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吧哭吧,这也是浇灌自己的一种方式。

多雷区生存指南(下)

作者/刘宛照

四、21岁

来北京一个月了,我一直不敢进北师大校门,路远航说:咱不逛,破学校有啥逛的,咱就进去吃个大盘鸡。我不爱听他说话,好像他和北师大是一伙的,我说:我不爱吃大盘鸡。路远航说:那吃盖浇面。我说:我不爱吃面。路远航说:我要关里边出不来,你还能不爱我了?我说:我现在就不爱你了。路远航说:多多你考研吧,考北师大。我说:我和你不一样。我隔着一会儿红一会儿黄的八车道,看北师大,我和路远航的确不一样,我没法向前,没法走进自己的向往,我习惯了把想要的,当成公交车上的风景。路远航说:别想了,等你找着工作,我考上北大的研,过去就纠正过来了。我说:过去三年是错误?你跟我异地恋是错误?路远航说:我说错话了不行吗?要考研了我太紧张还不行吗?路远航不是他妈的紧张,他考试就没紧张过,他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说:三年前高考,你可没像现在这样。路远航就说:三年前我要报了北大,现在就不用再考一遍了。我说:你没报吗?你不是报了吗?气得路远航甩手就走,把我扔在北师大门外。

的确,路远航第一志愿是北大,但他提前批报了北师大,当然先被北师大录走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上北师大的,我不知道自己为啥非要这么说。

我们高考那年,吉林还是考前报考,五月初志愿表预填,班主任把我妈留下来:多多这个志愿,咱讨论一下,报华东师大和同济太低了。我妈说:她就打这点分啊,我按分数线给她报的。班主任说:摸底考咱自己老师都压分,不能按考的分数报,得往上加20分到30分,这才是多多的实际水平。我妈说:那太悬了,万一她没发挥好呢?不瞒您说,提档线我都觉得不准成,想按最高分数线给她报。班主任说:五中前十,报的都是北大、清华、人大、复旦,多多十次摸底考,平均下来是全校第四,要不是看你们家长这么保守,我都想让她报北大搏一搏了。我妈说:我们家不搏,就这一个孩子,也不差钱,复读太累了,我们就想保准,多多呢,也不是那么聪明。班主任看我:这孩子还不聪明?她天天——我头低得不能再低,我妈早就知道我早恋了,这就是我早恋的惩罚。我妈对我来说就是老天爷,分数不惩罚我,她惩罚我:你不是不分手吗?人家路远航是北大的苗子,你看他会为你去上海吗?

路远航没有为我去上海,但他为我上了北师大,这么大的牺牲,在我妈眼里绿豆大。路远航万众瞩目,他报北师大,还不像我,背着父母改个志愿就完了,全油高就俩报北大的,班主任说不动他,捅到校领导那,整个三年组闹得沸反盈天,第二名睡觉都偷着乐。这都是我高考完听说的,当时为了让路远航考北大,我骗他,说我提前批报北师大,第一志愿报北大——反正我也考不上,报着过干瘾呗。

回想2007年,我家只有两件大事没办,一是我考大学,二是我老舅结婚。我要是夏天考上大学,秋天就可以给我老舅办事,婚房都不用买,直接娶进来,反正家里四室两厅,就剩下我爸妈了,闲着也是闲着。我老舅当时的对象是我家邻居,我家一门洞,她住二门洞,在油田档案馆上班,独生女,父母油田双职工,身高1米7,走出去跟空姐似的。这么好的条件,本来轮不着我老舅,应该嫁给当官的,但人家父母觉着,我家姐慈弟孝,没有公婆要赡养,女儿跟了我老舅,等于我老舅倒插门。婚事迫在眉睫,要是我考劈了,复读一年,就等于让我老舅打光棍。所以不光我妈要保准,我也觉得肩负重任,当年必须要考走。结果我高考完,分还没下来,人家就跟我老舅就分手了,听说是被局长家的亲戚相中了,没到一年就结婚了。我老舅单了三年,刚谈的这一个,没啥正经工作,大概是在药厂里数数药片、装装瓶,反正我妈没相中,不过人家也没想搬到我家,跟我爸妈一块儿住。

我给我妈回了个电话,我妈接起来说:你别说话,我现在脑瓜仁子都疼。我说:不是你上午给我打的吗?我妈说:我正犯愁,给杨红安排个啥工作好。我说:杨红谁啊?我妈哐地撂了电话,我反应过来,应该是我老舅的对象,看来我妈同意了。我给我老舅打电话,我老舅没接,大概跟杨红庆祝去了,也不知道我妈啥毛病,让我老舅必须娶个有工作的媳妇儿,好像家里有一口人没工作,她就对不起死去的姥爷。这些年,我妈给这六个弟妹找工作,找得够够的,据说求人求得都没脸皮了,我妈对我,大概也没啥期望,只要不用她给安排工作就行。

我在北师大门口,打开淘宝,找个日本代购,给我妈邮了两盒头疼药,买完发现都九点了,路远航还没出来,看来是真生气了。我妈说得对,三年前没生的气,早晚都会补回来,路远航的敏感,他自觉的付出感,都在让他逐渐成为我爸,一想到我妈和我爸的关系,我就脑袋疼。我来北京,就是不想走我妈的老路,路远航去哪,我去哪,我付出,我心甘情愿,我管得住我的嘴,我的下半身。

路远航还不出来,我只好自己回出租屋。房子是路远航给我租的,就在北师大旁边,两室一厅,跟他班上两个女生合租,这几天我才发现,木木和小林原来是一对,木木在四中实习,小林跟路远航一样,要考北大的研。其实路远航不考也行,绩点年级第一,保本校本专业的研肯定没问题,要是三年前他上了北大,肯定早就硕博连读了,省下三年干点啥不好。

天黑透了,昏黄的路灯渐渐刺眼,我一进小区,就发现路远航在花坛上坐着呢。没等我说话,他就说:对不起。我拉他手,摸到他掌心四起的波浪,一道一道,年轮一样。我说:啥东西这么沉?他说:你要不来找我,也可以在华东师大保研、保博、留校、找个沪上华侨。我说:我就稀罕东北人,木木都说了,你班上六个男生,就你一人一米八。他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用去上海。我说:你到底给我买啥了?他说:被芯,刚街边买的,也不知道好不好。我说:大棉被啊?啊,路远航说,不是你说在上海开空调盖棉被,老得劲了吗?我没说只有木木那屋有空调,没说我来北京找工作,我妈压根不知道,没说不就是北师大吗,不就是陪你一起上食堂上图书馆吗?没事,我可以假装,假装没有这三年的离散。

第二天,我去云周出版社面完试,下公交直接就进了北师大。来北京第一天,路远航跟我到出租屋,把床垫子翻完面,就塞给我一张校园卡、一张图书卡。我看图书卡上的照片,一个齐刘海的女生,眼睛弯弯的,我说:这是舒宁吧?啊,路远航说,她暑假回家了,门卫不看,你别怕。木木鬼精灵,路远航一走,就过来说:帮你铺床单啊,路远航新买的,在阳台晾好几天了。我跟木木上阳台摘床单,一看路远航就让人蒙了,跟我说买四件套送铺床的毯子,结果这毯子只有枕巾大,连屁股都垫不住。木木说:路远航跟我们没话,站讲台念PPT都脸红。我说:所以他当不了老师。木木说:师大女多男少,我们班四十三个人,才六个男生。我说:我知道舒宁在追他,路远航跟我说了。

其实是我告诉路远航,舒宁在追他的,要不他还觉得舒宁挺好玩,天天把她当笑话跟我讲。我说不保研了,来北京找工作,路远航也没听出来,我要来看着他。我说,既然舒宁长得比我好看,本科学校也比我好,跟你马上也四年同学了,你要是被她追上了,我也理解。路远航说追来追去没意思,互相喜欢多好啊。呸,就是说他路远航,从来没追过我呗?

我拿着舒宁的卡,在陌生的校园里,走得心惊肉跳,看着有人想问路,我就像踩到狗屎一样跳开。大学这三年,都是路远航去上海看我,我不敢来北京,不敢踏进北师大,生怕两个平行时空交汇,让那个上了北师大、和路远航做同学的我,坍塌成现在这个我。路宽,衬得梧桐树极小,这些年我失去了什么,我连清算的勇气都没有,我的故乡配不上我,我的父母配不上我,我上的大学配不上我 ,我从来没拥有过配得上我的东西,除了路远航。

我逛到太阳落山,路远航才打电话说,他和小林听考研政治宣讲去了,才结束。我说我在教八拍爬山虎,你快来给我拍一张,路远航吓了一跳,借个车子赶紧就骑来了。我说:吃大盘鸡去啊?他看看天:八点就关了。我说:那就吃盖浇面。路远航笑了:上车吧您呐。我说:我咋觉得北京话,跟东北话差不多呢?他说:八旗都东北来的,都一个放牧的祖宗。我说:我姥爷和王府沾亲,祖上是王爷府的兽医。路远航说:他要是活着,你妈跟你爸去了福州,你就不会认识我了。我心说,那可不一定,去了福州,沿海省会城市,师资条件比元市强一百倍,就我这脑瓜,肯定考上北大,留到北大相遇,不是更好吗?我妈那个人啊,谁她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有为我考虑过。

到了清真餐厅,大盘鸡果然卖没了,我和路远航一人一盘盖浇面,我木须柿子,他青椒土豆丝。路远航问我:面试过了吗?我说:我不想去了。啊?路远航说,怎么了?我说:给的钱太少。路远航说:多少啊?我说:一个月一千,包午餐。路远航说:这还少?木木说四中一天才给她补二十。还好木木没跟路远航说,我上周跟她去了趟雍和宫,木木求姻缘,我就是想进云周,求的时候跟人家佛祖说,不给我钱也行,搞得我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去还愿。路远航说:你初中就想上那当编辑,你忘了?我说:喜欢又不顶饭吃。路远航说:你怎么了?我说:我得找更好的,我都来你这了。怎么,路远航撂下筷子,我是罪人吗,跟我在一起,你就得对你妈百依百顺?

路远航每一个“怎么”,都让我胆战心惊,他不再是那个“咋”来“咋”去,冻出鼻涕,就往袖子上蹭的小男生了,他在变化,他一直在变化,如果我持续做错误的选择,我势必要失去他。三年前,在我妈和他之间,我就选择了我妈——路远航认为我选择了我妈,其实我没的选。我从小到大,就没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我没被赋予过那样的权利,从小到大,父母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要敢不知恩图报,那我一出家门,就会被车撞死。我没跟路远航说,报考前,我在柜里找毛巾被,翻到我妈的账本,前边记的是账,后边是我妈的日记,写我爸在我13岁时出轨了,写她谁都没告诉,自己扛了下来,写她就指望我了——我爸已经让她够失望了,我不能再让她失望。

我在去大厂面试的路上,接到出版社的电话,说我要是去实习,最好下周就去,第一编辑部一直缺人,除了主任,就一个老编辑,毕业留下来的机会很大,明年有两个北京户口,先可着名校生来。我不知道华东师大算不算名校,我先表态说,我特想去实习,就是家里有事,得回老家一趟。我是信口胡诌,骑驴找马,没想到一语成谶,第二天大清早,就接到我爸的电话,说打我宿舍座机没人接,我吓出一身冷汗,我跑来北京,万千周全,却把我爸忘了。大学三年,每个学期,我爸也就给我打一个电话吧,每回都是早上七点半,他到单位泡好一杯茶,就开始指点我的人生了。每一次,我都想跟他说,晚点打,舍友都被你吵醒了,但我又怕他听出来,我跟那帮懒蛋一样,八点钟还没起床。何况我爸也不可能晚点给我打,拿家里电话、他自己交话费的手机,他不舍得,也就公家的免费电话,他能给我打一个。这个电话跟上一个,隔了得有大半年,现在我爸一来电话,就是让我考公务员,我说:回元市考?我爸说:你妈让你回来,你还废啥话?我说:我妈没跟我说啊。我爸说:还得咋跟你说?说了你听吗?这个家为了你,成天鸡犬不宁,你书都念狗肚子里了?我这骂挨得莫名其妙,但接下去那套磕,我可太熟了,从小到大,事无大小,只要一点不合他心思,我爸保证跟我划清界限,他是他,我是我,要饭也不要要到他门口。

后来我才弄明白,敢情是我妈给杨红找工作,找得头疼腿疼屁股疼,天天回家骂我爸,我爸受不了,就打电话来骂我。我妈本来就看不上杨红,现在还得为她丢人现眼,她老弟她管不了,三十多不可能不让人家结婚,自己生的女儿还管不了吗?我妈让我别有别的想头,要是不在本校保研,就回家考公务员。我心说,敢情在这等着我呢,我老舅要搬出去,你就让我回家,填补你的四室两厅?我妈说:你嘀咕啥呢?我说:我希望他们都去死,我希望他们六个,有一个算一个,全死干净。我妈说:养你算是白养了。我说:我一下生,你就该把我掐死,为了你弟妹,你当牛做马,啥苦都吃,你那么想给他们当妈,你生我干啥?我妈说: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姥一个农村妇女,我不管,她能拉扯大这么多孩子?我说:你走了,他们也饿不死,你要该上哪上哪,我姥真不一定改嫁,结果倒好,你不去福州,留在家里当妈,我姥不改嫁干啥?

我妈让我气得直哭,她哭我也哭,我想说,你以为我老姨老舅过得什么好日子?你要该走走,我姥就算改嫁,也会带着我老姨老舅,他俩起码落个真妈,我姥爷死的时候,我老姨七岁,老舅才五岁,在继父家寄人篱下,总比在姐夫家寄人篱下强吧?就你能,你带头牺牲,让我爸跟着你,从福州调回元市,元市那破地儿,别说研究院,连个生物制药厂都没有,我爸只能进油田搞人事,锔碗的修鞋子——蹉跎一生。有时他骂得不太狠,我都想,他也是可怜人,要是他夙愿得偿,一辈子搞研究,他也完全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所以,我不会让路远航为我付出,我妈用一辈子证明了,我们还不起,即使他出了轨,她还是还不起。大四开学,路远航把校园卡和图书卡还给舒宁,我们一起请她吃了顿饭,舒宁刚考完雅思,在申请学校,她说:路远航,小林喜欢你吧?路远航说:你别让木木听见。舒宁说:多多,他不怕你听见啊?我说:听木木说,小林之前喜欢的都是男生。路远航说:反正考研之前,我是安全的,此多多可高枕无忧三个月。我和路远航在一起太久了,初高中大家开的玩笑,远比这个过火,但他语气里的自珍,让我如坐针毡,路远航赖我,是该赖,那我赖谁去啊?我是他选择的,但我爸妈不是我选择的。

考研考场下来了,路远航把准考证打出来,我在考点附近订了宾馆,提前一天过去试住。八十年代的国宾馆,转角房,落地窗,外边有个汉白玉阳台,挂着厚厚的门帘,棉被似的,挡得屋里一点光也没有,暖气也不行。我睡到半夜冻醒了,差点以为自己在上海,这时再想订附近的宾馆,也订不着了,好在隔音还行,上下水听不见声。我打电话,找前台多要了一床棉被,压在身上跟钻煤堆似的,睡得倒实,再醒来都早上十点了,就出去买了个电暖气。下午路远航看完考场,跟我吃完饭,我就回出租房了,路远航觉轻,我在这他睡不好。考研两天,我也没问他考得好不好,路远航有一种迷信,一旦他自我感觉良好,那成绩一定不行,我和他爸妈都习惯了,不问,他自己考完就回来了。

我妈大概是觉出我不在上海了,天天打电话来查岗,我说她:你要真不喜欢杨红,搅和黄就算了,别成天拿我撒气。我妈说:那个杨红啊,懒就算了,话还说不明白,好不容易面试过了吧,体检还查出尿酸高。我心里冷笑,你这个大姐真痴情啊,替人家找工作就算了,还能替人家生孩子?风凉话眼看要出口,我想起当下的工作重心,是战略转移,我说:我也觉得杨红也不咋地,一把年纪,还嫉妒我,我老舅现在当她面,连我电话都不接了。

回过头,路远航正瞪着我。我指指电话,唇语问他:考完了?路远航说:你怎么能说你未来老舅妈坏话?震得我一哆嗦,撂了电话,赶紧给我妈发短信,说信号不好。路远航说:你怎么就不能将心比心?我说:我连杨红几只眼都没见着,跟她比哪国心?路远航说:你妈拆散咱们,你还想拆散别人?我说:能拆开的都长不了。路远航说:你不知道我是为了你才上北师大的?我说:又没人逼你。你给我再说一遍!路远航气得都哆嗦了。我说:都要毕业了,掰扯这个有用吗?路远航说:你现在跟你妈一个样,你知道吗?我说:没有你,我还真理解不了我妈,我妈是不知道感恩吗?是我爸干的那些事儿,让她没法感恩!路远航说:我操你妈!我说:路远航你有病吧?路远航说:我要是变成你爸,我就去自杀!

我看着路远航,我当然不希望你是我爸,可是我怀疑,所有男人到最后,都是我爸。我妈已经变得不像我小时候的妈了,我也不是小时候的我了,我们的爱情,建立在一个消失的湖面上。我想起高二的夏天,路远航上长春参加物理竞赛,宾馆没有桌子,他趴在床上给我写信,说他临出发,他爸妈吵得天翻地覆,生怕他走了听不见。我们曾经都以为,那种畸形的依恋跟自己无关,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残缺的小孩,长成亚健康的大人,我们以后,只会让彼此变坏。

 

五、17岁

路远航,我说,我爸让人揍了。他喜气洋洋,我也喜气洋洋,地摊全是卖风筝的,路远航看上一道三角形的彩虹,非要买,我说八十,卖风筝的说一百,我说不买了,卖风筝的说你回来。我问路远航:你会放吗?路远航一边摇头一边掏钱,我说:小学风筝比赛,杨林他爸给他扎了一个老鹰,老大了,两张桌子都放不下。路远航说:我知道,白色的。我说:后来他爸就跟他妈离婚了。路远航说:我爸给我买过一个金凤凰,塑料的,背面贴的竹筷子,一上天,筷子刷刷往下掉,差点没把我戳瞎。我站在台阶上,把手伸进他厚厚的啤酒瓶底眼镜里,摸他的上眼皮,我说:我的风筝都是蝴蝶,先在八开大纸上画,完了贴纸壳箱上剪下来,触角那别根针,线就穿针鼻儿里。路远航说:拉你手行吗?我踮起脚,把嘴唇送上去。

我拉不了手,我爸特搞笑,每回在家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出来一过马路,还习惯把手往后伸,我不把手递过去,他就在人行道上杵着。每回过完马路,我都得假装系鞋带,把手抻出来。过马路,是我爸爱我的证据,至少他不想我撞死,对吧?可他不知道,我想被车撞死,想重新托生一次,他大概、可能、从理智上讲,有一点爱我,可我不爱他。

接完吻,我就得回家了。我家住镜湖小区,路远航住局长楼,不是说他爸是局长,他爸是个厨子,石油大厦的大厨,准确讲,是三厨,负责面案和冷盘,在家从不做饭。路远航初三时,第一次上我家,我爸给他炒了个鸡蛋,他受宠若惊,差点站起来管我爸叫爸。那时我俩还没谈恋爱,他还不知道,我爸只会炒鸡蛋,一旦我想吃卧鸡蛋,他就骂我一顿,我爸对我的爱,只能支撑到不把我饿死。

从局长楼到镜湖,要走20分钟,过了马路,就是江南俱乐部,路远航说他以前在里边学乒乓球,老师姓姜。我说:那咱俩不是一个老师,我老师姓路。路远航笑了:里边那个室内篮球场,还办过歌友会。我说:苏永康吧,早过气了。路远航说:苏永康是谁?我说:唱《越吻越伤心》那个。路远航说:没听过。我说:粤语歌,你不都听日语的吗?呀没得,狗修金三嘛。路远航把风筝夹到胳肢窝底下,眼看要上来咯吱我,我撒腿就跑,一股熟悉的臭味迎面扑来,完了,要到家了。

镜湖本来是个臭水泡,从我初二搬过来,一直在搞污水净化,今年春天才拆掉施工挡板,好容易不臭了,给婚纱摄影免费当外景地了。一个夏天还没过完,挡板又圈上了,说要建公园,秋天又说不建了,填平了盖楼。填湖肯定不能等湖冻上,立马就得填,赶在第一场雪之前。邪门的是,自打填上土,镜湖就诈尸了,那个臭味,比净化前臭了十倍不止,别说镜湖小区五十多栋住户,朝北的窗户全不能开,连镜湖小区以南的一中和供应小学,一样开不了窗户。那个味儿,就好像有人在你家楼下开杀猪场。路远航说:镜湖有东区和西区了,新建这个叫啥?我说:北区呗,还能叫啥。可是,路远航说,镜湖已经没有了。咋没有,我说,镜湖是一片家属区,你的初恋我,就住在镜湖。路远航说:太臭了,我坐12路回去。我跟他站在站牌底下,想象一百年前,没有马路,没有公交站,镜湖也不叫镜湖,没来得及发臭,这里人烟稀少,烟波浩渺。

12路开来了,上半截绿色,下半截白色,跟路远航今天穿的一样,我叫他:风筝给我啊。路远航愣了一下,突然紧紧握住我手。我把手伸出来,拎着风筝往回走,这彩虹看着不大,其实比我上半身还长。路远航说坐车,肯定想先回学校,把风筝放班里,哪怕被没收呢,也不能让他爸看见,要不是我爸住院了,我妈陪床,我俩谁都不敢把风筝拿回家。

多多!路远航从车门跳下来,把我推到栏杆上,这时已经不臭了,不是修辞,不是我太爱他,而是路远航整个脑袋,都淹在九州烧烤的白烟里。在外接烟囱的掩护下,他把手伸进我的运动服,隔着球衫,摸我的胸,球衫上都是亮片,他摸哪都扎手,一路哎呀叫疼。在我爱上路远航之前,最看不得男人走路,手放在女朋友腰上,觉得男的就是趁着关系存续,使劲占便宜。但是路远航,他是爱我的,我紧紧抓着他,怕自己像白烟一样飘走。

我回家,把风筝放前边阳台里,我老姨正在卫生间,洗我爸医院里换下来的衣服,洗衣机洗涤桶坏了,得先手搓,漂完了捞起来,再放甩干桶里甩。一个灰色的大裤衩,飘在浴缸里,格外显大,能塞进我两个屁股。我坐下上厕所,我老姨说:晚上煮方便面,炸薯条。我眼睛一红,看着大裤衩说:这个也甩吗?啊,我老姨说,得先搓一下。我就没洗手,把大裤衩从水里捞起来,忍着一股尿骚,往上打肥皂,心想我老姨真不容易,从小七岁不到,就在姐夫家寄人篱下,今天我要是没回来,那给姐夫洗大裤衩的,还不就是她。

我老姨说,我爸是让部里借调的小科员给揍了,借来干活才俩月,这下哪来哪去了,局机关留不下,原二级单位让不让他回去都两说,谁还敢要他啊,刚上班就敢打副处长。我老姨说:你爸心真软,自己还没拆线,就担心上别人的前途了。我说:别说了。我老姨说:明天月考啊?我说:你不觉得我爸该打吗?我老姨没吱声。我说:揍他就对了,我要不是他生的,我早揍他了。甩干桶在我和老姨之间,猛烈抽搐起来,我突然意识到,在我老姨眼里,我跟我爸关系更近,我跟我爸一样,是这家里的主人,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毕竟是我爸啊。但我爸是那种,我五岁,他加班回来,欢欢喜喜要给我泡面吃,我说不想吃泡的,想吃煮的,他立马往我屁股上踹一脚的人。我在最合理的投入产出配比下长大,最少的投入,最大的产出,我要是考不进前五,晚上写作业我爸都不让我开灯,我连两个电字儿都不配花,我老姨有啥不知道的?

我老舅回来了,刚在医院给我爸翻完身,满头大汗,拎着十几个鸡爪子。我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坐下开啃,其实我也没弄明白,我爸不是让人拿笔筒敲了脑袋吗,咋还半身不遂,不能自己翻身了?我也不想问,就闷头啃鸡爪子,我老舅坐到我身边,把我没啃净的碎骨头,放进嘴里再嗦了一遍。我老姨在厨房里下方便面,窗户上都是雾气,我忽然想,要是老舅是我爸,老姨是我妈,我们是一家三口,该有多好啊。

往前数几年,我上小学的时候,最烦的就是老舅跟老姨,成天跟他俩干仗,觉得我爸妈偏心,老舅和老姨的要求,永远能得到满足,就我的不行。小学五年,我就一套水彩笔,3块钱买的,12个色儿。每回上美术课,我都得装模作样,抽出一支色笔来,揪开笔帽,一惊一乍地说,哎呀没水了,完了碰碰同桌的胳膊肘,我这个色儿干了,借我用用你的。其实哪个色儿都干了,幸亏我每学期都换同桌,一演演五年。

面端上来,我老舅说他要出去吃串,问我来不来十个板筋,我说跟谁啊,老舅指着阳台上的风筝说:不错啊,我拿出去放放。我说天都黑了,我老舅说:别这么抠,不然我给小路打个电话?拿走拿走,我说,别在我妈跟前说漏了。我老舅说:风筝盘呢?我说:啥是风筝盘?我老舅说:缠线那个,没盘也得有个木头柄啊,要不手不得放出血?我说:没买,要不你戴我棉手套。我老舅看看我,穿鞋走了。

我把风筝拎回阳台,缠上线,靠墙放好,才发现这线就三米长,怎么能上天呢?窗户外面,我老舅出了门洞,把脚踩在花坛上,拿手背擦皮鞋尖儿,我心里明镜似的,他肯定处对象了。他跟我大舅二舅一样,也会结婚,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七岁那年的冬天,会一再重演,除夕夜,我二舅妈生孩子,难产,一直生到初二早上。我一觉睡醒,听说生的是女孩,恨不得立马死了,我二舅有自己的女儿了,他再也不会喜欢我了。这十年,我的感情就像候鸟,从我二舅、二姨身上,迁徙到我三姨、老姨,最后落到我老舅,我知道,没跑的,他也会让我失望。

吃完饭,我老姨趴在餐桌上,帮我写语文作业,下个月她就结婚了,我不知道她搬出去后,谁还能替我抄课文、描小楷。晚上十点多,我老舅回来了,拿着一个不锈钢圆盘,把一百米长的风筝线,接在我的彩虹上。我回屋,坐在梆硬的榻榻米上,痛痛快快哭了一通,姥姥我谢谢你,谢谢你除了我妈,后边又生了六个,没有我这些舅舅阿姨,我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啥叫宠溺。像我爸妈,明知道我尾椎不好,故意在我屋里砌个榻榻米,他们觉得我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不惯就好了。

高三第一次月考,我和路远航都考了第一,他学理,我学文,他在油高,我在五中,他考第一正常,我考第一是破天荒,没啥,就为了打我爸脸。路远航说得庆祝一下,我骑车去油高找他,他领我上食堂吃饭,他就一个饭缸,他使盖儿,我使底儿。一个底儿里打了五两饭,四个菜都混在一起,白菜三毛,茄子四毛,麻辣豆腐五毛,炒香肠一块五。我吃完了,路远航把缸底儿拿过去,往嘴里扒拉剩饭,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要是在家,我爸看见我剩饭,那我只有挨踹的份儿,这跟开灯做作业不一样,他不是嫌我浪费,而是嫌我恶心,我的剩饭,我爸是一口也吃不下。

我说:我爸明天出院了。路远航说:一会儿回你家取风筝,上江边放了。我说:倒好像给他放晦气。别咒他了,路远航说,明年这时候,咱都远走高飞了。我说:你是报北大,我报啥啊?路远航说:随便报,北京那老些学校呢。我说:我想跟你前后桌。路远航说:你还想回初中啊?我点头:只要能天天见到你,我愿意一辈子念初中。路远航拉着我的手,说他爸连只狗都嫌,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亲戚敢在他家过夜,他家从不请客,反正他爸在大厦工作,方便,每回家庭聚餐,都跟陪他爸加班似的。这几年更邪乎,自打上了初中,路远航年年考第一,他爸就把他罩起来了,老觉得家里这些七大姑八大姨,接近路远航是有目的的,一个个都是妖精,要吸他儿子的日月精华。

我听着,就觉得我爸要是有机会、有的选,就会过路远航他爸的生活。然而命运弄人,我爸被错置在人声鼎沸的场景,每天不是给这个擦屁股,就是等那个给他上眼药。我小时候,家里常住人口九个,后来这些人次第结婚,只剩下我老姨和老舅,一到年节,结婚的带上各自的配偶和孩子,二十来口,那真是尽管四室两厅,想找个地方躺下都难。有时我会想,我爸不是恨我,他是恨不得我没出生,恨不得我只是我妈六个弟妹里的一个,那他就可以甩手一走,过他本该过的一生。

我和路远航坐1路车,过江一块五,不过江一块,小时候我爸带我上江滨公园,常常提前一站下车,走过长长的江桥,就为了省五毛钱。自打看到风筝装了线盘,路远航就没说话,我何尝不知道,他唯一拥有过的风筝,是他爸去江北买皮夹克,回来等不着车,站道边想买盒红梅,烟摊破不开钱,买个风筝才破开了。要是公交车准点,要是他爸有零钱,他说死也不会有一个风筝。就像我们从小没有过雨衣、雨靴、卡通雨伞,没有过口红形状的橡皮,我们从来什么都没有。

刚到江边,天就开始下雨了,秋雨没啥看头,也就看看空调外挂机,雨一浇,一个赛一个地白。路远航把彩虹解下来,风筝线缠在自己手上,让我放它。我说:飞高点,再高点。天与地之间,只有我和他。

我爸出院回家,脑门缝了两针,头发里缝了五针。我妈看我嘴角起泡,还说我跟着上火了,其实我是恐惧。我爸住了两周院,我没去医院看过他,虽说我高三了,刚考完月考,但我爸要是想骂我,那理由也是张嘴就来。我把成绩单递上去,我爸说:看着没,父母太懂事不行,也得适当闯点祸,让孩子长长心。我呵呵跟着乐,想起小学四年级,我爸突发奇想,要听写我汉字,翻开陈毅吃墨汁那篇课文,让我写蘸毛笔的蘸,我说这个字不是生字,老师没教。那不行,我爸觉得,课本是他花钱买的,我不会写,他就撕我一页书,后来我粘书粘了半宿,上课从来不敢把课本放平,净跟老师打游击了。有时候,看他这么恬不知耻,我真是有自毁的冲动,不然他还遥哪乱吹,说我是他教育出来的,说我最崇拜的人是他。

我爸妈前脚进屋,后脚揍他的小科员就和媳妇登门道歉了,抬来一个老贵的美容仪,说是祛疤的,美容仪院线产品。东西刚放下,跟着来的媳妇就哭了:我这几天吓坏了,真的多处长,我差点都要跟他离婚了,我说他平时也不是暴力的人啊,一个指头也没动过我,那天晚上也不知道咋地了。小科员接着说:那天我喝了点酒,加上活多,心里不痛快,看见您晚上十点多还回来陪我加班,我脸真是没地方搁,多处长,您把我调上来,对我帮助这么大,我对不起您。

我隔着门,听到这出颠倒黑白的大戏,难受得想跳楼。明明是我爸喝多了,明明是我爸一张嘴,就侮辱你人格,甚至这里面,也有我的错,我从来没有反抗过,我哪回都让他骂舒服了。我想冲出去,跟小科员说,你没错,你一点错都没有,我求求你,别再对不起了,要不我爸还真以为,他那套歪理邪说多有理呢。你不要被他驯服,不要被可怕的后果驯服,你不要变成我,我是他生的,我活该,活得像个奴隶。

 

六、13岁

路远航希望他爸妈离婚,我也希望我爸妈离婚,但我爸妈是不会离婚的,我妈说了,我爸在元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只有她,我只能希望我爸死掉。老师在前边讲课,我就在脑袋里边构思,我爸离奇身亡的场面,今天是他吃鱼噎死了,明天是他被煤气罐砸死了,后天是他让公交撞了,大后天他没骂我,就算了。我不祈求地震、海啸、台风,我不想跟他同归于尽,我得好好活着,前提是,跟他活在两个世界。

路远航又肿着眼皮来上学,我掐指一算,这都第四回了,上个月他才串到我前桌,平均一周哭一次,这频率可比我大多了。我爸虽然天天骂我,但要想把我骂哭,咋也得隔上仨月,赶上天时地利人和,我老舅闯了祸,我妈不在家,我三姨出门忘了关灯。我爸成天横躺竖卧,光喝酒不运动,就指着骂我维持健康呢。

——路远航,你眼睛咋啦?

我心说,就有杨林这样的欠儿登,我招呼路远航:蚊子咬的吧?路远航回头,我把六神花露水给他,刚才我没细瞅,他这哪是眼皮肿,他是连睁眼睛都费劲,这得哭出多少盐啊?大海啊都是水,鱿鱼丝啊都是盐,我问杨林:吃鱿鱼丝吗?杨林伸手抓了一大把,才要给路远航,一股刺鼻的香味冲上来,杨林叫:这是喷的,不是倒的!已经晚了,花露水没了大半瓶,路远航裤子湿了半条腿,全班芳香四溢,喷嚏四起。杨林说:我咋觉得这味儿,比镜湖水还臭呢?我说:赔你一瓶,行了吧?杨林递给我一个白药瓶:你看这个。我说:啥啊?杨林说:精神病吃的。我说:你哪来的?杨林朝路远航努努嘴:他书包掉出来的。我白杨林一眼,把药瓶偷偷塞回去。

但路远航不怕我们知道,他在吃药,他会在眼保健操后,第一个站起来,往嘴里扔两个白药片,完了找杨林借水喝。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杨林了,他不想借路远航喝,杨林说:你这病传染不?路远航说:不传染啊,狂躁症传染啥。杨林掏出新华字典,没查到狂躁症,路远航说:你查英汉大词典“manic”。看杨林可着全班,遥哪借文曲星,路远航仰天大笑起来——别笑了,我捂住耳朵。路远航说:咋了?我说:你自己听不着啊?路远航说:你怕声儿,对吧?

渐渐地,我们都明白啥叫狂躁症了,狂躁症就是路远航,成天说他爸不爱他妈,说他妈该跟他爸离婚,说根本没有爱情的结晶,反正他不是。他目之所及,没见一个是的,说上一代人,不过是对象谈半年结婚,婚结一年生孩子,讲究节奏,惯性使然,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路远航说的每句话,我都赞成,但我不赞成他写到作文里,我说:你生个病,咋还这么得意?路远航说:我哪得意了?我没得意啊。我说:你不怕变成三班的老班啊?路远航说:老班回来了?我摇头:杨林说他要转学。路远航说:他不刚转来一年吗?别看我,杨林说,我听沈千说的。路远航又哈哈笑起来。我说:别笑了,又不是金毛狮王。路远航说:你在做同义词替换,对吧?我吓了一跳。路远航说:你想说发自肺腑,想说就说呗,我想笑就笑。噎得我半天才说:你爸妈我不知道,但我爸妈肯定有爱情,我爸为了我妈,从福州回来了,他给我妈写过两百多封情书。

路远航坐下来,又写了一篇作文,第二天就被酒坑找了家长。他在作文里写五一去大连玩,他爸耍酒疯,一晚上鬼哭狼嚎,隔壁住着他妈的同事,他妈怕影响不好,捂着他爸的嘴说,只要你不叫,我给你跪一晚上都行。后来,他和他妈就在床边跪了一晚上,第二天出太阳,他爸酒醒了,他们坐大巴去千山,他妈还喂他爸吃西瓜。酒坑觉得,这是家暴,还虐待儿童,但路远航他妈说没这事儿,是路远航编的。酒坑说:那你家五一去大连了吗?路远航他妈说:去啥大连,他爸看得紧,屋都不让他出,孩子都憋出毛病了。

有他妈的背书,从此路远航真成了精神病,考第一有啥用啊,精神病才考第一呢。初三换了语文老师,一个老太太,连讲课都吧嗒嘴,说看路远航作文都折寿,说你们现在条件多好啊,还不知道珍惜,教你们就等于教白眼狼,你说对亲爹亲妈都这样,我能指望你们尊重我吗?路远航一个人精神病,好像全班都道德沦丧了,好多女生看他屡教不改,都不喜欢他了,扭头去喜欢三班的叶小星。

路远航的下场,让我庆幸自己是另一个人,我一直就相信,没说出口的事,就没有发生过。我没跟人讲过我爸骂我,踹我屁股,我爸就没骂过我,没踹过我屁股,我就跟所有人一样,是独生子女,掌上明珠,我爸爱我,我爱我爸,这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写一篇作文说服别人。我爸在元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我妈跟他也没血缘关系,他就我一个孩子,他不爱我爱谁?

老太太又布置作文了,全班唉声叹气,就路远航一个人闷头猛写,杨林说:路远航,你写完给我抄一遍。路远航说:作文你也抄?杨林说:我替你挨骂啊,老太太翻来覆去一套磕,我都听出茧子了。路远航说:咱俩换啊?那还不一眼就看出来了?我说:要不我写的,路远航拿去抄,路远航写的,杨林拿去抄,杨林写的我抄,看老太太能发现不。路远航说:能行吗?杨林说:你看你娘们唧唧的,抄多多的正好。我说:路远航,你知道云周出版社吗?路远航点头。我说:你写小说吧,等我上那当编辑,给你出书。路远航说:我没撒谎。我说:我没说你撒谎啊。路远航抄完我的作文,问我:你爸妈晚上看电视,还手拉手?我一愣,装出小公主的样子说:他们俩最恶心了,我爸只吃我妈的剩饭,连我的都不吃。杨林说:你还剩饭?我看你现在比我都沉吧?于是我这个公主,顿时沦为穿不上灰姑娘水晶鞋的胖姐姐。路远航说:家庭健康,比身体健康强。杨林说:你没发现她不长个,就长肉吗?我憋得脸通红,第二天把作文交上去,绞尽脑汁给他们看我小时候的影集,我六岁以前,是体重正常的小孩,穿着黄色背带裤,叉腰站在草地上。路远航说:这是你爸妈?我点头,其实那是我二舅和三姨,我爸在拍照片,我妈在家做饭。从小家属区的邻居都以为,多多可怜,多多没有妈,因为我妈不是在家做饭,就是趁着月黑风高,拎着一兜子礼品,去给我大舅和二姨找工作,我们一家三口,没有一张照片。杨林突然说:小学分班那天,你穿个白裙子,可好看了,老师一点你名,你就说到,老大声了。我想,那是因为我爸在后边踹了我一脚,他说我本来就比别人小一岁,要是再蚊子哼哼,老师肯定不要我——比别人小一岁,也是我的错。

作文发下来,我们仨面面相觑,我打42(杨林),路远航48(多多),杨林50(路远航),杨林没挨成骂,倒是我让老太太叫去一顿批:这么简单的题目你都能写跑题?我心说,跑题了你还给我及格分?杨林看出老太太是看人下菜碟,说路远航:你下回写好点,看老太太咋夸我!路远航说:你还想当范文上讲台念啊?杨林说:我打42啊,哪辈子她给过我42分啊?路远航看我:还来吗?我说:没事儿,作文又不让家长签字。第二次作文交上去,路远航说:我教你打乒乓球吧。开始我还没明白啥意思,后来才想起来,杨林作文写的是下课抢乒乓球案子,没有球网,把砖头立起来当网的事儿,他总写这些穷不拉几的事,我咋可能得高分?老太太就喜欢清平乐,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跟不上她起的调,她就扣分,人在屋檐下嘛。反正我习惯低头,我爸从小都给我训出来了,他一瞪眼,我就知道他想让我干啥。

但我看不出来,路远航想干啥,虽然他直接告诉我了,教你正手直握。打了两天,路远航说:你是不是看不清球?我说:看能看见,是打不着。那没事,路远航说,我四岁打球,光正手就打了半年多。我说:不学了吧,像邓亚萍更不长个了。路远航说:她是不长个之后才——我心里一颤,浑身僵硬,“发胖”两个字已经到他嘴边了,可路远航说:你还能长。我六岁五十斤,后来每年长十斤,现在都快一百三了,坐在班里,听见有人说体重、超重、体重秤,我就觉得下一句就是我了。但是路远航,他和大咧咧的杨林不一样,他在我面前,连几斤几两、半斤对八两都不说。

我坐在路远航身后,有时课间他一回头,看见我会吓一跳:你走路咋没声?我说:我没动地儿啊。路远航说:那你喘气咋也没声?杨林说:路远航,你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喘气了?路远航说:真的,她喘气一点声都没有,不信你喘个气听听。让他这么一说,杨林使劲一抽,肚子鼓出来,冷空气和鼻腔摩擦,像黄鼠狼的尾巴在地上拖。杨林说:多多,你也来一个。四只眼睛的注视下,我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有声啊,杨林说路远航,我看你真是有病。路远航看看我,没说话,等杨林上厕所去了,他才说:你刚才用嘴吸气了,对吧?

路远航的问题稀奇古怪,就像他发给我的球,一个接一个飞过来,我不接不行。他说:你是不是看不见黑板?他说:你为啥要笑?他说:你是不是生气了?往往他问的时候,我还没生气,后来才真的气起来,好像他是半仙,脱离了现在,直接抵达未来。我说:你写科幻小说呢?你把我当机器人控制啊?路远航挠挠头:我就想知道,你是咋思考的,你的喜怒哀乐,跟我有啥不同。我说:没不同啊,能有啥不同?路远航说:你不是家庭健康吗?原来路远航最想问的问题,是这个,我心里叫苦,我哪知道健康人家的小孩在想啥啊?要我看,杨林就挺健康的,毕竟他爸妈离婚了,他跟他妈。要是路远航知道,我跟他一样,从来没有被父母善待过,他还会这么关心我,觉得我与众不同吗?

不过好在,我不知道健康人长啥样,路远航也不知道,所以我俩就盲人摸象了,摸出来的结果是,我俩真挺像,有好几次,我都觉得我露馅了。路远航说:我觉得我爸不爱我,但理智上,我说服不了自己。我说:因为他就你一个孩子,对吗?路远航说:感谢独生子女政策。我说:虽然你是他的唯一,但有时候,他就是见不得你高兴,见不得你有他小时候没有的玩具、没有的机会、没有的父母,他嫉妒你,想毁了你。路远航说: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在说啥的人。他简直都要哭了。

我想,在这点上,我起码比你强,我毕竟是女孩,我爸除了嫉妒我,偶尔也会拉拉我手,想呵护我。我们的爸爸,浑身上下都是缺点,只有一个优点,就是不重男轻女,给他们当儿子,可比当女儿惨多了。

第二次互换作文,老太太终于给了我一个公平的分数,一个属于杨林的分数,34分。发完作文,老太太理直气壮占了一节体育课:这个作文题,是挺别扭,连多多都审错了,来多多,你站起来,说说你是咋想的,写了个记叙文。现在矛盾就转移到我身上了,我一人不及格,全班上不了体育课。杨林看我都快哭了,差点站起来承认,我磕磕巴巴地说:我是,我,我拿去年作文改的——老太太说:偷懒是吧?那帮小年轻,净教你们偷懒了,我说过没有,不要写记叙文,议论文最保准。先立论,找仨论据,每个论据底下举两个例子,你有论点和论据,不像路远航一样出怪声、发神经,你这42分就有了。字迹再清晰点、不勾不抹,就有48分,语句通顺,加两句名人名言,52分就出来了,不比你背通假字容易?我站着,心想我有啥论点论据,我现在对我爸,连评价都没有,他是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他不骂我就行。我想起昨天晚上,我爸骂我贱:你以为你老舅老姨真喜欢你?他们对你好,还不是因为你爸妈、因为我们?是啊,老舅老姨对我好,只不过是在报恩,我要是再对这些欠债的人好,才是真贱。

下课铃响,老太太在黑板上,又布置了一篇作文:以“记忆”为话题,写一篇文章,文体不限,不少于600字。文体不限四个字,看起来就像一个陷阱。路远航说:想啥呢?我摇头,路远航说:不能这么搞了,你跑两次题还行,跑第三次,老太太该怀疑了。杨林两手一合:你俩互换,看老太太给不给多多满分。路远航说:我不想拿满分。杨林说:你咋这么熊啊?要是有人天天骂我,我可忍不了。我看路远航,四目相对,我发现,这才是最严重的指控,比说我胖严重一百遍,我说:打乒乓球去啊。路远航行尸走肉地站起来,乒乓球案子上积了一层雪,薄薄的,我攥紧拳头,用小指一侧,在上面按了个手印,添上五个圆点,就是一个小脚丫。路远航支着球拍,突然说:其实我撒谎了。我看着他。他说:在大连那次,我没跪,是我妈跪了一个晚上,我一直在另一张床上装睡,装作我啥都没听见。路远航哭了:我希望跪在那的是我,希望我当时陪着我妈。

我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哭声,那年我六岁,哭的是我大舅家的姐姐。因为一盘小鸡炖蘑菇上桌,我跪在凳子上,一口咬掉了鸡冠子,我姐看着了,杀猪一样嚎起来,紧接着,我屁股挨了一脚,凳子倒了,脑门磕在折叠饭桌的大铁梁上。我妈把我从桌子底下拉出来:这孩子从来不这样啊,今天也不知道咋了,干出这种事来。我不后悔,咬那个鸡冠子前,我就知道,我妈是不会给我吃的,我自己不去咬,鸡冠子永远轮不到我。

路远航哭了,我也哭了,从这天起,我开始变瘦,他开始长个,我们不止交换作文,还交换心底的秘密,我拿起笔,想起三岁的夏天,我最初的记忆:

 

一个大雷打下来,她还是那个刚洗了屁股,颤巍巍站在花坛上,看着自家阳台的小孩。阳台里,有一双大手,刚给她洗了屁股,正在洗她一裤兜的屎,而她这个被冲得很干净的活物,被大手推出门外:想上哪上哪,别回来了。

她站在花坛上,想让她爸看见,她没有找人玩,她还站在这儿,等他消气。头发化了一样,呼呼往下淌水,她屁股火辣辣的,给废报纸揩得生疼,她支离破碎地站着,等她爸看她一眼。

越来越多的雨,经由她,降落到地面,她很安全,外面只会下雨,不会打雷。


全文完

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中短篇入围作品6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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