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失去自由,怕的是千夫所指。

静默中的夜航船

作者/张于戈

 

我安慰自己:睡吧,这艘曾载着第二人的夜航船,终将在黎明前返回原点。


居家办公后的第二天晚上,张一苇说她从没见过船。我说船有什么稀奇的,宝湖公园里的游船,山水画里的扁舟,影视剧里的巨轮。你要是嫌小,还有新闻联播里的航空母舰。她回复我一个“裂开”的表情,说哎——呀,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想去海边吧。

对的。高中在西北,大学在西北,毕业上班了,还是西北。

你还是去把窗户打开,喝一喝西北风吧。

或许是我机灵抖得太过生硬,张一苇没接话。她顿了顿,突然低头像个小孩似的抱怨起来,哎——呀,自从上班后就没停下过,像台机器似的。不行,今年一定得去趟海边。赵青翰,你说,海南好,还是上海好?

我提醒她,这已经年底了,恐怕是没机会了。她反应过来后,两手握拳狠狠砸下去,发疯似的。随即原本立在水杯上的手机倒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人呢?

在呢在呢。张一苇把手机翻过来平放在桌面上。我手机屏幕的正中央,是她两个小小的鼻孔。紧接着,她努着嘴,一口怨气从这两个鼻孔里喷出来,哎——呀,妈——的,睡了睡了。

那行,睡吧。

我把手机撂在一旁,结束了这场“非正式会谈”。自从上一任总监离职后,张一苇还是第一次找我私聊工作之外的事情。

总监这个位置空了将近一年。期间,同是主管的我们,都默契地遵循着“非必要不亲近”的关系原则。直到上个月,老板找我们谈话,说总监就从我们两个人中间选算了,这个原则才被打破。

所以今晚她贸然打来视频,我颇感意外。第一遍我没有接,几分钟后,她又打来,我思前想后,索性当个不主动也不拒绝的“渣男”。捂着嘴讲,渣男其实是个特权身份。并不是所有如我一样的丑人,都能有当渣男的机会。

我和她都是只有同事、没有朋友的那类人。也就是说,我不会失去什么。

居家第一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好。可今晚怎么也睡不着。

卧室临着马路。静默的午夜嗡嗡低鸣。我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烟盒,一捏,瘪的。起身打开窗,寒风一气儿灌进来,窜得满卧室都是,冷战夹带着喷嚏随之而来。我赶紧关上窗户。我想起给张一苇抖的那个机灵,嗐,喝个西北风都这么难。

我呆立在窗前,突然不知道干吗了。张一苇带来的某种熟悉的兴奋感,显然不够用了。或者说,这是我迷茫与躁动的祸源。

马路上还亮着灯,昏黄的路面与左右两边界限分明。这时,三辆早该下班的公交车,从东边那个路口转进来,缓慢地行驶着,像午夜航线上的游轮。每一艘游轮都几乎满员。身穿白衣的船员,在黑黢黢的舱内前后来回涌动;乘客们则蜷缩在各自的座位上,安分地与舱内的黑暗融为一体。

游轮都驶出视野后,午夜复归应有的静默。

与前两天几乎一样,天刚亮,我就被楼下物业的大喇叭吵醒。流程如昨,穿衣,漱口,然后踩着棉拖,去小区门口等着被捅嗓子眼。回来的路上,细数昨日,恐今日复刻昨日。我有些能够理解张一苇的疯癫了。

刚推开家门,父母就打来视频电话。仅仅寒暄了一两句,便挂断了电话。时间但凡向前推个一年半载,他们都不是这样。那时,新闻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打来视频,吃穿住行谈对象,一通走流程般的发问,生怕赵家独苗命丧异地。我极其厌烦。现在倒好,视频一接通,瞧见儿子还活着,立刻没话。

我手机一扔,瘫在沙发上,电视机黑色的屏幕上,映出一个“大”字。我出声问上面的自己,我做点什么,才能不枉这来之不易的无薪休假。居家后,公司几乎所有的项目都暂停推进。说是居家办公,其实从第一天就已经无公可办了。

我必须干点什么。我必须干点什么呢?

给张一苇打视频。对,问问她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去看大海。这是昨晚会谈结束后,一直留在我脑子里的疑问。这疑问其实无关紧要,但实在没有别的由头了。

视频拨了三遍没有人接,我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我必须干点什么呢?

我打开电视。电视剧情节注水,真人秀真的在秀。点击播放又返回退出,点击播放又返回退出,反复如此。一个小时后,我关掉了电视。

我必须干点什么呢?

临近中午,饥饿带来了灵感。我打开冰箱,用脑子将里面仅有的蔬菜拉了个清单,随机开始在抖音上找符合现有情况的菜谱。

饭是做出来了,可不好吃。不好吃也得吃,菜很贵的。

突然就憋得慌。三天前的这会儿,办公室里不回家吃饭的人已经暗自分成两拨——我和张一苇各自带头一拨——分别在附近的两家餐厅里吃饭了。

洗过碗后,我又给张一苇打视频,依旧无人接听。

 

手机骤响,身体一翻,肚皮上的书滚下床随即摔到地上。瞥了眼窗外,天已经黑了。瞧了眼手机,张一苇打来的。我踅摸捡起书扔在一边,摁了下绿色按钮标志。

你已经睡了啊。

没,刚醒来。中午看书,看睡着了。

白天我忙着,没看见你打视频。

成天在家,忙什么呢?

瞎忙。

我去厨房吃了口中午的剩饭,精神立刻抖擞。

差点又忘了。我回到卧室,关上门。

什么?

你怎么突然间就想去海边看大海了?

高中那会,受到了一首歌的蛊惑。

什么歌?

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她唱了一句,又说,每次难过的时候,都看不了大海,看不了大海,我就更加难过。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接着她的话,对,哪怕我们现在只是憋得难受。她没回应,我又补充,难受和难过是不一样的。

你看过大海吗?她问。

看过。

哪里的海?

中国的海。

具体点。

我们大学里有个人工湖,叫宜海。

那我他妈也看过海。

你的心海。我曾荡漾在你的心海。

我给你吐一个海。

……

凌晨三点,聊天以对话中的信息量急剧减少为标志,迅速抵达结束。临了,张一苇又是一副委屈的表情。她说即便世界运行如常,没有居家办公这回事,她也没有足够的钱去远赴海边,看碧波渐变成蓝海,看海天一线,看成群结队叫不上准确名字的海鸟。我问她你这几年的工资呢。她反问我的工资呢。我说还房贷,攒不下。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说,我还脸贷。

我近些年的处境,与她大抵相似。物质和时间的拮据,把我隔在我所认定的美好之外。如今又增添了空间这一因素,离不开西北,也到不了海边。这可能是我和张一苇共同的“问题所在”。

可能,也是纽带。

即使人们壅成一堆,小区门口还是排起了四条百米长龙。没多久,长龙又续接了几十米。

前后保持两米距离!前后保持两米距离!进入隔离带内,左手边的保安,拿着扩音器打趣地喊,正是特殊时期,不要太过亲密。前后保持距离,我们安全第一。为了国家也为了自己,各自守好前后的“一亩三分地”。

右手边的保安,冲着隔离带之外的人群喊,提前打开健康码!哎哎哎,干吗呢,你,还有你,像什么话,都往后稍!

到我了。对面穿着防护服的姐姐,在我止不住地干呕后,又捅了两下。见她收手,我赶紧起身离开。

张一苇发来消息,问我是不是天天做核酸?我说你这不废话,同在一座城,每天都要捅。很明显,我这硬拗出来的顺口溜,就是没人家保安喊出来的顺口。

她说,那我就心理平衡了。我的妈,刚才那姐姐直接给我一个“深喉”,给我弄恶心了。

我说,我们这也差不多。

这时,我反应过来,她刚才说了个荤词。

 

印象中,我们没升主管之前,张一苇一直都是这么大大咧咧的人。

五年前,我们作为应届生,在同一天入职这家公司。第一天,我们还在客气拘谨地介绍彼此;第二天,她就在茶水间拽着我,非要给我讲荤段子。那时网上还流行一句话:你怎么不上天。她的荤段子就是由此而来。

至于那天,我就记得更加清楚。

我去茶水间接水,快接满了,她才端着杯子来。她撕开一条速溶咖啡,倒进杯子里。

老赵,先别走。

干吗?

她没说话,我也没走。她接满热水,又用一根木棍搅了搅。她过来搂着我说,给你讲个荤段子,今天新编的,测测你的污力值。

咖啡和她身上的香气交叠在一起,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说,那你说。

她放开我,又开始搅动咖啡,有一对情侣,某一天,男人把女人惹生气了,女人就骂男人,你怎么不上天啊。男人就说,你就是我的天。然后女人就娇羞得不行不行。为什么?她禁不住先笑起来。

段子很短,我吸吸鼻子回味了很久。污点在哪?

她呷饮一口,上下唇猛地一咂,哎——呀,你好好想想。

我又回味,别说荤段子了,你这连段子都算不上。

她一口吞完杯子里的所有咖啡,赵青翰,你不是不污,你是脑子不好使。

当时,大学室友群还很活跃。我问他们,一个女孩,认识不久就跟你说荤段子,在你面前总是大大咧咧的,意味着什么?

甲,性格好吧。

乙,我附议。

丙引用我的问题,她骚。

丁引用丙的消息,你他妈不要污蔑好女孩,吾儿青翰,依我看,她可能对你有意思,别害臊,像猪狗一样,迈开蹄子,大胆去追。

我紧忙解释,不是我,我说别人呢。

这时戊发了一条语音,语气里带着饥渴般的急切,兄弟们,江湖救急,江湖救急,谁有新网址?

我和张一苇升主管那天,总监在办公室给我们俩举行了一个小仪式。升主管和仪式,都是当天临时通知的。大家围坐在一起,总监首先讲话。我听到我被升为主管,颇为惊讶,像颁奖晚会上被叫到名字的明星。

我看了眼张一苇,她倒是平静。她这一平静,反倒显得我有点装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今天破例穿了身休闲西装,头发扎在脑后,显得十分干练。除了总监,这个部门没人穿得这么正式。

你们两个也说说吧,男同志先来。总监冲我挑了一下眉。我站起来,说了一些诸如“我会更加精进工作”的话就坐下了。总监又看着我,青翰,工作要精进,大局观也要有,当然,再有些冲劲儿、好胜心就更好了。

我连忙点头称是。

张一苇没等总监说话,就站了起来。她一番慷慨陈词后,我简直要不认识了。坦白讲,她比我更有领导相,尤其这番发言之后,我确定不疑。

青翰,以后你要好好配合人家张一苇的工作,不要有抵触情绪。张一苇讲毕,总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

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个“主管”,是对过去工作的犒赏;而张一苇的“主管”,是对未来发展的规划。同来自总监,但去向各异。我回想起我们熟络后,便顺利成为工作上的搭档。我文案强,她方案好;她写骨架,我填血肉。我们互通有无、严丝合缝的协同,成为总监的左膀右臂,也傲然年龄相近的同事们。

我一直都在同时服务于总监和张一苇两个人。我看着总监,连忙点头称是。

仪式结束,大家各回各位。我撤椅子时,瞥了一眼张一苇,她的目光及时地躲开。她对我,就是从这一刻冷漠的。“冷漠”这个词不准确,也显得矫情,应该叫回归同事关系本质后的界限分明。

我也是在那一刻,开始有了总监口中的“好胜心”。

 

我警觉地看了眼周遭,远处小区里的路灯只开了一边,光源闪烁,摇摇欲坠。我的身体被灯光照得如剪影般映在草地上,脑袋那部分恰好在一棵矮矮的圆柏上。

家里就你一个人?聊了会后,我问眼前这位穿着睡衣、体胖顶秃、满脸胡茬的大哥。

对,密接嘛,正隔离呢。

我烟直接掉到水泥地上。

别别别,兄弟,开个玩笑。大哥拿起烟盒,捻出一根黑兰州从防盗网内递出来。

我操,什么时期你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又气又笑,真不是密接?

下午得到消息,居家的日子延长了。零点一过,我穿上厚实的长款羽绒服,偷偷溜了出来。绕着小区走了几圈,走累了,便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躺下,看黑夜被一种干净的深蓝覆膜。后脑勺搁在金属的扶手上,感受到一种灼人的冷冽。我没有抗拒。那些脑子里因过于沉闷而出现的混沌,一下被抽走了。很快,扶手表面的温度就被我的体温同化。

躺下没多久,就被这位大哥叫到防盗网跟前聊天。

反复确认后,我才接过烟噙在嘴里。大哥撅着屁股,一只胳膊支在窗台上,一只悬在半空举着烟,像动物园关笼里的猩猩。

瞧把你吓得,这么怕死?

我还真不是怕死。我怕的是失去自由,怕的是千夫所指。

什么?

大哥把火机伸出来打着,我把嘴递上去,吧嗒一口,重新倚在防盗网上,没什么。我瞥见窗台上摞着几条黑兰州,怪不得北门超市老板说没货了,全在你这了。

嗐,现在这是硬通货。大哥回头瞧了眼,给你拿几盒?就当谢谢兄弟陪我解闷。

不用不用,互相解闷,互相解闷。

我们没话找话地又聊了一会。中途他拎了一把椅子、披了件棉服。他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他说好,那咱就继续。聊了近一个小时,我跟这位仅相差十岁的大哥,在很多话题上出现了代沟。我生了退意。告辞还未出口,大哥又递来一根黑兰州。

一阵嗡嗡声传来。

我听得出是电动车,巡逻的电动车。一回头,大哥鼠窜,关灯关窗。噌——哒,是下脚撑子的声音。我暗骂一句,赶紧蹲下,猫腰逃遁。随之,手电筒的光打在我的身上。

你们大半夜不睡觉干吗呢?保安走过来,把手伸进防盗网内敲了几下玻璃。我看着保安身上深蓝色的制服,蹲靠在防盗网下的墙角不敢起身。这时,我看见一盒黑兰州由一只胖手捏着,缓缓地递出防盗网……

大哥刚把灯打开,保安就说关掉吧,太明显了。我认出他就是每天早上在小区门口喊顺口溜的那个保安。

他们俩在黑暗里越聊越亢奋,甚至开始称兄道弟。我插不进去话,感觉自己就像刚被关掉的灯泡。

防盗网内,不惑之年的大哥说他老婆闹离婚呢,这波防控过后就开始走手续,这间房子马上就不是他的了。防盗网外,年近花甲的保安骂儿子不听话,说前两年让他考公务员就是不考,现在倒好,半个月前,他们公司倒闭了,他也失业了,房贷也快还不上了,相好的亲,也他奶奶的黄了。

四点了,我回去睡觉了,明早还得排队去捅嗓子眼。我后撤一步,先行从一片叹气中抽离。

大哥把手伸出来,跟抓救命稻草似的。喝茶吗?

保安点头。我也跟着点头。大哥进去一阵忙活,几分钟后,端着两杯茶走来。

玻璃杯卡在防盗网的铁条间出不来。

有吸管吗?我问大哥。虽然喝相诡异些。

大哥摇头。

有没有一次性纸杯子?少倒点。

茶水烫嘴,也提神。我继续听二人报复性地宣泄着各自的不堪。看来都憋坏了。

我默默把这些事编辑成文字,记录到手机便签里。张一苇应该用得到。我数着日子,张一苇已经有四天没找我了。最后一次聊天,她跟我说她的邻居消失了。

何以见得?

邻居是个喜欢运动的老人,居家后从早到晚地弄出声响。你知道的,现在的房子隔音都不好。但今天一天了,都没动静。她的语气突然变得神秘,而这一切,都要从昨晚一次诡异的敲门声说起。

你赶紧报警吧。

我已经快被憋成一个小说家了。

这哪跟哪啊。

消失的邻居给了我无限的灵感,我现在啊,文思泉涌,就像遭了难的泰坦尼克号,海水哗啦啦地往船舱里灌。

什么破比喻。人命关天,你还是要报警。

不行,警察一来啥事就明了了,一明了什么都定性了,一定性,我就没有想象力了。她唱起来,没有想象力,没有想象力,是罪魁。

别唱了,赶紧写吧,拖下去泰坦尼克号都他妈沉了。

……

我们没再聊起去海边的事。仿佛那只是一个由头,开了个好头便再无下文。我想,张一苇兴许是写小说写入迷了。也就是说,有事干了,我这个解闷对象暂时没有用处了。

小尕子,你呢?聊这么半天,都不见你说句话。保安添了一杯热茶,双手来回搓着纸杯。

我也喝了口。要矫情地说起不堪来,真不少。但话到嘴边,那些不堪似乎——恰如此刻热茶带来的暖意消弭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全部消弭在了日复一日的忙碌当中,纷杂、模糊、抽象、遥远。

我太无聊了!

你这算个屁!黑暗中,两位长者异口同声地说。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已是中午。小张喊我吃饭。

小张今年七月份毕业后,到了我们公司。我有意拉拢,他有意疏离,不想站队。他是个零零后。为显亲近,我以“哥们”相称。他却说,翰哥,你叫我小张就好。习惯叫他小张后,我也接纳了我已不小的这个结果。因而,在同事几乎换了一批后,我更加想要总监这个位置。

饭点时刻,快餐店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孤独地守在打菜的地方。

复工第一天,吃顿好的。老板娘,米饭多,然后——我看看,一份红烧茄子,一份辣椒炒肉,米饭多浇点汤。

好嘞。老板娘左手拎起餐盘,右手盛饭,接着又抡起大勺打了两份菜。餐盘内,米饭那一格高出两份菜许多。十八,那边扫码。

涨价了?小张反应强烈,不敢接盘子。

小张刚来那会,没什么钱。我带他来这家快餐店,图的就是味道不错还实惠,荤菜十块,素菜五块,米饭和鸡蛋汤免费,且不限量。他每次都点两个素菜,将午饭严格控制在十块。他说,在这个城市,很难找到这么便宜的“打工饭”了。

老板娘也豪爽,总给小张的米饭浇上荤菜的汤,有时候会连带浇上一些肉块。

特殊时期嘛,菜都涨价了,理解一下,我再给你多浇点汤吧?

小张说,不用不用。

我忙说,理解理解。

到我了。老板娘还是一脸的歉疚,生意不好做,你多多——

理解理解。我指着下面说,米饭合适,干煸豆角,辣椒炒肉,米饭多浇汤。

小张去拿筷子和纸巾,我去盛了两碗鸡蛋汤,分工不言自明。诶,老张去海边了。他来之后,张一苇就成了老张,部门统称。小张接过鸡蛋汤,翰哥,老张他们小区不是还没解封嘛。仅仅几日没有谈起,去海边这事仿佛恍隔多年。我回了声不知道,拿出手机翻张一苇的朋友圈。

去海边怎么都不叫我?

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语音里,她咬牙切齿般的重音,落在“独自”二字上。

懂了懂了,你不是还在居家,怎么去海边了?

那是夏天我在宝湖公园拍的照片,西南角那个儿童游乐区有个小沙滩。

我再看朋友圈,照片取的都是小景,湖水污浊,水草鲜绿……夏天的特征很明显。我回复她,是我眼拙了。

翰哥,我发现一个吃白饭的机会。小张用眼睛指着米饭那一格,以后我们可以吃汤泡饭,两样都免费。

你没发现吗?我指着冷清的快餐店,附近几个写字楼,就我们两个穷逼。

翰哥,我就开个玩笑。小张低头继续吃饭。

我继续给张一苇发消息,恭喜啊,今后就是张总监了。发过去后,我又补了个“坏笑”的表情。

回公司第一时间去我电脑上把项目资料打包发我!

听着语音,我仿佛看到张一苇穿着合身的休闲西装,眼神狡黠,浑身上下无不散发领导派头。

好的,张总监。我抬头带着些许酸味叮嘱小张以后不要叫老张了,叫张总监。

小张诧异地看着我,嗯?哦——好的,翰哥。

回到写字楼,我跟小张一前一后跟着人群挤进电梯,伴随着嗡嗡低鸣,这个真实的世界正在飞速上升。还好还好,在从前某个错觉死灰复燃之时,我有所克制。

那夜,与两个“临时兄弟”告别后,我梦到我的房子变成了一艘船,飘向深蓝如洗的夜空。张一苇和我就站在窗前,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一起俯瞰脚下逐渐模糊的城市。亮着灯的马路,渐渐成了忽黄忽白的线条,横竖交错在一张巨大的黑色的纸上。突然,张一苇打开舱门,纵身飞向皓白的圆月。

而我顶着灌进多时的冷风,关上舱门,煞有介事地安慰自己:睡吧,这艘曾载着第二人的夜航船,终将在黎明前返回原点。

然后,复归另一种静默。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