早已离开,只剩下那个中年男人趴在地上,生死不明。姚娜赶紧拉开门,想去试试男人的鼻息,却被男人突然捉住手腕。姚娜一惊,猛地挣脱开,跌坐在地上。男人抬起肿胀污浊的脸,看了一眼姚娜,缓慢地爬起来,一言不发的往楼下走。他似乎受伤了,窝着身子,用力扶着生铁铸的楼梯扶手。

走下了几个台阶,男人突然又回过头,对姚娜说:锁好门。

姚娜憋了好久,听到这三个字,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着,一边听话地关好门,反锁。眼泪仿佛是将死之人的灵魂不断涌出,滴落。家中昏暗,眼前盖着水汽。姚娜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未来的路会通向何处,但她明确地知道一件事——刚刚那个男人保护了自己,他说:锁好门。

他像爸爸。

 

蒋略掉了一颗牙,嘴唇也裂开了一个口子。一弯腰,肋巴扇疼,估计断了根肋骨。

他含着一口血,缓慢走出杀女仇人曾经住过的单元门。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蒋略斜靠在一堵冰凉的墙上,试图复盘自己陷入一场无端殴斗的前因后果。他喝了酒,这毫无疑问。喝的是六块五一斤的散装白酒,朝鲜族餐馆自酿的高度数小烧。他就着凉拌明太鱼和一盘子炸花生米喝了两斤,又要了俩绿棒子啤酒。餐馆的老板是蒋略的熟人,给他拿绿棒子时说:咋的,还得透透?蒋略重重点头,说:嗯,透透。

透透是酒鬼之间的黑话,意思是白酒喝到位之后再来点凉啤酒,似乎能够借此浇灭之前酒精累积的一切副作用,透完之后,世界便一片通透。蒋略觉得这有些道理,每次酗酒,在透过之后,自己才会在某一瞬间找到新的人生目标和方向。比如,我不能尿在鞋上。比如,我要坚持到厕所再吐。比如,我要去安化街找个小姐。

又比如今天,他想去杀女仇人的家看看。

道里区安字片儿一带老楼林立,环境复杂。但对于蒋略这种坐地户来说,找到那栋无数次出现在新闻画面里的七层楼房不是什么难事。当他到达那里的时候,仍未醒酒,四肢麻木,脑门儿不停钻出冷汗,蒋略突然意识到今天的行程规划略微有些不理智。门口聚集了一批人,三教九流,呜呜喳喳,这加重了蒋略的忧虑。

酒精侵袭脑部的速度放缓,蒋略难得清醒,他想:自己为啥要来看看?人都死了,看个鸡巴?想罢要走,却突然看见一个女孩被几个举着手机的青年追进门洞。蒋略怔住了,酒精再次涌向高地。

那女孩在某一瞬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她们年龄相似,都穿着校服。发型也差不多。瘦而惨白,一晃而过,就像是女儿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影子。蒋略控制不住踉跄的脚步,跟了上去,却发现几个小流氓正在伸脚踹那女孩的房门。他拉下脸子,问:你们在这干他妈啥呢?对方几人出言不逊,蒋略在半醉半醒间想起了自己的傍身之技,年轻时在八区体校的拳台上不断挥拳的光辉记忆缓缓爬过近十年的苟且,这让蒋略的血气上涌。但他忘了年龄所造成的沟壑,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对方,第一拳挥出后,便陷入了态势胶着的缠斗之中。好在楼道狭窄,没有给对方几人一起上的机会,虽然狠狠挨了几下,但蒋略依然有把握控制局面,直到自己被撂倒在地,酒彻底醒了,绝望感才渐渐占据了主导。他突然觉得自己死定了。

我要报警了!

在被不停攻击导致的恍惚之中,蒋略听到了这句话。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也像是自己女儿。拳头开始不再下落,蒋略昏迷了片刻,他以为再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女儿出现,原来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可疼痛是真实的,将他生拉硬拽出了美好的妄想。一只冰凉的手突然靠近蒋略的脸,蒋略猛地抓住,抬头,就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孩。

她惊慌地跌坐在地上,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女儿。

两斤白酒和两瓶啤酒的效力在此时彻底散尽,蒋略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孩到底是谁。但他丝毫没有仇恨,甚至在一瞬间心生怜悯。他的目光略过女孩,朝她身后黑洞洞的屋子看去,那里曾经存在过多少罪恶,这女孩又因此经受了怎样的影响,蒋略不愿意多想。他勉力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往楼下走。走了几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女孩说:锁好门。

这是肺腑之言。因为蒋略知道,这女孩无比艰难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锁好门,似乎是自己唯一能够嘱咐她的事情。

时间还早,蒋略眼里的天空却变得有些昏暗。他终于理清了自己受伤的种种经过,心里却并不觉得后悔,只是不想认输,他责怪酒精,觉得如果不是那点马尿上脑,自己绝不会是那几个小逼崽子的手下败将。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他立刻旁若无人地来了一套刺拳勾拳组合拳,虽然引得路人侧目,但蒋略觉得自己尚未老去,这套把式,还能看。

他伸手进裤腰里掏了半天,把那柄凌迟专用刀掏了出来,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他觉得当邪恶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就不用刀了,靠这拳头,也一定能让那狗操的混蛋崩掉门牙,跪地求饶。

 

在目睹女孩被救护车拉走后,我就意识到了自己可能露出的马脚,但在这个阶段,我并不介意。

至于目前处于哪个阶段,我又无法完全说清楚。计划依然没有潜在的变化快,所有念头深陷在一片暗红色混沌之中,显得无序,但莫名宏大。可计划的目标,我一直都很明确,那就是要在致人死地这件事情上找到久违的成就感。

夜色渐浓,我回到了自己在校外租住的家里。那是一座新建的高层公寓,位于道里区的边缘。有别于周围的七层老楼,公寓高耸着,自一片粘稠的破败中拔地而起,像是藏在暗处的墓碑。我背着自己的书包走进小区,保安略有注视,这让我很不舒服,并想要立刻看回去,最好能让眼神中带点愤怒,但却无法办到。即便对方只是一个保安,我依然有点犯怵。在我的认知中,保安虽然没有警察那么大的能量,但也代表着无法蔑视的规定和制度,而我他妈最反感的行为就是去遵守。

我遵守够了。

电梯上行,我家在第十二层。电梯里贴着乱七八糟的广告,有人画了个姿态雄浑的鸡巴,并在一旁留了个电话号码。我盯着看了半天,直到楼层到达的提示音响起来,两侧电梯门向左右挪动,阴冷的楼道徐徐展开。

我家很燥热,一打开门,会有电力的热度混杂着被窝藏的霉味迎面扑来。四十平米的开间里,两个冰柜和一个冰箱不分昼夜地运作,在黑暗中发出星点的指示灯光。窗帘紧紧拉着,窗户也关得密不透风,我所有的秘密都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内酝酿着,不断发酵成为下一步的行动。

我网购了整块的工业硅胶,制作了很多模具。今天刚刚完成的应该是一批冰制的短匕首。开水混合棉花,这是我的独门秘诀,这样制作冰材质的冷兵器,出模之后不易熔化,并很难产生结构上的断裂。而在反复试验之后,一个上窄下宽,尖端和侧面锋利,长约 16 厘米的锯齿状冰刀成为了杀伤力最高的选手。下一步还需要活体实验,我这么打算,小区里的流浪猫狗不少,每每半夜打架都吵得人心烦,半梦半醒间噩梦连连,梦里都是曾经的童年旧事。可以找一只来练练手,无论猫狗,我很乐意把这些遍历苦难的生灵开肠破肚。

过了半夜十二点,有猫开始高高低低地叫,这些叫声深深浅浅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又等了一会,叫声一直没有消失,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带着一盒掺了麻药的猫罐头下楼。电梯的门开了又关,那根鸡巴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也觉得自己有点硬了,面对即将要夺走其它生命这件事,我感到非常兴奋。

深秋加上深夜,气温已经在零度上下徘徊。小区里鲜见行人,而流浪猫狗都凑在地下车库附近,那里有地下的热气缓缓上涌。因为有人投喂,所以这些肮脏的小动物并不过分惧怕人类,何况我还带着猫粮,那是金枪鱼和胡萝卜味的,闻着很腥,我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推到了两只猫的面前,很怕沾到自己手上。出乎我的意料,猫比想象中更加戒备,有一只直接跳窜进了草丛中,头也不回,似乎是嗅到了我的真实企图。有一只略小的慢慢靠近过来,橙色的身尾,白色的爪子,看起来涉世未深,这让我想起了校园里的那些女学生,一丝潮热再次漫上小腹。

来吧,吃啊,我蛊惑那只小猫,然后看着猎物吃下了第一口毒药。

当小猫意识到不对时,我已经伸手死死钳住了它的脖颈。身手敏捷,这是我作为一个猎手最引以为傲的优点。小猫发出惨叫声,声调由低到高,突然刺出来,仿佛扎了我的手。这让我有点慌,继续用力去掐它的脖子,但晚了,我抬头,看到自己头顶的一扇窗子亮了起来,一个人影掀起窗帘,又匆忙放下。

没人爱多管闲事,所以我并不过分担心自己的计划会受到干扰。但没想到的是,在我将那只猫带回家,用尼龙绳把它绑在水池上方,并从模具中解冻出那柄匕首时,竟然有人敲门。我心里有些震惊,反手拿着匕首,藏在身后,然后将门敞开了一个缝隙。

是小区的保安。

那个看起来刚正不阿,并自认为代表了规则的保安说:您好,您是不是捡了只猫啊?

我在一瞬间感到厌烦和愤怒。我尚未开始挑战规则,规则却自己找上门来质问我。

我说:没有。说完要把门推上。

保安说:有人给保安室打电话,说地下车库门口有人偷猫。我调了监控,就看见您拎着一只猫回家了……

我拔高了音调:野猫,算偷么?

保安不依不饶,说:那得看看您要干啥了,如果是养,当然没啥问题……说着,保安的目光开始往门缝里蔓延。

而那只被捆住的猫,仿佛知道这将是自己唯一可以得救的机会,竟然在药效尚未褪去时拼尽全力叫了一声,这一声盛满了凄凉和无助。

保安猛地拉开门,撞开我,不管不顾地走进来,这让我心里的最后一丝理智也突然崩塌了。保安扫视过冰柜和冰箱,最终找到了被吊在水池上方的小猫,随即疾步走过去,伸手去拆尼龙绳子。

在某一瞬间,我推演了近乎所有的可能性,以及面对目前突发状况的所有解决方法。我可以主动把猫松绑,诚恳道歉,甚至掏出现金贿赂保安。但记忆不会被轻易抹去,这满屋子的硅胶模具和制冷设备已经深深刻进了保安的记忆里,自己一旦开始后续的杀戮计划,保安就是我遗留的一个破绽,我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而且,这个保安看起来是一个想要成为英雄的人。维护规则的人、英雄、正义之人,我想到这些字眼就会感到恶心。

猫被松绑了,随即像是一阵穿堂风一样略过我的脚边,钻出门缝,逃出生天。我不再关心猫了,手里攥着的冰匕首给了我冰冷的力量。在保安刚刚转过身来时,我反锁了门,迎上去,并将手里的匕首向前刺去。

实验依旧完成了。在全力刺了五刀之后,冰匕首才发生了断裂。保安想要喊叫,却被疼痛压着喉咙。我极度兴奋,愉快地哼着不成调的歌,开始用断了的匕首切割保安的喉咙,喷涌出的热血开始融化我手里的凶器。当保安终于停止呼吸时,我的手里只剩下了一团棉花,冰融化成的水和血混在一起,仿佛红色的触手,在客厅地板上四下伸展。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栋公寓楼值夜班的保安只有一个人。我翻出保安的钥匙,去了保安室,删除了监控录像,并在监控器前的桌子上留了一封错字满篇的辞职信。

为了处理尸体,我清空了一个冰柜。在保安的尸体尚未僵硬之前,将其拖了进去。

冰柜不够长,我在给保安摆姿势的时候费了些力气,并在中途休息了两次。当一切结束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我倚着冰柜,点了颗烟,同时点开了一个正在社交媒体上疯传的短视频,视频里的女孩深深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截老楼的楼道,声控灯忽明忽暗。女孩小跑着上楼,她穿着褪色的校服,书包上挂着的粉色娃娃慌乱地蹦跳。画外音尾随着一路而上:这就是哈市连环杀人狂姚长志的家,这是姚长志的女儿。她开始掏钥匙开门了,姚长志的家啥样呢,今天就让我带大家来瞅一瞅。唉,别关门啊,门锁上了。咋整,有没有老铁想看的,想看我就想办法给大家展示,老铁们刷个火箭,我带老铁们参观连环杀人狂的家。

视频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中结束,画面定格在一张苍老但满布战意的脸孔之上。

我回忆着女孩的侧脸,她的腿,她的脖颈,毫不迟疑地确定了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不仅如此,我想要完成的远远不仅如此。一个漫长但是满布快感的计划在我的心里渐渐成型。我知道自己打破规则,技惊四座的机会就要来临了。

 

魏中始终忘不掉第一个受伤女孩对自己说的话:凉了一下。所以当他在市医院见到第二个刚刚苏醒的女孩时,他都会抢答了。凉了一下是么?魏中问。女孩的惊讶都很虚弱,说:对,你咋知道?

在这个时候,魏中基本可以确定在这所学校中存在着一个有着固定喜好的袭击者,应该是他。他会避免跟被害人起直接冲突,两次都是选择从背后偷袭,这证明他对自己的力量缺乏自信,也许是个瘦弱的男人。个子不高,但喜欢偏高的女孩,肤白,有着细长的四肢和脖颈,这是两个被害者的相同特点。

凶手一个月内犯案两次,虽然都没成功,但他无疑花了大量时间踩点和演练。第二次袭击在大课教室,人流量很大,他依然敢在傍晚被害者独自一人时行凶,肯定通过演练掌握了一个行动的时间表。

凉了一下是另一条有些含混的线索,魏中觉得那是袭击者所使用凶器的基本触感。

但能让人感觉凉一下的钝器锐器都不少,在这个季节里,金属毫无疑问是凉的,从泥土里抠出来的碎砖也是凉的。这是个人感觉,而个人与个人的感觉差异极大,按常理来说,凉了一下这事,应该没有太多的参考价值。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魏中非常好奇是什么样的凉度,让两个被袭击者都如此印象深刻。

第二个女孩还提到了一个新的信息,在第一次被袭昏迷后,她是被摸醒的。她告诉魏中,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沿着自己的脖子一直伸到了衣服里,她突然惊醒,后脑湿了一片,那是血。她看见一个用黑色 T 恤蒙着脸的男人正探头到自己的眼前。她想张嘴呼救,却被那个男人捂住了嘴。她拼命挣扎,狠狠地咬到了男人的手腕,紧接着,男人挥起另一只手,女孩似乎看到一个白色塑料袋里包裹着什么,快速地迎面击过来,就再次掉进了一团黑暗里。

手指被咬,气急败坏的袭击者再次抡起凶器。一个包着塑料袋的钝物,然后是让受害者印象深刻的凉意。结合第一个受害者所说的话,魏中有了一个猜测:塑料袋里包的就是冰块。

即便校领导不太乐意,魏中还是做主立了案。佳文等在市医院的大门口,看见魏中出来就迎上去,问:到底咋回事。魏中点了颗烟,苦笑一声,说:不乐观,一不小心,还得有第三个。

当刑警队的现场鉴定人员到达事发的大课教室时,距离第二个女孩被袭击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在这个过程中,上百人来了又去,用手扒拉掉如同浮灰的线索,然后再一屁股坐下去。深色的地砖也早就被保洁阿姨擦了几个来回。魏中倚着门框,看鉴定科的同事频频摇头,这都在意料之中。但是有一件事在袭击者的意料之外,那就是女孩在他行凶半路的苏醒,还进行了反击。这一定会打乱他原本的计划,而在紧急调整计划的过程中,最易留下破绽。

魏中沿着教室外的走廊踱步,试图代入袭击者的思路。猎物再次苏醒,反抗,还要再次动手将其放倒,对他来说也是某种精力上的消耗。原本的行为路径被打断,手腕可能受伤,袭击者会觉得扫兴。而且他害怕女孩刚刚的半声喊叫会引人过来,犯案被迫中止,极度亢奋的情绪需要调整,他得找一个地方冷静下来。

魏中这么想着,抬脚迈进了走廊尽头的男厕所里。

厕所里的布局很普通,左手边是小便池和马桶隔间。右手边有洗手池,洗手池上方镶嵌着巨大的镜子,镜子上满布干涸的水渍。魏中拧开水龙头,先冲了冲手指,然后洗了把脸,他抬头看镜子,想象凶手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女孩失血很多,血也可能沾到了包裹冰块的塑料袋。带走染血的凶器风险很大,凶手应该会想在这里处理掉这些痕迹。

魏中环顾厕所的环境,看见蹲厕隔间的尽头有一个存放保洁用具的缺口,那里摆着一个半人高的蓝色塑胶大桶,掀开一条缝,酸臭扑鼻,里面盛满了垃圾。魏中一脚把桶踢翻,恶臭随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倾泻一地。魏中的眼睛在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塑料袋中搜寻,最终发现了一个可能的目标。

魏中抽出一次性手套戴上,捡起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塑料袋。袋子上满布水渍,里面有些灰黑色的棉絮,除此之外,似乎没有用作其他用途。看肮脏程度,被扔进这个垃圾桶的时间应该不久。他探头到走廊上叫同事,说:你把这个塑料袋化验一下,看能不能找到血迹。

同事接过那个塑料袋,说:你觉得塑料袋里包着的是啥?

魏中说:我猜是冰。塑料袋的一侧有血迹,另一侧也许会有包过冰块的线索。

同事说:杨队今天晚上就开始查手腕子了,趁着上大课,带着各班辅导员突击检查教室和寝室,查手腕上有伤的。

魏中说:查吧,也别忘了要本市走读和在校外租房子的学生名单,符合条件的教职工也别漏了。如果真是用冰块行凶,校内寝室没有制冰设备,住校生应该很难实现这样的作案手法。

这时,佳文突然出现在了门口,她探头往厕所里瞅,看着遍地的垃圾紧锁眉头。

魏中赶紧捡起墙角的笤帚,嘴里说:我收拾。

东北深秋的白天已经开始变短,当魏中把厕所里的垃圾收拾干净之后,上晚课的铃声开始响起,刚刚从食堂走出的学生再次涌入教学楼内,鱼贯经过厕所门口。

有几个抱着篮球的男生嘻嘻哈哈地走进来,他们先把篮球往地上一扔,然后骂着脏话,将水龙头里的凉水浇在头上。魏中拄着笤帚观察他们,想象凶手也曾经站在这里,与这些正常的青春擦肩而过。

魏中知道邪恶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蠢蠢欲动,但与姚长志的案子不同,这一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在邪恶萌发之时就出手阻止。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毕竟断了肋骨,蒋略半夜疼得睡不着觉,自己溜达着去了老街口的药店。凌晨三点,药店大门上拴着铁链子,旁边几步开外有个窗口,亮了盏诡异的红灯。半夜买药摁铃的提示用黑色记号笔写在白板上,蒋略摁了半天,铃声虚无缥缈,一个年轻的姑娘突然探头出来。

蒋略买了一盒止疼药,在马路边生咽了两粒。他不是第一次断肋骨,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断肋骨。矫情没用,靠氯诺昔康让受伤的肉体自愈是每个东北老拳击手的基本尊严。

挺过一夜,并不对症的药效在凌晨时渐渐消退,蒋略在床上不停地变换姿势,疼痛沿着两侧的肋骨不断延展,攀爬上了脊椎,向头顶发起进攻。蒋略再吃药,没用,痛感有增无减。他想起了另一个可以提供帮助的老朋友——60度的散白。

迷糊到了中午,蒋略决定出门找酒。他去了那间自己经常光顾的朝鲜族饭馆,小心地挪进油腻的桌椅间,气若游丝的点了一杯小烧,一盘油炸花生米。花生米一粒未动,蒋略把小烧一饮而尽。然后是散白,四两一个口杯,蒋略仰脖连喝了四个,辛辣渐渐变成麻木,疼痛确实开始消殒,但神志是陪葬品,蒋略再次陷入了往昔岁月的幻觉之中,他仿佛听到了女儿的笑声,叮叮咚咚地跳,就在自己的太阳穴旁边。那是女儿初二时的暑假,全家去北京旅游。下着小雨,蒋略带女儿坐欢乐谷里的过山车。车座挂着水珠,他跟女儿披着同一件一次性雨衣。链条拉动车厢,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在向下坠去之前,身旁的女儿一直在笑,兴奋地尖叫。蒋略往下看,妻子撑着一把棕红色的伞,正举着相机给他们拍照。雨水和远方的城市建筑郁郁葱葱,那个时刻,整个生活还在蒋略的控制之中。

直到过山车的车厢开始下坠,女儿开始尖叫,蒋略看到姚长志就坐在自己跟女儿的身后,他握着一把尖刀,去割女儿的耳朵。过山车不断翻覆,鲜血倒灌,蒋略抬起自己的安全杠,探身出去,死死掐住姚长志的脖子,想挥拳过去,却失去平衡,跌落进了过山车轨道间的虚空之中。他意识到自己将女儿和杀人狂留在了一起,内心绝望,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血滴随着自己洒向地面。

落地过程比蒋略想象的更加漫长,肋骨的疼痛撕破了眼前的幻觉。他还在朝鲜饭馆里,瓷砖地上有些黏腻,他躺着,爬不起来。有两个年轻人围在一旁,骂骂咧咧。饭馆老板出来拉架,说: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这老酒蒙子了,天天喝,喝得脑瓜子不正常。一个年轻人说:这老逼一上来就锁我脖,吓我一跳。老板说:下次不让他进了。

蒋略被老板扶着往外走,他掏出一把零钱,想把花生米和酒的钱付了,老板拿过钱,又塞回蒋略的裤袋里,说:别喝了,再喝人就废了。

老板话没说完,蒋略突然咳个不停,然后一口血喷在地上。酒馆老板吓得松了手,蒋略手扶膝盖蹲在地上,毫不在意地抹了抹嘴,抽出一颗烟点上。心想应该是断的那根肋骨划破肺了,有点难办了,氯诺昔康应该不好使了。

朝鲜族餐馆的老板是个好人,蒋略不想连累他,就自己扶墙往前走。老板跟了几步,让他赶紧去医院看看。蒋略没吱声,在心里不置可否。女儿死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怕死了,只不过死之前需要完成一件事——割姚长志的肉割到他死。现在姚长志被击毙了,他就再也没有理由活下去了。

老板一步三回头地撤回了餐馆,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人关心蒋略的死活了。蒋略靠墙坐在地上,锋利的冷风抹过他僵直的脖子。他抬手腕看表,想再给自己五分钟时间。五分钟过去,活着的理由不出现,就放任生命离开这具身体吧,痛苦想必会一同离开,闭上双眼,这已经残破的人生终于可以落得一个清净。

你咋总惹事呢?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第四分三十五秒时响了起来,蒋略听着有些熟悉,第一反应是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也许是在天堂或地狱里与女儿的再次重逢。可他体内的出血已经越来越严重,血压正在急速下降,强撑开眼皮,只看到一个纤瘦的混影立在眼前。他辩不清楚面目,不是女儿,他能肯定。那会是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吗?他不能肯定。

 

姚娜对自己的生活做了全新的规划,她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离开哈市。

离开并不意味着讨厌或痛恨,事实上姚娜始终对哈市抱有感情。这是一座四季分明,但冬季尤为漫长的城市。居民大多缓慢行走,容易驻足和知足。城市因此生长缓慢,经济和人的心气儿都不高。但姚娜就是喜欢这样的气氛,她曾经幻想自己早早结婚,跟也许并没那么相爱的丈夫在街边开一间售价便宜的麻辣烫店,然后生个儿子。这一生能看到尽头,但姚娜并无怨言,并因此感到安心和愉快。这是大部分人的念想,在这座城市里也是一种相对容易达成的目标,可现在依然破灭掉了。姚娜有不舍,但决定重新从深沉的噩梦中攀爬出来,她想换个城市,一切重新开始。目标不大,仅仅是社会最底层的圆满,应该容易实现。

姚娜强迫自己心怀希望,第一次按时去了学校,也没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就坐在自己已经空了很久的座位上,认真听老师讲课。一天下来,希望濒临破灭,她落了太久的课,已经跟不上了。与其在仿若天书般的课本间稀里糊涂,还不如直接逃离这里。

真要逃,钱是个问题。姚娜知道父亲有些存款,中午午休就回家去翻找,出乎她意料的是,父亲竟然在大衣柜最底层的一个鞋盒子里藏了大量现金,数了半天,应该有两万多。姚娜把那些皱皱巴巴的现金揣进书包,把在金帝商城买的廉价化妆品盖在上面,拉紧拉锁,钥匙扔在家里,锁门离开。

长久以来,姚娜第一次感受到了轻松。她将熟悉的生活抛在了身后,脚下是全新的路。当然在去火车站买票之前自己还需要再走上一趟老路,她想在离开哈市之前再吃一次从小到大爱吃的东西,包括道里菜市场的凉糕,道外的老太太烧烤,安发桥头的麻辣面,以及安生街上朝鲜族饭馆里的石锅拌饭。姚娜详细制定了吃的顺序以及路线,想要留足余地,保证自己顺利完成这次对于旧日美好的缅怀。

可即便如此,当她吃到最后一家时,依旧撑得步履蹒跚。姚娜想起父亲在以前总说自己是眼大肚小,现在仿佛是想要作出反驳,也想要驱散父亲带来的阴霾,姚娜依然坚持走进了朝鲜饭馆,点了一碗石锅拌饭,头不抬眼不睁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饭馆里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姚娜抬头看,一时间记忆有些混乱。她起初以为是父亲曾经的朋友,或是某个关系很远的亲戚。再仔细一瞅,又不敢确定来者何人。但不论何人,来者肯定是个酒鬼,因为他颤颤巍巍地刚坐下,就点了一桌子的白酒,然后迅速清空,接着趴在饭桌上不省人事。姚娜跟他隔了个过道,都能闻到酒气随着难以理解的哀愁不断扩散。扒拉着被石锅底部烤焦的米粒,姚娜一直盯着醉酒之人的侧脸,她突然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昨天让自己锁好门的那人么?

突然,醉酒的男人惊醒,从餐桌间弹跳起来,探出半个身子,伸出双手攥住了身后一个食客的脖子。食客慌忙迎战,将男人推倒在地。混乱间,白酒瓶和盛着狗肉豆腐汤的瓷碗接连坠地。店主出来拉架,将醉酒的男人搀扶出店外。姚娜掏钱结账,也跟了出去。她看见马路上人流如织,就着傍晚昏黄的光,那个男人正在呕出鲜红的血。人流开始回避,围观,沿着瘫倒在地的将死之人均匀分布,仿佛警察画出的粉笔线,套着一具早已腐烂的尸体。

姚娜扒拉开围观的人,凑到男人身边,她还是有点嫌弃他的酒味,离着很远对他说:你咋总惹事呢。男人吐出嘴里的血,抬眼看姚娜。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名字:蒋茜?

姚娜的心里突然一阵惊悚,她仔细回忆自己在哪里听过蒋茜这个名字。其实不用费力,就在脑瓜皮儿上。在父亲被击毙后,这个名字每天都会如炸雷般在姚娜的耳边响起来。蒋茜,那是父亲杀害的第二个女孩的名字。

眼前这个男人是蒋茜的什么人?他知不知道我就是姚长志的女儿?既然知道,昨天又为什么要帮我?

姚娜想不明白这些疑问,但她知道这个嘴里不停咳出鲜血的男人极度虚弱,濒临死亡。她有些慌,环顾四周,发现无法获得帮助,只能自己掏出手机,拨了急救的电话。那之后,她依然在毫无目标地滑动通讯录,似乎能够借此压缩等待的时间。直到魏中的名字出现在指尖,她停住了,想点,但最终没有拨出这通电话。

男人早已丧失了意识,进了急诊,只有姚娜在医院里小跑着上楼下楼,签字交费。

因为要住院,两万多的现金都压了进去。医生告诉姚娜男人需要尽快手术,姚娜有些唏嘘,说:那这两万还打不住呗。医生没吱声,他也许见过了这座城市里太多的子女嫌父母住院花钱太多,但终归只是说说,毕竟血浓于水。医生没想过眼前这女孩与手术室里的男人毫无血缘关系,甚至还夹带了点世代的仇恨。

忙活到半夜,姚娜坐在急诊室外的蓝色塑料椅子上睡着了。她紧紧地抱着书包,即便书包里已经空空荡荡。恍恍惚惚,她梦见了父亲,在小时候,自己久烧不退,父亲背着她在路上狂奔,鞋都来不及穿,目的地好像就是这家医院。那天晚上,父亲可能就坐在自己现在坐的位置,焦急等待医生的诊断结果。

他那时候已经变得邪恶了么?这姚娜不知道,但她知道父亲那时候的手依然是温暖的。当自己因为打针和吃药哭得喘不上气时,是父亲姚长志抚摸她的背,将一股温暖的力量传递给了她。

如今这力量自岁月的源头不断地溃败,让现在18岁的姚娜如坠冰窟般寒冷。

 

十一

找到姚娜和姚长志的住处花了我一些时间,但我时间很多,并不在意这样的浪费。

这是一栋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楼,七层到顶,没有电梯。小区规划不佳,底层门市开着连绵不绝的小饭馆,炒菜的烟都向小区里排,油腻的空气里寸草不生,满眼都是烟熏火燎的狭小和局促。

我小心翼翼地站在楼洞口,并未惊醒电压不稳的声控灯,悄悄朝楼梯尽头的黑暗里看。我努力在脑中构建着猎物的往昔生活,想象那个有着修长四肢的女孩一点点在这老旧的楼梯上长大,发育成一个身姿姣好的女人,我开始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

新闻之前报道过,姚长志在自家被警方击毙后,隔壁的邻居在第二天就搬离了这里。那是一家三口,孩子还小,觉得生活在变态连环杀手的隔壁太晦气,就出去租了房子。我能理解,非常赞同。这一家三口给了我完成计划的入口。

上到七楼,我先确定了姚长志的家门位置。这很容易,因为门框上还残留着公安局封条的胶渍。然后我转向了隔壁那扇门,掏出在网上买的开锁工具,将老旧的门锁撬开。在推门而入之前,我一把扯下了门板上贴着的福字和春联,碍眼。

这种老楼里的房间格局都差不多,进门是个暗厅,左右两边各一间卧室。客厅尽头有厕所和狭长的厨房。姚长志邻居的家看起来就这么平平无奇,散发着一股年久失修的朽气。我挨个屋推门,确定家中空无一人,鸠占鹊巢,猎杀计划的第一步已经成功。

临近傍晚,客厅内昏暗无光。我坐在爆皮的皮革沙发上抽了颗烟,休息了一会。

本来想闭目养神,可眼皮一合上,就能看见这客厅里窸窸窣窣的过往。我的童年也在类似的家中度过,只不过略有些鸡飞狗跳。这鸡飞狗跳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父母看起来相安无事,但始终暗流涌动,那时候我瘦弱无力,就像是一根敏感的天线,立在父母之间,将家庭即将崩溃的信号全部接收进来。

我的父母热衷于维持表面婚姻关系的正常运行,即便这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他们说这是需要遵守的规矩,世间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哪怕这规矩早已被内部的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早年间,我母亲是哈市某个小学的老师,不仅对班里的学生严格,对她自己的儿子更严苛至极。我现在还记得,母亲特意动用关系,将我调入她的班级,坐第一排,并要求我每次考试必须拿第一名。

你不拿第一,不仅丢你自己的脸,也是丢我的脸。母亲这么说。我诚惶诚恐,幼小的身影被笼罩在世俗那磅礴的阴影之下,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有了想要摧毁什么的欲望。

经过思虑和权衡,我决定摧毁班级排名第二女孩的自行车。在某个傍晚,我在课间离开班级,把一个图钉摁进了女孩自行车的后胎。实话实说,我并不讨厌那个女孩。如果没有母亲给的压力,我甚至有点喜欢她。跟这年龄段的女孩不太一样,她手脚纤长,皮肤白皙,光滑的脖颈上总留着柔软的碎发。除了在成绩上总是紧紧咬在我的身后,这女孩并没有别的毛病。

放学铃声一响,我急不可耐地跑出校门,想亲眼目睹女孩的自行车当街爆胎。等了半天,却没见到骑着自行车的女孩路过。反倒是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围起了人群,熙熙攘攘,悲叹和嚎哭渐渐传进我的耳朵里。我背着书包,钻进人群,就看见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一辆运渣土的大车横在马路中间,巨大的前轮正碾在一具娇弱的肉体上。自行车在后轮的下面,已经压变了形。爆掉的车胎上依然留着我的那枚图钉。

刹车痕是红色的,在柏油路上绵延不绝,像是某种邪教的咒符。我绕着大车转了一圈,想要看到死去女孩的脸。在这个过程中,我生平第一次勃起了,在见到那女孩曾经光滑美丽,如今却沉没在血泊中的半张脸时,裤裆里顶得难受,我用手拉扯内裤,突然在某一瞬间获得了极大的快感。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亲手摧毁一条生命,竟是如此的畅快淋漓。

这是我隐藏最深的秘密,本来也不打算对任何人分享。直到某天提前放学,我无意间撞破了父亲的秘密,便突然发现,原来我们父子之间的联结要比我想象得更加紧密。

傍晚依然昏黄,暗厅里没开灯。我掏钥匙开门,刚推开,便听见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了奇怪的惨叫声。我慢慢地踱步过去,通过一条狭窄的门缝,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在用母亲的教鞭抽打两个女人的屁股。

显然,他们已经谈好了价格。女人来自安化街那些闪着粉色灯光的小门市,年龄不小,但很会满足顾客的需要。如果价格谈妥,就没什么事情不能办,打屁股自然也是小菜一碟。我的父亲看起来很兴奋,他的双眼闪着异样的光,嘴里叼着的烟在呼出的热气里猛然烧成了烟蒂。

直至成年后,我依然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个夜晚,那对我来说是难得的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通过一条门缝,父亲无意间与我坦诚相待,我也想要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他听,但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们依然为世间的规则所羁绊,他不会承认,也不愿承认,他其实与我是一类人。

只不过我更纯粹罢了。

 

(上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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