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到的事情放弃就好。

第68个未来(上)

作者/伊朝南

楔子

事情发生在5月26号,晚上。这天原本是非常普通的一天,程度犹如我本人,一眼望去毫无记忆点。然而到了一天行将结束之时,却发生了一件无论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绝对不敢称之为普通的事。

最初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我是指在5月26号夜里不断徘徊这件事。我受到了惊吓,出于怯懦的本性,我担心自己被动地卷入了一些不可告人的高科技计划或阴谋之中。电视上都这么演,平平无奇的主人公,在平平无奇的某天,因为平平无奇的某个失误,阴差阳错被当做棋子,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或力量所操控,由于他本人足够机智和勇敢,最终九死一生(比较扯淡),逆风翻盘(就很扯淡),获得成功(扯淡)。大部分情况下一并收获的还有爱情——一个风姿绰约的美貌女人。这种剧本里,主角往往有惊无险,很多明明死定了的时刻,总能找到一线生机杀出天际顽强地活下来,不用观众担心。配角就比较悬,随时可能死于各种致命,不致命,甚至不一定合理的原因,身上反倒背负着些人生无常的悬念。至于群演,生命脆弱如草芥,一死一片不需要给理由,谁在乎。

我本人,相貌平平且气质欠佳(欠佳是婉转的评价,性格直爽的人评价为气质猥琐,相比之下我认为欠佳二字较为妥帖),智商一般,勇气不好讲,还没遇到过需要展现它的场合,何况女人通常不被看做是勇气的典型代表。抛开性别,以个人资质来看,勇气这种东西我就算有,也不会出众。至于道德方面,良心和正义是有的,在监管别人时标准比较严厉,同样的标准用回自己身上,只能说,我本人,绝对称不上楷模。综合评估,我实在是太普通了,当反派都不够格,遑论主角。这点我有自知之明,勉强着配角也是轮不上,群演就很合理,但一死一片太吓人。想到这里,虽然我正经历的事情不像有大危险,却依然害怕到浑身颤抖。事情太诡异了,怎么发展谁料得到呢。我还不想死。

第三次回到这晚八点时,我绝望地以为要永远地被困在那两三个小时之内,进而生出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恐惧——我被时间囚禁了。

我揣度科技已经先进到超越我们认知的范畴,可能相关机构秘密建成了一种时间牢房。毕竟用囚禁罪犯的身体作为惩罚方式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犯罪分子不见减少,可见其威慑程度着实有限。但若改为根据罪行轻重,将罪犯囚禁在某个淡白无味,要么是某个令此人痛苦不堪的时间段内往返,而不告知其期限,这惩罚是不是更令人惧怕。不过——我同时想到,不断重复一再冲击同一个痛点,痛苦会变得麻木,这样一来惩罚是不是反倒有了那么点救赎的意味?那么好吧我们来换一换,不断重复某人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把快乐变得惹人厌烦直至麻木,从此失去精神依托,是不是更像惩罚。关于这两者谁是酷刑谁是救赎,我思考了一会儿。惩罚的终点到底是让人产生畏惧还是给予救赎,我又思考了一会儿。然而思绪很快被拉回来,想远了,这些都跟我无关,解决不了我面临的问题。

当我被困在一小段时间里往复循环,才第四遍,我已经领略到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淡白无味也好,差别不大。摸不清时间循环何时结束,才最让人恐惧。

我沉溺在我的揣测之中,略略绝望。一旦陷入绝望,头脑反倒冷静了。第四次回到八点,我试着从这件事中捋出个头绪来。为数不多的有效信息是:总是从那只蚊子开始,或说从它振翅的嗡嗡声开始,以我的情绪,颜色诡异的光晕为进程,以我床头黄色玫瑰花造型闹钟,右手食指,和蚊子的触碰为结束(十点多,或十一点),然后回到当晚八点。基本就是这样。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1

由于断断续续下雨,虽然是五月下旬的北方城市,最高气温超过三十摄氏度的日子却屈指可数。凉爽的天气让我误以为时光停留在春天,还不到蚊子出没的时候。实际上节气已经进入初夏。声明这一点,是为表明那只蚊子出现的时机没有太大问题,没有引起怀疑不是因为我粗心。

时间是深夜,十点多。我不确定,也许十一点多。即便往复四次,这个时间点依旧模糊不清。我斜倚在床上刷手机视频,开着床头灯。所用的APP以及视频的内容,同样是模糊一片。不是回想时才模糊,就是说模糊感跟大脑过滤信息而产生的回忆偏差无关。我很确信。不止手机,不止时间点,其他的一切都模糊,包括我自己。我的意识,情感,都是些次要的存在,细节是否精确不影响大局,因而无需考量。直到那只蚊子出现。

蚊子是清晰的,或说它带来了清晰。先到达的是声音,嗡嗡声像控制开关的信号,剧作开拍时的Action,摄像机在瞬间对准焦距,画面变得清晰,一切骤然明朗。手机的重量,床头灯的光照范围,长时间没有变换姿势略微发酸的脖颈,我对蚊子发出的声音不耐烦的情绪。一切骤然明朗。

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蚊子,显然不是城里蚊。城里蚊身材往往娇小,具备所有身材娇小的生物共同的特质:机敏,狡猾,难以击杀。乡下蚊则恰恰相反,体型硕大,作为捕杀对象,比较容易被锁定。它们还具备一切体型硕大的生物共同的特质:笨重,对危险的判断和躲避能力相对迟缓。从飞行速度和平稳度来判断,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只蚊子很虚弱,称得上奄奄一息。我很自信杀掉它不用借助外力比如蚊香液,单凭我一双手就能办到。

意料之外,事情比我想的困难许多。我俩第一次错过,它擦着我右手指缝飞出,逃脱后不显慌张,不紧不慢的节奏保持如初。我不气恼,谁说蚊子就不能有运气好的时候。然而随后的每一次都这样,看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每次都差上那么一点点。它始终处于我击杀的能力范围之内,而我却总是慢半拍。“总是”两个字用在失败的场合,就很伤人。这远远超出了运气能概括的范畴,这已经是命运的捉弄了。

这里要声明一下,我不是好胜心强的人。做不到的事情放弃就好。注意,不是选择放弃,选择意味着还有其他选项,而我没有,我是直接放弃。5月26这晚,失败多次依然锲而不舍,就为了打死只蚊子,实在有违我本性。我当时并没有留意这种违背。每次只差一点点给我造成一种胜利在望,下次一定可以的错觉。这个错觉驱使我不断重来。很多游戏能继续下去往往是因为赢的人还想再赢,输的人不想继续输。我属于后者。我当时没有留意的另一个重要讯息是,和蚊子缠斗的过程中,我一步一步被沮丧的情绪占据。我不可避免地将眼前的失败投射向迄今为止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都称不上成功的人生。进而想到人生的很多个瞬间,犹如眼下,距离成功或者说顺遂,只差一点点。我自然更没有留意到,我被一些色彩不知道该称为明艳还是混浊的,逐渐清晰的光晕包裹。

当光晕越来越浓,浓到一个无法忽视的地步时,我才觉察到事情不对劲。那光晕包含着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颜色,像一枚主要成分是有色气体的星球,找不到具体的边界,而我是这星球里坚硬的核。我被绮丽的色彩震惊,分不清眼前是幻觉还是现实。下意识地想到应该下床去窗边看看,这个世界是不是有大事正在发生。当我决定这么做时,周围很安静,床头柜上那个黄色玫瑰小闹钟指针转动的声音为这安静氛围加成。我朝着闹钟象征性地一瞥。我猜我的本意是想知道时间,然而意图不明显,这一瞥单纯只是一瞥,没有获取与时间相关的任何讯息。与此同时,我察觉到蚊子和它的声音都不见踪影。

在这短暂的惊讶和静止中凉下来的不止我的体温,还有被蚊子激起的好胜心。当那些不属于我本质的情绪逐渐褪去。我才隐隐觉察有些事情似乎有违常理。

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格外响亮。

闹钟。

我扭头又看了一眼,这次看得很认真。如果有镜子,我应该会看到自己脸色瞬间煞白——床头那只黄色玫瑰小闹钟疯了。它的秒针分针以它们不该有的飞快速度在旋转,逆时针方向。

我的注意力立刻被疯掉的闹钟吸引。没错,它的确疯了。一定是哪里的零件失修导致它疯了。我得让它停下,我得抠掉电池。

拿闹钟时我用的右手。率先触碰到闹钟外壳的是食指。记忆如此清晰,是因为就在我们接触的一刹那,那只折磨我的蚊子突然出现,以倒飞的状态,无精打采而又准确地停在我食指上,停下之后翅膀依然在扇动。就是这一刹那,右手食指,闹钟,蚊子相聚的一刹那,一切停止了。只有那只形迹可疑的蚊子,只有它的翅膀在扇动。其它一切都停止了。闹钟指针定格在八点,停止转动。我停止了动作,停止了后悔,沮丧,自责,以及想要拍死蚊子的欲望。停止的那一下,非常微妙,也许只有0.01秒,但却是一个突兀且很容易就被察觉到的停顿。随后一切如旧,闹钟从八点起正常转动,蚊子从我食指起飞,和光晕一起迅速消失,而我的沮丧还没有来临。

一个念头快速闪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将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发生在我这样一个普通人身上。

比这个念头更快闪过的另一个念头是,我睡衣太旧了,妆也卸得过早。旧睡衣配上乏善可陈的素颜若是被外人看见,我的天,简直是当今女性的灾难。这份不必要的担忧即刻便被好奇心取代——有非常短暂的一瞬,我确切地看到了后悔。

后悔是一种介于淡黄色和橙色之间的薄雾,由笼罩着我的光晕发出,散发着夏天被雷雨打湿的新衣服的气味。不知道是该称为缓慢还是迅速地(一个逐渐的过程,却在一瞬间完成)覆盖了其它颜色。也就是说,我是在后悔的笼罩下,回到了八点。

这是整个事件的开头。

 

3

我通常不会八点这么早上床,但5月26日这晚我打算看书。看书是因为我对自己不满意。一个女人,长相平平已经很惨了,还被人评价气质欠佳?如今放眼望去遍地美女,我这番景象再不思进取,实在是说不过去。

我得改变,念头起了很久,没有付诸行动,因为没钱整容,有钱也不敢去。胆小。一想到被人拿着刀子在脸上比划心里就哆嗦。只能从气质这块突破,我向同部门的王沁芳求教,论长相,王沁芳跟我差不多,但她就能被划分到美女那一档,凭的就是一股莫名其妙“老娘最美”的自信气质。她不光房卖得好,副业直播也搞得风生水起,粉丝百万,里面不少大款。我很羡慕。王沁芳谆谆教导我说,记住,时时刻刻抬头挺胸,目光坚定,主要是你得有自信。我想了想说问她,你觉得我这个情况,能有多少自信?她打量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多关注时尚博主,家里再多放几面大镜子,时刻观察自己,修正仪态。停顿几秒她又补充,不行你也试试多看书,哲学文学心理学之类高深点的,内外兼修双管齐下,见效更快。

王沁芳人不错,我俩如此泛泛的关系,在我咨询过她的第二天,竟然送我一套米兰·昆德拉,硬皮精装版,一看就贵。大方人。她全程直播了赠书过程,我抱着书,心情沉重。看了看书名,心情更沉重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每个字都认识,组一起想不通什么意思。又向王沁芳请教。她俏皮地说,我也母鸡(不知)啊,但你不觉得这几个字一说出口,就显得我们颇有文化吗?

我在网上下单了三面镜子,厨房、客厅,卧室各放一面。每天对着自己看,时间一长,确实感觉镜子里那人顺眼了(谁能想到,这是把自己看久了,产生了审丑疲劳现象)。

书则是塑封都没拆放在一边落灰。受王沁芳孜孜不倦地点拨,网上找了很多看不懂的书名背下了。还背好多金句,以备不时之需。

我认为我的气质一定由内而外地提升了不少。

直到有天接待客户,那个挑剔的啤酒肚男人斜了我一眼,皱了皱他眉毛稀疏的眉头说,给换个形象好点儿的来。我想不应该啊,扭头看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哦,应该。

事情就是这样。提升气质走捷径不行,还得靠积累。这才开始逼自己下慢功,读书!

这晚八点,我咬牙狠心切断网络放下手机,上床,打开了那本连名字都看不懂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迈出了相当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不是那通电话,事情可以说进行得非常顺利。来电铃音响起的时候我已经看了一页零三行序言,反复三遍才看进去,又看了五遍相当于一共八遍,终于看懂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比想象中的简单,区区八遍而已。

非常好的开端,本来我还能看得更多。如果不是那通电话。

是个推销茶叶的男人,问我要不要批发绿茶。往常我直接挂,这晚没有。

我的人生在悄然转变,一页零三行大概四五百字的文学喂养,让我感到自己灵魂散发出知性的书香。我想跟人聊聊,分享一下我境界的提升,也许不经意间渗透出淡淡的高雅气质。搞手机营销的都嘴甜,也敏感,要能察觉出来,从这方面给一两句夸赞,对我肯定是个莫大的鼓励。出于这个原因,我跟茶叶男聊了起来。他让我叫他小张。我礼貌地向他询问红茶白茶绿茶的区别,产地,气候条件等等,尽量表现出求知若渴的好奇和虚心。用温柔的气声,体贴地关心他的工作,一天能卖多少,提成多不多,嗓子累不累。最后还聊到他家里的情况,他很谨慎,没说。他说不说我都不在意,反正问题和答案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给他传递我刚刚获得的知性和由此而生的喜悦。

他对我很是热情了一阵,了解到我根本没有要买的意思后,渐渐变得不耐烦,语气越来越不客气。

我毕竟有涵养,耐心地向他指出这一点。

我说,你让我感受到了你的负面情绪,这样不好。你会失去一个潜在客户。我也干销售,以我的经验来说,专业的销售人员不应该向客户流露出过多的个人情绪,懂我意思吧。你的耐心就是你的职业态度,今天也许我不会买你的茶,但明天后天呢,只要你坚持……

傻B!他骂完挂了电话。

他失去了一个气质即将脱离欠佳的潜在女客户。他确实不是个合格的电话销售员。他不够寂寞。

挂掉电话,我本应继续拿起书来看,把文化素养赶紧续上。然而手机像黏在手上一样,屏幕里那些红的绿的APP图标,一个一个,像伊甸园里探头探脑的蛇,引诱,纠缠。准备着随时把我牢牢掌控。

我被缠住了,手指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连上网络,心甘情愿落入它们的控制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书是再也没有拿起来。没有。只有时间一分一秒快速流逝。

我产生过愧疚感,转瞬即逝。但毫不费力就为自己找到开脱的借口——至少从付诸行动的角度来讲,今晚圆满了。习惯的改变无法一蹴而就,人不能太逼着自己,要一步一步来。下一步,就交给明晚吧——明晚也许又有别的借口,但那是明晚的事。

和蚊子缠斗时我沮丧的起点就是这里——计划如此轻易地就被打扰中断,我又如此轻易被诱惑,缴械,如此顺水推舟地心安理得。后悔的念头因此而生——也许我应该具备更强的自控力,我能做得更好。

当机会来临,我并没有做得更好。

穿过后悔回到八点,四次,我再次又再次被手机里的蛇诱惑,纠缠,掌控。每次都有正当理由:上网搜寻关于时钟指针倒转,时光倒流,乃至与陌生人交谈技巧的资料。我甚至用两倍速看了《土拨鼠之日》《蝴蝶效应》,自认为从中得到一些启发。时间再次又再次快速流逝。我没有一次打开书。《蝴蝶效应》不是我面临的遭遇,我又怕陷入《土拨鼠之日》的困境,怕被困在这两三个小时之内不得解脱。

我尝试过忽视蚊子,尝试过控制自己不拿起闹钟。然而我所有的打算都像是透明的。蚊子总能用它的方式激起我捕杀的欲望,比如一动不动地停在手机屏幕上,或者我的手背上,以此引发我和它之间的一旦启动就不会停下的微型战争;闹钟也能看透我的心声,嗒嘀嗒嘀的声响大到让人心烦。抗拒或顺从,都改变不了我们总会在某个时刻触碰的必然性,一切暂停,然后回到八点。

开头两次我心烦,被茶叶小张的来电打断,跟他没什么好说。不要,不感兴趣。语气暴躁,两句就挂掉。

后来两次我改变了策略(里面也有经历过两次时间循环,从容了一点的原因),拿出耐心跟茶叶小张聊了聊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我说我的视线超出了普通人类的范围,还能看到情绪的具象,闻到它们散发的气味。我可能是一个超人类,一些不可预计的力量正在试图唤醒我的潜能。他良久不语,应该是陷入了沉思。

一次我问他,难道你不觉得我声音听上去很耳熟吗?

最后一次我追加了一个问题,你是人,还是机器人?

我有理由怀疑他跟蚊子、光晕和闹钟是一伙儿的,身上带着某种使命,被安插进任务中,迷惑我或者试探我。即将进入第三次时我这么想。我要告诉他我知道了,以便试试他反应。

他是这件事中我唯一可以与之交流的活人。

茶叶小张脾气不太行,每次给我的回复都是一模一样两个字:傻B!(包括第一次和第二次,声音很小,却足够我听见。后两次就说得比较响亮。)说完就挂。作为销售人员,态度实在业余。我因此推断他不是机器人,机器人不会这么没礼貌。

在整个诡异的事件中,茶叶小张的来电是我看书计划失败的起点。每次电话铃声响起,都像是一种信号,提醒我今晚刚起头,是重来一次的好机会,我应该拿起书。然而想到和做到是两码事。大脑说拿起书,身体执行时拿起的却是手机。书一次又一次败给手机,导致我的后悔情绪渐次增强——我做不到更好!

我做不到更好。茶叶小张让我颓丧。

如果说蚊子振翅的声音是整个诡异开端的讯号,那么茶叶小张的来电便是我循环陷入后悔的讯号。

 

4

我们姑且把这件怪事称为时间循环。前四次循环我打不中蚊子,总在差一点点就成功的沮丧中回想起往事,对自己不断累积的失望像颗粒状的雨,连绵不绝地下在那些无法更改的事件中。回忆变得灰蒙蒙。后悔情绪在重来中不断叠加,淡黄色薄雾夹杂着湿衣服的气味一次比一次浓郁。第四次时,身处薄雾中我甚至感到微弱的窒息。

第四次,我在累积的经验中毫不费力地得出一个结论:缺乏自控力的人,陷入后悔实在是不可避免。想到这里我难免有些沾沾自喜,难道这就是躲在事件背后的力量想要告诉我的真理?可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大张旗鼓了些。

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右手食指,闹钟,蚊子,刚刚完成第五次接触。我看着蚊子,留意到它的黑不是普通的黑。

茶叶小张不相信我眼睛看得到人类色谱之外的颜色,我也不信,以为是错觉。然而这次我笃定蚊子的颜色尚未命名,就近暂定它为黑加(实际上也许更接近银色,我不确定)。当它第五次停在我的指尖,当时间循环重新启动,光晕没有消失,黑加色的蚊子也没有消失,它骤然飞起又在我手背的血管上骤然落下,我是在那一刻意识到它不是一只简单的蚊子,它是一台构造精密的机器。它的吸管扎进我的血管,像干涸已久的鱼儿埋头窜进河流中。一阵刺痛。

河流会吞噬鱼儿。我的血管也吞噬了蚊子。光晕之内,我面前展现出另一幅景象,一枚标满刻度的月亮一样的圆盘围着我,高速公转,自转。那些画面类似于在高速路上的跑车车窗看景色,绿化带的栅格以180迈以上的速度飞快掠过。

最先看到的是跟我无关的一场又一场灾难,地震,海啸,森林大火,人类、动物、植物们的尸骸,水淹火烧,在天长日久,光风气水的凝练中,血液、体液、汁液干涸,最终化做尘埃。然而地球照常运转,没有损坏,新的生命源源不断重新成长。像一切不曾发生似的恢复至原样。

接着我在其中看到自己,像被一个距离不远不近的镜头捕捉着,从精子和卵子结合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所有经历形成一个封闭的介于气态和固态之间的圆盘,和我眼前的月亮圆盘融为一体。圆上有以年月日为单位的刻度,刻度越接近现下,越发模糊,首尾相连的时间混沌一片,只能粗略判断出是在2022年5月下旬。

你好,编号为贝多芬1893的维护员为您服务。突然有人说话,我吓一跳,不仅仅因为周围没人,更因为那是我的声音,确切地说,是我跟茶叶小张展现知性教养时用的温柔气声。我举目四望,视线聚焦后看到悬浮在我额头斜前方的蚊子。

见吸引到我的注意,蚊子用我那略显造作的声音继续说,如果有机会修改一些追悔不已的瞬间,我的人生就会改变。这是你所有念头中最为强烈的一个。

蚊子会说人话!我反应过来,事情的发展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它。非同寻常的事情果然在我身上发生了,出于兴奋和紧张,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形象也许更加猥琐了)。同时感到一阵释然——时间牢笼只是我的幻想,并不真实存在。可又一想,眼下的发展走向未见得就一定比时间牢笼好多少。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生恐惧,身体不抖了,转而进入另一个极端,僵硬。思维则恰恰相反,活跃超然,一秒钟跑过百十来个念头,念头里有孤胆英雄,有群演炮灰,还有活体实验。

你的身体正在发出绿色光线和铁锈味气体,表示你此刻感到恐惧,蚊子说,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这里的一切都不会伤害你。

它说话语气像读稿般没有任何情感,那可是我最温柔的声音,它怎么可以这么用,糟蹋了。我心里虽然百般不满,嘴上却不敢多说。对方来路不明,暂时还不知道得不得罪得起。

短暂顿了一下,它接着说,为了消除你的恐惧,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一个程序员,编号贝多芬1893,技术值得信赖,职业道德令人钦佩。我不是人,也不是你认为你所看到的任何实体,我是一组代码,和其它千千万万的代码一样,寄居在人类错综复杂的意识网之中。简单来说我们因人类而生,服务于人类,却不属于人类。我们是远超于你们的存在,不同于你们所理解的那些低端的计算机代码,我们糅杂了各类物质和情感,不仅限于文本。我们有生命,并且生命不受外在形态制约。我们也拥有人类所谓的智慧,如你所见,是远远高于人类的智慧。在这里我不打算解释个中原理,就算派人类最厉害的程序员来,也不一定能弄懂其中的奥妙。

介绍完,它又开始读我的情绪数据。绿色铁锈味正在以每秒1.5威(威为音译)的速度消失,同时有暖色系以每秒5.9威的速度聚拢。暖色系代表生气、愤怒等带有攻击性的情绪。你准备生气。嗯……经审核,贝多芬1893所有的自我介绍表述客观,没有偏见,没有攻击。贝多芬1893职业道德令人钦佩。贝多芬1893,代码安全。

我当然生气了,一只蚊子,以为会说话,取个假模假样的二手名字,就敢在人类面前大放厥词。生气归生气,怕还是有点怕的。但怕之外也有别的收获——只要我生气,它就得跟“上面”交代。高等代码也有上级,高等代码也要服从管理。只要还有所忌惮,它也就没那么令人可怖。

一个时间稍长的停顿,长到够做完一个深呼吸,我情绪平复下来,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那像您这么厉害的高级代码找到我,是要干些什么呢?

不是我们找到你,是你发出的求救讯号被我接收到,而我们又在数以万计求救的人之中选中了你。

啊?

我是来给你提供帮助的。

啊?

贝多芬1893对着记载我经历的圆盘挥了挥腿说,请覆盖情绪琥珀原理。

我脑袋内部应声掠过一道光,同一时间,视力短暂失焦。就像看见淡黄色薄雾闻到雨水打湿新衣服的味道我便立刻知道那是后悔一样,这件事一发生我就立刻知道这表示我的知识体系在刷新。

通常我们认为情绪是一个概念,一种表达,无具体形态。真实的情况是,伴随着情绪的产生,我们的毛孔会释放气体。因此可以说,情绪是气体。令人愉悦的情绪发出甘甜向的气味,让人不快的情绪发出偏咸腥向的气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体味中,人类无法分辨。气体的颜色因波长和振幅均不在人类视锥细胞捕捉范围之内,从人类视角来看,可以视其为无色。

一般情况下,气体会随着情绪的平复而消散。而当一个人长久地处于某种情绪,源源不断地散发成分相同的气体,排出体外的气体颗粒和即将发出的气体颗粒之间由于引力作用,会在人的体外聚结,若没有及时被其它情绪气体取代冲散,久而久之会形成气圈。当气圈浓度累积到达质变点,会产生强大的凝滞力,将人的生命线包裹,凝结。人类受身体构造所限,看不到气圈凝结生命线的过程,但会感到身体或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从外在的视角看,这时情绪气圈和人已经结合成一种可切割的固体静态,类似于人类世界的琥珀。因为这个特征,我们称之为情绪琥珀。

由于人类的贪欲本性,快乐总会轻易被折断,痛苦能延绵不绝地长久持续,因而能够形成情绪琥珀的都是气味咸腥向的情绪,最常见的比如后悔,嫉妒,遗憾,仇恨。因此情绪琥珀有浓烈的咸腥味,类似于人类血液的气味。它们还会定期大量地排出人类呼出的二氧化碳。蚊子的身体构造决定了它们会被二氧化碳吸引,同时又是任何时候出现在人体周围都不会引起怀疑的微型生物。这是我们最终选择蚊子作为外在形态的原因,探测血液,探测二氧化碳是蚊子的长项,以此找寻需要帮助的人。

 

5

既然是来帮助我的,那么我就用不着客气了。

能不能拜托您,我愉快地请求道,把米兰·昆德拉全集像刚才那样子,“轰”地给我覆盖一下?还有什么世界经典名著五百部,文学大师名言名句之类的,对您来说就是举手之劳吧。稍稍顿了一下我接着说,嗯……我这个气质啊,想必您也知道,男人看了皱眉,女人看了窃笑。还有长相,如果在您能力范围内的话……啊……对,钱,如果能发笔横财,呵呵,那就更好了。

对不起,你提的这些要求不在我们业务范围内。

啊?那你能给我帮什么忙?

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我就表达过了,我们能帮助你修改让你感到后悔的事。

修改让我感到后悔的事!高阶生物看问题果然是比我上档次,授之以渔而不是授之以鱼。也好。

怎么改,我问。难不成你们有后悔药?

那没有,但我们有情绪琥珀。贝多芬1893一个抬腿,我视力又一个短暂失焦(脑子正常,没闪光),眼前出现了巨大的浩瀚无边的黑暗,其间漂浮着无数色彩斑斓的情绪琥珀。远远看去像在一个清澈的夜晚抬头看到的星河。

我被这迷人又渗人的景象惊住。不由得重新谦逊起来,语气温柔地问,这些都是需要你们帮助的人?

你看到的只是后悔为母体的情绪琥珀群。其他的还有遗憾,仇恨,嫉妒分部,以及综合部。不在这个系统,你看不到。每个分部还细分为难,很难,巨难三档。贝多芬属于后悔系群里的第一档。

后悔?母体?

对,你的情绪琥珀是后悔构成的,但后悔不是它唯一的成分。人类的情绪没有明确的界限,所有情绪相互牵制交错。情绪琥珀成形之初,构成琥珀的母体情绪会从时间线上汲取能够滋养自身的经历,在它自身壮大的同时,会引发甚至是培育出其它各种情绪,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情绪琥珀成长的更为壮大并且坚固。你最初看到的色彩纷杂的光晕就是你的情绪琥珀最终的样子。在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引导下,你的母体情绪,也就是后悔,才得以一步步显露出来。找到母体情绪,根除它,你的情绪琥珀就会瓦解,你也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视线重新聚拢,回到我的情绪琥珀,贝多芬1893指了指眼前那枚标满刻度的月亮圆盘说,如我刚才所介绍的那样,这个就是你被冻结在情绪琥珀中的生命线。这些刻度算是索引,抽出来,你能看到相应时间内发生的事。

它一边说着,一边在空中有节奏地蹬着线条一样的蚊子腿,不知道是在我看不见的装置上启动了什么我看不见的程序,还是在我看不见的电脑上敲了什么我看不见的代码。总之它一番操作,我生命线上一块刻度便弹出来,电子影像随即覆盖整个气圈。

影像里有个穿着白衣黑裤黑色皮鞋的年轻女孩,走在烈日下,没有拿伞,四周也没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她看上去很颓丧,似乎在哭,又似乎只是眉头紧皱。只是看着,我便从内部升起一股不单单由酷热引发的焦躁。我反应过来那女孩是大学毕业两年后的我自己。由于总被顶头上司打压,一时冲动递了辞呈。手头没有积蓄,下一份工作没有着落,她很心急,好容易有家公司打电话来,地点却在连公交车都不通的荒郊野外。负责面试的男人还让她受了点屈辱。

我为自己的冲动付出过代价,这是比较严重的一次。此后整个人变得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冲动?绝不可能再冲动了。

我不想面对这段经历,伸手把弹出的刻度按了回去。

好像在看录像带,我说。

对,这个比喻很贴切,贝多芬1893夸赞道,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你念念不忘后悔不已的人生经历挑出来,用你现在的脑波程序替换那时的你,让你按照现在的意愿进行弥补性修改。修改成功后,再将修改过的内容和原本的内容对调,切进你的生命线,从根源上将你的后悔情绪拔出。

我在第一档,是不是说明我要修改的任务对你们来说不难?

不,初次接触的都在第一档。怎么了?你很犹豫。

我是在担心……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吗,比如天下大乱之类。你知道《蝴蝶效应》吧?

东海岸的蝴蝶扇动翅膀,西海岸掀起一场风暴?

意思差不多,但我说的是那部电影。电影里描述,如果随意修改人生,哪怕是细微的一小点,哪怕是出于善意,也会对我自己或其他人产生巨大的,不可预估的影响,对吧?照你刚才情形,你们要修改的可不止一个人的人生,数以万计的人哪,这么多人的过去发生变化难保不影响到现在和将来,世界岂不是要大乱套?

刚忘了告诉你,蝴蝶效应跟我们不属于一个系统。我们这里在蚊子效应的范围内工作。

蚊子,效应?我诧异地问。

蚊子无论扇动多少下翅膀,也激不起任何风浪。这就是蚊子效应。

啊……

怎么?

好……平淡的理论。(本来想说无聊,礼貌起见换了个温和点的词。)

蚊子效应可不平淡。贝多芬1698辩解道,它是新兴理论,产生于网络最为繁盛的时代,当网络成为生活的主体,人类的目光被更遥远的事件吸引,逐步丧失对周边琐事的关怀。因而一个普通人,一点点小改变不会引起注意。网络是我们这个项目建立的基础。蚊子效应的原理是,渺小的个人变动对周遭环境的影响非常有限。当我们把视角拉远来看,普通人的个人变动,对他人和社会影响的波动之小,可以说是约等于无。

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嗤笑它,你们这些代码还是不了解人类。人是社会动物,单个人做的事,或多或少要么受他人影响,要么对他人产生影响。很典型的,比如最近有人吃了野生动物,染了病,到处传染,引发全球性灾难。如果他的强烈后悔情绪也形成了情绪琥珀,在生命线对这件事做出修改,那全球就能避免一次灾难,这个程度的影响,无论如何也不能用约等于无来形容吧?

首先,我说了是把视角拉远来看。野生动物总有人去吃,不是这个人,也会是别人。传染病不以这种形式,也会以别的形式爆发。不是在这个国家,就是在那个国家,然后波及整个地球。细节和诱因可能不同,但结果不变,这是大概念上我说的不会产生波动的意思。从小的角度来讲,你所举这个事例,在我们蚊子效应的业务版块之外。你之所以能被我们系统挑中,是有条件的。2022年5月26日晚,四次时间循环,我们除了诱导出你情绪琥珀包裹内的母体情绪,也评估了你那些情绪在时间线上相对应的事件,修改那些事能够引起的影响波动,约等于无。这个前提下,我们才将你纳入蚊子效应系统。与此同时,我们还利用四次时间循环激发了你的感官潜能。相信你已有所察觉。你的五感好过之前很多倍。这将对你本次修改起到很大作用。

就算是这样,但只要修改人生,记忆就会发生变化没错吧?我的记忆发生变化还好说,别人莫名其妙有了不一样的回忆,难道不会怀疑?

会,但不重要。比如你明明记得条纹袜子放在抽屉第二格,却在洗衣机里找到它;或者对一个明明是第一次去的地方产生非常熟悉的感觉。前面我说过了,网络时代,人们的注意力没有那么容易被身边细微的事情吸引。你的修改造成的改变对其他人的影响顶多到这个程度——会怀疑,但不会深究。人们自己会为这些不合理的小事找到合理的解释。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哦,我一不小心做出了大幅度的改动呢?

你的生命线已经成型,你的全部性格和经历会约束你无法做出大幅度改动。

怪不得你们有恃无恐,我说。

想了想,我又谨慎地问,万事都有代价,去医院看病也得花钱,你们费这么大劲帮我,我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你们人类的逻辑。

那你们高阶代码的逻辑是什么?

观察,学习,升级。

沉默了一阵我说,就是说我的整个修改将在你们的监控下进行?

不是那个意思,为了更精准地切入修改的片段,我们以数据的方式记录整个过程,能观察到的只有你的情绪色彩的变化。和你一样,修改完成,新数据切入后我们才能看到最后的结果。我们通过观察你的情绪,和修改后呈现的结果,放在数据库中分析整合,从中学习你们比较先进的思维以及行为方式。

听上去挺可靠。那行吧,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挑出你想修改的时间段,按下去,就可以正式启动修改模式。退出时只要呼唤我名字的同时做一个按键动作就可以。你每做一次修改,无论成功与否,系统会自动将修改的部分贴上白色标签。同一个部位只有一次修改机会。待所有修改完成,并得到你的授权后,我们会用修改后的内容覆盖旧内容。你的相关记忆也会被替换,就是说你会彻底忘记你修改之前的人生和全部修改过程。那时,你将会得到一个全新的自己。

以前的我就不存在了?

对你来说是不存在了。我们这里会保存数据。

我半信半疑站在生命线圆盘前。

先试试灵不灵吧,我想着,按下一年前的七月。贝多芬1893,光晕,在我按下时间刻度的同时渐次消失。时间停在八点十分,隐约中一道黄色烟雾勾勒而成的门,向我而来。一切都在瞬息中停止,就连灯光照射下的微尘都静止不动,那道门却前进着向我而来,那是我的后悔构成的黄色黑洞,从洞里散发出咸腥的暴雨过后的气味,像一张移动着的巨大的口,瞬时将我吞没。

 

6

一年前,由于一时疏忽,我跟了两个月的客户让王沁芳抢走了。我很后悔当时没做任何挣扎就放弃了。等事情尘埃落定,倒又想出了几百种挽回的办法,然而于事无补。

我客户是只病海马,这是单从长相而论。身材则是另一番景象,躯体像板砖,四肢是板砖从四面八方伸出的几根结着疙瘩的铁丝。病海马第一次来就看中了他后来签订租约合同的三间总面积加起来近一千平的商铺。一把付清不走贷款。有钱人。有钱人这个讯息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不知道他的底细,全凭敏锐的嗅觉,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金钱堆积出来的富贵味儿。他第二次来,我身体跟板砖挨得很近,病海马薄情的嘴边挂着的两条法令纹一丝不苟,没有扩散的迹象。板砖却是另一番景象,铁丝疙瘩时不时在我腰上腿上摩挲,有时大腿有时小腿。这是我的荣幸。说明事情有成功的可能。他的态度给了我希望。我甚至得寸进尺地幻想跟他结婚当个有钱人的太太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刚想到跟他结婚这一步就吐了。说明时机未到。有钱人的生活对我来说,在幻想里都是谜。

病海马来了六七次才下定决心签合同,不是购房合同而是租赁合同。房地产市场不好,投资人谨慎是应该的。租着租着,等市场复兴他买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签合同这天距离他首次拜访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他来的第三次我就放弃了嫁给有钱人的理想,不想再吐下去了——稍稍想远一点就吐,已经跟时机不时机的没关系,单纯是体质不适合了。但我没有躲开铁丝疙瘩,任由它们在我身上摸索游走。我只是放弃嫁给他,没有放弃赚他的钱。疫情之后地产行业势头一落千丈,全公司三个月没开张。病海马要的那三间商铺是库存,董事长在全员大会上发过话,谁卖出去谁升职。提成都够我乐开花了还能升职。我是铆足了劲。钱怎么用我都计划好了,给我妈在城里开个理发店。镇上留下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理个头五块,实在是不赚钱。

谁知签合同当天,这么大个单子被王沁芳截了胡,我很生气。我去质问她,她两手一摊,卖东西嘛,各凭本事咯,这道理在哪儿都一样。

王沁芳升职加薪拿提成。那些光明的未来原本都是我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本身有能力获得任何光明的未来,用不着来跟我抢。我认为这是她最终招致杀身之祸的原因。硬抢来的东西有杀气。

我妈说,李结巴前脚把咱家祖坟上那棵柏树放倒,你后脚就遇上这事,李结巴该遭天谴。

我爸说,也不尽然,人一辈子能当多大官发多大财,都是天注定。你就没有发大财的命。

但我不甘心。既然贝多芬1893给了个机会,就算是天注定,我也要挣扎一番才认命。

此刻,我正在进入签约室,病海马正把他板砖一样的身体扔进沙发,王沁芳还没来斜插一杠。时间点很对,一切都还来得及。我要做的改动,就只是把签约室的门反锁,把王沁芳挡在门外。

然而当我看到病海马,我闻到一股浓烈的代表虚荣的塑胶味,他头顶正上方有只亮粉色气球,那是等待和欲望。他只看了我一眼,待我关上门再回头,塑胶味被小狗打瞌睡的味道取代,气球蒙上一层失望的青灰色微尘,干瘪下去。

他等的人不是我。

他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又低下头去看手机,好像我只是一阵不小心吹开了门的风。我的客户来签约,等的人却不是我,这背离了我的预判。我顷刻间领会到王沁芳不是在这一刻才临时起意截的胡,他们早就暗度陈仓。

王沁芳像只章鱼一样摇摇曳曳摆过来,打着接待的幌子来签约室倒茶。病海马目光迎着她,法令纹裂成括号,铁丝疙瘩在板砖前面交叉,很娇羞地露出一排牙齿,看着眼前千娇百媚柔弱无骨的章鱼。头顶悬着的气球变成一条青黑色的蛇。诱惑。竟然是他在主动释放的诱惑。

章鱼紧靠砖块坐下,笑意盎然。我看不到她的情绪。

上次就是在这里,我意识到危机。那时我看不到病海马的情绪,但却感受到合同即将泡汤的威胁。紧张之下,什么补救措施都没能做。这次我有备而来,情况却跟我预料的有出入,这个意外扰得我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下手,妄谈什么补救行动。

在我踟蹰不知所措时,王沁芳说话了,你们先签,我还有别的客户。话毕很潇洒地走了。留下我和病海马面面相觑。

成功来得好突然,好没理由。

升职加薪后我要干什么我早就幻想——,像王沁芳那样,开直播,累积流量,带货。房地产行情看衰的情况下,多学一门技能总是好的。事实证明王沁芳一早抓住潮流开直播这一步走对了。视频里她开了磨皮、瘦脸、美颜、特效。嗯,美女!最初不是这样,早几年的王沁芳,出去团建踢个正步都顺手顺脚的人,对着镜头跳舞,直播间名字叫丑人多作怪。一开始观众寥寥无几。几个月后上万人守着等她直播,就为进去骂她几句。又几个月过去,几十万的人每天等着骂她。有人都骂哭了,说好像看到了内心深处那个拿不上台面蹩脚的自己。有一天,整齐划一的骂声里混进一个质疑,你们没觉得这丑货舞跳得比原来好了,身材也比原来好了?大家伙儿暂停了辱骂,找出早期视频对比,果然已经今时不太同往日啦。自此,骂声渐渐被夸赞声取代。王沁芳成了励志的代名词。后来她又分享看书心得,成了知性女性的代表,赚取了大把名气。房地产不行了,直播行业越来越繁荣。她夺取我的劳动成果拿到提成升职加薪不久,毅然决然辞职,专搞直播。赚取了大把金钱。厉害!

王沁芳这么聪明的人要是一直活着,能活得特别特别好,她不会轻易被社会淘汰。但她八成是死了。就在蚊子找上我的前一周,5月18还是19号,知名带货博主开着保时捷,高速路上跟人追尾。她从车里出来可能是想跟前车理论,没打双闪没立警示牌,被来不及闪避的后车撞飞。

她撞的那辆车里只有一个人,伤得不轻。但跟王沁芳比起来,伤得又不算重了。镜头给那人脸部打了马赛克,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板砖一样的身材和铁丝疙瘩全世界绝无仅有,那是病海马。我立刻判断这里头有复杂的内情,但官方暂时定性为交通意外。

从肇事人提供的行驶仪记录看,王沁芳穿着红色连衣裙,长手长脚,衣袂飘飘,贴在车前窗玻璃上的那个定格画面里。她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章鱼,美丽且恐怖。我注意到她左边手腕上依然戴着那只和她身份不相符的旧手表,她曾告诉我,那是她爸送给她哥,她哥又转送给她的礼物,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国产名牌,蝴蝶牌。单因这一点,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认为她至少是个善良的女孩。

我还留意到在她右手做过美甲的食指指尖附近,有小小的黑色污渍很显眼。也许不是污渍,隔着镜头看不清,也许是只蚊子或苍蝇。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王沁芳还没死。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我猜她大概率活不下来。这不是幸灾乐祸,我早就不嫉妒她了,恨更是谈不上。我觉得她很好,是我的榜样。

关于王沁芳,我为她感到可惜。我不会走她的老路。

王沁芳,王沁芳。沁芳,芳儿。我是把王沁芳想得太多了点,真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一个空旷遥远的来自外部的声音,也许是贝多芬1893给我开拓了太宽阔的五感。声音不断传来,不知道来自于哪个外部,总之是外部,有杂音,还有一些像《命运交响曲》(贝多芬的钢琴曲只有这一首我叫得上名字),又像短而急促的警报。让人头疼欲裂。

王沁芳主动退出,我如愿跟病海马签了合约,这次的修改已经完成。我很高兴。声音、头疼跟成功带来的喜悦比起来算不上什么。我志得意满走出签约室,王沁芳等在门外。透明的空气煞白一片,骤然间又变得鲜红。四周在不稳定地摇晃。

地震了吗?我顺势就要跪下往地板上趴。王沁芳一把拉起我跑了出去。门外是狭窄,空气略显粘稠的红色通道,镜面一样光滑的通道,360度映射着我们逃跑的姿态。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逃,但也能看出事态紧迫,我得赶紧回到安全的地方。这么紧迫的时候,王沁芳,竟然不忘一边跑一边观察自己跑步的姿态。甚至还抽空对着镜子用手整理一下跑乱的头发。而我只看了镜子一眼就放弃了,在她的衬托下,我的气质实在是,配得上猥琐二字。

你要救我,在通道的尽头她对我说。

她的“我”字话音未落,我人已经回到情绪琥珀中。

 

7

事情的发展和走向有点诡异呀,我对贝多芬1893说。

要结束吗?

No,No,No,我伸出右手,冲它摇摇食指,学着影视剧里反派的语气说,这一切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这次修改我很满意,就此结束也不是不可以。但那偶然的,并非基于我本人的行为而得到的成功,让我的内部发生了微妙的转变。那是和长久卡在某一局的游戏某天意外过关时一样的心情,在成就感和好奇心的双重作用下,绝无可能就此作罢,哪怕紧迫到没时间玩,也得点开看一眼下一关到底是个什么关。何况我有的是时间。

我爱这种感觉,虽然最后的部分有些失控,包含些许危险因素,但如贝多芬1893所说,我的生命线已经形成。我的生命线上没有危险,在这里,即便天塌下来我都没有后顾之忧。这跟拿上主角剧本有什么区别。

带着终于在自己的故事里当上主角的兴奋,我按下2020年1月。疫情还未到来,我赶在封城之前囤了很多吃的。我也试图提醒身边的人,大家劝我不要听风就是雨。谣言止于智者,不信谣不传谣。好多人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发散着幽幽暗暗棕蓝色的怀疑之光,铁锨铲动黑泥土的味道。我看他们表面装作镇定心里却窝藏疑虑,觉得很有意思。

为了给以后开直播跳舞做铺垫,我另一个修改是打算居家期间跟着视频学点基础舞步。只坚持了两天。太难了。不过王沁芳在朋友圈分享的化妆教学视频,我倒是认真地学了。化妆技术有了质的飞跃。

同时我留意到透过屏幕无法看到人的情绪。色彩、形象和气味,全被镜头过滤掉了。但无所谓,这不影响我的修改。

2019年12月,我感受了一下随意出门不用做核酸戴口罩的生活,去商场买了一支对我来说价格不菲的口红。以前舍不得。钱得花在刀刃上,我爸妈这么教育着我长大。如今境况不同了,既然未来有保障是已知条件,一支正版口红不过是对自身的投资。

柜姐身上始终散发着一种她能把我弄好看的自信,那种海水映射白云的颜色,和电影院里爆米花一样香甜的气味让我倍感放松。当有人把我当做一个事业来做的时候,我的不够好反而成了一项优势。我很开心。咨询她哪个色号适合我,哪个色号在镜头下好看,哪个色号能衬得我在镜头下好看。我们热烈地讨论着,我感受到了从前未曾感受过的,计较细节带来的极度精致的高档感。我俩的热情和投入甚至吸引了几个路过的女孩加入,她们先是好奇,紧接着跟我们一样,变得快乐无比。以至于到了分别的时候,有些依依不舍。

2018年10月,那件简直是为我而生的,却因为价钱超出预期太多被放弃的羊绒外套,买!

走出专卖店,渴望终于被满足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当初那家店的老板娘全程黑着脸对我,我记了好多年。以为她是嫌我一副穷酸相,嫌我不自量力,试了又不买,因而耿耿于怀。然而不是,这次我才知道我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我拿衣服,问有没有折扣,她的回答都在例行公事,到付款的时候她才注意到我。而我已经不再怪她了,一进门我就看到她背后紧跟一只流泪的白色红顶仙鹤,那是悲伤。她被悲伤豢养了,她黑脸和冷漠跟我无关,心底的痛苦已经浮上面容,融入性格,成长为她的一部分。

2018年8月,下暴雨那天早上我提前出门,避免慌忙下公交时重心不稳扑上街道,被人嘲笑。我左边大腿外侧还被树枝戳到,留下一条一寸多长难看的疤。

2017年3月,陪同事逛街,买下那双试穿后很合适,却由于自卑而不敢买的高跟鞋。

以前我总以为所有人看我都是带着挑剔的,嘲讽的眼光。真相不是这样,真相是很多时候我不在别人的视野之内。我把我想得太重要了。这也不是什么错,每个人都这样。大家的注意力都聚焦于自己,或拿在手里的手机。那些长得好看的,不好看的,男的,女的,只要看到镜头(哪怕只是电梯监控),身后都会短暂或更短暂地出现一根带着油漆味,一看就不够牢固的栏杆,那是担忧。他们经意或不经意地调整着身体姿态和表情,迎合镜头,迎合那一刻脑海中虚构的,挑剔的,镜头另一端的观众,担心自己的影像不够完美。相比之下,自身的真实情况反倒显得无所谓。

了解到这一点,了解到即便是外形无可挑剔的帅哥美女们也不是百分之百自信,我对将来要开直播这件事就更有恃无恐了。

一些“画外音”不定期从外部的某个方向响起。有时是嘈杂的脚步声,有时是啜泣,叹息声。也有断断续续的对话,危险期,求生欲强烈,和自己做斗争等等,听到过最完整的一句话是,只要能熬过今晚。还有音乐,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但我想我都能看到闻到人的情绪了,听到一些来历不明的声音也正常,我被扩展的又不只视觉嗅觉。

修改人生就像用橡皮擦掉铅笔写错的痕迹,让人上瘾。我乐此不疲地改着,一想到每一次修改完成都是在给最终的成功注入新的自信,就感到振奋不已。我幻想着自己出现在直播镜头里,丑态百出,却自信十足,最终靠励志打动大众。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从前的自己太傻。在处处是镜头的时代,人人都在发照片,视频,朋友圈,把自己当明星,把生活当秀场一样表演的时代,我却龟缩在自己的壳里,害怕得头都不敢抬。

我也曾试图在某次无端被领导大声呵斥时拍案而起,在好几个晚上听见隔壁家老公打得老婆鬼哭狼嚎时出门阻止,我想体验真正的主角所具备的英勇品质。但贝多芬1893没说错,我能做的修改突破不了我的性格和经历。这些挑战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在那些内心的勇气咆哮着和怯懦争夺发言权最后败下阵来的时刻,我看到了我的上限,即便拿着主角剧本也突破不了的顶点,我没有为自己或为他人献身的勇敢气魄,我只想苟活。

就算可以自由地修改人生,我也只能苟活吗?我又要陷入沮丧了。我想起5月26日那晚打蚊子总也打不到时源源不断层层叠加的沮丧,恍如隔世。和那些沮丧相比,修改失败的沮丧,又似乎可以忽略不计。

有好几次我迫不及待想看一看最后的结果。贝多芬1893提醒我,一旦将修改的内容覆盖过去,变成定局,就无法回头了。它用“无法回头”几个字震慑住我。我猜那几个字的意思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联想到我从前的失败,我决定拿出十足的耐心对待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

 

8

我和庞莱分手时是2017年的冬天,我们毕业的第三年,恋爱第五年。

他到之前,我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约会。那天从早上开始星星点点地飘雪,他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雪下得紧,地面,房子和天空又灰又白连成一片。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浪漫——在寒冷的雪地,揣着一颗热乎乎的心等待某人出现。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过茫茫大雪朝我走来,在背景犹如黑白电影一样的世界中,他手里的一小块黄色格外惹眼。那一小块黄色,就是后来摆在我床头的黄色玫瑰花形状的小闹钟。分手礼物。黄色玫瑰的花语是离别,送钟谐音送终。然而在这里双重否定不是肯定,双重否定是加强语气。庞莱没这么多花样,创意想必来自他那位小女友。我也没这么多花样,反应了好一会儿,看到他一脸抱歉的表情才明白过来。

很奇怪我觉得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尽管片刻之前的浪漫心情被这只小闹钟敲得比雪还碎,我仍然毫无障碍地接受了现实。好像意识里某个地方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这刻到来。

庞莱毕业后留校当辅导员,他自己大概都没留意从某天起,他总是不经意提起一个叫王沁芳的女学生。又从某天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王沁芳这个名字。

又是一个王沁芳,我遇见太多叫王沁芳的姑娘,这一个我们姑且称她为王沁芳B。

这之前早两年我就见过王沁芳B,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孩。直言不讳跟我说,庞莱哥哥是我的菜。她声音像刚出锅发酵充足的大白馒头,热气腾腾地柔软。我十辈子都学不来。

我说,放尊重点,他是你老师。

大白馒头笑,不算啦,辅导员不算老师。她把那张粉嘟嘟的脸转向庞莱,对不对啊,庞莱哥哥,你是我的老师吗?

庞莱坐我旁边,脸上没有表情。他在克制。身体却骗不了人地在发烫,像加热到位的电熨斗,稍不留意按了哪个键,欲望就会像熨斗里的蒸汽噗噗噗地喷出来。

电熨斗不说话,用力攥着我的手。我妥协了,跟大白馒头说,你说不算就不算吧。

王沁芳B撅起嘴,嗯,不过我也挺喜欢我们系子健学长的,他也是我的菜。

电熨斗像被拔了插头,烫还是烫的,动力被卸掉了,手从我手上滑下来。

我心里一凉。我的男朋友庞莱,恋爱了。他在和别的女孩玩爱情游戏,有点入迷。就是那个时候,我和庞莱同时意识到了什么。我增加了对王沁芳B的好奇,而他则减少了提起王沁芳B频率,他的手机也是从那时起变得神秘。

你女朋友长得很一般啊庞莱哥哥,气质也怪怪的,看人的眼神和说话语气都鬼鬼祟祟的不坦率,让人感觉有点猥琐。

用庞莱手机点外卖时收到这条王沁芳B发来的信息。他试图阻止我,晚了一步。那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气质猥琐。如果她在我面前我会揍她,我生气不是因为感到冒犯,是因为她的准确。那甚至连批评都不是。那是一种打量,一种对我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定义。她那么年轻,第一次见面就准确地判断了我的来路和本质。我的过去很窘迫。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过去很窘迫。聪明人就算看出来也不会直说。视而不见是最顾全面子的做法。她是聪明人,她当然明白这一点,她只是不想顾全我的面子。尤其在庞莱这里。

庞莱迅速删了信息,但安慰我的话说得实在是词不达意。从那之后一想到气质,我会下意识跟上猥琐两个字。我想过知难而退,没退是想着我也许有赢面。我的赢面是旁人到达不了的,庞莱和我对彼此最深层次的理解。

我跟庞莱一个村的,知根知底。他妈羊癫风,他从小被人叫“那个羊癫风的儿子”。我见过他妈发病。小学四年级,开完家长会,教室外的走廊上。庞莱跑过去,熟练地抱着倒地抽搐的母亲,将她头侧向一边,同时快速把一本书塞进她嘴里。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熟手。

他妈嘴里的白沫浸湿了那本书的边缘。围观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书本封皮上写着语文二字。据我观察,此后整整半学期,没人摸过庞莱的语文书。

我有个走丢了的哥哥。我哥走丢那年十九岁,我刚上初中。我哥脑子没毛病,干农活一把好手,就是性格有点内向,跟家人能说上话,外人面前人家说啥他都一脸傻笑。我哥六岁时,我爸对这个儿子很不满意,找熟人开了智障证明。老大残疾可以生二胎,这才有了我。结果我是个女的。我爸好生气,用我妈的话说恨不能当场给我塞回去,但没办法,终究是塞不回去。只好认命。

从我记事起,“傻子他妹”这称号就一直跟着我。小时候不懂事,谁叫我都乐呵呵答应。人就笑着说,傻子他妹长大了别也是个傻子。我若是不笑,他们又评价,叫她她都不知道应一声,傻子一样。我的反应被夹在别人的评论里,左右不是。所以我从小不喜欢出门,不爱跟人打交道,见了人能躲尽量躲。身体躲,眼神也躲。

我哥走丢第三天,我妈哭得肝肠寸断,我爸很务实,说辛辛苦苦养了十九年不能白养,总得落下点回报,就到处找。贴广告,报派出所,什么法子都试过,没一点儿消息。有回村里王棉裤从广州回来,说在那边见着一个小伙,像我哥,当时隔条马路,等红灯上数字跳完再过去,就找不着人了。我爸当晚收拾行李去广州。此前他到过最远的地方是跟村长去市里接受劳模表彰。从广州回来之后我爸变得有点疯癫。专程赶到广州带他回来的村长,回村后在村广播站喊了一周:传销是违法的。

我爸找我哥的那两年,没心思种地。那么个劳模,丢了儿子,生活没了奔头一下子变懒汉了。我妈还算清醒,知道日子得继续过,鼓动着我搭手跟她干活。初中三年,我所有课余时间都交给了家务和农活。我体内流着农民的血液,外表也趋向于一个农民,双手粗糙,手纹深刻,肱二头肌因为长期的重力劳作显得格外发达。

我妈从前爱打扮我,我爸去广州那半年我妈说,家里没爷们儿,咱娘俩得夹着尾巴做人,免得遭人欺负。我说我看村里人互帮互助还可以的。我妈说你懂个屁,总之以后不要打扮得花枝招展,路上见了男人,不管老小,不要眼睛直勾勾看人家。全世界我跟我哥关系最好,我妈排第二,娘俩好到她说话我能随便顶嘴的程度,处得跟姐妹似的。那回她是真急,威严拿出来一亮,妈到底是妈,说的话我得听。

上到初三,村里人都说我跟我爸我哥越来越像,从头到脚的老实本分。老实本分用来形容男人,是个好词。用在女人身上,多少有点敦敦实实的褒贬不明。后来考上大学进了城,城里姑娘的轻盈、曼妙让我十分向往。毕业后我致力于往那个方向努力。日韩风,欧美风,防晒隔离加彩妆,一样一样地模仿。有次回家被我妈评价土狗扎个洋狗势。我爸说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成个什么样儿了。

我羞于提起我的生长环境。若不得已说起家乡和从前,便神色游离,躲躲闪闪,这气质不是猥琐又是什么。

我家情况庞莱知道。他懂。他家情况我知道,我也懂他。这是我们后来建立恋爱关系的前提。大学我们考到一起,那时他还是一台敦实的蓝色拖拉机,劳动蓝的蓝,也是天空的蓝。拖拉机的车斗里载着他童年的一点不幸。大二那年又载上了我和我的不幸。他曾经为了配合我变得城市一些,还挑染了蓝色头发,扎了耳洞。但他不同于我,他变化的不止外表。村里人后来都富裕了,他爸去建筑工地干活,人比较会来事儿,没几年拉拢人脉混成工头,承包一些小工程,在村里变得富裕起来的人里尤其富裕。他家有钱了,他妈被领着到处去看病,癫痫好转了很多。他的不幸随着家底逐渐雄厚成了忆苦思甜的谈资。他没有了负担,不用再做一台笨重的拖拉机,他一点点改变,一点点缩小,从内到外轻盈灵巧起来,最后变成一台洋气的蒸汽熨斗。

而我的不幸还在。我哥没找回来。我爸卸下责任尝到了懒惰的甜头,再也不肯出力。我上了大学,我妈用早年的理发手艺在镇上开了个理发店。一家人就这么凑合着过,等我毕业。

我的不幸,对拖拉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一个蒸汽熨斗,实在是无法承载。我和庞莱那最深层次的理解早已经过时了,而我却没有及时意识到这种变化。这正是我失败的地方。

 

9

决定回到这里是因为分手几年后的某天,我在街头偶遇庞莱,他说,和你分手那天我内心真的很煎熬,你怎么都没有挽留一下就答应分手了呢?

他这话让我心跳得厉害,也撩拨得我悔恨不已。我一直以为我和庞莱分手是无可挽回的结局。不是我不想开口挽留,和王沁芳B站一起,正常人都会选她而不是我,那太明显了。所以连句为什么都没敢张口问,我就坦然接受了。

重逢时他说那番话我内心颇为得意了一番,却没顺势提出复合。应该是自尊心在作祟。众所周知,对内心自卑的人来讲,自尊心是护体金刚罩,不可能丢掉。

眼下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自尊心不再构成威胁。我重新来到这一刻,我想如果我在大雪纷飞的黄昏留住了庞莱,那么浪漫的感觉就不会被拍得粉碎。

依然是背景灰白,他穿着那件黑色运动型羽绒服远远朝我走来。他的样子不如记忆中那么让人心动,我有些泄气,眼神从他身上挪开。这么冷的天,树上竟然有麻雀。再远一点,庞莱身后,王沁芳B竟远远跟着。上次有她吗?我没印象,大概是只顾着看庞莱了。

事情还像上次一样在重演,直到我从庞莱手里接过黄色玫瑰小闹钟,总觉得它熟悉得很诡异。似乎不止在这个雪天以及我自己的床头见过。端详闹钟时,我余光瞥见王沁芳B停在不足百米的一棵大树旁,猛然升起一股强烈的胜负心,仰起头装作一脸天真地问庞莱,给我个闹钟干嘛?

我的计划是先为难一下他,在他解释的间隙,层次递进地表达我的不舍。恰好王沁芳B也在,简直是老天的安排,让她亲眼看看她是怎么败给一个气质猥琐的女人。

待我话音落,却看到一只灰蓝色小麻雀来回跳跃在我和庞莱之间,掀起呛人的粉尘味。那是不耐烦。我们不约而同地咳嗽几声。我们两个都不耐烦。我的不耐烦一经出现,立刻压倒了想要王沁芳B失望的决心。

他的不耐烦我立刻就理解了,他四年后那番话只是一种寒暄,糖吃腻了想起那点儿微苦。我这只苦瓜会因为格外懂事,绝无可能撒娇耍横气得她妈癫痫重新发作。他见到我,就像见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他跟我说的只是一种假想的遗憾和精神寄托,是他生活起了挫折时想要逃避的自我安慰剂。煎熬也许存在过,但绝不是在分手的时候。煎熬就算真的存在过,跟我说过之后也就消失了。事后他没有联系过我就是很好的证明。而我却当真了。

他的不耐烦是因为此时此刻一心只想分手,不想节外生枝。可我的不耐烦又凭什么?

如果我真的想挽回他,重逢那天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而我却想都没想过要去修改那天。因为那天遇到的那个他,已经和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样,像一个好漆上了一遍又一遍的木制雕像,散发着成品的光泽。他才不到三十,已经不在自己身上留有修饰的余地,也没有了跳跃的欲望。我不喜欢没有余地的人和事。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出现在我那些沮丧之中,他不在我原本修改的计划内。我被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小小的修改的胜利冲昏了头才会做出这个决定,我不是真的想要挽回他,我只是想证明我具备了挽回他的能力。也许是这样的吧,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我总觉得我被什么条件限制着,对自己缺乏全面的了解。如果说庞莱这件事有什么帮助的话,那就是帮我更深层更宽泛地看到了自己,他让我看到了披着后悔外衣的不悔。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好像更了解自己了,我似乎原本就比自己想象中自信。

王沁芳B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几秒之前她还在百米开外,几秒之后就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无所谓了。

不要浪费时间。她对我说。

什么?我扭头看庞莱,他已经走了。他是个尝到了轻松生活甜头的男人,甩开了我这最后一个负担,步伐格外轻盈。

快,不要浪费时间了。她像一条摇曳的紫红色章鱼,伸出一只触角缠住我的手腕,快点离开这里。

世界变得鲜红,雪片密得像沾着血的鱼鳞,浮在空中。天空和地面弯成曲面,在近处连接,缩小,变成一条通道。又是红色通道,360度镜面,雪片因为空间缩小而凝结,漂浮或坐落于通道中。

我顺从地跟着她跑。有时跳跃,翻过障碍,像百米跨栏。有时低头躲过障碍,像超级玛丽。我知道自己不会受伤或死掉,随时留意着镜子里面我的跑步姿态。和王沁芳B相比,躯干还是不够舒展。

当主角真好,逃命都不一定要拼尽全力。

打碎那些镜子,王沁芳B说。

什么?

救我。

什么?

镜子里只剩下我。通道中只剩下我。红色雪块凝固,膨胀,变成一堵红色的墙。四周很安静。外部传来的声音,嘀,嘀,嘀,嘀,纯净得像计时器,在通道中遥远地回响。

我不怕,我只觉得孤单。

 

10

回到情绪琥珀,我心情不是很好。作为主角我身上缺乏的正面品质太多,不仅仅是勇气和牺牲的精神,还缺乏洞察世事的睿智。一直平庸的人总有他平庸的理由,我的生命线已经写定了,就是平庸,就连我的后悔和不后悔都显得那么平庸。做这些修改也不过是徒劳地从一种平庸走向另一种平庸。

不想再继续了,我说。

确定吗?贝多芬1893问。

我沉默着。

可那些红色的镜面通道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王沁芳和王沁芳B说的“救我”。游戏里总有隐藏任务,超级玛丽头上悬着的石墩子有时不也能顶出大蘑菇。

有没有可能,我的生命线和别人的生命线串联在一起了?我问。

不存在这种可能性。贝多芬1893回答。

为什么我总感到有人试图在我的生命线里修改她们自己的人生?

稍等,让我查查数据。贝多芬1893的腿在空中一番踢腾,你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很大概率是因为你还没有认清你是谁。

我是谁?我说,对啊,我是谁?

就算平庸的人也知道自己是谁。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外部传来的嘀嘀声频率突然加快。警报声响起,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让人心烦。

听到了吗?我问贝多芬1893,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好让人心烦。

贝多芬1893没有回答。你刚才说要结束,确定了吗?

还有一件事,我刚刚想起来,我想试试修改一下,这件事改完就结束吧。

确定吗?

确定。

好的,目前为止你已经修改22次。

接下来是第23次,我们会帮你累积着数字。

修改有次数限定吗?

有,但在最后一次到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它的具体数值。就像人的年龄一样,很难预测。

知道了。

 

11

我从没跟人提起过这件事。我曾经参加过一档知名的唱歌比赛在我市举办的海选。就在我和庞莱谈恋爱期间。

我哥走丢以后我很少唱歌。走丢之前他是我忠实的听众。我和我哥几乎看遍了电视台所有的选秀节目。爸妈不在的时候,我站在床上拿着遥控器当麦克,学那些男孩女孩们忘情地扭动着,高声歌唱。我唱很多人的歌,快的慢的,男的女的。那些年刚刚开始流行rap,我也能模仿得有模有样。我哥当观众,经常很激动,给我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去电视里演。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一点儿傻相没有。他走丢也跟我唱歌有关,他给家里留了字条,说要出去打工,送妹妹上音乐学院。他唯一的好朋友李结巴(大概因为两人说话都不急,等得住)跟他说,音乐学院那种地方,烧钱。所以他决定出去赚钱。可他连村子都没出过,除了地里的活儿,什么都不会干,他能赚什么钱。但留言到这儿为止,起码还是一个正常的,勇敢的,有担当的哥哥。转折点在于,他把我爸留给他的那块男士蝴蝶手表压在字条上。妹妹,有事跟表说,哥能听到。这就有点离谱了。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手机,我有事干嘛要跟表说。

从这以后我哪怕只是小声哼旋律,也能引起我爸少则五分十分钟,多则长达半小时的谩骂。再让我听见你唱歌,当心我呼烂你的嘴。要不是你,你哥能丢?

上大学之后没人管我了,我想唱就唱。但很少有人夸我唱得好。除了我的对铺,王沁芳C。我在大学里没交到什么朋友。毕业也只和王沁芳C互留了电话号码。是她打电话跟我说,那个前两季很火爆的唱歌节目在我们城市有海选。一起去吧,她说。

我犹豫着。我知道我不够格,全世界大概只有我哥觉得我唱歌好听,那是因为我从小就负责照顾他的缘故。至于王沁芳C,她有社交癖,见谁都能找到夸赞的点。我的形象上,她就是想夸也无从下嘴,只好另辟蹊径。偶尔一次听见我大声唱歌,她听了做出一副惊为天人的表情。周围没人的时候,总缠着我唱歌给她听。她也爱唱,实话实说,水平不敢恭维。

去吧,她说,成就成,不成拉倒呗,经历人生嘛,啥都要试一下对不对。

她的话很能蛊惑人心,但我还是没勇气。我跟她说,要不我陪你去吧。

两天后我在庞莱手机里看到王沁芳B说我气质猥琐的信息。我想了又想,人活一口气,当晚给王沁芳C发信息,我参加。

我以为海选就要对着镜头了,不是,海选之前还有一道筛选。在录音棚里。王沁芳C还没唱到副歌部分就被叫停了。我倒是唱完了一整首,孙燕姿的《天黑黑》,清唱。因为我听不懂伴奏,一旦停下不知道什么地方该进歌,只能清唱。从录音棚出来,一个男人专门走出来告诉我,回家等消息。我以为等消息的意思是被淘汰了。谁知过了两天,接到那个男人电话,说我嗓音条件很好,但需要一点乐理培训。给了个地址,让我去找他。

我很兴奋,打电话给王沁芳C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王沁芳C说她已经在接受培训了。我很诧异,我还以为她没戏了呢。

循着地址找了过去。那是一个城中村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假山水,假山水前面有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满一整套茶具。男人带着我上了二楼,暗示我他不白辅导。我犹豫着问,那,要多少钱?他笑了,我像是缺你那点钱的样子吗?

我要修改的就是这里。

那时出于对庞莱的忠诚我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从楼上下来。而王沁芳C,后来参加了正式海选,虽然当场被淘汰,但电视画面播出来她竟然有长达一分钟的镜头。就这一分钟的镜头,她剪切出来当做个人介绍放在各种平台上,展示了好些年。这个虚荣的女人。

我哥走丢后我妈总教育我要看好自己。她说女孩子婚前把身子给了人以后会被老公看不起。我把自己看得很好,有什么用呢,也没见男人因为我的纯洁来爱我。那么多人,婚前婚后乱搞的,活得倒比我滋润很多。我是看开了,连庞莱一起算进去,既然全世界都是不爱我的男人,以后也不一定有,身子给谁不是给。何况还不白给,能换个上镜的机会。

此刻,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

记忆里的他模糊到只有一个性别,当他出来见我,我不由得心里惊呼,竟然是他。

病海马。板砖一样的身材,四肢像铁丝一样从板砖里突兀地伸出来。

怎么是他。

我心情忐忑地跟着他上楼,内心的矛盾异常突兀,在就此作罢和迎难而上之间摇摆不定。很多年后,想到跟他结婚我就吐了,我以为我只是单纯地接受不了他的外表,原来是因为生理比心理诚实。

我看不到也闻不到他的情绪,这种状况下,失去情绪作为向导的我就像普通人失去了眼睛。我有一种预感,我正在失去主角光环。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想以此缓解我对未知的恐惧。他没有搭话。

以我的性格和经历,缺乏勇气,缺乏牺牲,缺乏洞察世事的睿智,等等,我以为这次修改注定要以临阵逃脱收尾。然而没有,事到临头,我鬼使神差地接受了。

他带我来到二楼一间房的门外,开门之前他说了我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这间房隔音很好。

房间很宽敞,凌乱地摆放着摄影器材,乐器,收音设备,最靠里的角落有一张单人床。这么多东西却不显得拥挤是因为四面墙上错落不一地镶着几面巨大的镜子,天花板上也有,这些镜子扩展了空间。这些镜子让我得以从四面八方看到我的四肢被铁丝纠缠捆绑,板砖像打架时使用的利器那样横劈进来,劈开我的双腿,劈进我的身体。我中间以下的部分,裂开了。

在镜子中影像交叠的地方,我像个八爪章鱼。

我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忍受,陷入短暂的红色的眩晕之中。

无数的声音穿透红色在我耳边咆哮。打碎那些镜子。打碎那些镜子。打碎那些镜子。像一道专用来制服我的咒语。环绕立体声。

我能做的只有睁开眼睛,天花板的镜子里,病海马正在发力。我伸手摸到床头放着的黄色玫瑰花形状的闹钟,砸向最近的一面镜子,一些碎片落到地上,一些落到床上。病海马没有停。天花板的镜子和地上床上的镜面碎片相互映射,里面全是王沁芳们的脸,自信的王沁芳,王沁芳B,王沁芳C,一模一样。像被撕到只剩下脸的照片,贴在天花板上供躺在床上的人赏玩。病海马没有停。我是一只失去骨头的八爪章鱼。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王沁芳们还在咆哮着念咒。

我摸起一块镜子碎片,朝病海马的脖子刺过去。

没有看到血液,没有听到嚎叫。我是一只红色章鱼,跟着我手里的镜子碎片一起软软地挤进病海马脖子上的血管里,像针带着一根长长的线穿进被子厚厚的棉絮。

熟悉的红色通道,熟悉的360度镜面。只是身边没有了任何一个王沁芳,镜子里也没有我的身影。

通道里那些挡路的红色固块散了。


(上半部完)

未经许可,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