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和病互为因果。

塑食天堂

作者/短痛

 

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人们习惯以沉默抚平一切。


突然怀中惊起一声哭喊,我这才发觉,身子滚烫,那份烫来自怀中的小宝,上回感受到这般温度,还是与王听泉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那时,我还住在逼仄的出租屋里。

两年前,我在街边小店里看上了一瓶造型奇特的酒,王听泉掏空口袋为我买下,他是为了酒,我是为了那装酒的瓶子。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总是会喝很多酒,当时的我们企图用酒精洗净这个被塑料弄脏的世界。

王听泉说,别怕,爱!这回事儿,就像做工艺品,我望着王听泉心想,你就是个吹玻璃的工人,看你能讲出什么鬼话。王听泉咽了口唾沫讲道,先弄热乎了,说罢将我揽入怀中,暖和了,就软和了,然后......他一个翻身,我感到天旋地转,身子愈发滚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王听泉压在身下,我在黑暗中望向王听泉的嘴,双唇微张,又开始细细地讲,这时候往里头吹气,等玻璃肚子被吹胀,就任由你发挥想象,随意摆弄了!还没等我听明白,他就吻了过来,我拿食指挡在他的唇边说,一点都不像!王听泉说,要发挥点想象力嘛!

要我想象的话,我觉得那回事儿更像是被毒蛇偷袭,猛咬了一口,毒液瞬间注入身体,起先是疼,然后是热,毒液所到之处,肿胀起来,简直就像是长了个瘤子,可那瘤子将被自己的骨血喂养,日夜陪伴,共生共存,我也只能宿命般地爱上这个瘤子——我的儿子,小宝。

那一晚他的手很重,疼痛将我煮沸,汗水与血液仿佛在我耳朵里咕噜噜地冒泡,而下一秒,更深的疼痛又将我熨烫平整,用王听泉的话讲,女人最终都会被治得服服帖帖的。要么被男人,要么被生活。

嘁,男人又何尝不是。有时我会想,干嘛要跟他,一个人生活已经那么累,何必多牵扯一份人生。问到最后,答案竟是玻璃瓶。我一直喜欢玻璃瓶,如今的世界已经被塑料塞满。轻浮,廉价,饱和度过高的色泽让我厌烦。而玻璃制品,如同天堂的构造,坚硬却透光,易碎又无瑕,像是天使遗落在人间的愿望。而王听泉在厂里,干的就是吹玻璃瓶的活儿,这多少让我觉得离自己的梦又近了一点点。

十月之后,小宝出生,如同一颗瘤子从体内长到了体外,永远有一根无形的筋脉牵痛着我的身心。

此刻小宝的哭声,愈发凶猛,上手一摸,额头滚烫,拿发烧向我抗议顶什么用!再等等吧,等种在这座大宅里的菜,长出菜心,鸟儿下了鸟蛋,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就有干净的东西吃了,说罢翻开他的裤裆,把裤头里的一泡热乎稀烂的屎尿拿手刮下来,装进玻璃罐里,等待时间催其发酵,到了日子便是上等的肥料。

我眼巴巴地看着周遭的荒诞景象,无可奈何地回忆起踏进这间大宅的始末。

那时候,王听泉一走了之,除了这瘤子,什么也没留下。我无心怪他,这年头能自己吃好都不容易,哪有多余的食物再养个孩子。为了小宝,我们连吃了半年多的塑食,每一份塑食的塑料含量都超过了0.9。

王听泉说,吃饱便好,要什么健康。我不同意,我们可以吃一些塑食,但孩子不行,孩子得吃得干净些,我拿起测塑笔往手指上一扎,警报声立马响起,测塑笔上的蓝屏显示身体的塑料含量已升至9.7。新闻上说,指数如果超过10就得去医院。

如今每个人都在和身体里的含塑量赛跑。王听泉一把抢过测塑笔摔在地上,有什么办法,哪家的食物没有塑料,人把塑料丢进海里,海就吞了,鱼就吃了,鱼又被做成饲料喂养了猪牛羊,什么肉里都有塑料,完全干净的食物只有天堂才有,而穷人根本进不去。

我捡起测塑笔,往小宝的拇指上一扎。他小脸一皱,哭出声,警报未响,还算健康,可屏幕上还是显示出了0.2的含塑量。

谁又因为塑料发了病,丧了命,这样的传言每天都有。穷人们会去非法的小诊所抽血,希望以此降低身体的含塑量,但效果如何,谁也讲不清,这只是一种民间疗法。好在抽血能换来一些健康的食物,至于这些血又会被拿去做什么买卖,穷人才不关心,能活命就好!

我蜷缩在即将到期的出租屋里,拿眼扫一圈,满屋的塑料碗,塑料杯,塑料袋,连塑料餐盒上凝固的白色油脂也像是烧溶的塑料。必须去抽点血,换点吃的了。不吃就没奶,没奶,小宝就得挨饿。

我抱上他,穿过凄冷的街道,走进一条暗巷,巷子里大排长龙,我在队尾站定。残破的墙面贴满了塑料有害的宣传单“预防塑料病,刻不容缓——牙膏中有柔珠,刷完牙后会在口腔残留,洗衣服时产生的塑料纤维会被排入大海,每人每周都会被动摄入两千颗微塑料,相当于一张信用卡。空气中每立方米含有0.9颗微塑料,塑料只要小于二十微米就会进入血液里累积。”这样耸动的标题在网络里也随处可见,是真是假已不重要。全世界仿佛约好了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炮制新鲜的恐惧。这些恐惧加剧人们的焦虑。而焦虑又成为一门新的生意。五年前,城里连开了三家天堂超市,传说里头的食物,都是纯天然的,没有丁点塑料残留,选品严格,质量保证,但想进天堂,必须办卡,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卡费一年一缴,这笔钱,只有富人花得起。

队伍缓慢地缩短,我们像是等死的小猪仔,从一出世就望穿了自己的一生,毫无怨言地长大,等待被命运阉割。我也曾上网搜索“塑料病”。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三条铁医嘱,病很重,能治好,得花钱。

一提钱,念头就一转——病是不轻,但死不了,再等等吧。

能怎么办,没钱,就只有生病的命。穷和病互为因果,越穷越吃不好,住不好,越容易病,病了,掏钱,看病,更穷。病像是夏夜的蚊子会主动找上在街头纳凉的穷人。穷像是像是欠了高利贷的人,被“病”这个要债人死死盯上。

正想着,后颈一阵火辣辣的烫,一回头,一个身材臃肿的老男人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右手时不时地挠着裤裆。

我一手托着小宝,一手紧了紧衣领。

那男人和善地一笑,我帮你吧!说完顺势抱起小宝,有模有样地揽在怀中。

看一眼小宝又瞥一眼我。一耸鼻子就讲,你怎么能来抽血,命不要了?

我说,想换点吃的!

他说,要抽也该抽你丈夫的。

我不吭气,他也就不问了。

这年头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人们习惯以沉默抚平一切。

我看着在他怀中不哭也不闹的小宝,愣了神。

他一耸鼻子又说,想吃饭,来我这儿吧。我姓朱,是叶老太家的厨子,正好家里要佣人,你来吧,吃得饱!

我摇摇头,冲小宝张开手,半开玩笑地讲,那朱师傅你怎么也来抽血?

说完一把将小宝抱回来。这小东西一回到我的怀里倒哭嚷起来。

怀里空了,他便双手抱胸继续讲,富人规矩多,讲究,天天要测含塑量,一旦超了,就要换人!我来抽血,图个心安!

我多少有点心动便问,真的可以吗?

他又挠了挠裤裆,可以,不过……你还是得抽一管,万一含塑量超了,我也不好交代。

我头一沉,轻轻拍了拍小宝的背,朝队伍前头望去。

他见我有些泄气补充道,这相当于上岗证,划得来!

半个钟头后,我抽完血,他倒不抽了,叫我赶快跟他走。我把换来的食物推给他,他死活不要,按理说,平白无故地被帮,我是不放心的,但看见他瞄自己的眼神,便懂了。这时候,小东西消停了,撅撅嘴,笑起来。

连这个小东西都晓得跟着他有肉吃!

他口中的叶老太我是知道的,附近有名的大户人家,传说,祖上积德,富了三代,但谁也没见过真人,只听说,她命极硬,克父克夫克子,刚过花甲,家里就没了男丁,好在儿子生前欠下风流债,留了个孙子给她抱。一老一少,在城中的独栋大宅里,安逸得很,就是从不出门。仔细想想,这些传言,也有些年头了。

朱师傅领我进门,偌大的客厅,左右两边各有一排楼梯,经过二楼,通往三楼。宽敞,干净,就是飘着一股霉味。朱师傅一扯我衣袖,我便站定,不再东张西望。客厅中央,一张红木桌,桌上一樽玻璃罐,一只玻璃杯。桌肚子里藏着三张色泽一致的红木凳,第四张稳稳当当地托着一位老太太的屁股。她正襟危坐,头顶银发,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上拿着枣红色手帕。

朱师傅,冲她一点头,又扭头冲我一笑,我便明白,她就是叶老太。

她摘下了老花镜,抬眼一瞧,扭头冲向朱师傅,叫你去买鱼,这就是你买回来的鱼?

朱师傅耸耸鼻头,满脸堆笑,是来应聘的!

叶老太忙拿手帕捂住口鼻,眯了眯眼,你介绍的?

朱师傅上前一步,自己来的!

叶老太这才重新打量起我,哪儿人?

我恭恭敬敬地答道,本地人。

叶老太又问,结婚没?

我低头看一眼怀中的小宝,没有!

叶老太将老花镜在手帕上搓了搓,最近有结婚的打算吗?干个几天就跑的人可太多了。

朱师傅又一步上前,凑到她耳边,指了指我的怀里的孩子讲道,太太,她有个孩子,正在喂奶呢!

叶老太顿时两眼放光,盯着我的胸脯瞅。似乎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揉了揉眼,重新戴上老花镜。

那就要测一测了!叶老太刚说完,朱师傅立马抓起我的手拿测塑笔猛地一扎,我屏住呼吸,但警报未响,蓝屏未亮。这结果连我自己都一惊。

叶老太这才放下手帕,脸上也漾出点笑意,喏,丑话讲前头,你来就要喂我孙子,你肯,就留下来,好吃好喝,不留,不勉强。说完从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一杯牛奶,往我面前一送,朱师傅刚要上手接,叶老太又一缩手,把奶送到自己嘴边,尝起来。

我紧了紧怀中的小宝问,那我的孩子呢!

叶老太拿手指点了点玻璃罐。

我知道装在玻璃罐里的东西都是干净的,好,我留下来。

叶老太这才把手中喝剩的牛奶递过来,这奶是给你喝的,不是给你孩子喝的,你养好了,我孙子才吃得饱。朱师傅扯了扯我的衣角,冲着叶老太讲,规矩,都懂的。说完便拉着我退下。

“那我的孩子吃什么?”

“她不给,就不吃了吗?人活着,靠自己!”

朱师傅耸了耸鼻,直了直眼,眉眼里递出一份暧昧。见我没动静,又说“老太太的眼早就花了,耳朵也迷糊,她说不给,你就自己拿呗!”

“那不成偷了?”

“诶,这就对了,别人给,那有什么好吃!自己偷吃才香嘛。”说完鼻翼翕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目光流动得极慢,我垂下眼皮,认领下他的这份渴望,像是达成了某种交易。

“那支测塑笔……”

朱师傅一伸手,又见我手抱小宝,不得空,便往后一放,轻轻地扶上我的腰,边走边讲,笔是坏的。叫你抽血,就是以防万一。

嘁,叫我抽血,无非是想要确认我的穷,只有穷人才好控制,这个世界从来如此。

我跟着他,来到一楼角落里的一间佣人房,朱师傅讲,别看这宅子大,二楼三楼早就不住人了,遇上暴雨天,漏的水能浇花,你在这儿将就着,之前的佣人刚走没多久,东西齐全着呢!就是那大衣柜,有点受潮,柜脚爬了霉斑,不过你们女人向来轻手轻脚也不碍事。

一进去,我就扫见各种玻璃制品。高矮胖瘦,各有其用。喝水的杯子,吃饭的碗,连牙签罐都是玻璃的。有钱人的眼里真是容不下一点非天然的东西,而穷人能用则用,似乎天生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瞥见一只扁酒瓶,舌下渗水,馋起酒来,可里头装的蓝色液体,看样子不是酒。

朱师傅讲,那是漱口水。在这里刷牙不能用牙膏,老太太胆小,怕不安全。她呀,动不动就用手帕捂着脸,就跟空气里都飘满了塑料似的。你看这大宅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潮,潮湿叫她的皮肤生了病,时不时掉落一些皮屑,还美其名曰——塑料的尘埃,止不住地挠。害得我都不敢在她面前挠裤裆了。这大宅,年久失修,外墙、屋顶早就开裂。我提了三回,老太太就是不肯掏钱修,我也没法子。老太太讲,潮一点好,塑料轻呐,沾上一点水汽,就会沉到脚脖子,人就安全了,朱师傅模仿叶老太的神情讲了好一会儿,跟上了戏台似的。

我哪里还有精神头理会这些,每天除了定时把自己的奶水挤进玻璃罐之外,还要洗洗涮涮,这里的一切都要人来做,衣服手洗,碗筷手洗,只要能活下来,就是洗烂了这双手也心甘情愿。可衣服总也洗不完,按理说,大宅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就是一天一换,衣服也有限得很,可叶老太的孙子,起码一天三换,有时一上午就能换下十来件,换下的衣服没屎没尿,没丁点汗臭,只是领口沾了一滩奶水。

我跟叶老太提过,劝她把孙子抱出来,我亲自喂,这样就不会浪费奶了。叶老太不肯,非要我把奶挤在玻璃罐里,然后自己拿回房里去喂。我明白她的心思,玻璃罐上有刻度,每天必须挤到量,量少了就说明我私藏了奶水留给小宝。可她孙子哪吃得了那么些,要不是吃不下,哪至于把奶吐了满领口都是。

我几次想敲开叶老太的房门,都被她骂了出去,一关上门,就听见她神神叨叨地哄孙子睡觉。那声音尖得像刀子,刺得耳膜生疼,好在她的孙子还算乖,从不哭闹。

每临饭点前,我都会去厨房帮忙,一去,朱师傅就来了精神,绕到我身后,一副要教我厨艺的架势。倒是不会动手动脚,但我能感觉到后颈火辣辣的。准是他又直勾勾地盯着我,偶尔很轻很轻地吐一口气,我的后颈就游过一阵清凉的鱼群。

每回做饭他都会留些边角料,存下来。量虽然不多,但贵在干净,几片肉,几块骨头,够熬一锅荤粥的了。朱师傅总在夜里把热乎乎的粥端进我的房里,粥碗一放,就挠裤裆,笑眯眯地望着我讲,你别看是粥,可是好东西,食材都是从天堂超市买回来的,没有丁点塑料残留。孩子吃,骨头长得好。你也吃点,女人要靠养,养得好,皮相才好。我顾不上跟他周旋,细细地喂起小宝。热粥喝一口,小宝就笑,一边喝,一边盯着朱师傅看,像是小狗瞧见了新主子。

朱师傅缓缓凑近,我身子一紧,扭头挑了挑眉说,孩子在。一听这话,他便挠挠裤裆起身离开。这一点退让,已经让我万分感激。这年头,一个男人无论心底多脏,只要懂得不勉强,就算是很善良了。

每晚他一走,儿子便睡熟,但我睡得极浅,倒不是怕他杀个回马枪,只是这大宅每到夜里就吱吱呀呀地响,时而像老木头开裂,时而像一阵阴风把房门吹开了似的。我躺在床上侧耳去听,甚至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几次想要起身查看,又摸到手边热乎乎的小脸蛋,也就忍下了这份多余的担心与好奇。

日子久了,朱师傅也会带上我一起去天堂超市。叶老太看看玻璃罐里足量的奶水也没什么意见。讲心里话,我不想去,留小宝一个人在这儿我哪能放心。叶老太说,天堂超市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没有会员卡,任你多有钱,也只能在外头看个热闹。说着她晃晃手中的会员卡,递到朱师傅的手上。朱师傅含胸接过,悄声对我讲,放心吧,老太太只会帮你照看,绝不会故意为难,有孩子的女人怎会为难另一个有孩子的女人。

我半信半疑地被朱师傅领出门。

一进天堂大门,朱师傅就换了一副面孔,既不耸鼻头,也不挠裤裆了,手轻轻地在我后腰停留,挺胸收腹,时不时跟我搭两句家常话,似乎有意邀我与他一同扮演一对有头有脸的中年夫妻,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家常话,是双人舞,也是遮羞布。

朱师傅讲,你别看这些人都人模狗样的,其实都是仗着那张卡,会员卡便是他们的身份。我垂头笑笑,心想,你这是骂人还是骂自己呢。

每天出门前,叶老太都会口述一份单子,叫朱师傅当面记下,一切都要按着单子买。但朱师傅从不把单子拿出来,内容记在心里,似乎生怕单子一拿出来,就露了原形。从自由选购的富人降格成为富人的工具。可那张无形的单子仍在朱师傅的心中,指挥着他的手,该伸向哪一排货架。虽说仍是戴着脚镣跳舞,但只要别人看不到就好。在看不到的地方,谁还不是别人的工具呢?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标明了成分,日期,制作方法。仿佛所有肮脏,鬼魅在天堂里都无所遁形。洁白的墙面,金属的货架,不同大小的玻璃罐里装满了不同的食物。洗净切好的肉片在玻璃盒里码得整整齐齐,去壳的坚果在细长腰身的玻璃罐里垒成实心烟囱,每一样好似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这些我们也只能看看,玻璃罐里的食物是真富人的选择。而我们要的肉,菜,水果都赤裸裸地摆在货架上。朱师傅装模作样地挑选一番,最终还是按照单子上的内容将购物篮填满。

当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跨出天堂的大门,漫步入街时,总会有无数目光涌过来,朱师傅抻直了脖子,故作镇定,但嘴角忍不住上扬。我倒觉得胆寒,那些目光里透着阴森森地恨,但在朱师傅的眼里,恨是最高等级的羡慕。这种富人的余韵一路护送我们回家,直到踏进大宅的那一刻才消耗殆尽。进门前,朱师傅一耸鼻子,一抓裤裆,瞬间泄了气,收紧的小腹重新鼓胀起来,脖子也矮了半截。就像是重新换上了奴才的扮相。不过这种“奴才相”正一点点地从他身上褪去,不知从何时起,朱师傅当着叶老太面,居然也挠起裤裆来,而叶老太也只是别过头,不去看。

入冬以后,叶老太要的食材越来越少,少到连朱师傅都懒得记。可他每天留下的边角料倒是越来越多,小宝的伙食自然越来越好。我说,这样下去,迟早被发现。朱师傅讲,再不吃,就没得吃了。说罢就将一片刚出锅的小炒肉塞进我的嘴里,我不敢贪图滋味,囫囵咽下。

大概是住惯了,夜里的大宅没了原来的响动,我也睡得越来越沉。直到一天夜里,朱师傅推开我的房门,身子刚要压上来,又站起身,死命地挠着裤裆。一股酒气从他的动作里散出来,你喝酒了?他一仰头说,喝口酒才有歇工的感觉,花光的力气才能找回来嘛。我跳下床,摁开床头灯说,孩子睡着了。朱师傅摇摇头把手插进裤裆里,一阵捣鼓,再掏出来时指甲缝里全是血丝。

太潮了,太潮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说完死命地盯着我瞧,呼吸越来越急,从脸到脖子,从脖子到胸口,一路瞅到脚跟,又原路返回。好似要用这双火辣辣的眼睛把我剥个精光。没一会儿,他长叹一口气,你跟我走吧,再不走,只能饿死。我说,好端端,为什么要走。他在床边坐下,看了一眼小宝压低了嗓门,老太太今天跟我讲,她想自己学做菜。我说,她想学,你就教嘛。他苦笑道,这哪里是要学做菜,分明是要赶我走,老太太要面子,学做菜无非是个体面的说法。他见我楞在那儿便继续讲,老太太没钱了,你没发觉吗?每天要买的菜,越来越少。我点点头,他又挠了一把裤裆,老太太好日头过惯了,哪里懂钱不经用,天天好吃好喝,家底早就掏空了。更何况家里也没个男人,只出不进,哪能周转得过来。你跟我一起走,保你吃穿不愁。

我看一眼小宝又看看他,摇了头,你哪里来的钱?

他一拍大腿,这么些年,我日日不离灶台,顿顿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存下不少。

说完他的脸又往我的眼前凑,我往后一让说,那她和孙子怎么办,饿死吗?

他的手又钻回裤裆,抓个没完,哼,还孙子呢!你见过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回过味来,踏进这大宅的几个月,别说见,就连听都没听到她孙子的动静,只有叶老太一个人在房里对着孙子自说自话。朱师傅的手从裤裆里掏出来,在鼻前一嗅,眉头嫌弃似的一紧,我在这家里,待了大半辈子,眼看着老太太克死了老爹克丈夫,克死了丈夫克儿子。人可以不信命,但不能不信邪。什么孙子,就是个布娃娃,真孙子五年前就死了,都说是吃了含塑料的毒奶粉。他讲到这里,我不禁怀疑,他们的相继离世是否都与塑料有关。

要我说,就是老太太命太硬!要不,我怎么烂裤裆呢!医生说,我这癣子,虽说病得重,但也好治,就是得花点钱。花钱,我舍得,可自从她孙子死后,我这癣子就一直不见好,我看就是家里没男人了,老太太要来克我了。

我这才明白,一直以来,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行,不是不想勉强我,而是不想勉强自己。

他下巴一抬,冲我讲,你到底走不走!

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站起身,不走,拉倒。我有钱,还怕没相好嘛。

朱师傅走后,我的脚下就没了根,像是一株新植被人敲碎了陶盆。突然手机里连续推送了几条新闻。说是附近海域发生了惊天海啸,还不知道对陆地有何影响。评论里议论纷纷——大海终于忍不住,要把吃进去的塑料通通吐出来了!可能外星人来了!真有外星人的话,他们肯定以为这里是塑料星球,住着一群塑料人吧。

我放下手机,搂紧小宝,枕着不安入眠。

隔天,叶老太闭门不出,我连敲几回门,里头都不做声。我回到厨房用平时攒下的边角料,熬了一大锅粥,叫她出来一起吃,可就是没人应。

我索性推门而入,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只见叶老太死死搂着布娃娃,缩在墙角。我一靠近,她就抖成筛糠。我转身走出房门,盛了一碗热粥端进来跟她讲,大人不吃,孩子也要吃。

叶老太这才回过神,看一眼怀里的布娃娃,又看了一眼粥,拿起勺子往布娃娃的脸上浇,娃娃的脸早就霉得不成样子,嘴巴周围,一片深绿。一勺两勺,娃娃的嘴巴被粥水浸得越来越暗。像是一股怨气正在脸上凝聚。叶老太放下勺,扯着布娃娃的领口就擦。我不忍去看,艰难地垂下头,自己的奶水就这样白白喂了布娃娃,一想到这里,心口就生疼。

这时大宅里传来小宝的哭声,叶老太丢下布娃娃,寻着声音疯跑到佣人房,抱起小宝,就哄。嘴里叽里咕噜个没完。没一会儿,小宝的哭声渐弱,冲她一笑,此前的颤抖瞬间平息,像是醒了过来。

我说,朱师傅走了。

她嚅嚅嘴,看着怀里小宝讲,我知道。

我说,不要紧的,以后我买菜,我做饭。日子照旧过。

她轻轻拍起了小宝的背,小声地讲,日子过到头了,他把钱和卡都偷走了,拿什么买菜,也怪不得他,好些年没给他结工钱了,他买菜做菜,偷工减料,捞点油水,我都懂。走了也好,省得夜里烦心。说罢抬头看看我,又继续讲,一到夜里,他就趁我睡着,来我房里偷钱,自打我儿子死后,我便把钱统统取了藏在房里,拢共也没几个钱,只够维持吃喝。可也经不住他隔三差五地来拿,他以为我眼花耳聋,睡着了就什么都听不见,哪能啊!人老了,能睡几回整觉。

我忙问,那你为什么不说。

说了,又能怎么样?家里一个男人也没有,真要撕破了脸,他一不做二不休,我也无非是吃他几记拳脚,为了孙子,我得熬下去。那一瞬间她似乎又迷糊了起来,把我的小宝当成了她的孙子,声音也温柔起来,我想,等孙子大了,能当家做主了,日子就会好起来。日子就会好起来……日子好起来……

突然一声巨响,脚底晃动,我刚要站稳,就打起摆子,叶老太死死抱着小宝,不肯松手,我连滚带爬,将身子从房门口探出去,只见大宅屋顶瞬间开裂,留下闪电般的纹路,裂缝处落下细小的沙粒,我刚要站起,就又被震感晃倒在地。我一回头,只见大衣柜下那只发霉的柜脚也被震瘸,微微倾斜,没等我爬起身,就猛地砸下来,叶老太滚到地上,拿微驼的后背接住了衣柜沉重的一击,可双手仍死死搂着小宝。

我爬过去,艰难地推开柜子,才发觉叶老太嘴角微微上扬,流出又稠又黑的血。顾不上那么多,我伸手将小宝从她怀中拔出,这一下,她彻底松了劲,整个人瘫软地趴在地上,像是一滩刚刚烧融,又迅速凝固成型的塑料。

小宝望着我,脸一皱,哭出一个鼻涕泡。

大地安静了,外头才响起人们的哀嚎,我抱着小宝,想要逃,才发现大门已经推不动了,窗户被砸下的石板堵死,这一夜似乎注定成为我们母子的永夜。小宝越哭越大声,鼻涕泡也吹得越来越大。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大过一个。

我望向天花板的裂缝处,细沙持续不断地落下,像是在屋里下起了一阵沙雨,我伸手去接,很快掌心就落成了一座微小的山峰,一滴泪砸进去,浅浅的灰色,染了一滴墨。仿佛是土壤的颜色。

一瞬间,一种难以名状的妄想撬开了我的脑袋,如同一丝生机不可抑制地生长,盘古劈开天地,夸父追逐太阳,女娲捏土成人——我要成为儿子的不周山,扛起我们母子的小小天地,我打起精神,一寸一寸地收集灰尘,从厨房里翻出平时剩下的葱姜,菜根,在小堆小堆的灰尘里种下。我要借着开裂的天花板上透进来的光,渗进来的水,种出果实。我拿菜刀劈开木桌,搭出鸟窝,等待鸟儿经过,鸟会带来虫子,种子,这里会重新长出一片田野,一座森林。这会是我和儿子的伊甸园,一切干净的食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宛若天堂。

此时有人敲门,一边敲,一边喊,收玻璃瓶吗?要玻璃瓶吗?是王听泉的声音,我吹的玻璃瓶可好了。一瞬间,我仿佛能将厚厚的门板望穿,我见他一手拿酒,一手拿着玻璃瓶,往我跟前送。刚要伸手去接,才发现距离太远,玻璃瓶坠地,碎成一片渣子。

还没等我回过神,天就亮了,阳光金灿灿的,我种下的菜,开始生根,冒出嫩绿的菜心,鸟儿在屋里搭巢,下了鸟蛋。旧世界重获新生,再也没有塑料的残渣。

突然怀中惊起一声哭喊,我低头,小宝的鼻涕泡破了。周遭的一切瞬间打回原形,我要逃出去,带着小宝逃出去,刚起身,又软了脚跟。不就是无处可去,才来了这里吗?离开这里又能去向哪里呢?这里是什么都没有,可还有一个梦,不是吗?一个关于人间天堂的梦。

此刻小宝的哭声,愈发凶猛,上手一摸,额头滚烫,拿发烧向我抗议顶什么用!再等等吧,等菜长出菜心,鸟儿下了鸟蛋,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就有干净的东西吃了,说罢翻开他的裤裆,把裤头里的一泡热乎稀烂的屎尿拿手刮下来,装进玻璃罐里,等待时间催其发酵,到了日子便是上等的肥料。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