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多少重塑的期待,就有多少毁灭的欲望。

假面

作者/许晓敏

 

焦虑在我脸上挥一记重拳,把我击打得粉碎,碎片又会经历一次自嘲式的愈合。


她已经在西双版纳呆了三天了,住在告庄里的一家装修现代的酒店,希腊风,楼顶有个夜景游泳池。白天就在告庄景区里漫无目的地穿行,年轻时髦的游客们穿着改良过的民族服饰,都会租借一辆跑车或双人摩托车兜风。她第一天坐酒店接人的出租车时就被司机提前预警了,跑车是一个低价骗局,在归还时老板总能找到车子需要维修的地方,要面临几千或上万不等的赔偿,而双人摩托车,驾驶的那个人往往会忘记预估车子的宽度,而发生撞到东西或人的事故,在充满噱头的话题结束时,司机不忘递出去自己的一张名片,推销包车旅游的路线。即便没有这些忠告,她也没有任何想法要开车,这是一次没有提前做过规划的旅行。

此刻她正苦恼地抬起头,望着高挂的太阳,出一趟门,不知要穿了几件“汗衣”,手提袋里装着雨伞,阵雨说下就下,啪嗒啪嗒,脸庞、头发、衣服,转瞬就湿透了。她心生抱怨,天气怎么和广州那么像。

 

一开始,她没有想过在沙墟住这么久。初到广州,囊中羞涩,只能住城中村才租得起独门独户,看了好几套,潮湿、逼仄、昏暗。正值花一般的年纪,她爱阳光爱得紧,只提了一个要求,采光要佳。热恋期,男友自是为了她跑断了腿,沿着三号线每个站点翻找了每条村,通讯记录里一堆阿拉伯数字,手机摸着滚烫。看房时,她踩着高跟鞋,从细窄的楼梯钻到了楼顶,像从母亲的产道又挤出了一回,豁然开朗。顶楼的单间,四面都是宽阔的窗户,坐在沙发上,正好看见暮色收拢成了天际一线。错落的建筑物冒着墓碑一样的方块头,下班的人流在这条细缝里赴死般闪现。而她的目光,就像兢兢业业吃草的羊群,啃掉了最后一片霞光。

平啲啦!她转过身,用蹩脚的粤语和房东讨价还价。房租在接受范围,但还是要象征性地讲价,不需要再说什么,只要耐心地僵持一会儿,也许对方就松口了。冇得再变,大把人嚟看房,早啲决定啦,房东打破了她的幻想,脸似铁锅底,又黑又硬。她认命,这可是豪横的广州房东,手里拎着一大串钥匙,不愿费功夫和自己周旋,拿笔唰唰签下了租房合同。房东说,唔好做违法犯罪嘅事。等房东走远后,她和男友忍不住大笑。她嘀咕了句,边有咁夸张啊。男友摆弄着手里的胶片相机说,有人吸毒啦,来,新屋合照。她微笑着,比了一个耶的手势。

翌日,她将放在男友家里唯一的大行李箱拉了进去。广州是服装城,总会买新衣,且一年几乎都是夏天,她没有带太多东西,买了日用品,稍微整理了一下,便全身心投入了找工作。她是专升本,读了五年,学的是工商管理这种万金油专业,对口的岗位大多需要工作经验,大半个月还是一无所获。忍不住和男友抱怨,男友就把她介绍到了自己公司上班。新工作是淘宝模特,男友当时正转行做拍摄,跟着朋友做了一段时间,旁观学习便算是入行了。他之前找了个拍娃娃机的工作,给公司在不同商场安置的娃娃机拍照,然后上传照片,嫌薪水太低太无聊,干了一段时间就跳槽到现在的服装公司。他是广州本地人,做哪行是无所谓的,总想着以后自己做老板,思维跳脱,心不定,像脱缰的野马,时间长了,连身上散发出的疏忽和漫不经心,都带着精确的自信。而她总是那类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笨拙的外地人,如履薄冰地活着,从不主动约人出门吃饭,那无话可说的尴尬会撕扯着她,她也会因为匮乏话题而不懂得如何掩饰。在大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学会了在外面交际,要买一杯有吸管的冷饮,将口腔塞满,扮作文静女孩的样子,就会有不必开口的理由。

天冷的时候,她和男友约好下班后到一家连锁店吃牛杂煲。公司里的潮州人带他们去吃过,她一下就喜欢上了在黏浓的肉汤里煮河粉的味道。她站在店门口等他来,老板是个中年人,脸上挂着笑,走出来让她先进去坐,她便进去了。店里被每桌炭炉熏得暖暖融融的,飘散着牛杂汤的香味。她落座,脱掉了大衣,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桌面,点了一份牛杂煲。上菜很快,男友还没有来,她拿起筷子伸进沸腾的汤汁里,夹出一块瘦肉,缓慢地咀嚼着,扫视着周围结伴而来的人们,在袅袅烟雾后红扑扑的脸,热烈地交谈着,她被周围的境况和温度所感染,情绪也高涨起来。男友来的时候,点了配菜,他已经饿慌了,先用茶水冲洗了碗筷,然后大口吞咽着锅里的河粉和油麦菜。在吃着等他来的过程中,她已经悄然觉察到自己对这次约会的主导,那是第一次她全然喜悦地享受着和别人的进食,尽管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来之前,她只想找份普通且稳定的工作,背井离乡是为了找个新的地方穴居起来,这点早早就写进了人生愿望清单,没想过做吃青春饭的职业,厌恶变数就跟厌恶醉虾一样。醉虾在一家上海菜馆吃过一次,青墨色的虾米像跳跳糖似的在酒香味的佐料里弹动,朋友如痴如醉地吮着虾壳,敲骨吸髓般从那小小虾体里寻求满足感。她怀着惊奇和恶心含下第一支虾,虾头的须刺戳着她的口腔并不舒服,还没咬破后,她就匆忙咽下。当得知这些虾是在假死状态,她感觉自己的胃在经受一次考验。这些虾也许会生生腐烂,长出寄生虫,而她会开始发热,生病,进医院,起因就是贪吃了一口生虾。这种油然而生的焦虑感会突然向她的脸挥一记重拳,把她击打得粉碎,碎片又会经历一次自嘲式的愈合。回家后,她烧热一壶水,朝嘴里猛灌,虾在有温度的水中会变橘红色,慢慢熟透,那只小虾也不会例外吧。男友喝了一口水,烫得咂舌。

简直匪夷所思。

她跟在一些脸上散发着稚气的女孩后面,听她们热烈地讨论着好用的化妆品和服装搭配。在排队等待化妆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打着哈欠,和这个所在的星球一样困顿,缓慢地位移着,向男友发几条无关痛痒的消息。这是个日系服装的淘宝店,他们不在一个区域上班,男友出外景,她都呆在厂里面,上午穿的是温婉的主妇装,下午是干练的OL装,晚上也许是简单的浴衣,也许是涩谷辣妹装。卸妆水在脸上擦擦,粉底液抹抹,法令纹和眼角纹日渐多了起来,脸颊冒了很多痘,还因过度使用刺激性保湿水,变成了敏感肌,皮肤时不时泛红。她本以为在这行还能熬几年,没想到才一年,这脸就已经开始未老先衰了,和垃圾桶里皱巴巴的卸妆棉越来越像。

她看着拍摄地的角落那只两米高的大棕熊,头上生了厚灰,垂头丧气地看着地面,在现任老板接手厂房时,它就已经呆在这儿了。之前是一家毛绒玩具公司,棕熊是一个男人付钱定做的求婚礼物,婚没有结成,钱已经给了,它就一直被遗弃在这儿了。午休时,它的两条腿就成了必争之地,大家都愿意枕在柔软的棉花上小睡。一个女生撒着娇把躺下的男生拽起,两人笑闹,滚在了一起。她不太适应,总是坐在梳妆台前,抿紧了嘴巴,睫毛的暗影覆盖在鼻翼上,直视着自己,像是真正参与到这迷宫般的处境之中,在镜面上反射出分身的投影,似要真正看透这躯壳里真实的那个人。她总是想入非非,不断地想起过去不甚美好的部分。

记忆是带着强腐蚀性的酸性物质,她的本体早就溶成了一滩浆水,就像掀开被单后,乳胶床垫上隐隐约约的陌生人形,那是经年的汗渍漫湿出来的,不只是她,还有很多人在这张床上放置过疲乏的肉身。那床垫此时只有巴氏消毒水的味道,是男友洒在上面的。他会在洗衣机里洒,拖把上洒,衣柜里洒,得闲就会用,仿佛只有在这刺鼻的气味中,他才能感受到洁净。在某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自私,所能做的就是找一处躺下避开,奇妙地联想到男友会不会突然闯进来,掀开她的睡裙,朝她微微张开的两条腿之间洒消毒水,那里面裹挟着每月都会产生的血腥汗味。

他并不是自己的第一任男友。这种排序就像咽下一颗定心丸,在他的前面和后面都会有其他可能性,对于彼此来讲都不会有什么危险和负担,所以她才会错误预估之后的伤害程度。消毒水会扼杀生命体,也包括生命的体征,她变得混沌,不再警觉。在频繁地搬出一盆盆死去的植物后,还是有植物幸存。出租屋的墙角有一盆滴水观音,原只是胖胖一截腿形,已生得茎干粗壮,叶片肥大,连续一周的艳阳天,它已经很久没滴水了,她用喷壶浇水,阳光把它刺得莹翠。窗帘刚送去了干洗,她和它一样,在这间屋子里没有阴影可以藏身。

她披头散发地躺在沙发上,活动着脖子和肩膀,骨头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咔咔作响,在新冒出的痘痘上,贴上屈臣氏买的消痘贴。她似乎听到了些什么,心有所动,从沙发缝里摸出了一只表,指针走动,轻微的刮擦声,是男友遗留下的。每次听到手表走动的声音,她总会联想到躺在手术台上,脸上被自己舍弃的那一部分,摸摸光滑的下颌,那两片截下的骨头,米白密实,乖巧得像月牙,却让她丑陋。所以她从不戴表。

初中时,生物老师是个未婚的中年妇女,对人世的愤懑写在脸上,上人体结构课的时候,抱进来半人高的旧骷髅模型。彼时她坐在第一排,被老师叫到台上,摆弄模型。她埋着头,不敢直视同学们,稍不注意把骷髅的一根手指掰断了。老师想骂又觉得不妥,只说了句,你比骷髅还像骷髅。她那时长着方腮扁鼻,门牙微凸,本就容貌自卑,更不敢发胖,小口吃饭节食,身材纤瘦得像筷子撑开的面皮。同学们默认了这个绰号,以后都用骷髅这个词来叫她。坐在前排,背后那一双双锐利的眼神,灼伤着她的后背,像在经历鲸刑,让她无法专注地听讲,排名一直在往下掉。学校给校纪检委员发了相机,一到下课和吃饭的点,他就会举着相机在路上拍违纪行为。有一张照片里就有她,她坐在操场上,不远处坐着一个男生,两人形成了奇妙的错位,看起来离得很近,像在亲密聊天。这张照片被贴在布告栏里,有人在照片下面写了“骷髅”两个字,打着箭头指着她。那个男生在午自习时,突然被同班一个顽劣同学拉进教室,推到了她的面前。男生的衣领被揪着,脸上是极端的抗拒和羞耻,拼命挣扎着想逃。同学们大呼小叫,相亲了,和骷髅相亲。命运在这里打了一个死结,之后哪怕是听到类似“ku lou”的发音,她都会心有余悸,怯弱地低下了头。

她在高一时,戴上了牙套,买了一台oppo翻盖手机,在网页上反复搜索着关于下颌角的一切信息,一种是咬肌肥大,一种是骨骼型的,前者只要吃软食流食,慢慢就会变小。她的牙齿正好使不上力,一直喝着肉粥,每天祈祷下颌骨会缩进去。这个魔法一直没有降临在她脸上。两年后,摘去牙套,那两个凸起的角还是顽固长在那里。她用地摊上买的修骨玉石,睡前一遍又一遍碾压着腮帮,那里常常发青发肿,终于被母亲察觉。母亲大骂她是疯子。

她的确是个疯子。高考前,她骗母亲自己要在一个同学家过夜,这样离考场更近,跑到附近古镇的街上晃荡,路过未打烊的店,有人说酒吧的驻唱歌手过生日,十点要开个免费音乐会。她跟随人流走进去,男男女女一手握着酒瓶,一手夹着香烟,默契地摇晃着身体。歌手在台上穿着简单的衬衣和牛仔裤,陶醉地唱着时下流行的情歌。她贴着墙壁坐着,从一只过度兴奋的手里接过一支万宝路香烟,夹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那是入场券,她知道。夜深之后,人渐渐散了,歌手唱了最后一首歌,也是那首她永远也忘不了的《月半小夜曲》,连歌手身上的矫情和庸俗都在这首歌里得以升华为深情和隽永。她听歌,流着泪决定改变。

高中一毕业,她就瞒着母亲,将自己的存款拿去整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她已经想象过自己会大出血死在上面。一切都很顺利,她肿胀的脸消退下来,拔掉了引流管,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一张瓜子脸。只要略施粉黛,面对镜头就能自拍出美照。她在手机里设置了一个相册,放的都是自己的照片。她从不发朋友圈,却每天都翻出这些照片看,脱了胎,换了骨,已经和过去划清界限了。只是偶尔银行卡欠费,手机里的整容贷会发短信提醒着她归还欠款。

她对这人生有多少重塑的欲望,也会伴随着多少毁灭的欲望。在毕业前,她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最后一年没什么课,呆在家里无所事事。母亲托人介绍的公职人员,比自己年长六岁,个子不高,皮肤很白,已经开始秃顶,两人走在一起倒不是全然无话可说,在一个小地方长大的,吃的玩的都差不多。可能是缺乏恋爱经验,她身上表现出对激情的寡淡和他在社会上滚打后的疲乏不谋而合,总共没见过几面,就仓促面见了双方父母,定下了婚期。她在年后就领了结婚证,在这之后两人才真正地躺在一张床上,有了亲密接触,她发现对方没有任何情欲可言,几次经历都很潦草和敷衍,甚至无法真正地勃起,可能并不是异性恋。她对灾难的处理早已轻车熟路,发消息质问了这个男人,男人回家后给她跪下认错。她觉得很荒谬,就提出离婚了。这件事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她毕业后出走广州的理由。

母亲不想她走,但也没有办法说服她,一个呆惯的地方说不出有什么好。小镇的夏天总凹陷在雨季里,像个饱吸冷水的绿枕头。那个凹处就是一片低洼的湖面,在没有被圈禁成付费进入的风景区之前,她傍晚就会去那里游泳,水是浅灰色的,远处是山,是竹海,有时候还能看到雪山的尖顶。起了一阵风,竹身柔韧地摇晃着,一大片毛茸茸地漾开。她伸长了胳膊,摆动着双腿,竭力往前游着,游累了会产生幻觉。视线模糊不清,感觉这水已经扩散作一片汪洋,淹没了整个小镇,而她的家在水底,这样想着,就能全身心感觉到岸边的说话声,水流波动声,蝉鸣鸟叫声。她的身体,就是被无数细碎的声音托着,成了一片寂静的滩涂。回家后简单冲了一个凉,温热的水重启她的意识。她裹着擦头巾,从茶壶里倒了半杯冷茶水嘬饮。房子已经被雨水浸透了,散发着潮气。她拉开窗帘,只开了一盏台灯,窗玻璃外是灰暗暗的一片,偶尔会有一束车灯溜进来。撕开新的蚊香片,放进电加热器,书桌上有个淡蓝色的蒜头花瓶,插了五六支栀子花,已经有枯萎的迹象。在知道自己的离程之后,房子已经先做好了告别的姿势,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身体在黑暗里晾得越来越硬,眼泪就落下来了。快到中午才醒过来,她下楼去面馆点了一碗三鲜面,要了只红油卤鸭翅,夹了一小碟泡辣椒大葱和几片粉粉的泡萝卜。面总吃不完,一直在泡胀着,从淡黄变成米白,丧失了面芯的嚼劲,越来越寡味。她到现在还没有学会本地人猛吸的吃法,边吃边躲避着下面师傅观察客人的眼神,提前用微信付了款,匆忙离开了。

在到广州之前,她已经在网上认识了男友,确定了恋爱关系,并取肋软骨隆了鼻。这一点改变,让她看起来和之前又大有不同。她并不是凭着一腔热情就会远走的人,提前做些准备,看地图,认识当地人,学点粤语,一张新的脸,都是预谋好的。抵达后,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急忙躲到树荫下,撑起遮阳伞,人流在十字路口穿行,绕行到她的旁边。她听到头顶枝条断裂的窸窣声,修剪芒果树的环卫工人从树下下来,手里的青芒果被随意丢到地上,再被小垃圾车运走。芒果树是好的,但结出酸涩的青芒果却是错误。就像一个好的人总该是要配一张能取悦人的脸,这是多么残酷的法则。

她和男友是在“探探”上认识的,几乎可以确信的是他是因为脸才会选择了她,之后的你来我往,都是在加深幻想的部分,她很懂顺势而为。第一次见面是她飞去广州,在天河商场吃了餐饭,她保留了神秘感,一连几天都没有和他见面,只在走的那天又约他去冰室吃早餐。之后男友和朋友也去过重庆,他们在那里碰了面,更加熟络起来了。住在广州后,他有时会留宿在她的出租屋,但两人的话竟然还没有之前在聊天软件上的多,更多时候他们都只是坐着,男友看电影或打游戏,吃一餐她做的饭,而她游走在屋子里,更像是一个客人。靠得太近,她有时也会失去耐心去维持那个形象,她会在男友离开后感觉到这种关系若有若无,好像她只是擅长有距离的交往,时间长了,就会变得无所谓。

休息日,他们一起去过阳江的海陵岛度假。男友预订了碧桂园公寓的民宿,车子被拦在了门口,停进去一晚上就要几十块钱,男友把车停在了略远的露天停车场,他们拉着行李箱,顶着烈日走进去,房间很小,也不干净,她并不是很满意。之后他们又因为出游的地点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她要去沉船博物馆看南海1号,一艘宋代古船,在海底沉睡了八百年,出行前就做了笔记。而男友却要去东方银滩废弃酒店拍照,那地方已经被封闭了很久,要从旁边的小路违规地爬上去,观景台没有任何防护栏,曾有人从那里掉下去。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到最后她也不得不屈从男友的决定,因为开车的人是他。她因为有恐高症并没有爬上去,车子熄了火,她汗如雨下,连手机摸在手里都灼人得很,内心很焦躁。半个钟,男友才拍完照回来,兴致勃勃地展示手脚上的擦伤,和她讲自己在上面的惊险见闻。他指着相机里穿短裙女孩,坐在观景台边上,荡着两条腿拍照。太猛啦,他惊呼。她意兴阑珊地点头,手指一刻不停地刷着知乎页面。男友觉察到了她在生闷气,喝了一大口矿泉水,下车打电话给了喜欢废墟探险的朋友。他总是有办法绕过她的不愉快,就好像她是块走路碰到的石头,除了踢一脚,不值得有任何回应。

到了傍晚,他们去一家大排档吃饭,点了白贝蒸水蛋和豉汁炒花甲,菜已经够吃了,男友仍固执地点了份白灼菜心,她并不喜欢,一根也没夹。吃完饭,她觉得很疲倦,想顺着沙滩走走,就回去休息了。男友说要去看地拿海的灯塔,是他的朋友今天推荐的。那是个很小众的打卡点,是在岛的另一边。晚上路上没有什么车,开得很顺畅,拐进村路的时候,没有路灯,大片农田隐没在黑暗里。汽车的探照灯光源里,偶尔会冒出一个人影,越往里面走,路越窄。在树林里时,男友开错了岔路,不得不原地掉头,她下车帮他看前后够不够位。再后来,导航上连路的名字都没有了,车子驶进了泥巴路,有碾压小石头的咳咳声响。他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一刻不停地说着路上看到的,不顾大门上禁止入内的贴纸,径直朝坡路上开去。直到前方出现了小腿高的石头围栏,旁边有几个钢板搭的棚子,他们好像闯入了某家人的院子。男友停了车,一下车她就闻到了浓臭的鱼腥味,风很大,头发扑打在脸上,她往前看,而那石栏下面是大海。她就站在十米高的位置俯视,惊涛拍岸,浪声似哮,那灯塔在左侧的乱石堆上,距离至少二十三米远,太黑了,除了偶尔闪光,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男友掏出手机,放置在石墩上,用延时摄影拍下了灯塔的照片。她才真正看清它的模样,照片上像个玩具模型,红白色,光圈是圆形的,远处有一艘船,天上繁星点点。正看着,就听到夜归的渔民开始下船了,在低矮处说着话,似乎已经朝他们这里走来。她很恐惧,催促着男友赶紧开车离开这里。返程的路上,男友聊到了刚刚的经历,觉得不可思议。她只感到后怕,又因为疲倦在车上睡着了。

感情其实也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她知道,她和男友之间有很多问题,价值观,生活观,这些可以慢慢磨合。但有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她就知道两个人是没有什么将来可言的。她甚至开始为那段草率的婚姻而感到后悔,如果是未经修饰的那张脸,那个男人还会和自己结婚吗?这样的反推,只会让她更没有头绪。她安慰自己,和现在的男友,毕竟快三年了,多少都会想到一些关于以后的事情。在她心里还预演着如何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时,男友很突然地提出了分手。他认为她很反常,期待着稳定,和一个准确的回复,已经开始在试探着他的人生规划里有没有她,这是他不能忍受的。很奇怪,她其实对男友也有诸多不能忍受,而男友仅仅因为一个他自己都还没有给予答案的可能,就果断地放弃了这段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她快被这种莫名的状况搅疯了。他进入了自己的领地,把这里和她都改造成适合他生活的样子,现在却不管不顾就要走。她把他堵在家门口,拽下他手里的行李袋。他就像一块严丝合缝的门板竖在那里,对她的任何问题都没有回应。等到邻居开门来看,男友便直接丢弃行李,像个逃犯一样跑了。她蹲在门后哭泣,也有怀疑,他是否已经知道这张脸是假的,几乎没有折角的下颌骨,以及扁平脸上翘起的山根,到处都是破绽。她把鞋柜旁的穿衣镜摔得粉碎。一个月过去了,她发觉除了男友,在广州并没有什么朋友,只要一个人吃饭的日子,她渐渐丧失了进食的欲望,更多时候,都是在湘菜馆里点小碗菜应付几顿。半夜因痛经而醒来,她感觉头脑昏沉,五脏六腑都因小腹扯痛一并移位了。她蜷成了一只虾米,吞下了一颗布洛芬,考虑要不要去医院,翻开通讯录,久久地停留在男友的电话号码那里,没有动。各种难言的情绪都汇集在她的心里,像那晚地拿海的海浪般猖獗。

她对诸多变化,百思不得其解。

在厂里时,她被摄影师指引着,摆出不同的姿势,这份工作也在接受着她的不够专注,她总是习惯性地成为被指引的一方,不会是在镜头前尽情释放的那种类型。逐渐地,她被安排穿居家服和休闲服,规规矩矩地站着,坐着,走着,脸只露出了半截,有时候还会被打上白色的马赛克。有一次,她目睹自己的脸被涂抹,有无法抑制的羞耻感席卷而来,捏紧了手,躲进了卫生间里咬紧了牙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最后几乎无法从马桶盖上站起来。直到有工作人员在叫她的名字,她答应了一声,整理了衣服,走出来,状若正常地按了洗衣液,冲洗了双手,看着镜子里的脸,思忖着,到底还缺什么。

她很快想清楚了,辞了工作,第三次躺在手术台上做开眼角时,已经相当熟稔了。她的眼皮很薄,眼线又很长,睡眠不足挂着两个青眼袋时,显得呆板无神。只要变得更大更有神一点,这张脸,就会更趋近完美一点。手术后她在医院休养,直到双眼已经完全康复,她才办理了出院。回到出租屋,她迫不及待整理了男友全部的东西,打电话请他过来拿。她挂断后,心跳得很快,去楼下便利店买了花生和啤酒,饮得很急,一瓶啤酒后就已经开始犯晕,躺在沙发上,看窗外偶尔的光影走得十分暧昧,墙角的滴水观音叶片,映出亮滑的光泽,而只要稍微一伸手就能触到它在地上灰扑扑的影子。她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左手柔婉滑动,模拟一只鸟,栖在上面,啄食它。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直到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她闭上了眼,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推开了门。

已经近一年没见面了,男友背着滑板,大汗淋漓地走进来。她说,饮唔饮水?他说,好呀。她给他倒了一杯冷茶水。他自在地对着风扇,拉动上衣,吹身体。她端水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渴极了,举起杯子一口饮尽。她就站在旁边,整理书本。他说,你过得点样?她说,麻麻地。他不再说话,把茶杯搁置在茶几上,坐到了沙发上,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他离开后,这里几乎没怎么变过,还是按照他的喜好放置。她鼓足勇气,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哋有冇可能复合啊?说完这句话时,她很刻意地将自己一双美目塞到他的视线范围内。她曾做过一些小小的练习,如何变得更加真挚动人。他并没有和她认真对视,扫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冇可能啦。她似乎并没有失落,很日常地回复,好啊。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男友又坐了一小会儿,看了看表,提了行李,准备打个招呼就走。他突然感觉舌头发麻,嘴唇很快就肿胀起来了,不能开口说话。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毒了,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用眼神质询,刚刚杯子里装了什么。她看了一眼墙角翠绿的滴水观音,说了句,死唔到。他还是聪明的,觉察到她刚刚眼神的变化,掏出手机对着植物拍了照。她才开始有些心慌,忙解释自己只想给他一个小小的惩罚,不是要毒死他。而他明显已经失控,像弹簧一样远离了她,眼神里透露着极大的恐惧,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她提着包,关了门,跟在他身后,一路都在哭,尾随着他去了医院,等他进了科室,就一直在走廊的座椅上坐着,等他出来。

男友拿了药单出来,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去药房取药。她远远看着他排队,眼睛已经肿了,还不能流泪,术后容易敏感,她用纸巾擦干了眼睛,很疼。他找了个地方坐下,从包里拿出水,服用了医生开的一包药,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可以说话了,愤怒地说,我要报警。她哀求他,他并没有一丝动摇,离开了医院。她在原地胡思乱想了很久,疾走回家,先是处理那盆滴水观音,她费劲儿把它拔出来,茎叶宰得细碎,冲进了下水道,又冲洗了菜板上有毒的汁液。她仍然觉得不安,在房间里到处洒巴氏消毒水,直到鼻腔刺痛才罢手。

她不禁心有余悸,从宿醉中慌张醒来,这痛原是太阳晒到了鼻腔的位置,她的鼻黏膜有时会因为干燥而变得很脆弱,呼吸的拉扯都会有痛感。她仰起脖颈,到浴室拿冲洗器,清理了鼻腔,再抬头,乍看到镜中变得不可名状的面容,一时不禁呆怔,似乎此刻的憔悴状态,更接近于自己曾经本真的面目。她茫然地翻出手机相册,幻灯片般播放着自己近几年的变化,终于摸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一点一点把五官拼凑回去,最终红着眼对着镜子说,别做个傻瓜,好吗?

男友是下午时敲门的,她将包裹提到了门口,他从她手里接过,欲言又止地等待着她说些什么。她微埋着头,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两只手握紧了拳头,低声说了句,分手吧,这一句就像卡在喉骨那里许久的弱刺,终于咽到了肚子里,而其中的滋味只能被自己感知。

在门口拉锯了漫长的五分钟,她最终目送男友离开,又在窗边坐了一会儿,买了去西双版纳的机票,决意连夜离开了广州。

她在上飞机时,拖拽行李,指甲不慎掐进了手心,痛得很坚实,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本不是那种可以若无其事活下去的人,和别人又有什么干系,原本人脱胎换骨就要受些痛的,而拯救外表总不会那么光明磊落。

 

在酒店憋久了,她还是决定去人多的地方走走。告庄的星光夜市,灯火璀璨,摊位上卖的东西琳琅满目,有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擦身而过。她没有驻足,没有向热心兜售的摊主购买任何东西,而是走进了一家傣服写真店,在导购的介绍下,她选了一套黑金色的傣族服饰,化了妆,做了金光闪闪的盘头,跟着摄影师走到大金塔正面拍照。拍照的不止她一个,按照时间顺序,她被安排在第三个,她还是跟在厂房里一样,排队等待着。当补光灯打在脸上,她充分舒展了自己的身体,好像回到了入行的第一天,摆出了刚刚摄影师给别人示范的动作。背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前面是肃穆的大金塔,她在欲念和救赎的狭流里,无比虔诚地成为一尊雕塑。摄影师很高兴,不断地夸赞她漂亮,会摆姿势。

那些悦耳的词一个个钻塞进耳朵里,她听着听着,眼泪就出来了,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久久地停留在最后一个拍照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结冻止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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