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吧哭吧,这也是浇灌自己的一种方式。

多雷区生存指南(上)

作者/刘宛照

一、31岁

张金灿又开始了,我一哆嗦,惊醒过来,耳塞掉了一个,我从枕头摸到他屁股,没摸着,呼噜一声比一声紧,箍得我脑袋生疼。我摸起手机,他妈的,才过了九分钟,车头灯晃过棚顶,敢情我压根就没睡着,我是给自己编了个故事,说路远航回来了。

我把枕头调个过儿,张金灿消停下来,他有呼吸暂停,不长,大概十几秒。我想象自己睡着了,醒来后,世界一片寂静,张金灿已经咽气——我该怎么拿回他股票账户里的20万?那20万可是婚前财产,是领证前半拉月,我妈瞒着我爸给我的。我学金融的,但不炒股,生理不允许,平常我血压56到81,低血压,低血糖,一看股票K线,立马飙到120,数值看着是正常了,但脑子胀乎乎,眼球往外凸,连亲爹都不认得。在淘宝买东西也一样,加购物车、左滑、找相似、比对价格时,我总是屏住呼吸,自以为是他妈的丘比特。赶上过购物节,满300减30,我总能买回来一堆东西,270块9,271块5,272块3,两块五是我的极限。

张金灿又开始了,我踹他一脚:你给我侧身睡。啊,张金灿张着大嘴,身子才转一半,就累得够呛,陷入新一轮人事不省。那20万,我领证前就打给他了,不会判定成他的婚前财产吧?我打开手机,手机银行查不着了,一年前转的账,得去银行打流水,反正这20万,不能落到他妈手里。张金灿那个妈,保不齐在张金灿死后,从哪掏出张金灿的精子,搭上我的卵子、我的子宫、我的阴道口、我的20万,让我给张金灿生个遗腹子。说真的,让他妈死在张金灿后头,绝对是个悲剧,所以要弄死张金灿,还得先把他妈弄死。

二十年了,路远航那张脸,还是初中毕业照上的样子,就是阴茎粗壮了,佶屈聱牙的老树根,往上攀着,梦里没有太阳。张金灿在梦外,倒抽一口气,就像目睹了我的偷情,我抠出床缝里的遥控器,床垫的上半部,立马朝空中翘起来,几乎就是我和路远航刚才的体位。路远航拿着手机,扫描二维码,点击用户名,输入密码,点击申领避孕套,跳转支付平台,输入支付密码,对着五彩缤纷的光圈,眨眼睛,张大嘴,勾选本人申领,等待得到批准。在那个世界里,避孕套的领用时间、使用时长、弃置地点,是政府公开政务,公民有资格盲选盲查,在那个世界里,我一样有丈夫,他一样有女友,一切关系,建立在现实背景上。

床垫都快成直角了,张金灿还在打呼,他妈的,我就不该买这破玩意儿,还以为两万块钱能买个消停。凌晨三点,我抱着枕头和被子,躺到沙发上,窗外一望无际,想到三个小时后,张金灿那张无辜的脸,我恨不能现在就捂死他。保准的,他会趴在门框上,跟加菲一样,先舔我两口,完了哭唧唧:你不是答应我不逃走吗?——张金灿,你搞搞清楚,是你打呼噜,你这一觉睡醒,耳清目明,我跟拉了半宿屎似的,腿都伸不开,张金灿,不是我说你,你不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能死吗?想到张金灿会死,我脑子里那根要崩断的弦,终于松了一下。

早上六点,张金灿推醒我,上来就是一句:我想你了,媳妇儿。往后剧情就顺了,我说:别叫我媳妇儿。他撒娇:媳妇儿,你就是我媳妇儿。我说:老头子。他说:我是帅小伙。他妈的,我心想,就你那一脑门芸豆大的青春痘,叫大碴粥还差不多。我起来煎鸡蛋,张金灿去洗漱,全麦面包烤脆了,像春饼,可以从中间揭开,夹一个鸡蛋,一片培根,一片生菜叶,厚度正好。张金灿不吃生菜,我不管他,照样夹进去。我坐到马桶上,张金灿正吹头发,边吹边说:周六妈要来。我说:你爸不来?嗯,张金灿含糊一声,吹风机的暖风轰到我头上。我怒了:到底来不来?不来,张金灿奇怪地看我,哪回他也不来啊。

行吧,我这么提醒他,张金灿都没意识到,他妈一直跟我们单线联系,有多他妈的变态。恋爱时就这样,我跟他认识才俩月,他妈就叫我到家里过圣诞节。早上六点,他哐哐凿我防盗门,说他妈刚包的牛肉大蒸饺,让我趁热吃。张金灿跟我旅游,从来不出省,长春到延边没高铁的年头,他就买两张硬座票,让他妈自己在硬卧躺着。两家噶亲家前,他妈跟我说:要不把你妈叫出来,咱四个吃顿饭?看我没吱声,他妈又说:你俩玩你俩的,我跟你妈单见也成。我也是被他妈洗了脑,真回家跟我妈说:张金灿他妈想见你。我妈说:不年不节的,我见她干啥啊?要是见家长,你爸也得去,还是他爸不在了?

回想起来,我那三年恋爱,就像跟他妈谈的,他妈给我写信、打毛衣、织围脖,找我拍大头贴、拔罐按摩,搓澡修脚。情人节,张金灿送我条项链,周大福的,2398,倒是不便宜,信誉卡规规整整,叠在盒子里,上面签着他妈的名。除开这个大件,张金灿拢共送过我两回东西,一次是蛋挞,肯德基午餐款,一盒八个,亲自送到我单位,我吃不完又不好意思送人,当时没觉得丢人,反而有点甜蜜,不好意思显摆。到了第二次,我才有点醍醐灌顶,要送我礼物,张金灿提前预告了,然后精彩纷呈了一周,跟他妈电影发行造势似的。到我手一看,啊,是两只天鹅,肯定不是活的,每个大拇指那么长,银白色的塑料颈子,后屁股扎着红纱,纱里包着三颗大虾酥,敢情是俩糖盒,是他妈上周日参加婚礼,从礼桌上顺回来的。

我从医院回来,进屋丝袜还没脱呢,他妈就来了,拎着一只老母鸡,从爪子到鸡冠子,从嗉子到鸡屁股,一样不缺。我说:今儿周六吗?他妈说:你二姨刚送来的,你爸也不吃,我生灿灿那前儿,成天喝鸡汤,你爸一闻这味儿就想吐。行吧,我把厨房灯给她打开,妈,我洗个澡,水压小,你先别用水。我在马桶上坐了半天,生气,我最烦她说你爸,你什么爸,我自己有爸。洗完澡,张金灿还没回来,他妈说:你爸明天去钓鱼,鲫瓜子让他给你留着。我说:不用,拿来张金灿不会收拾,也是扔。哎呀,他妈说,你别惯他,让他学啊。说着掀起锅盖,白气冲天,捂住她的嘴。要是这时候,我在身后给她来一下,看她脑袋扎进锅里,我也一辈子不用喝鸡汤了吧?

老母鸡炖得都快瓦底了,张金灿还没回来,他妈问我:多多,你饿不饿?饿,我拔了电饭锅,开始盛饭。她妈从锅里挑出鸡头,把鸡冠子咬下来,搁到我碗里。母鸡的冠子窄窄的,四个尖儿,像幼儿画报上的小草,我看着刺眼,赶紧扒拉到嘴里。他妈问我:你老舅出来了?我说:我爸找人私了了,人在这边住院,我去看了,挺吓人的。他妈说:打得够呛啊?我说:我老舅把人家打得够呛,说是一铁锹撂倒,拿脚踩人脖颈上,碾烟头似的,来回搓。他妈说:还行,没落下残疾。我说:我挺害怕的。他妈说:四十多了,不是小伙子了,打架也就这一回了。我说:我不敢跟他没皮没脸了。他妈说:那是跟别人,跟自己家里人,还是不一样。我说:我从小就胖,十岁就90斤了,他还让我骑他脖颈上,看花看冰灯——张金灿回来了,门让我反锁上了,他打不开,他妈去开门,张金灿说:想我了妈?其实我还没说完,冬天零下三十度,我老舅骑车驮我上学,冰面溜滑,碰上个油罐车,他飞腿下来,没站住,两腿跪在地上,手还往上伸着,扶住车把,没让我掉下来。

我又盛了两碗饭,他妈和张金灿坐一边,接着问我:你大舅挺好的?啊,我说,一家四口人倒班呢,前天跟我说,现在连病都不敢生。他妈说:第一胎要是一对双就好了,仨孩子是不好带。我说:我姐就不该生二胎,忘了小时候咋跟我弟打仗了?她小时贼能作,天天跟我大舅妈哭,说她重男轻女,大舅妈连饭都不敢做我弟爱吃的,我姐说吃啥吃啥,我弟就吃酱油拌米饭长大的。他妈说:我给你二舅打了条围巾,多多,你爸要喜欢我也给他打一条。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妈说的你爸,是指我爸。张金灿说:谁还戴围巾啊,人都开车。他妈说:你咋不开车呢,俩人自驾,领多多出去玩一圈。

我彻底顶着了,想吐,就他妈对我天下第一好这劲儿,搁谁谁不犯恶心。我家这些亲戚,跟他妈说多少回了,真没啥大本事,用不着一趟又一趟,扒拉来扒拉去的。我家这帮男的,都在油田,大舅野外看井,西北风可劲喝,二舅坐办公室,A4纸免费拿,老舅开大车,能给她换个胎是咋的。女的,我妈、二姨、三姨、老姨,一水在银行,工、农、中、建包圆了。要说最有用的,还得是我爸妈,一个处长一个行长,还都没退休,算是让他家娶着了。

吃完饭,他妈赶紧扒拉我:你歇着去,我刷碗,我刷快。我也不跟她抢,省着她再拿胳膊肘怼我,我说:洗洁精你用不惯,我下楼买袋小苏打去。他妈说:你让灿灿去。我说:大六楼的,他腰不好,我在家也是踩椭圆机。走到楼下,我一胳膊鸡皮疙瘩还没下去,这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没养老金,至于这么巴结吗?

没一个小时,张金灿给我打电话,说他妈走了。我进屋,把小苏打扔垃圾桶里:特爽是吧?大老婆陪你一晚上。你是我大老婆啊,张金灿说,我妈顶多算童养媳,把屎把尿的。我说:你妈跟你爸多一句话没有,咋过这些年的?张金灿说:为了我吧。看他享受那样,我悲从中来,全中国那老些人,咋就我找了个妈宝?张金灿说:我妈说十一上净月潭,给你拍点照片。行吧,我心说,你妈心是真大,你每个月赚三千,结果她单反一个接一个地买,镜头一个接一个地换,我从四室两厅搬出来,跟你住连电梯都没有的破房子。江桥,江桥不看了,天天听楼下卖大碴粥、黄米饭,就是为了看你们娘俩享受生活的?

我刚上椭圆机,张金灿就说:不累吗?我说:我啥也没干啊。张金灿说:跟我妈唠嗑,我算工分的话,你得算工伤。我想起我二姨夫,看我二姨退休了,第一件事就是把亲妈接到家里来,让我二姨伺候,二姨夫菜也不买一根,肉也不割一两,话也不跟他妈说一句,好像弄个老太太摆家里,就算他尽孝了。我说:你乐意看见你妈吗?啊?张金灿张个大嘴,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悲愤,恨不得冲到厨房,一刀结果了他。

外边有人敲门,我一哆嗦,张金灿说谁啊,还磨叽着不想开门,压根没意识到,人家救了他一命。我说:是不你妈落东西了?张金灿说:她不有钥匙吗,把钥匙落下了?外边还是敲,张金灿一开门,一个老太太尖叫着:我睡不着!谁他妈也别想睡!张金灿朝屋里喊:媳妇儿你把衣服穿上!我套上衣服,出来看见一个老太太,甩着两根麻花辫,整个人挂在张金灿胳膊上:你让我进屋,我不回家了,我就在你家睡!张金灿说死不让她进屋,手支在门框上,一动不动。老太太突破不了张金灿,两只手开始往自己脑袋上招呼:我脑袋都要炸了!你家啥玩意搁楞搁楞的,让不让人活了?中门的阿姨,东门的大爷,都把门推开条缝,探出脑袋来。我跟张金灿说:你让她进来,你让她自己找,看是啥响。张金灿还不松手,我伸手去拉老太太:你自己找,我家就俩人,又没孩子,能有啥动静?老太太哆嗦地进来了,指着我家入墙大立柜说:就这屋,我就住这屋底下,这屋门在哪?我说:这屋没门,里边都是祖宗牌位,骨灰盒。老太太就势倒在地上:你在我脑瓜顶供骨灰盒?我要报警,让警察给我评理!你是不是个人,在我脑瓜顶供骨灰盒?我掏手机说:你不要报警吗,我替你报——我马上拨了110,可谁能想到,110还占线,我脑浆子都冻住了,只有老太太临危不惧:警察来了也是你没理!你有能耐供骨灰盒,你有能耐开火葬场啊!你住大别墅去啊,你他妈别住我脑门上!

我上厨房拿了一摞碗,冲到楼下,楼下门儿都没关,一男一女,挺年轻的,正趴门口听动静。我站走廊里,哐当摔下一个碗,屋里小孩哭起来,男的进卧室看孩子,女的冲过来要挠我,张金灿把我拎到他身后,我隔着他叫嚣:我家有监控,警察就在路上,你家老太太这是私闯民宅,要拘留的你知道吗?

老太太让她姑娘拽下楼去了,走时还在恋战:你没孩子,你一辈子没孩子吗?我家孩子,到晚上我都告诉她小点声,爹妈死了没人教你做人吗?气得我掏出手机,还要报警,张金灿关上门说:媳妇儿,你咋这么机智?我手机掉在地上,哐当又是一声,楼下鸦雀无声。我想,我鬼话连篇,说胡话奔儿都不打,张金灿看出来了?

张金灿睡着了,我打开立柜门,走进去:地砖冰凉的,椭圆机匍匐在地,龇牙咧嘴。这是我的秘密空间,装修时我跟张金灿说,我不要阳台,我要一个消失的房间。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的秘密空间下面,住着一个老太太,一个巫婆似的老太太,让我去住大别墅的老太太,嚯,你女儿女婿让你睡阳台,该住大别墅是你才对吧?我两手攀上椭圆机,两条腿怎么都提不起来,好像陷在泥潭里——黑暗里,我看见老太太冲上来,穿过立柜门,把我按在椭圆机旁边,人赃俱获:撒谎撂屁的,要脸吗?你爹妈生你,就是让你咒他们都死了?

天刚亮,张金灿就发现,我还躺在他身边:没睡着?我说:我把椭圆机挂咸鱼上了。张金灿搂着我:有我呢,她进不来。我说:我害怕。张金灿说:昨儿不该让老太太进来,在咱家晕过去咋整啊?我说:我还想报警,她私闯民宅,70岁以上,拘留所是不能要她,但是,可以罚她钱,吓唬她。张金灿看着我,半天说:是你让老太太进来的。是啊,我还拉她手了,我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在裂开。以前我觉得,我在这个家是安全的,没人不讲理,没人指着我鼻子骂,幻觉,什么消失的房间,都他妈是幻觉,我想让阳台真的消失,让它带着我的椭圆机,还有楼下的老太太一起消失。

叮铃一声,是自行车车铃,楼上大哥下夜班回来了,一进屋,不知道鞋脱没脱下来,就开始数落孩子。他家俩小姑娘,一个四岁,一个七岁,欢腾,大哥不在家,她俩能在楼上跑一天,大哥一回来,她俩就成植物了,靠边站,听声儿连上厕所都踮着脚,其余时间就是哭,自己浇灌自己。我上楼找过几次,说能不能别大早上管孩子?每次都是大哥他妈开门——啊?满眼呲麻糊,真不像装的,要不是我来敲门,他妈根本就没听着。每一次,大哥都冷冷地,坐在小板凳上,从他妈胳肢窝底下看我,随时准备过来给我一拳,看我会变成什么植物。

张金灿又开始了,我拉上窗帘,走到卧室门口,不敢往外走一步,我不知道老太太起了没有,不知道她在客厅、阳台、还是厨房,只有卧室是安全的,卧室是她不能涉足的地方。我就这么站着,张金灿的呼声,盖过楼上的公鸭嗓,盖过楼下无处不在的耳朵,他妈的,最简单还是弄死张金灿,这屋子要是死了人,我看你们还敢不敢住。

 

二、28岁

张金灿死了,我妈拿着一卷煞白的卫生纸,一下一下往我眼皮里怼,好像怕我哭不出来。我一左一右,躲着她的手,躲醒了,发现我妈还真坐在榻榻米上,挺大一个黑影,罩在我头上。我决定把梦倒灌,注进现实,我哭着喊:张金灿,你别死——我妈站起来,一只骷髅飘了出去,吱嘎吱嘎。第二天,我们谁都没提这茬儿,本来我妈半夜出现在我屋里,就像一个梦。

第二天做梦,还是张金灿死了,我哭得马葫芦倾倒,满世界废水横流,就算在梦里,我也知道我哭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死了,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了。

第三天,是大年初六,我爸过生日,我家那些皇亲国戚,为了看驸马爷,老早上饭店候着,没人知道,前天张金灿就让我爸撵走了,住倒是住了一宿,那是因为太晚了,回长春没车了。初三晚上,张金灿一个人住主卧,我爸妈和我,打横睡在榻榻米上,我家仨卧室,老姨结婚后,书房里的单人床一直没拆,但他们硬要这么安排,我也没招。灯一关,我耳边的叹气声,跟窗户外边的炮仗似的,刚以为放完了,又来两声。多少次,我都想爬起来,给他们磕几个响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还不行吗?人家孩子谈恋爱,都是给父母长脸的,咋就我这么没用,让爹妈跟着我上火?

大姨,大姨夫,大姑,大姑父,大姐,大姐父——我爸妈微微颔首,跟皇上皇后接受群臣朝拜似的,群臣不敢问,他们自己臊眉耷眼地,遮起家丑来。没来,我妈说。没让他来,我看不合适,我爸补充。我老舅趁着催菜,拉我出来:人来了?啊,我一张嘴,鼻涕都出来了。这就是我老舅,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人,初三下学期,我妈领我配眼镜,配回来我一直哭,二姨三姨都说:哭啥啊,近视有啥哭的?你戴眼镜好看啊,不行高考完,让你妈领你做手术。一听要做手术,我更哭了,只有我老舅知道,我觉得自己犯了罪,我一哭,他马上就明白,我老早老早就近视了,我哭是因为我没瞒住,我给爸妈添麻烦了。

我老舅点着一颗烟:拥护啥啊?我说:也赖张金灿,跟他说多少遍,别拿酒,我家不缺酒,到底拎来两瓶天之蓝。我爸说,这一看就是家里没地儿放了,说多少遍都得给你拎来。我妈说,这肯定是他妈让的,你说话他根本听不见,妈宝咱可整不了。我老舅说:要拎茅台五粮液还强点。我说:张金灿穿的也不行,你看我皮羽绒里边,就一个纱衫,他倒好,羽绒服里是冲锋衣,冲锋衣里是棉马甲,马甲里是毛衣,毛衣里是半截袖。我爸说,到底是长春来的,以为元市还烧炕吧?我妈说:他这穿的,比三岁小孩都多,是不有啥病啊?我老舅说:张金灿他爸,是干啥的?我说:说是工程监理,具体干啥,我也不知道。我老舅说:甭问了,反正在你爸妈那,都叫打工的。不是,我说,他俩是嫌张金灿家里不行?我老舅说:你看你家酒柜,一下子茅台,送人拿出来两瓶,当然也是茅台。我说:人家就不能是专门买的?我老舅说:天之蓝要是买的,那更不行了,家里连两瓶天之蓝都没有?那啥家庭啊?可我是奉旨恋爱啊,我说,我妈逼我追张金灿啊。我老舅冲着我鼻子,吐个眼圈,好像嫌我还不够晕。我说:张金灿没来家之前,他俩真同意,不同意也不能处三年,这一见到真人,马上变卦,还是张金灿这人不行吧?我老舅说:你妈还给你前面那个老舅妈找过工作呢,白搭一万块钱,后来不也反悔了?

其实是两万,在我爸眼里,则是五万、十万、一百万,两万现金送礼,两瓶90年的茅台请客。现在茅台一路飙涨,说不定我爸死之前,真能涨到50万一瓶,那他跟我妈的仗,就能一直干下去。我刚坐下,我妈就给我夹了一筷子粉条,说再不吃瓦底了。我躲着我妈的手,就像躲避迎面而来的车流,能见度太低了,21口人,21口小火锅,21道水雾蒸腾,我不往远了比,就眼前这七家,也是我活得最憋屈,我愿意给我二姨当女儿,给我大舅当不受待见的二胎,甚至缩到新老舅妈的肚子里,变成三个月大的胚胎。

我爸电话响,说修马桶的来了,我赶紧站起来,说我回去开门,我看着修,你们不用管了。我老舅跟我下楼,要开车送我回去,我说:不用,就一修马桶的。我老舅说:我拉你回来吃主食啊,主食还没上呢。我说:饱了都。扯淡吧你,我老舅牛脾气上来了,你过年好容易回来一趟,修哪国马桶啊?我说:漏水,不知道是水箱还是哪。我老舅说:你爸那意思,是张金灿弄坏的?我说:你气啥,又不是你爹妈。我老舅说:跟他妈我爹妈也没差哪去。

师傅到家里一看,说法兰坏了,得把马桶撬开,再安上,100块钱。我说行,赶紧撬吧,晚上还得用呢。师傅扑通跪下,掏出一把壁纸刀,往马桶边沿里塞,玻璃胶丝丝缕缕掉落,师傅眼睛越瞪越大,像在刮一张硕大的奖券。刮完胶,他让我搭把手,把马桶放倒,半水箱的水,横流一地,他指着下水道口说:看见没,贴墙太紧,法兰没对住,锈这么大一片,好几年了吧?也就是说,我脚下这片水域,有一半是马桶冲下来的水,包含屎尿。我没敢用抹布,拿了一卷纸,蹲下开擦,怕臭味漫到主卧去。师傅擦干马桶,后面的窟窿,上法兰盘,前面的窟窿,贴胶垫,完了打胶密封。师傅说:这玻璃胶打上,过24小时再用,要不还得漏。我顿时天塌地陷,尖叫起来:我就是晚上要用,才让你修的!你修不好,你撬开干吗?你给我安回去,你看我干啥,我还死给你看啊?师傅说:你没毛病吧?你家客厅不还一个厕所吗?

不是那回事,那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个马桶是我修的,我就必须把它修好,还有一个马桶能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冷,想起初一那年,有人上我家推销洗发水,50块钱3瓶,送一个大瓶护发素,我脑袋一胀,真掏钱买了,还觉得捡了便宜,能向我妈邀功。后来我寻思过味儿,吓出一身汗:首先钱哪来的,我就没法解释,再说我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一个人在家,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吗?脑袋让驴踢了,越长越回旋?此地不宜久留,我记得我抱着四瓶不明液体,羽绒服脱下来,盖在胳膊上,冻得像狗。门口垃圾桶不能扔,我就往树林里钻,在梆硬的雪上挖坑,把洗发水倒进去,一会儿就冻上了,倒一瓶换一棵树,空瓶我拿脚踩着,来回出溜,瓶身磨花了,捡破烂的都不稀罕。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我要是杀人放火,肯定是完美罪犯,就像我一直是完美小孩一样。

我爸在二舅家打完八圈,回来直奔马桶,问我多少钱修的,我说50,给他一顿数落:玻璃胶你没花钱吧?没人告诉我,换法兰是这么容易个事儿,我还以为,卸马桶就得一小时,地上有个老深的卡槽,打水泥里了,最好上起重机来起。我爸再张嘴,动静就变了:玻璃胶要你钱了?我操他妈——没有,我说,我特意让师傅多打了一圈。我爸说:那能值几个钱?一瓶玻璃胶也就4块!修个马桶给人家50,我看你就是钱烧的!其实白玻璃胶一瓶13,剩那半瓶,我让师傅拿走了,没有打胶机,剩半瓶也是扔。本来,我也可以是善良的、好说话的、乐善好施的、稳定的、咋点都不着的,像一瓶稀有氦气,像路远航最初以为的那样。

马桶就算翻篇了,我正要装行李,明天一大早还要回长春上班。我爸说:你把你指甲整整,明天上班了,领导看见多不正经。我妈说:要是红的还行,过年这几天,领导也能理解,你这一黄一蓝的,多吓人啊。我爸说:他妈这年过的,起头就晦气,今年肯定走背运。我妈说:回去就说清楚,分明白了,别耽误事儿。我说:耽误啥事了?你现在手里有合适人啊?我妈说:你分都没分,我咋给你介绍?我说:别耽误你事儿,你该介绍介绍,要是比张金灿强,我立马就分。我爸大炮突然开火:就你这态度,我他妈能指望你养老?让人卖了还帮着查钱呢,你他妈下生就该给你捏死!我妈把我往屋里推,说明天四点就起来,你不睡我们还得睡呢。我躺在榻榻米上,哭了半宿,那么大个儿一马桶啊,光靠自重站立,拿几个塑料片在边缘找平,左右不咣当了,就拿玻璃胶粘住,那么脆弱个东西,让一百多斤的屁股坐来坐去,几十年不坏,不是个奇迹吗?

早上四点,我爬起来,厨房灯亮着,一家三口坐下吃饭,哈欠连天。我对这类早课非常熟悉,一家人,就是整整齐齐,彼此折磨。我从小到大,没睡过一个懒觉,寒暑假照样六点起床,我爸妈的意思是,你上学我们给你做饭,我们上班你还想装看不见?非常像我在幼儿园,小朋友跟我说:你得陪我上厕所,我昨天都陪你去了。对于已经完成的施舍,我无法反抗,无法否认,无法偿还。

老稀的粥,大米粒沉底,白汤在碗面招摇,你敢端一下试试,烫不死你。我趴在碗沿上,一只马嘴,温顺地伸进食槽,一通吸溜,我会奇怪这个家里,咋还没人得食道癌。吃完饭,我妈拎箱子,我爸给我的水杯,灌满热水,一左一右,挡在我面前,比起女儿,我更像死囚。果然,我爸意料之中地打了个喷嚏:老咯,你以为我们还能活几天?我妈说:别让你爸跟着上火了,你看这些年,他跟你老姨老舅上过火吗?我爸说:你别仗着是亲生的,琢磨把我们气死了,剩下都是你的,我跟你说,你也就仗着你爸妈活着,还能过几天好日子。我妈说:你要跟张金灿结婚,长春那房子我就卖了,结婚给你20万,你想买车,想交首付,都行。哎呦,你还真挺好心,我爸说,我的钱是一分不给她,扔水里我还听个响呢。

我无动于衷地听着,好像我是机器人,一个指令下来,立刻就得执行——张金灿,我该怎么跟你分手啊,你能不能自己死一下,别让我费事了?我不想跟张金灿分手,我又的确想跟他分手,我被制造者植入的指令卡在这,不完成它,日子没法往下走了。早班客车拨开夜色,朝远方开去,我闻到天边的大火,一个又一个屋檐,烧成棺材。我戴上耳机,发现昨天删掉的一首歌,还在那唱着。磁带没地儿买了,而歌单永远有一个问题,我删掉一首歌,忘了重新进入歌单,那首删掉的歌,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出现,我看不见、摸不着、没法再删一次,我只能忍受。路远航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首歌,因为我无法重新进入我的人生,我也没法忘了他。

回到单位,我先打水擦桌子,然后打一壶热水,自己喝,大枣刚泡开,楼梯上嘎嘣一声响,打火机窜出火来,领导下来拜年了,一层一支烟,雨露均沾,笑声开始不受控制,疯了一样满走廊乱窜。我和对桌的老李,怕累着领导,马上赶到声源地,共襄盛事。领导问我:多多,啥时候结婚?我说:不着急。领导问:对象哪的?我说:也是公务员。领导又问老李:你儿子啥时候结婚?领导继续下楼,办公室给我们一人两袋瓜子、一袋糖,不像过年,倒像有人结婚。老李揣上瓜子,上楼唠嗑,回来给我俩橘子,边扒边说:海燕那屋老呛挺了,都不能呆人。我说:多亏没让领导进屋,要不地白拖了。老李说:中午在食堂吃吗?我说:点麻辣烫了。老李开了窗户往楼下看:拎家吃去吧,领导车都走了。

下午真让老李说着了,没事,我坐到两点,直接去了张金灿家,九十年代的老小区,没有门禁,六层楼无边无际,望过去一片白,二次供热站就在他家楼下。进了门洞,墙上都是小广告,疏通管道、定制纱窗、加装烟囱、清洗地热,一应俱全。一上六楼,绿树蓝天迎面扑来,红气球飘在空中,中间有一张新贴的发票保真,张金灿他妈是教音乐的,但也会画画。

他妈站在门口,光腿,穿着自己织的毛线裙。屋里暖气烤人,我在单位冻了半天,脱了羽绒服浑身都痒,坐在那一直挠腿,挠完了,才觉出屋里一股怪味,他妈从里屋抱出一只小黄猫,啥也没说,就往我怀里塞。小猫半睁眼,叫一声,我刚要还给他妈,它在我胳膊上打个挺,好像还挺舒服。他妈说:没起名呢,多多你给它起个名。我说:捡的啊?啊,他妈说,灿灿买了奶瓶喂它,我给你拿来。我喂完小猫,他妈拎着暖瓶和脸盆,放到我脚边,要给小猫洗澡。小猫一沾水,就有点原形毕露,身上瘦得皮包骨,鼻子也塌,前爪尤其吓人,僵尸似的,就知道往前伸。我几次没抓住,小猫也没啥求生欲,都是他妈把它从水中捞起,像捞一条毛巾。

吃完饭,张金灿拎着猫笼,送我回家,他妈说:养烦了就抱回来,多多,你没事来玩啊。我只觉得脑袋胀痛,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张金灿说:你冷啊?我说:冷。张金灿说:咱俩打车走。我说:你不关心我爸妈咋想吗?张金灿说:你没说,就是没事呗。真行,我想,这种缺根弦的脑袋,我咋就长不出来。张金灿说:明天多穿点,别老管别人咋看。我说:小猫你妈哪捡的?张金灿说:这是加菲,好几千呢。我说:你跟你妈说了?啊,张金灿说,我妈第二天就去买猫了,她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咋能那么想呢?说不上从啥时候起,我老做梦扔小猫,梦里小猫肉嘟嘟的,像个天使,有的小猫,甚至张嘴就说英语,是个天才。但养不了几天,我就把猫扔出阳台,一晚上心急火燎,怕邻居看见,怕监控拍到,怕它没摔死,自己血淋淋地找回来。所以加菲到我家,算是噩梦奔现,我没敢给它起名,我一直等着,直到四个月后,带它打完最后一针三联疫苗。

我刚到家,没来得及把加菲放出来,我妈就来了,自己拿钥匙开的门,发现我工作日竟然在家。我把猫包踢进阳台,打开窗户,穿堂风掠过我妈,没有阻碍,像经过一架骷髅。我妈说:你让他出来。我说:啊?我妈说:装什么傻?你以为我爱管这事?我说:不是我的。我妈说:我不让你爸来是为啥?让他看见,还不把你腿打折了?我说:真不是我,是我领导——我妈说:里边不是张金灿?我从阳台拎出猫包:领导养的,她出差,我帮着喂几天。喂几天啊?我妈的眼睛,飞速掠过地上的猫砂盆、猫爬架、沙发上的破床单,东西挺全啊你。我拎着猫包,不敢放下,也不敢把猫放出来。我妈说:你整这么个玩意,屋里咋住人?我说:就几天。我妈说:撒谎撂屁的,现在跟我一句实话都没有是吧?我说:我们科要提副主任了,估计是我。我妈说:你工作我不愁,但找对象也是大事啊,你就说这猫,过完年张金灿就送来了吧?为啥,还不是看出咱家不同意吗?张金灿和他妈,这一家人不就骗你呢吗?对,张金灿是骗我,骗我,让我不做噩梦,你们不骗我,你们对我说的,都是外人不会对我说的话,可你们也不管我死活。我妈还在说:他们家现在对你好,那肯定,肯定比我们对你好,买猫才几个钱,咋不给你买房呢?住着我们的房子,没念我们一点好,你说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你心里没谱吗?直到这一刻,我才确定,我不会把加菲扔了,如果我不想要它,我最多把它挂上咸鱼,找个好人家,谁不比我强啊,我不会让它死在我手里。

我妈就此住下,现场督战,我晚半个点到家,都要挨一顿骂。我和张金灿改在中午见面,反正长春也不大,就是大夏天的,阳光刺眼,让人流泪。张金灿说:没事儿,我给你当情人、当小三。我说:我知道我对不起的是你,不是我妈。张金灿说:你妈有一句话说得对,肯定能找着比我更好的。我说:我不想上班了。张金灿说:那我下午请个假。张金灿没明白,我是说,跟他结婚,我辞职他同意就行,我不用再给我妈报批了。

晚上炖豆角,我妈说:给你泡点汤啊。于是我就泡点汤。我妈说:不咸吧?你最爱吃架豆王了。于是我就夹一根架豆王,埋到饭里。我妈说:这个豆多,给你。我说:你自己吃吧。我妈说:我再生气,我也不能害你。我说:你回家吧,已经分了。我妈说:你要想哭,就哭出来。我说: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我才哭得出来。我妈说:分手肯定难受,妈怕你憋坏了。我说:我只能体会到恐惧和害怕,其他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看我说啥,我妈说,你跟张金灿就没啥感情基础。嗯,我跟张金灿,不过是一种不必恐惧的生活方式,不值一提。我妈说:这些天你爸自己在家,净吃馒头了。我说:我辞职了。我妈说:别吓唬妈了,好好吃饭。我在她脸上,捕捉到恐惧。

第二天,我就不上班了,我妈不让我在家睡觉,我就上宾馆开房,一睡一天,晚上到点回家,吃她炖的豆角。我妈说:你以为你工作没了,张金灿还会要你吗?我说:张金灿是谁?我妈说:人家看上你,还不是因为你工作家庭,哪样都比他强?你现在倒好,工作没了,啥也不是了。我说:这不就分彻底了吗,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人家吗?我妈说:张金灿的主意吧?你没这个胆。我说:你知道为啥你一炖豆角,我就泡汤吗?

当天晚上,我爸就从元市过来了,他不会开车,现在公车私用管得严,是我老舅拉他来的。我爸进屋第一件事,就是照我脑袋,拍下一张假条,要不是我老舅拦着,他还要踹我一脚。我爸说:你不是爱躺着吗,这回好好躺吧,出去看让车撞死。我捡起来一看:我骨折了?我妈说:同事问你,你也得这么说,病假一个月,领导替你担着风险呢。我惊恐地看着我妈,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她,这个家有她在,才叫个家,她是我的保护者,没有她,我不可能存活下来,她是我的救世主,我供奉她,哀求她,生怕错走一步,害她折寿。我今天才发现,我是入了邪教啊,我以为她在保护我,只是因为她比我爸,更像个人而已。我现在只想杀人。

 

三、22岁

我在High Street等车,二十几个人,都跟我一个宿舍区的,都要赶9点半的车上山,白车来了,有季卡的掏季卡,没季卡的掏硬币,我啥也没干,看大家上车交钱就交了三分半,白车开走了,剩下五个人,橙车开来了,剩下我自己。张金灿摇摇晃晃朝我走来,掏出橙车季卡,我很尴尬,怕他看出来,我买的是蓝车季卡,比橙车便宜80磅。每次我在Iceland买完鸡蛋,都怕在这碰上认识人,对面就是Texco,1.2磅4个鸡蛋,在Iceland我能买10个。张金灿说:德国老头吓人吗?我点头:昨天印度小哥迟到了,站门口敲门,老头说“Hello”,印度小哥也“Hello”,老头说“Goodbye”,印度小哥还没“Bye”完,门就让老头踹上了。张金灿说:那你说我还上山吗?我说:第一节课肯定没戏,你课间溜进去,上第二节课呗。张金灿说:不点名吗?我说:不点。真是怕啥来啥,蓝色U18来了,我不能在张金灿面前假装买的是白车季卡了。我掏出季卡,在司机面前晃了一下,拉着吊环刚站定,发现张金灿交了1.2磅,也上来了,其实他根本没必要。橙车车次最多,工作日10点前,3分钟就一班,不像蓝车,说5到10分钟一班,其实是半小时,但一个季度120,也没啥好抱怨的。

车上人不多,我的希腊同学,正在制作“坐垫三明治”,把坐垫当盘子使,一片面包上放火腿,一片面包上抹黄油,看见我,他把两片面包合到一起,拍拍旁边的坐垫。我坐下来,担心牛仔裤不要油了,看到希腊人把三明治塞进嘴里,我有点难受,我也太干净了,好像人家的嘴赶不上我的屁股。我夸他长得像孙悟空,本来想说彭于晏的,都是一张倒三角脸,但是在这,说一个人长得像演员,好像不是啥好话。我跟希腊人一个导师,第一天欢迎晚宴,我拿甜点,他走过来说,我恐怕这是收费的。我手里的夹子一哆嗦,这顿饭一个人19磅,提前付过了,我穿着旗袍,没地儿揣钱,关键是没必要花钱吃,市中心有家自助,一对北京夫妇开的,7磅一个人,甜点免费吃。有外国人看着我,我也不能把甜点再夹回去,关键是我穿着旗袍。他说你是中国人吗,说他喜欢《西游记》,说他刚才是开玩笑,这儿甜点不收费,但也不好吃,比希腊的Halvasi差远了,然后介绍自己是雅典来的。叫啥我没听懂,听懂了也念不出来,就说叫你骗子吧。现在这个骗子,正在跟我讨论,金箍棒是啥材质的,为啥可以瞬时变大又缩小。我说:啥材质能声控呢,是不还得先长耳朵?可能声音大了点,张金灿走过来说:你叫啥啊?我摇头。他说:我说你叫啥?我说:我没叫啊!张金灿笑了:我叫张金灿,你叫啥?多多。现在我笑不出来了。

我跟张金灿从北京出发那天就认识了,17个小时的飞机,在迪拜转机,跟我俩同一班机的,还有三个女生,来巴斯大学读同声传译,五个人里,只有我是半奖。张金灿问我咋申到的,我说,只要你跟招生的说,帝国理工也给你半奖,但你不喜欢伦敦,大城市太庸俗,他铁定把半奖塞你怀里,你不想要都不行。我还以为自己很幽默、很与众不同,倒不是说我对张金灿有啥意思,关键是到伦敦之后,我们包了一辆面包车来巴斯,仨女生坐前排,我跟他坐后排,他把一肚子飞机餐全吐我腿上了,那个味儿,直接让我克服了时差。半夜三点上了趟洗衣房,1磅刚塞进去,滚筒就转起来,裤子还没搁呢,门就打不开了,只能再换一台洗衣机。洗条裤子花了2磅,在Texco都能买盒提子,要是去Iceland,可以买两个冻披萨,吃三天。

希腊人上完课,跟我一起下山,问我晚上想不想出来逛逛,我说去新月广场吗,今天有太阳,中午去比较好,买点东西在草地上吃,还有美女和三条腿的狗看。希腊人说晚上吧,晚上他来接我,交换完手机号,我就下车了。我住Cleveland,三角形的宿舍区,我住的那条边,建在一个大斜坡上,一下雨跟河一样,哗哗往下淌水。外边看着是四楼,其实进去是二楼,只用走一节楼梯,楼梯尽头就一扇门,门里三个卧室,两个厕所,一个带浴缸,一个不带,一个厨房,四个灶口。我刷卡进大门,发现张金灿跟在我身后,张着大嘴,又忘了我叫啥。我说:多多,我姓多,你别叫不出口。张金灿说:你知道老外的约会文化吧?我挺奇怪的。张金灿说:希腊人在约你。啊?我说,约散步?张金灿说:要不我跟你一起?我就给希腊人发短信,问介意我带个朋友不,希腊人不介意,晚上六点,我们仨从宿舍出发,往普尔特尼桥走。希腊人说天太冷,桥下的黑天鹅就剩一只了,张金灿说天鹅都是成对的,我说起中央公园的野鸭子,希腊人说起塞林格,张金灿不知道我俩在说啥。这要是个化学实验,张金灿就是催化剂,没有他,我真不觉得能和希腊人怎么样。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就是路远航,我和路远航的关系,建立在大学四年每天一个小时电话的基础上,建立在高中三年每周一封信的基础上,建立在初中四年两年前后桌的基础上。我们11岁就认识了,我们之间浓墨重彩,层层叠叠都是懂得,一个人不懂得我,是不会喜欢我的,在这点上,我不奢望那个希腊人。

张金灿要是不在,我应该会跟希腊人走,去巴斯最远的宿舍区过夜,第二天一起坐U18下山,我们都是蓝车季卡啊,至少在圣诞节前,我们都可以坐在一起。然后,他会回到雅典,找他的前女友,我会留在半山腰,准备期末考,我得考博啊,不然就得回家考公务员,这才开学一个月,我妈已经把行测邮过来了。我想起出发那天,在机场,这边行李箱刚顺着传送带不见,那边我爸腰就歪了,左高右低,一步道都走不了。我说别送了,前边就是安检口。我爸说不行,扶着腰,一瘸一拐,挺感人地送我到安检口。过了安检,我倒着走,想朝他们挥挥手,但我没有手了,四个兜子压得我胳膊都抬不起来。毫无疑问,这是不完美的告别,但一般来说,不完美的告别,都是永别。

从我考雅思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回去,找个外国男朋友,事情会变得简单点,一个听不懂我爸说话的女婿,一个离我妈万里的小家庭,我可以再活一次。说不定二十年后,我就是张金灿,可以缺根弦似的,大半夜在这当电灯泡,可以在一个月后,傻呵呵地问人家你叫啥。

张金灿和希腊人友好再见,在希腊人的注视下,跟我进了宿舍。我问他:喝水吗?他说:厕所在哪?我说:出门右转。张金灿刚出去就回来了:男的在哪?我说:不是混住的,都是女厕,你就上吧。张金灿洗了手进屋,没找纸擦,在地上边走边甩他的湿手,明显是刚才憋得够呛。我心说这人可真神,没看过《麦田里的守望者》,还麦田捕手一样,把我捞了回来。这种被父母捧大的小孩,我可得离他远点,除了好心办坏事,伤人不自知外,他们一无所长。

张金灿说:说一晚上英语,不累吗?我泄气,还以为他会注意到我的英音。张金灿说:有时上一天课,一句话也说不上,对吧?我说是啊,多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张金灿说:那老些书名,都下午背的吧?你搞这么文艺,很突兀啊。我说:你是文盲,才觉得突兀。张金灿说:你就代表你自己,代表不了中国人。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人是吃醋还是干吗。张金灿说:外国人说你口音好,说你该学同声传译,你就上钩了?我说:我咋就不能喜欢他呢?张金灿说:你在猎奇,你会后悔的。我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要不咋说,好家庭的孩子太保守呢,为了融入这个我爸妈不能涉足的国度,我早就做好了溜冰吸大麻的准备。和一个不讨厌的外国人上床?太小意思了,当然,张金灿说得对,艾滋病可不行,我得多活两年,好日子在后头呢。

第二天一早,张金灿又来了,拎着两大提厕纸,搁门口就走了,我头顶一个大雷,半天动弹不了。今天是周六,本来我打算上山拿厕纸的,反正车票买了季卡,不坐白不坐。自打开学,我就没买过厕纸,那玩意太易得了。学校卫生间里多的是,十来卷摆在水箱后面的置物架上,整卷的我不敢拿,其实也不是不敢,主要是太大了,直径三拃多,书包装不进去。每回我都坐在马桶圈上,把厕纸往手上缠,周一到周四,缠五十下,够晚上小便和第二天早上大便的,要是周五,就缠二百下,有一回缠得太紧,一个巨大的手铐拷在我手上,怎么抠都不下来。

隔着透明的包装袋,我看到厕纸的暗花纹,扇形的,好像银杏叶,和学校卫生间的截然不同。完了,张金灿知道了,他知道我偷学校厕纸了。是,我是拿了半奖,张金灿学费交十七万,我交九万多,住宿费他一天两百,我一天八十多。是,我没跟我妈说,我拿了半奖,我是拿了家里三十万来英国的,但我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三百,不是英镑,是人民币。我太习惯把每样东西换算成人民币,所以我买不了二十块一卷的厕纸。万一我考不上博,万一我得租房找工作,万一我找不到工作,十五万人民币够我撑多久?每天早上,我吃一个甜甜圈,中午下挂面,晚上不吃,上次本科校友聚会,让我去买酒,真的,我对天发誓,我钱都掏出来了,可我没带学生证,没带护照,没法证明我年满18,超市收银员跟我道歉,我只想谢谢他。

现在张金灿肯定觉得,我和希腊人上床,是为了省钱,再直白点,是为了赚钱。早上等车,再碰到张金灿,我更尴尬了,好在他坐橙车,我坐蓝车,橙车来得快,看他上车了,我会想,还好是张金灿吧?他总比希腊人好一点,要是那天晚上,跟我回宿舍的是希腊人——我不能往下想,就算我只代表我自己,我也得把这事赶紧忘了。一个月后,当我能跟张金灿像两个英国人一样,聊一聊天气,周末他又送来两大提厕纸,不是他亲自送的,是Texco的一个配送套餐,里边还有火腿和巧克力豆啥的,我这就闹心了,没完了是吧,一个月提醒我一次?到下个月,张金灿改中国超市了,川崎、华丰、老干妈,粉条、虾仁、嘎达白,这是想让我涮火锅啊?

我把张金灿找来,涮给他吃,我从家带的电饭锅,用十几年了,外边白烤漆斑斑驳驳,插上转换插头,还往外蹦火星。我说:张金灿,我家不穷,这就是我的活法,像这样的电饭锅,我家有十几个,知识竞赛发一个,运动会发一个,逢年过年发一个,我爸我妈都发,发多了,他俩就不习惯花钱了。我也没花过啥钱,像我来这之前,我以为我家存款就三十万,我把爹妈棺材本拿来留学,我是败家子。昨天我才知道,他俩在元市给我买一别墅,就一桥那边,挨着松花江,多少钱你应该有谱,我要是回去,还给我买五十万的车。张金灿往锅里下土豆片和豆皮,没说话。是,我说,也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像你这么健康,我就买不来,我知道你女朋友也健康,不在乎你对别人好,可我有点受不了了,我又饿不死,是吧?偷学校的厕纸,抓着也不够开除的,你别管我了行不行?张金灿猛劲往碗里倒川崎,辣得直淌鼻涕,我过了挺久,才发现他在哭。我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谢谢你,真的我——张金灿突然说:浅浅跟我分手了。我说:你女朋友?张金灿索性抱着暖气片,恸哭起来,暖气片那边,住着四川来的大姐,跑出来骂他:你瓜娃哭个锤子哟?老子还当地震了!

再碰着张金灿,就是他绕着我走了。下雪天,山路结冰,上山的公交减了三分之二,U18无论橙白蓝,都变成爱心巴士,从大学站上车不要钱,但要开到市中心才停,得往回走两站,才能回宿舍。车到市中心,张金灿没下,我也没下,开到新月广场,张金灿旁边有空座了,我就坐过去。张金灿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海风吹雪,三点多就黑了,不知道是鹰还是什么隼,迎风站在屋顶,迷失了方向。我在某种程度上,喜欢巴斯,冬天长,比元市还长,九月份就冷风飕飕,一进十二月,黑得比元市还早,是一种扎进双倍童年的感觉。我说:我也分手了。张金灿说:你提的?我说:你女朋友不一定想分手,像我和路远航,分手就是他提的,他要不跟我分手,我还真出不了国,我肯定回家考公务员了,一个月赚三千块,还把自己当名媛,工作是为了找人唠嗑。张金灿说:他不想跟你回家?我说:离我爸妈太近了。张金灿想了想:我可以回家。

后来,我就发现张金灿回长春了,圣诞三周假,他第五周才回来,缺考三科,四月份才能补考,到那时我们都论文开题了,他恐怕毕不了业。春天开学后,张金灿买了蓝车季卡,天天上山学习,图书馆24小时开放,他时不时就睡在山上。巴斯是个U形,U18从一个山顶开到另一个山顶,像巨大的海盗船,来回逛荡,反正在季卡有效期内,我没事就坐公交玩,热气球太贵了,六千多一个人,够我飞回去找路远航了。车到宿舍那站,人下去一半,张金灿经过我,我点点头,他停在我旁边,直到车开动了,还站在那。我说:你往前看,能看到布达拉宫。车到市中心,张金灿说:还不下?我说:你看着了吗?啥?张金灿说,布达拉宫啊?我说:就这两站间能看到,市中心太洼了,灯又多,就不像了。张金灿坐下来,车开始上坡,他的脸映在车窗上,偶尔被路灯照亮,巴斯的确没有路远航。

我们从山顶到山谷,往返四趟,张金灿都没看着布达拉宫,他没那个想象力,他就会哭。我是在末班车上,才知道他两天没合眼了,他女朋友,原本是跟他一起出国的,他来英国,女朋友去美国,在南加州读电影,要当下一个李安,闯荡好莱坞。开学第一周,女朋友早上四点起来,要坐灰狗去旧金山玩,没到联合车站,就碰上一个遛狗的醉鬼,女朋友还傻乎乎地,夸人家狗帅,跟人家练英语呢,结果被狗咬掉半个耳朵。跟他分手,不是女朋友提的,至少不是那个清醒的浅浅,他女朋友精神出了问题。

我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心疼,还是幸灾乐祸,我从来没想过,好家庭的孩子,也会被厄运伏击,变成心理有问题的人。我和张金灿,和张金灿的女朋友,竟然在二十年后,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张金灿原本打算,毕了业就去洛杉矶陪女朋友,工作,或者再读个研,都不行就去咖啡馆端盘子,但是现实告诉他,都不行。女朋友休学在家,吃盐酸曲唑酮,看心理医生,假装不认识他,他跟她的全部计划,都得等她变回原来那个人再说。我说:她变不回去了。张金灿说:我不管,我得回去陪她。我说:路远航和我十一年,我就是他咬掉的半个耳朵,你回去,连你自己也回不去了。张金灿看着我,我想,他还是跟我不一样,他没法把自己当成一个麻烦。

要毕业了,我就是长在我妈屁股上的火疖子,她得把我解决了,才能痛快地拉屎。她天天给我汇报别墅的装修进度,好像是我的小丫鬟,买个壁纸拍来50张照片,她让我跟她无话不谈,我就跟她无话不谈,把坏事的主角换成别人,好事的主角换成自己。她老是说,我就指望你了,好像我爸多让她失望。我爸怎么你了呢,也就是不让你花钱,不让你打电话,让你挺大个行长,在家里擦玻璃通下水,给他当牛做马。为啥不让你当牛做马?你给你亲弟亲妹,不也是当牛做马吗,你这辈子做过别的吗?

我骗我妈说,找到工作了,月薪3000,是英镑,不是人民币。我妈说一想到我在外边租房子,她就睡不着觉。我说:那咋办,不行我再读个博?住宿舍你能睡着吗?我妈说:你要是有个病啊灾的,我都够不着你。嚯,就好像她管过我似的。我说:你管好家里那些人就行了,我不用你操心。我妈说:你是不谈恋爱了?和希腊人?我说:谈挺好,早就忘了路远航。我妈说:路远航啊,小孩小时候真不错,到了跟你爸一样,自私,也不道咋长的。我说:对,男的老了都自私。我妈说:不是你自己说,不想找你爸那样的吗?那肯定,我说,你婚姻不幸福,我婚姻也不能幸福了,对吧?我妈说:你看你二姨三姨,大舅二舅,哪个不幸福了?我说:你咋不说我老舅呢,前边五个,买房买车你都给钱,结婚的时候,电饭锅、豆浆机、电饼铛、电话机、加湿器一家发一个,到我老舅,咋就给一个烧水壶?我妈说:你老舅这个啊,早晚得离。我说:哦,给下一个留着呢,有远见。我妈说:啥东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有数。我说:你把我那份给我老舅吧,邮来挺费钱的。我妈说:你个死丫头,想让你妈死啊?好像她是稻草,我是风,动一动她就要折。

我妈说:那个张金灿,也找着工作了?我说:他回长春,他女朋友在长春。我妈说:你看看人家,就知道跟女朋友回家。我想说,人家女朋友有个好妈,没成天要死要活的。我妈说:你咋就找不着一个这样的?我没好气:张金灿家就是长春的!我妈说:他本科北师大的?啊,我说,跟路远航一样。我妈说:你看,妈一说让你回家,就好像憋屈你了,人张金灿本科比你还好呢,不也要回家了?我气得昏头胀脑,本科比我还好,这话你他妈咋寻思说的?你不让我上北师大,不就因为路远航报那了?简直要疯了,我妈还在叨叨:妈不图你别的,你说你成天就知道抱本书,别人家姑娘,还能陪妈逛逛街。我说:你身边不还有六个吗,都是你养大的,肯定能养你老。

我气得下午课都没上,他妈的,你想让我当学霸,我就得当学霸,你想让我当小棉袄,我就得当小棉袄,我又不是他妈的孙悟空,看我七十二变啊?你以为我爱看书?我看书那是给你省钱!你以为我不想像张金灿似的,不挣钱就敢花钱,家里没钱也敢大手大脚?我妈大概忘了,第一次见张金灿,她就坐在我行李箱上,一点点挪着屁股,生怕一使劲儿,把拉锁拉秃噜扣了。我后边背着书包,左手拎着电脑,右手是一卷压缩过的棉被,两腿间夹着刚拽出来的塑料袋,托运行李超重了,掏出来这四公斤,一会儿也得拎上。张金灿说:你是多多吗?我点头,以为他能帮我拎个兜子,结果伟大的张金灿同学,接过我嘴里叼的护照,说了句最没用的话:咱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啊。


 上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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